「沒想到羽羽大人竟會在此時過世……」


    數日後——邵可來到依然被軟禁於後宮的百合房裏,繞著圈子踱步。


    絳攸和百合也在房裏,臉上都掛著肅穆的表情。


    「邵可大人……聽說針對殺害羽羽大人的那位仙洞官的公開審問,將於今天舉行。」


    「是啊。你的行動還受到限製,我又已經辭官沒有辦法去看,隻好委托蘇芳君去了。隻能在這枯等真是難受。但話說回來,為什麽會舉行公開審問呢……」


    看見絳攸的神色,邵可停下了腳步。打從靜蘭失蹤,絳攸就一直是這副難看的表情。


    「絳攸大人,靜蘭的事請別在意了。畢竟,或許連我都阻止不了他。」


    聽見靜蘭失蹤時,就連邵可都不免咂嘴暗忖不妙。都怪自己把心思全放在劉輝身上。原本靜蘭就是個容易鑽牛角尖,而且又沉不住氣的孩子。


    (一定是對朝廷現在的狀況難以忍受,才讓他理智斷線了吧……)


    做弟弟的劉輝還在忍耐,做兄長的靜蘭倒是先失去理智了啊——


    展開緊急調查之後,得知他正式加入了前往紅州鎮壓蝗災的軍旅,總算才暫時放下心來。雖然很不想這麽說,不過以靜蘭的壞脾氣,這一趟鐵定是落得被旺季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下場。剛好讓他趁此機會冷靜一下腦袋也好。也不知道為什麽,旺季似乎特別容易被像靜蘭這種性情別扭的年輕人纏上。


    「不是的。現在我……我必須保護邵可大人和百合媽媽以及陛下才行。」


    「……你說什麽?」


    「楸瑛又不在,靜蘭也失蹤了,剩下的男人就隻有我了,不是嗎!那兩個沒用的家夥到底在搞什麽!請、請放心,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挺身保護您們的!」


    ……邵可瞄了身旁的百合一眼,正好對上因尷尬而遊移的百合眼神。


    曾是黎深貼身護衛「讓葉」的她,過去的工作之一,正是保護黎深。大姑婆玉環早就讓她習得高超的護身術。包括黎深在內,過肩摔一兩個大男人,這對百合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絳攸似乎打從相遇之初,就認定了百合是一位「體弱多病的女子」,直到現在都不曾懷疑。老實說,所有人(包括女人)之中,最文弱無力的恐怕是絳攸自己。事實上,邵可現在之所以會來到後宮,就是為了怕有什麽萬一時,自己能夠保護包括絳攸在內的眾人。不過這種話可不能告訴絳攸。


    此時,隻見邵可和百合忽然抬起頭,幾乎同時傳來一陣腳步聲,來的是首席女官十三姬。


    「——邵可大人。這是紅家送來的飛鷹傳書。」


    「送到了啊。謝謝你。」


    邵可馬上打開那封書簡。紅家的情報傳遞依賴分布於全國各地的優秀鷹匠,所以傳信手法堪稱全國最迅速。紅州府的驛使傳遞訊息的速度,當然也比旺季回貴陽的速度快多了。一旁的百合露出緊張的表情低聲詢問:


    「紅風和蝗害的情形如何?」


    「……紅風比往年早了三天吹起,然而蝗災也已正式宣布幾乎完全鎮壓了。」


    「發布鎮壓宣言了嗎?怎麽辦到的?不可能有鎮壓方法啊——」


    「……縹家采取了行動。而且不是一間、兩間廟社而已,是全國社寺總動員,全麵協助朝廷,投入鎮壓蝗災與救濟災民的行動。」


    聞言,絳攸眼神倏然一暗。他被「全麵協助朝廷」這句話吸引了注意。


    「這意思是……朝廷之中,有誰勸說了縹家采取行動嗎?」


    「應該是吧。我想不是悠舜大人,就是旺季大人,暗中派出使者和縹瑠花交涉的結果。因為隻有一半機率說得動縹家,所以才在一開始先隱瞞不表吧……」


    「……那麽,這一切不就都……成了旺季大人的功勞嗎?」


    一切的一切。當然救災是人命關天的事,絕對不該扯入政治鬥爭。可是——


    如此一來,整件事就間接證明劉輝已沒有繼續當一個國王的必要了。


    「……不過還是有一個好消息。我想,使瑠花采取行動的人之中,應該可以算上我家丫頭一份。這裏提到她從縹家回到紅州,和旺季大人及縹家的人一起四處奔走。也是啦,怎麽想,她都不可能不插手這件事。所以,若論功勞,雙方勉強可說各占一半吧。」


    十三姬激動地搶過書簡,百合和絳攸也飛快的靠過來。


    「秀麗回來了嗎?太好了,這麽說來,哥哥的表現也不錯羅!一定大大活躍了一番,真有麵子!不但奪回秀麗,在珠翠小姐麵前大展身手,還一起回來了!我家那笨蛋哥哥,是不是在紅州立下超級大功了呢……咦?奇怪……」


    絳攸和十三姬都沉默了。邵可眼神尷尬的飄走,伸手撫摸著後頸。


    「……有關楸瑛的事……信裏完全沒提到。連一個字都沒有。隻有寫到秀麗和燕青在一起而已。」


    「怎麽會這樣啊,哥哥到底在搞什麽鬼!這種時候不大顯身手一番更待何時!」


    「就是說嘛!那家夥從出去到現在到底都幹了些什麽啊!」


    就在十三姬與絳攸忿忿不平、對楸瑛破口大罵時,百合將書信從頭到尾看完了。


    「……嗯哼……也沒提到笨蛋黎深的事呢,大哥。」


    雖然黎深正在墊居,但連一行都沒提及他,反而令百合與邵可感覺必有內情。暫時掌管家務的三弟媳冰雪聰明,總是能適時彌補老實的玖琅在行事上的缺漏。既然信裏沒提到黎深,就表示或許發生了些什麽。


    「蝗災的鎮壓……照這樣看來,旺季將軍很快就會回到王都了吧……大哥。」


    「……沒錯。偏偏在這個時間點上,羽羽大人卻遭人殺害。而且接下來還要舉行公開審問。至少該阻止公開審問才對,為什麽悠舜大人不阻止呢?」


    聽見悠舜的名字,絳攸覺得心髒像被冰冷的手指揪住似的。心頭冰冷的感覺,使得深藏在懷裏,尚未打開的那個紫色小布包又更為沉重了。


    拜托了,千萬不要再發生什麽事。絳攸緊咬著唇,刻意忽視懷中布包的重量。


    ●  ●  ●


    重臣幾乎都齊聚於政事堂了。國王和鄭悠舜也在場,但負責主持的是刑部的來俊臣。禦史台的葵皇毅冷冷望向那被五花大綁的仙洞官。


    「……證據和證詞都非常充分,足以證明這個男人就是殺害羽羽大人的凶手——」


    國王左邊是悠舜,右邊則站著璃櫻。第一個發現羽羽已撒手人寰的正是璃櫻。明知羽羽已經沒有呼吸了,璃櫻卻仍發狂似的對他展開急救。而拉開璃櫻的人,就是劉輝。璃櫻一臉蒼白,從羽羽死去那天起就是這樣,但他依然堅持參加禦史台的每一次偵訊調查。不管誰勸阻他,璃櫻都充耳不聞。


    劉輝麵前,被捕的仙洞官雙膝跪地。身後有兩名武官持著長槍抵著他,擺在身前的雙手也被扣上木枷。


    「隻是關於動機,凶手直到今天依然堅持緘默。」


    在場所有重臣的視線都朝那仙洞官射去。羽羽在朝廷裏是僅次於悠舜與旺季的大官,是先王戩華時代的老臣,在朝廷裏勞苦功高。光憑這一點,殺害他的凶手就足以判定唯一死罪,甚至不須理由,現在馬上就可當庭判以死刑。光是刑部尚書的來俊臣便已有此權限。


    然而不願意這麽做的人,卻是璃櫻與國王。璃櫻暫且另當別論,來俊臣實在不明白,國王為何執意舉行公開審判。仙洞官的殺人理由連傻瓜都知道,像這樣公開了,反而有可能令事態惡化,國王竟不去防止那件事發生,使得來俊臣首次對他產生了奇妙的看法。


    「——快說!為何殺害羽羽。」


    璃櫻從右側階梯往下走了幾步。雖


    然在武官的阻擋下沒能靠近凶手,但還是掙脫了拉住他的手臂。殺人的年輕仙洞官,璃櫻並不陌生。璃櫻與這一名仙洞官是從春天才開始共事,但記得沒錯的話,他已經跟在羽羽身邊好幾年了。


    「為何殺了他!你不是仙洞官嗎?」


    總是麵無表情的璃櫻,在那近乎冰冷的冷靜眼神中,正燃燒著熊熊怒火。雖說年紀不過是個孩子,但那足以裂帛的大吼之中,充滿了足以撼動空氣的憤怒。


    如人偶般動也不動的犯人,直到此時,才緩緩抬起頭來。


    「……就因為我是仙洞官,所以才必須這麽做。璃櫻大人,我隻是盡了自己的職責。」


    那如沼澤般不見底的眼光,由下往上窺視著璃櫻。異樣的眼神令人恐懼,若不是璃櫻正在氣頭上,恐怕也會被嚇得倒退幾步。總覺得,那雙眼睛似曾相識……對了,是黑色的飛蝗。一如那令人厭惡、空泛不實,如漆黑洞穴般的蟲眼。單憑自己的想法行動,如無底沼澤一般。


    「羽羽大人太不像話了。雖說他年紀大了,但打從一開始,他就沒資格當仙洞令尹。他不應該繼續活下去。天上出現了紅色掃帚星,就代表了應該『除舊布新』。我很明白星象的意義,沒錯,那指的就是羽羽大人。所以我才下手。本以為他很快就會死了,沒想到卻一直苟活,這麽一來,隻好靠我除掉他。這就是我的職責,我沒做錯。」


    葵皇毅與來俊臣很快的交換了一個眼神,默默給彼此一個暗號。對於曆經許多審判的兩人而言,這種類型的犯人並不罕見。隻是話雖如此,要是在對應上出了什麽差錯,倒也是不妙。


    來俊臣想代替璃櫻審問犯人,卻一直找不到插手的時機。仙洞官隻對璃櫻說的話有反應,璃櫻也不可能就此退讓。再加上璃櫻畢竟貴為仙洞令君,在現場所有大官中,官位僅次於悠舜,這一點也相當棘手。


    差點被那雙陰險蟲眼吞沒的璃櫻,慢慢的又重燃了怒火。


    「你說……羽羽不像話?你說他該死?你再說一次!」


    「我有說錯嗎?他一直做出錯誤判斷,不管我們如何進書,羽羽大人完全聽不進去。隻知道跟在那昏君身邊,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延後處理,最後就成了現在這樣子!看看這三年都發生了些什麽事?這國王先是躲在後宮,無視各省政事。接著是錄用女人為官,隨心所欲的決定人事升遷。還有,不打算留下子嗣也是一條罪過。另外,在紅家拒絕上朝時的經濟封鎖,兵部侍郎離奇死亡事件,茶州的傳染病,藍州的水災,碧州的地震,以及紅州的蝗災。這些事都讓別人去替他擦屁股,完全是個無能昏君。他的過錯,卻要全國人民一起承擔。在這裏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隻要那昏君坐在那張龍椅一天,國家的一切都隻會繼續惡化。然而羽羽大人卻到最後都包庇這樣的國王,身為仙洞令尹的他也一樣無能。」


    場麵突然安靜了下來。隻有仙洞官繼續說著。


    「我們仙洞省對與王位相關的政事是有責任的。紅色妖星是凶兆,代表王位的交替更迭。各州的天災就是最好的預兆,而將預兆傳達出去也是仙洞宮的職責。像羽羽大人那樣掩蓋事實,根本就是錯的!那昏君隻要一有麻煩事就馬上默不作聲,而尚書令就隻會在一旁點頭。一切都因為他坐在王位上,國家才會變成今天這樣!」


    悠舜舉起羽扇,正打算拍扇定刑,卻被劉輝阻止。悠舜和其他注意到劉輝動作的大官都瞠目結舌。劉輝坐在王位上,靜靜地俯視眾人。


    這三年來,沒有人敢正麵對劉輝說的話,現在直接傳進他耳中了。


    「既然羽羽大人不願諫言,那就由我來。即使為此必須殺掉羽羽大人也無所謂,因為那就是仙洞官的義務。不是嗎?璃櫻大人。在事態繼續惡化下去之前,過錯總需要有人來矯正。你說,我哪裏做錯了?還是你真的認為,紫劉輝比誰都適合坐在龍椅上嗎?你可是旺季大人的唯一傳人,蒼家的璃櫻太子呀。」


    ——響起一陣交頭接耳的私語。璃櫻猛吞一口氣,睜大了眼睛。


    仙洞官眼神發著光,交替看著劉輝跟璃櫻。


    「璃櫻大人,您是繼承了蒼家與縹家,比誰都具有純正濃厚血統的王室傳人。和那妓女所生的國王比起來,您的出身更正統更高貴。旺季大人原本的姓氏為蒼,重視血緣的仙洞宮,應該選擇的是旺季大人和您才對!羽羽大人太老了,老得眼睛都花了。我們有義務導正王室血統,讓更高貴的血緣與更正統的人來當國王,取代異端戩華的兒子!」


    那些對戩華王誓言忠誠的老臣聽了,莫不起身咆哮。


    「先王是異端?不準你這下等人汙蔑了戩華王的名字!」


    「葵皇毅,現在馬上封住這家夥的嘴!快將他斬首!」


    楊修默默將眼鏡推回原位。這些話早該從誰的口中說出,隻不過剛好是在今天的這個場合而已。各自接受這番話,並決定該怎麽做的時候到了。透過眼鏡,看見景侍郎與悠舜仰頭望天,工部管尚書則正在歎氣。然而其他大官卻都像戴上了黃尚書的麵具似的麵無表情。看來仙洞宮說的那些話,都是這些人心裏所想的。


    國王還未下達處刑的命令。悠舜少見的猶豫了。是否該擅自拍下羽扇定案——正當他還在猶豫時,仙洞官突然拖著枷鎖,揮開武官的長槍,朝璃櫻逼近。


    「旺季大人是您的親生外祖父啊。您一定會站在外祖父那邊,而不是與這個國王為伍吧?現在正是時候,該將榮耀歸還給您們的高貴姓氏了,和王位一起。」


    璃櫻退了一步,腳底一個踉蹌。他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說不出任何話。背後感覺得到國王的視線,全身都冒出冷汗,無法回頭麵對龍椅上的國王。


    發現仙洞官那異常激動的模樣,或許並不隻是出自對劉輝的反感,背後更交雜了許多錯綜複雜的因素。朝廷之中醞釀的洵湧暗潮與不安恐懼,全都借由眼前的仙洞官之口,成為一道濁流一股作氣的宣泄出來。在這之中,甚至連那些不關劉輝的事,也都被歸咎到他頭上。不應該是這樣的。然而他們已經認定隻要沒有國王,一切就會好轉,並為此將所有東西都牽扯進去。他們真的相信隻要這麽做,眼前的不安就會消失。


    「您身上繼承著縹家的血,不能小看仙洞省。古來有雲,能鎮壓蝗害者,才是受八仙深厚庇佑的真正王者。想想成就了這次功績的人是誰吧,不是紫劉輝,是旺季大人。這就說明了一切——仙洞省在此提出要求,請遵循紅星之兆,即刻進行王位的更迭吧!」


    仙洞官本來就掌握著判別王座真偽,即位與否的權利。他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政事堂。


    悠舜猛然睜眼,就要拍下羽扇。


    然而,璃櫻卻比悠舜早了一步,伸手蒙住仙洞官的口,封住他高亢的聲音。力道之猛,甚至讓仙洞官的下顎骨發出難聽的喀喀聲。


    「——住口。仙洞省令君是我,不是你。」


    璃櫻說這句話時的口吻沉靜,但卻足以令政事堂中的每個人都聽見。


    近距離冷冷睥睨著年輕仙洞官那雙昆蟲般的黑洞雙眼,璃櫻剛才冒出的一身冷汗已完全退去。仙洞省這三個字,使他從憤怒中醒來。身為仙洞令君,至今他仍有許多無法決定的事,然而隻有這一點他是肯定的。


    「舉凡朝廷百官,連官位最低的廄官都有諫言權,即使是帶罪之身也一樣。這份權利不管是誰都無法剝奪,也絕對不能妨礙,無論諫言內容是什麽。但是,你仍然沒有任何殺害羽羽的理由。連一個都沒有。」


    葵皇毅與淩晏樹以及孫陵王,都因璃櫻起身說這番話時,身上所散發寧靜的霸氣而感到驚訝。璃櫻是旺飛燕的兒子,也就是旺季的外孫,這件事他們早已知情。然而至今從未覺得璃櫻與


    旺季有任何相似之處。真要說的話,璃櫻給人的印象還是「縹家的人」。


    然而如今,他的聲音聽起來令人產生旺季就站在那裏的錯覺。


    「你說了許多看似有道理的話。然而你為什麽不在殺害羽羽之前,挺身而出,到陛下麵前提出那些諫言?今天,陛下直到最後都沒有阻止你發言,就算你是殺害羽羽的罪人也一樣。即使你不殺害羽羽,陛下也一定會和現在一樣坐在王位上,不逃不躲的聽你說什麽。而你,為什麽不這麽做?」


    仙洞官的眼中,開始蒙上一層陰暗的猶豫與畏懼的神色。


    「難道你認為因為有那些想說的話,就能構成殺人的理由?你想說的話,會比一條人命還重要?你連正麵訴求的覺悟都沒有,還是你以為隻要殺了羽羽,人們就會因畏懼而聽你的話了?你隻不過是將自己看不順眼的事統統歸咎給陛下和羽羽罷了。你隻不過是擅自認定隻要排除了他們就能使一切順利,然後就動手執行了。再說,你為什麽不對身為仙洞令君的我下手,反而狙殺了我的副官羽羽?我當時明明也在場。」


    「那是因為,您是蒼家的——」


    「所以你是以血緣來選擇殺人的對象?嘴上冠冕堂皇說著縹家或是仙洞省,要知道所謂的諫言,不是那種經過算計,別有居心的話。那種東西不是諫言,而是讒言。」


    從仙洞官昆蟲般的雙眼露出扭曲的眼神,閃現著異樣的光芒。


    「殺害了羽羽,卻還企圖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我絕對無法原諒這樣的人。就像你有你的想法,羽羽也有羽羽的考量。仙洞省必須處於中立的立場,決對不可出言左右國王。你可以有自己的信念和意見,有什麽不滿也可以提出來,然而最後的判斷還是必須交給陛下自己決定。必須為政事負起責任的,是陛下以及朝廷裏每日為百姓努力的百官們,而不是仙洞省。即使是看見相同星象的兩個人,最後也可能走上不同的道路,因為決定最後道路靠得是人的意誌。不可自以為是,決定這個國家前途的,不是星象,也不是仙洞省——更不是你那肮髒的讒言!」


    刹那,傳來木頭裂開的細微聲響。


    璃櫻的手先是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撥開,接著腹部受到一陣猛烈衝擊,痛得眼前一片雪白。整個人就這麽不明就裏的被震飛了出去。


    像顆球似的,璃櫻在地上翻滾碰撞了好幾下。劉輝慌忙奔下王座,抱住滾到王座前短梯下的璃櫻身子。


    隻見仙洞官手中的木枷已被他一分為二,押著他的兩名武官也被踢飛到政事堂後方。而兩名武官手中的長槍則被折斷拋在地上。


    劉輝睜大了眼。雖然散發著一股詭異的氣氛,但怎麽看,那纖瘦體弱的仙洞官,都不該是個能徒手劈開木枷並折斷長槍的人。


    懷中的璃櫻痛得嘔吐。一看到劉輝,表情都扭曲了起來。似乎想說些什麽,一張口又是一陣幹嘔。劉輝小心的不去搖晃璃櫻的身體,幫他將頭和身體擺在比較舒服的位置。確認過嘔吐物沒有帶血後,才暫且放下一顆心,幸好沒有傷到內髒。劉輝注意到當時璃櫻自己反射性的向後一跳,或許因此減緩了衝擊的力道。


    「白大將軍!孤沒事,快去保護悠舜!別讓他靠近!」


    白雷炎正朝劉輝飛奔,在劉輝禦令之下,猛然停住腳步。


    「璃櫻,聽得見嗎?」


    這幾天除了水以外,幾乎沒吃什麽食物的璃櫻,嘔出來的隻有胃液。


    「……小心……那家夥……吃了藥……和暗殺傀儡一樣……能增強身體機能……拿好劍……」


    劉輝正想伸手取劍,不料卻撲了個空。一頓之後,臉色發青。


    「……糟、糟了。『千將』和『莫邪』不在身邊之後……孤就一直沒配劍。」


    「…………什麽?!」


    璃櫻又是急得漲紅了臉,又是驚得臉色發白。雖然無法發出聲音,從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心裏已經把所有罵人的話都對著劉輝罵過一輪了。


    搶在飛身趕上的武官之前,仙洞官提早一步跳到劉輝與璃櫻麵前。令人難以置信的身體機能。半途中,仙洞官將折成兩半的長槍從地上撿起,硬塞給劉輝。


    異樣扭曲的表情,仙洞官發出狂亂的聲音嗤笑著。


    「璃櫻大人,您很聰明,說的話也正確,正確的令人想吐。聰明是沒什麽問題,隻不過,您剛才也不敢說我的話完全是錯的。當我問你旺季大人和這個昏君誰適合當國王時,你無法回答。紅色妖星的凶兆顯示的是王位更迭,這並非謊言。而你也不能否認旺季大人的確比昏君擁有更濃厚純正,更應該繼承王位的蒼家血統,而你則是繼承旺季大人血脈的太子。你更沒說旺季大人不該坐上王位——從來沒說過。」


    在場所有人,都清楚聽見他說的話。


    璃櫻像被人重重敲擊了腦袋似的猛烈顫抖。抱著他的劉輝雙手不曾放鬆,璃櫻有如惡寒的顫抖也都傳遞到他身上了。璃櫻無法反駁任何一句話,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無法思考。


    「若說由人的意誌來決定,那麽我的意誌是否也該算在其中?我認為這個國王無德無能,也不受天星庇佑。所以我不承認他,要除掉他,這有什麽錯?這個王身上沒有王星!我是正確的!」


    一股驚人的力量揮動著長槍,目標是劉輝。劉輝抱著璃櫻,打橫縱身一跳。


    然而長槍沒能揮到底,舉著長槍的手臂,就那麽摔落在地。「咦?」仙洞官不解的歪著頭。一秒後,看見自己滾落在地的手臂。


    接著,劍穿刺過他的心髒,出現在胸前的劍尖馬上又被抽了回去。仙洞官雖然從背後被刺了一劍,但致命一擊則落在他的頸動脈。毫不留情的,就像屠殺的是野獸而不是人。鮮血噴出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劉輝和璃櫻茫然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為了擊退殺手,劉輝也曾殺過人,但眼前的行為對他來說卻是陌生的。毫不拖泥帶水,雲淡風輕的殺人方式。兩人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沾到,簡直就像殺人時,把血的噴濺程度都計算進去了。


    耳邊傳來劍收入鞘中的聲音。熟練的腳步采過血窪,發出輕微的水滴聲。


    劉輝抬頭望向「那兩人」。


    兩人出手時悄然無聲,就連劉輝都沒發現。一晃眼,電光石火之間就結束了一切。


    「宋將軍……孫陵王……?」


    「……禦前拔刀,冒犯陛下了。請原諒。」


    孫陵王笑了笑,將劍放在地上。宋太傅從先王時代開始,不管到朝廷何處都被允許配劍,但六部尚書孫陵王是不能在政事堂上帶劍的。仔細一看,那把劍毫無特殊之處,是公家配給一般武官的便宜貨,看來是他臨時從附近武官身上取得的。


    宋太傳一揮動手上的劍,血滴便如雨落。他瞪視了孫陵王一眼,那個過去曾同時與自己及戩華王和司馬龍三人對戰的年輕人。


    「……你功力不減當年啊,孫陵王。保護了陛下,我向你致謝。」


    「沒什麽。」


    宋太傅又瞪了劉輝一眼。凶惡的表情令劉輝吞了一口氣。然而宋太傅踏著大步走上前來,然後卻是屈膝一跪。在劉輝麵前深深低下頭,打從心底說出這麽一句話:


    「……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那聲音裏不帶任何一絲怒氣,使得劉輝心頭一熱。用點頭代替了致歉。


    耳邊聽見悠舜擺脫白雷炎的聲音,伴隨著拐杖的聲音靠近。


    一邊抱著璃櫻,劉輝抬頭望著政事堂精美雕琢的天花板,深吸一口氣。


    視野一角,仿佛望見霄太師冷冷的表情。腦中響起那個寒冷夜裏他說的話。


    『你隻是一顆方便的棋子罷了。』


    從趕上前來的文武官員之中,感


    受到凝視著劉輝與璃櫻的目光——包括六部的首長副官、葵皇毅、淩晏樹,還有其他高官——那是在場所有官員們的眼光。


    仙洞官屍體流出的血,漸漸變成紅褐色的血窪擴散,滲入地裏,不會消失了。和他口中呐喊的那些話語一樣。劉輝覺得那聲音仿佛還在政事堂裏回蕩、衝撞,但絕對不會消失。像一顆水珠破碎了,沾染在百官身上。


    「陛下。」


    悠舜的聲音很冷靜。聽起來似乎有些生氣。本來悠舜建議不該公開審問,劉輝卻沒有采納。沒有下令處刑的也是劉輝自己。


    這一切都是劉輝自作自受。


    「悠舜,孤有話跟你說。」


    劉輝直視悠舜的眼睛,發現從那雙眼眸裏依然讀不出情感。每次望向那雙眼,劉輝總是感到迷惘。深不可測的雙眼,就像他那謎樣的微笑,令劉輝感到不知所措。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劉輝微笑著,即使因為弄不清悠舜內心想法而悲傷,也不再迷惘了。這是因為就算讀不出悠舜的心意,劉輝自己的心意已經確定了。


    「是很重要的話。很重要。」


    劉輝伸出手,握住悠舜的。他的指尖冷得像冰。


    「等把璃櫻交給陶禦醫之後孤就過去,請你在尚書令室等。」


    悠舜顫動睫毛眨了眨眼。從相握的手中傳來悠舜的體溫,但他本人似乎不喜歡這樣,很快的將手抽離,而劉輝也不去追。


    「……明白了,我的陛下。」


    劉輝的臉稍稍扭曲了一下。從悠舜沉靜的聲音和表情,果然還是完全無法讀取他內心的想法。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早已預測到劉輝會這麽說。很想說些什麽,但無論說什麽聽來都像是借口,所以什麽都說不出口。就像追不回他離去的指尖,劉輝還是沒能掌握悠舜任何一個地方。


    「白大將軍,為防萬一,還勞煩您護衛悠舜,送他安全回到尚書令室。」


    劉輝抱起璃櫻正想帶他離開時,璃櫻卻伸出手表示抗拒。


    「……我,我……」


    璃櫻臉色蒼白,推向劉輝的手也軟弱無力,腦袋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但很清楚自己全身的顫抖,並不是因為受到攻擊的緣故。


    『你無法回答,連一句話都沒說。』


    仙洞官的話語在腦中反芻,始終沒有消失。


    劉輝伸出右手,蓋住璃櫻那露出混亂、甚至是膽怯的雙眼。


    「……什麽都別在意。在孤帶你到陶禦醫那邊之前,就閉上眼睛別說話吧。現在不想看見的東西,不去看也沒關係。不想聽的不用聽,不想思考的也不用思考。什麽都不做也沒關係,孤準許你這麽做。」


    璃櫻發出呻吟,想說些什麽,但卻難以成聲。不久,璃櫻顫抖的雙臂無力地垂落,劉輝手掌下的雙眼也乖乖閉了起來。


    劉輝雙手抱起璃櫻,一走出去,文武百官便慌忙低頭,讓出一條路。劉輝看不見那些深深低垂著頭,臉上的表情究竟是怎麽樣。明明他們就在那裏,卻還是什麽都看不見。死去仙洞官的呐喊,現在還在政事堂的牆壁間衝撞回蕩,像是山穀回音留下殘響。劉輝穿過這些回音,分明周圍擠滿了人,卻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那是一個形單影隻,既冷清又孤獨的聲音。


    隻回過一次頭,看見仙洞官的屍體即將被清理,之後他便從視野裏消失了。


    ●  ●  ●


    劉輝並非將璃櫻帶往仙洞省,而是帶他回到自己的後宮。抱著璃櫻回去的路上,懷中的他像得了瘧疾似的一直抖個不停。


    在十三姬事先暖過的房裏,陶禦醫已經在等待了。結束診療後,陶禦醫和十三姬先離開,房裏隻剩下劉輝與璃櫻兩人。


    室內平靜的讓剛才那一幕變得好不真實。劉輝靠著寢床,低頭望向璃櫻。璃櫻僵硬著一張臉,劉輝便像剛才那樣再次撫上璃櫻的眼皮。


    「孤讓人都退下了。這裏沒有旁人,隻有孤在旁邊看著,你睡一下吧。」


    璃櫻張著蒼白的嘴唇想說話,聽見劉輝這麽一說便作罷了。


    「母後的屍體,也是孤第一個發現的,漂浮在池塘裏,在水麵上晃啊晃的。」


    璃櫻聽說過,第六妾妃死因應該是病死。官方說法。顯然事實並非如此。反正,第六妾妃的死因對朝廷來說,不管是什麽都無所謂。妓女出身的妾妃,就像剛才仙洞官的喊叫,對眾人而書是無足輕重的。然而,對劉輝而言她依然是母親。


    「好長一段時光,連孤都忘了那件事。也不曾有為母親感到哀傷的記憶。然而隻要一到夜裏就會感到恐懼,隻有兄長在身邊才睡得著。」


    「…………」


    「現在你什麽都不用去想……羽羽死後,你都沒有哭吧?」


    掌心下,璃櫻的顫抖停住了。


    「隻有現在,做什麽都沒關係。你可以把時間都留給羽羽,他一定不會生氣的。」


    聽見微弱的啜泣聲,接著,掌心便感到璃櫻流下的大顆淚珠。


    如下雨般的無數淚水,沿著璃櫻蒼白的臉頰滑下。璃櫻舉起衣袖擦了無數次,眼淚還是停不下來。忍不住的嗚咽,使他哭得更凶,開始抽泣。過去的璃櫻,從來沒像這樣哭泣過。


    劉輝默默將璃櫻的頭拉到自己胸前,就像過去靜蘭對自己做的一樣。


    璃櫻有些害臊地想停止呼吸,內心深處卻抗拒似的大為震動。如決堤一般,心頭有熱流奔馳。雙手緊抓著劉輝的衣服,將臉用力埋在裏麵。雖然無法控製自己不哭,但至少要忍住別發出哭聲。


    『璃櫻大人,你不是「無能」的。』


    今年春天才認識了羽羽,兩人的相處甚至不滿一年,實在太短了。


    隻要被那雙小小的,皺皺的手握住,就覺得整顆心都獲得包容,湧現溫暖的感覺,同時也會感傷的想哭。每次背起他,都覺得他又更小、更輕了。


    兩人都未曾提起,但曾幾何時璃櫻也發現了,羽羽將璃櫻喚來貴陽的真正理由。


    每次握手,羽羽都會交給璃櫻一些東西。為了讓璃櫻留在羽羽不在的未來世界。


    一旦深思,都會因為太過恐懼而不去想。希望盡量延後那一刻的到來。想要珍惜再珍惜,兩人共處的時光。


    『璃櫻大人是我的驕傲。』


    那時的羽羽,像斷了線的傀儡。低垂著頭,背靠著牆,像睡著了似的。背上插著短刀,鮮血染紅了上衣。終究沒能保護他,早知道就不要去取什麽溫開水了。


    早知道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羽羽…………」


    璃櫻一邊哭,一邊持續發出自己也不明意義的囈語。前幾天都是一人獨處,自己就像是凍僵了一樣,而現在一切開始融化流出。這的確是一段隻屬於璃櫻與羽羽的時光,劉輝隻是沉默的在一旁守護著他,甚至沒有伸手撫摸璃櫻的頭。所以雖然是兩個人卻能夠好好獨處。那段時間和璃櫻過去知道的冷漠孤獨完全不一樣,是溫暖的足以融化冰凍眼淚的一段時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回過神來,璃櫻才發現自己在床上睡著了。淚水使眼前如包覆著一層膜般朦朧,腦袋也變得模糊,想不起身旁的人是誰。雖然想著應該說點什麽,但疲憊與強烈的睡魔讓他無法思考。


    「……睡吧。隻有現在能好好睡了。」


    璃櫻恍惚的腦袋裏,聽見那溫柔的聲音。還來不及點頭,眼睛就閉上了。最後的眼淚無聲滑落,璃櫻陷入泥沼般的深眠之中。是啊,隻有現在了。睡到下次醒來的時候。


    無論是國王或璃櫻,內心都隱約明白,這對他們而言是最後的時間。


    在日暮時分的昏暗光線下,哭累睡著的璃櫻側臉,看起來是那麽憔悴。不過那表情之


    中,總算浮現些許與年齡相稱的稚氣。


    走出房間時,最後一次回頭望向璃櫻。斜陽照耀之下的劉輝臉上,帶著怎樣的表情,沒有人知道。包括劉輝自己。


    「劉輝陛下,璃櫻的情形怎麽樣?」


    一出回廊,邵可與十三姬已經在那裏等待了。劉輝想試著笑一笑,但馬上就發現自己的笑容有多麽不自然。為了掩飾,隻好低下頭去。政事堂上發生的事,一定早就傳進他們兩人耳中。別說他們,恐怕連後宮裏的老鼠都聽說了。


    「……總算是睡著了。」


    晚風沙沙地吹過樹梢。抬頭望向微暗的天空,深呼吸一口氣。該是時候了——


    「……孤得去找悠舜才行。已經約好了,孤卻還是遲到。」


    悠舜的名字,令邵可和十三姬起了反應。


    「您要去找……鄭尚書令?」


    「是,有話對他說,是很重要的事。」


    劉輝的聲音和漸漸變暗的暮色一樣深沉。不管是聲音還是表情,都和過去不同,帶著一股寧靜的味道。那是隻有經過不斷思考,終於獲得結論的人,才能擁有的表情與音色。


    若他隻因政事堂上發生的事就做出這個結論的話,邵可一定會阻止。然而邵可隱約明白不隻如此。十三姬的內心天生就比常人纖細聰明,而邵可則是與劉輝相識已久,因此兩人都沒有阻止他。十三姬隻是低下頭,畢竟她還猜不出劉輝做出的結論,隻是感覺到劉輝已決定要舍棄什麽了,而自己並沒有阻止他的權利——無論是誰都沒有,邵可也一樣。


    「結束之後,孤也會告訴你們兩位與絳攸。不過,一定要讓悠舜第一個知道。」


    「嗯……不過,剛才確實聽聞悠舜大人有來客。還是晚點再去吧?」


    十三姬與百合雖是身在後宮,對外朝的情報向來能夠正確掌握。速度和精準度都很高,可信度也是數一數二。劉輝望向十三姬,訝異地皺起眉頭。


    「……來客?」


    「是。與其說是來客,不如說是使者。聽說是從紅州來的。好像是……來做紅州蝗災的簡報。大概是讓腳程比旺季將軍快的使者先來報告的吧。外朝也還……那個……慌慌亂亂的……所以對方想先向尚書令報告,現在正前往會麵的樣子。」


    劉輝與邵可臉色都微微變了。邵可更是小心翼翼的追問:


    「……十三姬……已經直接放使者通行,前往與尚書令悠舜大人見麵了嗎?」


    「當然,已經確認過使者身分,官位還不低呢。聽說還帶著太守印,是紅州有名的太守。不過這也算是稀奇,郡太守直接以使者身分前來,或許是因為三大天災的緣故吧。我想想……沒記錯的話,是州境關塞的太守……那名字聽起來個性就很差……啊,對了對了,因為和靜蘭的名字很像。叫做——子蘭。」


    忽然,從別處傳來另一個腳步聲。


    「……你剛才說什麽?」


    十三姬聽見聲音回頭一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  ●  ●


    悠舜很喜歡天將亮的時間。暗夜的深藍色之中,慢慢滲入白色的天光,將世界染成美麗的淺藍。帶著白光的淺藍世界。等到太陽光照射下來之後,輪到金黃色開始滲入世界,那時的天色總令悠舜感到眩目。相比之下,傍晚的夕暮在消失時,卻總像非常匆忙地逃離,欠缺了一點風情。特別是秋天的黃昏。


    一邊望著眼前日薄西山的世界,悠舜歎了一口氣。手中握著羽扇,慢悠悠的走在寂寥的悲秋禁苑中,回頭望向使者。


    「我是鄭悠舜。勞您遠道而來了,子蘭大人。」


    由於子蘭提出避人耳目的要求,悠舜便帶著他來到池邊,一方麵是悠舜自己也不希望子蘭和國王碰麵。護衛的白大將軍雖然不肯答應,但悠舜還是硬打發他走。話雖如此,白大將軍也沒有輕易放棄,還是先嚴密檢查過使者子蘭的全身,然後才離開。無論是官帽、官鞋,還是放零錢的小包,甚至把手伸進子蘭口中徹底檢查了一番,現在眼前的子蘭是名符其實的被扒光狀態。子蘭好像想起方才的檢查似的,厭惡的伸手抹抹嘴巴。


    「……未免太緊張了吧。朝廷裏的氣氛真詭異,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這你就不必多問了。我才應該是接受報告的人吧,子蘭大人。請你開始報告吧。」


    悠舜冷冷回應。子蘭停下腳步,悠舜便跟著停下。他並未開口詢問蝗災的事,因為若不是蝗災已經平息,現在成群的黑色飛蝗早已隨著紅州季風飄來貴陽了吧。如果事態變成那樣,悠舜既無法在此悠閑散步,仙洞官也沒有閑工夫去殺害羽羽了。事物總是如此,好壞經常都是一體兩麵的。


    「子蘭大人,旺季大人大約何時返抵貴陽?」


    「我想就快到了。紅州有些事絆住了他。」


    「喔?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是啊。『東坡郡守子蘭大人,遭人殺害』。」


    池塘裏傳來鯉魚跳躍濺起的水聲。遠方看得見燈籠的火光閃爍。為了避人耳目之故,院落裏,隻有這池邊一角特別昏暗。悠舜低語:


    「……嗯,我想也是。」


    「……你說什麽?」


    「很遺憾,我見過真正的子蘭大人。雖然你們的年紀體格都相近,但很明顯的長相不同。順便告訴你,其實我也見過你。」


    盡管巧妙掩蓋了,那人臉頰到下巴一帶的傷痕還是略可辨識。


    男人露出吃驚的目光,像是不敢相信悠舜的話。不過他小心翼翼的,沒有多說什麽。


    悠舜在很久之前見過這臉上帶傷的男人一次。不過隻要一次卜就足以令悠舜記住這張臉了。


    「很久以前,當我的故鄉被殲滅時,你和旺季大人一起出現在那裏。」


    男人無言,但並未顯出慌亂的模樣,反而像是心裏有數,冷靜了下來。


    「……沒想到你竟然還記得。」


    悠舜抓起羽扇和拐杖。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黑暗中的他,露出一抹影子般的微笑。


    淩晏樹和司馬迅必須負責「表麵」任務,因此無法時時刻刻統領「牢中的鬼魂」。必須有人代替他們執行此一任務。被選上的人,為了旺季而始終活得像個影子。


    「牢中的鬼魂」不隻有死刑犯,還包括了許多失勢的高階武官。既是這樣的出身,當然懂得朝廷禮數,足以假扮郡太守,同時又具有不管做了多麽肮髒的工作都不以為意的作風與意誌。不過,這些人有時候也會依自己的判斷而擅自行動。


    「那顆太守印應該是真的。你應該是從某個取走子蘭性命的人,可能是晏樹,或是他的手下那裏得到這顆印,並以驚人的速度搶在旺季大人之前趕到貴陽,然後,再事先讓仙洞官服下那縹家的『藥物』吧。雖然,我還不知道這些是出自你的主意或是晏樹的主意。」


    縹家的「暗殺傀儡」身上都帶有那種藥物,在並肩戰鬥的那段期間,從他們身上取得並不難。


    「……不過,你回來為的不隻這些事,所以才會像這樣來見我。我再問你一次,你要報告的是什麽?」


    夜色般的男人笑了。叉著雙手,抬頭望向夜空。天上有雲,卻不見月亮。


    「尚書令,旺季將軍很快就要回來了。」


    「…………」


    「今夜是個好時機,今夜的月亮將不升起。多虧了那愚蠢的仙洞官,朝廷上下現在正議論紛紛。瞧這悶熱的氣息,很久以前也曾有過一樣的氣氛。爭奪王位的前一夜出現的氣氛。」


    「…………」


    「一位太子被暗殺,這件事成了導火線,各太子都開始率領私人軍隊闖進後宮。一個晚上後宮就堆滿了好幾百具屍體……今晚的氣氛,


    和那個晚上很像啊。不過,死的隻是羽羽還不夠。那個愚蠢的仙洞官,既然要殺,就要殺個更有用的人才對啊。」


    風突然停了。連池子裏的鯉魚都好像全部消失似的,周遭忽然安靜下來。


    「羽羽的作用太小了。一定要死一個讓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國王已經麵臨末路的人才行。真白費我讓他服下了最後的藥,沒用的家夥。眼前不就有另一個能更簡單就解決的人嗎。而且隻要殺了這一個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人,就等於斷絕國王所有的救命繩啊……」


    嘴角牽動著臉上的傷痕,男人歎了一口氣。有如低吟著童謠似的,夜色般的男人喃喃說著。


    「就像把手腳一一斬下,奪走當今陛下擁有的東西,隻給他留下最後一樣。隻剩下那個人在他身邊,而陛下也隻有靠著那個人才勉強能夠生存。就算隻是活著而已。隻要那個人一死,一切就都完了。那人是誰大家都知道,國王的心髒。」


    「…………」


    周遭已經完全暗下來,眼前是一片昏暗。然而夜色般的男人之所以無法判讀悠舜的表情,並不隻是因為天色的緣故。悠舜與男人正麵相對,毫不隱藏。男人內心低喃,真是令人畏懼的宰相。深不可測,無論伸出手怎麽摸索,他都站在碰觸不到的深冷地方。說不定連他本人都看不清自己。事到如今,比起旺季救他的理由,男人更能理解晏樹為何處心積慮想殺他。


    男人露出沉痛的表情。在這種時候,依然能夠打從心底同情眼前的對象。同情他處於那又深又冷的地方,同情他的悲哀。雖然有必要的話,自己連十八歲的姑娘都能毫不猶豫的揮著斧頭殺害,卻也並不是真的冷血無情。然而鄭悠舜殺人時,一定不帶絲毫情感。再怎麽深冷的地方,隻要看得見底就還有救。可是悠舜所在的地方,連他本人都知道是個深不見底,毫無希望之處。


    「腳不好,身體又衰弱,臉上還帶著死相,你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悠舜笑了。這話小璃櫻也說過。不過這種事悠舜自己比誰都清楚。


    「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等到你死的那天。不能同情,也沒得商量。隻要放你多活一天,就會多一番作為。你太危險了。腦袋好的可怕,才半年就從一個無名小卒變成與旺季大人擁有同等評價的大官。在蝗災那件事所博得的名聲也不遜於旺季大人。然而那些評價本該全部屬於旺季大人。這一點你就和另一個人不同了。另一位擁有和你一樣頭腦的人。」


    悠舜手中的羽扇遮住了他的臉。因此,現在鄭悠舜的臉上做何表情,夜色般的男人更加看不清楚了。不過那也無妨,又不是為了知道他在想什麽而來的。


    「即使隻讓你多活一刻,那一刻不知道你又會完成一些什麽。你就是這麽一個人。才用了半年時間就讓那個年輕國王的身心完全崩壞,讓他除了你之外,什麽都不剩。」


    「……這又如何?有什麽問題嗎?」


    悠舜在黑暗之中靜靜微笑。那笑容既妖豔,又充滿了謎團,美得令人顫栗。然而男人不為所動,一步步逼近悠舜,直到距離近得伸手即可勒住他的頸項。


    「不知道問題在哪,這就是最大的問題。如果對象是淩晏樹,很容易就知道他危險的地方是哪裏。隻要懂得應對方式,就能和危險的野獸和平共處。然而你不一樣。不知道你到底哪裏危險。想支配你又未免太過愚蠢傲慢了。」


    聰明。悠舜在心中低語。除了男人原本深思熟慮的個性外,對旺季的忠誠心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晏樹還沒打算對悠舜下手,這男人卻不一樣。就算悠舜還有利用價值,也敏銳的察覺到悠舜的危險就在於無法完全操縱利用。知道這一點的人並不多。這男人正是極少數之一。他一心一意隻想為旺季摘除所有可能帶來危險的芽苗。


    而悠舜……完全無法反駁。


    抱歉了。男人如此低喃之後伸過手,抽走了悠舜的拐杖。那小心仔細的手勢,優雅的讓人想起他曾服侍過的某位太子。沒了拐杖,悠舜隻能站在原地歎息。不是不能走,但就算逃走又怎樣。悠舜不時會有這種念頭,當故鄉被殲滅時,腳開始不能動時,以及自願前往茶州時都曾這麽想。而現在不知何故,也出現了那種有點想放棄的心情。風在頭頂呼嘯盤旋,今夜一定會很冷吧。說不定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你是為了旺季大人而來當宰相的。這一點我很感激你。而我今天也不是為了逼國王走上絕路才這麽做,隻是結果剛好這樣而已。」


    隻要王的心髒——悠舜一死,國王就無法繼續在朝廷生存下去。連一刻也無法。殺了悠舜會發生什麽事,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過那也隻是目的之一而已。


    「等旺季大人回來就殺不了你了。所以我才會趕在他之前過來,我想盡量趁早多解決一些問題。」


    悠舜凝視著夜色般的男人,男人的雙手已搭在悠舜纖細的脖子上。那雙手粗糙有力,充滿輕易就能折斷頸項的力量。悠舜吐出白色的氣息,最後開口問道:


    「……你想要的是什麽?」


    「我隻要旺季大人坐上王位。」


    就在男人的手用力使勁時……


    「——悠舜!」


    聽見了誰的聲音。接著在一陣激烈的衝擊之後,悠舜發現自己的身體正浮了起來。


    一拍之後。


    平靜的有如一麵鏡子的池麵,濺起了大片水花。


    ●  ●  ●


    『即使隻讓你多活一刻,那一刻就不知道你又會完成一些什麽。』


    沉重的池水冷得像冰。悠舜並不劃水掙紮,隻放任自己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池中。覺得自己像是沉進了黑暗底層,悠舜不禁微微笑了起來。這地方很適合自己啊。既冷又深的黑暗底層。逝去的族人們一定也都來到相同的地方了吧。


    (……或許,這樣也好。)


    就這樣也好。


    手中握著一個願望,無論必須背叛誰都想完成的願望。想阻止一旦下定決心就永不回頭的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死。那個男人隻是發現這一點而已。悠舜並不怪他。


    「咳咳……」將口中殘存的空氣吐出。


    突然,一股不知來自何人的力量,用力抓住悠舜的手臂。將被水藻纏繞的他拉出池外。


    水麵之上,看得見燈火搖曳,聽得見誰在呐喊著什麽。剛在水中時,有雙手伸進水裏拚命揮動尋找著什麽。悠舜無法聚焦的眼神看著這一切,內心感到一陣不可思議。


    他到底是在找什麽啊。


    那種找法,簡直就像丟失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寶物一樣。


    最後似乎看見那雙手停止搜尋的動作,朝自己伸來,仿佛總算找到那重要的寶物一般。等等離開池子,一定要問個清楚。悠舜閉上眼睛。


    ……再次醒來時,悠舜正一邊咳嗽一邊吐出肺中大量的池水與水藻。張開口想說些什麽,卻因一陣惡心襲來而頭暈目眩,差點又吐了起來。


    「悠舜!你聽得見嗎?悠舜!」


    「……陛下……?」


    從聲音認出了是劉輝。全身濕透,冷的不得了,吸了水的官服沉甸甸的。身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是孤沒錯。可惡,這個虎皮條紋男!不是吩咐你好好護衛悠舜的嗎!」


    「我護衛了啊!等一下,誰是虎皮條紋男?你才是笨蛋國王吧!要不是你這個臭小鬼亂推亂擠把尚書令給撞了下去,哪會變成現在這樣?大白天的也就算了,你還是不管做什麽都隻會壞事耶!」


    「唔……所、所以孤不就急急忙忙地去救他了嗎?孤本來想要帥氣跳進池子去救他,怎知反倒被你給揍了一拳。你這近衛是怎麽當的啊?」


    「揍你是剛好而已!你以為我不知道


    嗎?什麽帥氣的跳進池子?你明明是隻旱鴨子,讓你跳下去的話,我們就又要多救一個人耶,笨蛋!救人的事交給我和楸瑛處理就好!」


    「什麽旱鴨子?孤隻是沒遊過泳而已!」


    「你這笨蛋真的很欠揍,再吃我一拳,喝!」


    鐵拳還真的打在劉輝頭上,發出「鏗」的一聲。聽見劉輝發出哀號,悠舜卻一點也不同情他。要是白大將軍說的是真的,那劉輝真的是笨的欠揍。悠舜又頭暈目眩了起來,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


    伸手撥開蓋住前額的頭發,濕透的袖子馬上滴下水來,發出水池的臭氣。這時,有另一雙既不是劉輝也不是白大將軍的手,從後方輕撫悠舜的背。


    「……您沒事吧?悠舜大人。幸好趕上了。」


    聽見這聲音,即使是悠舜也不免意外。他驚訝得一邊咳,一邊轉頭望向楸瑛。


    「……楸瑛大人?你怎麽會在這?」


    「是秀麗大人吩咐的。她要我趕回王都加強你身邊的護衛工作。我也沒料到,竟然會在匆忙趕回的途中再次遇上那個男人。」


    戴狐狸麵具的男人。從臉頰到下巴有一道疤痕的男人。當楸瑛在路上偶然看見他時也很驚訝,雖然心想不會這麽巧吧,但還是謹慎的跟蹤男人。看到對方一路直進貴陽,更是令人大吃一驚。


    「……再次?話說回來,那男人現在在哪?」


    「已經抓起來了。托白大將軍也在場的福,總算是逮到活口。」


    悠舜感到一陣奇妙的安心。那個想殺死自己的誰如果死了,就太沒天理了。如果必須有人死,該死的大多應該是自己才對。雖然也有例外,至少這次那個男人不是。


    「秀麗大人是怎麽知道的?」


    「是。她說如果對方想除掉妨礙者,必然會找地位比她更重要的人下手。悠舜大人既是宰相,向來又討厭帶護衛,加上現在軍方和近衛武官多數被派往各地,都城警備不足所以有機可乘……加上若失去您,將會對國王造成最大打擊,所以才要我前來保護,以防萬一。」


    悠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當初那個被耍得團團轉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成長為不管情形怎麽迂回,腦中思路都能即時跟上。隻是這次,就連悠舜也不能肯定,她所做出的判斷是否正確。心中微微冷笑起來。


    屋外黑暗的另一端,四名羽林軍正看守著負傷的男人。憑男人的功力,就算手中不帶武器還是有可能脫逃,但他卻毫不抵抗束手就擒。悠舜想了想,這麽說:


    「……請將他送到禦史大夫葵皇毅那裏,並且要極度保密。我這邊沒事了,如果可以的話,請讓白大將軍與楸瑛大人一起送他過去,因為他被暗殺的可能性極高。到了那邊之後,請楸瑛大人向葵皇毅說明前後始末。」


    白雷炎與楸瑛雖不願意,但劉輝已經點頭,楸瑛也隻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往男人那邊退下。


    「……大將軍,武官中有誰知道今晚的事?」


    「我和楸瑛,還有在場的副官皇子龍以及四五名手下。」


    和楸瑛的左羽林軍將軍職位相當的右羽林軍將軍,就是皇子龍。悠舜點點頭。


    「若是皇將軍,就不擔心此事會泄漏了。也請他務必守密。還有,雖然現在說有點遲了,但非常感謝您前來搭救。」


    白大將軍像擰抹布似的擰著自己的上衣,再抖開時,水已經幾乎全幹了。他將上衣掛在赤裸的肩頭,再將披著的虎皮拋向悠舜。虎頭滾落到悠舜膝上,一向鎮定的他也不免驚呼失聲。劉輝七手八腳的用整張虎皮將悠舜包起來,抓起兩隻虎腳,在他身前打了個結。毛茸茸的虎皮暖呼呼的,卻很難不會有被老虎吃掉的感覺。


    「……你們主從兩個都太危險了,送犯人過去之後我馬上回來。」


    悠舜望著白大將軍腰間有如寶石一般的長劍,又望望手無寸鐵的劉輝。


    「……白大將軍,恕我僭越,能否請您暫時將腰間這把寶劍放在陛下這邊?」


    「悠舜!白大將軍那把劍是——」


    「不,不要緊。我原本就這麽打算的——陛下。」


    白雷炎立刻卸下腰間寶劍,將劍拋向劉輝。於是那把如青玉般的美麗寶劍,便穩穩落入劉輝手中。白雷炎一邊轉身,一邊低語。


    「……請不要再兩手空空到處亂跑了……拜托您。」


    政事堂上發生的事,還有剛才的事——白雷炎懊悔的聲音令劉輝驚訝地抬起臉望向他,但白大將軍已經邁著大步朝楸瑛那邊走去了。


    劉輝靜靜地凝視手中光輝燦爛的寶劍——青釭劍。


    這是自家傳家武器之一的名劍,隻要是習武之人莫不垂涎。削岩如泥的這把寶劍,單就劍本身的價值來看,甚至高過「幹將」與「莫邪」。事實上,就連劉輝也很少有機會看到這把劍。


    深刻的懊悔與低沉的聲音。令劉輝想起宋將軍對自己低頭時的模樣。


    當時,白雷炎是否也有同樣的表情呢?


    自從斷絕輸送糧食到黑白州之後,劉輝就無法好好正視他了。不要他護衛自己,而命令他去保護悠舜,一部分也是因為心中對他有著罪惡感。劉輝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被他保護。雖然白雷炎沒有表示什麽,但內心卻一直放不下這件事。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將這把可說是分身的青釭劍交給劉輝,像是在說「如果無法正視我,至少看著我的劍吧」。


    這把劍就像代替了他。


    劉輝握緊了劍。自己總是如此後知後覺。感覺到悠舜的視線,劉輝將撿起的拐杖遞給他,並握住他的手。黑暗之中苦笑著低聲說:


    「抱歉,孤來遲了。」


    國王的聲音聽來像是壓抑著什麽。但那究竟是什麽,悠舜也不知道。不可思議的是,口中回答的竟不是「沒這回事」,而是「對啊」。


    國王皺起一張臉,用力抿住嘴唇,像是把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似的。


    ……此時,正好看見絳攸與邵可帶著大量毛毯與取暖用的溫石趕來。


    ●  ●  ●


    劉輝將悠舜帶往的,不是後宮中的其他房間,而是自己的臥室。


    看見妻子柴凜已經在那裏等待,這最讓悠舜感到吃驚。見到渾身濕透的丈夫,凜有一瞬間皺了皺眉,但接下來,為悠舜清潔身體,換上清爽幹淨的官服,也都是凜一手完成的。這段時間,無論是凜或悠舜都沒有開口交談。


    更衣完畢後,凜深深低下頭,像是在做無聲的告別。良久之後,她才轉身離開。動作快得連悠舜也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情。


    回過神來,悠舜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抓住凜的手。向凜求婚時也是這樣。像這樣,抓住準備離開的她的手。當時,悠舜有必須對凜說的話。然而現在的悠舜卻是——什麽都沒有。盡管如此,他還是無法放開凜的手。


    凜對悠舜而言,是個枷鎖。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總有一天她也會成為悠舜的弱點。隻要沒有她,悠舜可以自由飛往任何地方。可是伸手抓住她不放的,也永遠是悠舜。正因為如此,凜才會成為悠舜的弱點。


    ——即使如此,對悠舜而言,這塊大石卻是必須的。無論是悠舜的心還是人生都需要她。這不是弱點,而是如果沒有她,悠舜整個人就會變成一片空洞。直到這時,悠舜才明白這一點。


    可是悠舜早已走上不歸路,無法回頭。凜曾說過,願意與自己同生共死。這主意聽起來真不錯。可是現在,悠舜閉上眼睛,放開她的手。


    不能帶她一起走。不想這麽做。她對悠舜而言,就像是不配擁有的未來。和夢想一樣,不能一直放不開。如果不想破壞,就隻有放手。


    所以。悠舜終於放開了那雙手。也將她,從人生中放開。


    「……謝謝。請你離開吧。」


    此時,凜卻回過頭來。她的表情寫著,知道悠舜想舍棄的是什麽。沒錯,就是自己這個妻子。凜的表情扭曲,舉起悠舜主動放開的手,甩了他一巴掌。就這一次。悠舜與其說是痛,不如說是驚訝。這是凜第一次打了自己。


    「老爺,我以前說過吧。我所愛的並不是那種什麽都很完美又溫柔的人。凜喜歡你的缺點,喜歡那個明明知道我會成為你的負擔,卻依然牽起我的手的你……可是,這一切都結束了。請你走自己希望走的路吧。凜很明白你的心願是什麽,那也是值得你這麽去做的心願。你自己或許還半信半疑,但那一定是一件好事。隻有這一點我很確定。可是……」


    凜用兩手包住悠舜雙頰,哭泣似的笑了。凜的眼裏,映出的是悠舜的身影。


    「可是凜不能和你一起去了。如果你不願帶我走上你的人生。縱使我早有覺悟,隻要你願意和我牽手同行,無論天涯海角我都願意和你一起去……然而今天你放開我的手並非為了保護我,而是為了讓你自己輕鬆。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悠舜瞠目結舌。雖然想否認,卻說不出口……說不出口。


    「這是道別。老爺。我將如你所願離開,從你的心裏離開,也從你的人生離開。再見了。」


    祝你幸福。凜微笑著,最後一次吻上悠舜冰冷的嘴唇。


    就這樣,凜真的走了出去。再也不會回頭。悠舜茫然地聽著門關上的聲音,隻是關上門的人不是悠舜,而是凜。


    ……好一陣子,悠舜都茫然失落,不知所措。


    突然,視野裏出現了一雙鞋。悠舜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被輕輕阻止。


    「坐著就好。白大將軍守在外頭,所以不用擔心。身體覺得怎麽樣?」


    「是……不要緊。」


    悠舜深吸一口氣,漸漸恢複平日的冷靜。暫時無視凜離開之後身體出現的空洞。告訴自己,這麽做是對的。這一天總會來臨,隻是剛好是今天……如此而已。


    「……您不是說,有話告訴我嗎?陛下。」


    微笑著,悠舜已經完全恢複平日的表情。溫柔、沉靜、謎樣的表情,像一座越想探究越是迷失方向的迷宮,總令劉輝發出困惑的微笑。


    「……其實……孤本來想更早告訴你的。」


    暖爐裏的炭火跳了一下。悠舜沉默等待劉輝繼續往下說。燭台的火影晃動,燭火後方的國王雙眸靜謐,悠舜在稍早之前就發現了。


    「孤一直思考怎麽做才是最好的,卻一直不懂。越想越不懂。不管做什麽都做錯,隻能全權交給你判斷。」


    「可是……」劉輝低頭望向悠舜,微微苦笑。


    「可是現在孤懂了。原來孤一直隻想著自己,都隻想著怎樣的未來對自己才是好的。總想讀懂別人的心,好去迎合對方。這是孤的壞毛病——悠舜。」


    劉輝深呼吸,發現自己的指尖竟然在顫抖,於是用力握緊拳頭。


    火影依然搖曳,使得劉輝看不清悠舜此時的表情。


    「……孤決定退位。將王位禪讓給旺季。這對國家來說,才是最好的。這是孤的結論,本來想請你和……羽羽,為這件事做準備,沒想到……」


    悠舜的眉毛動都不動。兩人之間彌漫著連風都靜止的空白。


    這份沉默並不會讓人感到驚訝,就像是一直在等待似的,等待劉輝說出口。


    「……絕對不是因為今天的仙洞官事件,孤才做這個決定。」


    雖然悠舜並未提及政事堂發生的事,但劉輝並不希望被認為是因為發生了那件事,自己才突然做出這個決定。至少不希望悠舜這麽認為。不過他同時也覺得如果是悠舜就一定會明白,他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認不清的,總是劉輝自己。不過,劉輝軟弱的聲音再次開口。


    「不……當然要說完全沒受到影響是騙人的。孤或許又……因此再次想逃避了。至少從別人眼裏看來會是如此。老實說,孤自己真的搞不清楚……如果現在開始還不遲……不,一定已經太遲了吧,可是……」


    劉輝微微皺起眉頭。明明早已下定決心,內心深處卻有個反對的聲音。像撬開一個不知名的箱子,那是什麽——然而現在的劉輝無法抓住那東西,就連為何現在自己又開始猶豫,他也搞不清楚。


    「……並不是因為……比起孤,旺季一定能做得更好什麽的……如果孤還有能力去做,也願意盡量做……孤是想好好做的。可是,不行了。孤是不行的。說不清楚,隻知道現在孤不能繼續留在朝廷——」


    盡管劉輝話不成章。悠舜還是努力側耳傾聽。


    「孤本來打算……等旺季回到貴陽的。在那之前,本打算好好坐在王位上等待,因為那是孤應該在的地方,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完成自己做得到的事……和你,一起。」


    琴音深處,傳來說話的聲音。那是遙遠過往中自己的聲音,難以忘懷的話。


    ——我必須在這裏等待。


    ——你打算,等到什麽時候?


    ——等到知道那些我重視的人們,不再需要我的時候。


    等到知道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時候。等到那一天來臨為止。


    劉輝伸出手,緊握住悠舜的雙手。是啊,要和悠舜一起。


    「……可是,就連這……好像也沒辦法了。」


    「……陛下。」


    「羽羽……已經死了。被殺死了。下次就輪到你了,這些都要怪孤。」


    悠舜直視著劉輝,那張臉開始微微扭曲,從雙眼中滾落淚水。


    「差點以為,你就這麽死了。」


    池塘。水聲。令人背脊發涼。和母親死去時一樣,再也不想親眼目睹的光景。


    「孤本來想好好等到旺季回來的。決定這次絕不再逃避,想把這最後一件孤能辦到的工作做好。可是還是不行了。沒有辦法繼續下去。就算被人從背後指指點點,說孤又逃避了也沒關係。如果這麽做就能不再讓誰死掉,那就值得了。孤不想你死,你對孤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然而隻要孤繼續坐在那張龍椅上,就連你,孤都保護不了。」


    劉輝的臉已經哭花了,大顆眼淚不斷流下,他也不去擦拭。


    「孤已經無法再等旺季回來了。今晚的事,讓孤明白了這一點。已經不行了,情勢再也控製不住。大家都想在旺季回來前就把事情做個了結。他們都知道隻要殺了你就能讓一切結束。也知道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可是孤不要這樣,所以悠舜……孤現在,在此,命你將尚書令之職——」


    此時,遠方傳來鼓笛的聲音。


    悠舜臉色驟然大變。看看劉輝,他似乎因為太激動而沒有聽見。喀嚓,窗外傳來白大將軍有所行動的氣息。腦中突然懂了臉上帶傷的男人話中含意。


    『今夜是個好時機,今夜的月亮將不升起。』


    趁劉輝還未察覺,悠舜小心翼翼地恢複了原本的表情。沒有太多時間了,不過並不是完全沒時間。這寶貴的剩餘時間,多多少少還剩下一點。


    「陛下,您說對您來說我是必要的……難道您能完全不後悔嗎?連一點都不後悔?您應該知道結果會變成如何吧?」


    劉輝很清楚悠舜這麽問的意思。悠舜不可能沒察覺到劉輝內心的猶豫。


    「孤不否認曾經有所猶豫,也曾經有過懷疑,然而卻連一次都不曾後悔。」


    不知是幸運或不幸,悠舜總能正確分辨人的真偽。特別是像劉輝這麽容易懂的人所說的話。正因如此,悠舜臉上才會浮現詫異的表情。


    「……明明有過懷疑?」


    「就在感到懷疑的過程中,孤甚至搞不清楚自己


    究竟是在懷疑什麽。要說遭到背叛,孤根本就不懂你要怎麽背叛孤。你想想看,悠舜,你可曾犯下任何錯誤?對這個國家,你可曾做出任何不適切的判斷、命令或指示嗎?」


    劉輝越是去想,越是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無論孤想了多少次,都想不出來。你接受孤的要求,成為一位出色的尚書令。不成材的都是孤,今天事情會變成這樣也都是孤的錯,你一點錯都沒有。真的是連一個錯都沒有。這種事就連孤也明白。既然如此,孤又有什麽好後悔的?你說?」


    「…………」


    劉輝擦擦眼淚,但眼淚還是停不下來。嗚咽著,想勉強繼續說下去。對現在的劉輝而言,悠舜仍然是個謎。還是完全搞不懂他。但是不懂他,對劉輝而言,卻一點都不覺得痛苦。無論悠舜心裏想什麽,結果都會是悠舜的問題,不是劉輝的問題。劉輝終於發現了這一點。自己隻能依靠手中掌握的東西來下判斷。而看看自己手中所能掌握的悠舜,不管看幾次,都找不到他背叛的證據。這對劉輝而言就是真實了。


    「直到眼前這一刻,你都沒有虧欠什麽。你總是幫助把事情搞砸的孤,一如當初的約定,成為孤的盾,成為孤的矛,總是保護著孤。即使孤逃到藍州去,你還是願意等待。隻有你願意。是孤配不上你這個尚書令,孤不是個稱職的王。孤一點也不後悔,反而十分感謝。不過,你可以不必再等了。」


    最後這句話,似乎微微震撼了悠舜。當然,可能也隻是錯覺而已。


    「可以不必再等了。」


    緊握的雙手傳來一股溫熱。再也壓抑不了情感,連劉輝自己都不知道現在流下的眼淚,究竟是出自什麽樣的心情了。他隻知道一點,那就是即使悠舜曾背叛自己,那也已經不算什麽了。這樣的自己,沒有什麽好抱怨的。如果因此能換回悠舜這條命,那就算是賺到了。


    「孤在此命你立刻解除尚書令職位。今夜,立刻。然後逃得越遠越好。孤會讓白大將軍跟著你。」


    為了守護悠舜的性命,這是現在劉輝唯一能為他做的了。


    下定決心抬起哭花的臉,眼前是悠舜沉靜的表情。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不過因為火影搖曳的緣故,總覺得他的眼神之中,似乎有著平常沒有的東西。


    這時,劉輝總算聽見遠方傳來的鼓笛聲音。那是警笛,告知出現異常狀況。


    眾人怒吼的聲音、腳步聲、鳴金擊鼓的武器聲不絕於耳。


    「糟了。該不會就是今晚——」


    劉輝睜大眼,反射的跳起來。這次,輪到悠舜抓住他的雙手。


    「——我的陛下。」


    語氣緩慢,冰冷得幾近嘲弄。悠舜喚著劉輝。他的聲音帶著不可抗拒的強製力,使劉輝驚訝地轉頭一看,他臉上的表情也和聲音一樣冰冷。令人背脊發涼的冰冷雙眸。


    「最後讓我問您一件事。隻問一次。」


    無論何時碰觸,總是冷得像冰的悠舜指尖,傳來一絲溫熱。


    「您要身為一位國王繼續坐在王位上等待時機來臨,還是要這樣舍棄王都?」


    身為一位國王。這句話令劉輝微微起了反應。


    露出冰冷的眼神,悠舜繼續說下去。他臉上已看不到一絲微笑了。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別說劉輝,就連紅黎深或黃奇人都沒見過。


    「如果您選擇留在王位上等待,我便願意陪在您身邊,直到最後。」


    「……咦?」


    「身為您的尚書令,讓我陪伴您到最後吧。直到人頭落地為止。但若您選擇就這樣不戰而逃,舍棄王位逃得遠遠的話,我將走上與您不同的道路。」


    忽然,與旺季分別時的話語閃過腦中。


    『你想像逃到藍州時那樣,逃得遠遠的也可以……隻不過,這將會是最後一次。請記住,那樣你將再也無法坐回王位。』


    ——再也,無法。


    究竟該堅持留在王位上直到最後,還是該舍棄。該選哪一條路。


    最初也是最後的抉擇。一旦選擇錯誤,悠舜就會離開,並且再也不回頭。


    劉輝凝視著悠舜那雙仿佛切斷一切情感的,透明玻璃般的雙眼。


    到底該選擇哪一個?


    悠舜早就知道了。一旦舍棄,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能讓毫無野心的劉輝持續坐在王位上的隻有義務與責任,而背負著重責大任,蹣跚前行的他,手上並沒有一根名為「信念」的手杖。責任太重,隻要卸下一次,劉輝就再也扛不起來了。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這麽一想,劉輝本已下定的決心又開始動搖。向著外朝的方向仰起頭,劉輝確實有種繼續待在王位上,等待旺季歸來會比較好的強烈感覺。這種感覺有如一陣風暴吹進心中。至少到最後一刻,要讓自己像個國王。並且讓悠舜在身邊輔佐自己。或許那樣才是對的。


    然而——


    耳邊聽見遠方的怒吼、狂叫、劍戟的聲音。劉輝仰著頭,視野內華麗的天花板變得模糊。


    胸口深處又傳來那聲音。明明沒打開那箱子卻傳出聲音。猶豫與後悔並非完全消失。現在劉輝即將放開的是什麽,那有多重,他心裏有數。明知如此……


    劉輝再次用雙手捧住悠舜的臉頰。一邊看著近在眼前的悠舜雙眼,一邊皺著臉笑了。或許直到最後一刻,自己還是做錯了吧。然而。


    對於這個答案是絕對不會後悔的。這個能保護悠舜的答案。劉輝有如歎息似的低聲說:


    「——孤選擇逃避。所以,你走吧。」


    ●  ●  ●


    一拍後,悠舜笑了。笑臉冰冷至極,連一絲溫暖都沒有。


    「……做得很好,陛下。」


    臉上掛著像看見孩子不小心掉進陷阱似的陰沉愉悅微笑。


    就像過去悠舜所有的獻身、溫柔及忠告,都是為了引出現在這句話而設下的圈套。劉輝忽然沒來由的發現,自己說出的是悠舜期待的答案。問題隻在,悠舜為的並不是劉輝,而是另一個人。


    然而,不要悠舜做自己的尚書令是劉輝自己,選擇舍棄一切的也是。直到最後,悠舜都將一切奉獻給劉輝,就算那是經過算計,有所圖謀的結果,將一切破壞殆盡的依然是劉輝自己。


    「……那麽,看來我的任務似乎到此結束了。」


    「……咦?」


    此時,門被踢破,白大將軍大步走了進來。三兩步就跳到劉輝與悠舜身邊。劉輝這才發現不妙,將悠舜夾在中間,與白雷炎背對背,在拔出青釭劍時,十幾名殺手就從天花板接二連三無聲的跳下。


    被殺手無聲包圍。與其說他們是殺手,不如說是經過正規訓練的武官。穿著也很類似某種私人軍隊,劉輝發現他們額上纏繞的布。額上的布。


    ——「牢中的鬼魂」。


    白雷炎哢啦哢啦的轉動脖子熱身。對手相當強悍,可不是三腳貓的私人軍隊。


    「好一個『私人軍隊』啊……是誰幫你們帶路的啊!」


    左羽林軍前往碧州後,白雷炎重組了編製與警備人力。人數確實銳減了沒錯,但可不會因此就出現破綻。一定是有同時精通私人軍隊與羽林軍動向的人,為私人軍隊指點出一條直通此地的秘密路徑,並交給他們詳細地圖。


    「是我啊。」


    淡淡的聲音回答了白雷炎與劉輝的疑惑,聲音的來源,就在兩人身後。


    「是我要他們來接我的。別殺掉他們好嗎。」


    ……咚,拐杖拄地的聲音,冷冷地響徹整個房間。咚、咚,悠舜毫不猶豫地從劉輝與白雷炎中間走過,慢慢接近那些殺手。背對劉輝,完全沒有回過頭。


    劉輝有個預感,悠舜會就這樣連看都不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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