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泡沫般的白色記憶


    王啊,也有難以忘懷的記憶。


    被秋天染成橘黃色的銀杏葉掉在地上發出了啪嗒啪嗒的聲音,預示著秋天的結束。天氣異常的寒冷,似乎連星星也被凍住,發出微弱的寒光。


    天空被一幅深藍的帷幕圍住,黎明尚未到來。最小的公子躲在後宮的角落,拚命忍耐著不知道是第幾次想要逃出皇宮的心情。


    盡管如此,實際上那時自己在內心深處早就放棄逃跑了。與其說是想要逃跑,不如說隻是想去散心而已。無精打采的自己在昏暗的後宮中如行屍走肉般遊蕩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後宮盡頭。


    他注意到了樹叢前麵,似乎有誰在那裏。


    公子帶著一臉好奇的表情看過去,然後條件反射般地吃了一驚。自那人從王都回來,公子便一直躲著他。從初次相遇開始,他便討厭自己的笨手笨腳。躲閃的眼神也是,說話的腔調也是,全部都讓那人覺得討厭。明明自己想逃,卻總是在見到那人時挪不動腳步,頭暈目眩地全身發抖,連冷汗都冒出來了。


    那人或許也發現了公子,但他大步流星地從他身邊掠過,似乎完全無視了他。以前他起碼還會瞟他一眼的。不過這個人起碼不像黑發宰相那樣要求他去做什麽,這已經夠好的了。但是真的見到他的時候卻和他擦身而過,就這樣被無視了,自己像傻瓜一樣呆呆地站著的時候,卻有種覺得很慘想要哭的感覺。


    今晚的他似乎從未注意到公子的存在,隻是抬頭久久仰望著黎明前的天空。公子從角落窺視到那副神情的時候,心就像敲鍾般撲通撲通地跳動著。他呆呆地杵在那裏,忘了自己接下來要去哪裏。從心中某處傳來了黑色寶箱咿咿呀呀的聲音。


    寒冷的秋風連同金黃的銀杏葉一起吹了進來,葉子在床前翩然起舞。聽到那令人懷念的沙沙聲,旺季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旺季回過神來的時候,手裏的紙已經被吹得到處亂飛,意識到要做點什麽的時候,抬頭就看到晏樹一邊關上露台的窗戶,一邊抓住幾 “秋天都結束了,請別再開著窗戶了。這樣會感冒的,旺季大人……嗯?這是什麽呀,不是公文的副本嗎?不會又是哪個貴族的拜


    雖已辭去朝廷的職務將近十年了,但被各地的旺季派官員委托的工作還是不少,不過這種程度的工作量還難不住他。


    “前幾日榛蘇芳不知為何來了這裏,從紫州府那邊打聽到的這附近的情報說紅秀麗好像因為工作也來這附近了……真讓人在意啊……”


    晏樹瞥了一眼旺季。看到旺季稍微蹙了蹙眉,“看起來”真的很在意,不過也就隻是這種程度的在意罷了。


    “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會跟現在不同,一定會精力十足地要去做些什麽的……”


    晏樹沒有回應,旺季就把這當做是肯定了。被自己這麽一說,旺季自己也開始有些失落了。


    最近,總是時不常地反複回想起以前的每一件事,或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回首自己就算被降職也很樂觀的年輕時代,根本就沒空想以前的事情。現在的自己卻……


    “啊,晏樹。剛才撿到的那些,不用一直拿著的。就放那不用管它。”


    “哦,還真是稀奇啊。什麽呀,原來是從王寄過來的啊,我來看看……‘一個人給池中的鯉魚喂了食’這什麽啊?日記嗎?這其實是想說‘想嚐試一下和旺季大人一起喂魚’吧?”


    悠舜去世後的數年裏,像這樣開門見山地寫著想要見麵的信時常也會送來。雖然旺季一直無視了這些書信,但王還是堅忍不拔地逢年過節都會寫那麽一封兩封過來。後來的信越來越不知所謂,不知道王到底想說什麽,像是想讓自己進行暗號解讀一樣。


    “明明旺季大人一次也沒有回過信,王還真是勤奮啊。雖然一開始我也會很無情的咂著舌……送這等素雅情書的性情還是值得誇獎的,我甚至還要被冤枉是不是在交給旺季大人之前就把它撕碎丟掉了。


    幹脆就見個麵如何?” “不行!”旺季斬釘截鐵地說道。“哼”,他一副不爽的樣子繃著臉望向另一邊,雪白的銀發隨之拂動。最近總是在發呆的旺季,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激動起來。“誰要他和一起喂魚啊!”


    晏樹嗤笑著:“誇他一下也行嘛”,然而他已經知道了旺季完全沒有想要見麵的意思。


    “旺季大人,雖然您說過什麽都不想做,但冷漠地拋棄了王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呢。王也是,總是假裝成天真無邪的孩子跑到別人懷裏撒嬌。他還真不知道這招對旺季大人不管用吧。”


    “錯了,不是不知道,是沒記性。那可是‘一起給池中的鯉魚喂食’啊。要是記得那件事的話絕不可能寫出來。”


    晏樹的臉上浮現出了冷笑。的確,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就晏樹所看到的,王已經不記得所有的事情了,才會這樣鍥而不舍地追著旺季,就像追著已故的悠舜一樣。他們是可以看見自己黑暗那一麵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大概王都不記得了。


    “把討厭的事情全部都忘記掉,真不愧是王啊……旺季大人,如今的朝廷裏也有一些滑稽的傳聞哦。其一就是“是誰殺了先先王”,有傳言說他將妖姬紅玉環勒死後逃走了。之後就是……‘是誰殺了戩華王’。”


    瞬間,旺季的眼神變得有些昏暗——是誰殺了戩華王。


    “還有,大家都在暗中議論王的母妃——是誰殺了第六妾妃。” 第六妾妃沉入池中離奇死亡時,隻有旺季及時趕了過去,最小的公子隻是在旁邊看著而已——是誰殺了第六妾妃。


    “說真的,那時候的事,王好像都忘記了呢。溺死那事也是模模糊糊想起來的,還真是厲害的防衛本能啊。那麽,要是我的話就再加上一條,‘是誰殺了悠舜’。”——是誰殺了悠舜。


    八年前,悠舜病逝後,王將祥景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大片彼岸花一棵不剩地全部拔掉了。那花的盛開似乎就是在告訴世人,悠舜已經死了。


    旺季已經年過六十了,王也三十一歲了,已經不能被叫做“年輕” 了。旺季歎了口氣,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變成了白煙。


    悠舜死後,旺季再也沒見過王了。


    夏天結束了,距悠舜去世已有八個春秋。 “殺了……誰”不經意的話飄入耳中,王突然醒了過來,猛地起了身,心髒和脈搏撲通撲通地跳動著,微弱的燈火照著朦朧的雙眼,王的內心更加混亂了。到底現在是什麽時候,自己在哪裏。


    “啊,終於起來了啊,王……”


    王嚇了一跳。剛才跟他說話的是從地方暫時回到中央親信三人的武官。他用一臉好像很有趣的表情看著自己。見到了年過三十的三人,王終於清醒了。


    “真是的,在府庫做調查是可以,再稍微放盞燈吧。不然眼睛會受不了的。還有以後要去哪裏之前先能說一下目的地嗎?靜蘭好不容易從紫州府那邊過來,都是為了早一點見麵才這麽做的…尋找您就費了好一番功夫啊……到底要在這樣的夜裏調查什麽啊?”


    王吃了一驚。“沒什麽……隻是睡不著出來走走罷了。話說回來剛才……孤是不是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為了蒙混過去,王扯開了話題,把很厚的書籍和卷軸若無其事地全部卷在一起,將最底下的東西擋住。作為親信的三人,似乎什麽都沒察覺到。


    “剛才有沒有說是誰……殺了,之類的,什麽的……”——殺了。這個詞,冷不丁的,在王的腦海裏出現,讓他聯想到叫人毛骨悚然的鮮紅的彼岸花。自悠舜


    辭世已經過了八年,但記憶中那抹紅色卻毅然鮮豔欲滴。


    “鄭悠舜……必須要辭去禦前的職務。請您原諒我永遠的離開吧……請您原諒吧……請您原諒……陛下……”王聽到了被自己自己封閉在籠中直到死亡的唯一一個尚書令的聲音——是誰殺了……


    “啊啊,是這個啊。常會在朝廷裏聽到的怪異話題呢。有點像是七大不可思議事件的感覺呀。最近最流行的就是”是誰殺了戩華王” 了。再來就是‘是誰殺了第六妾妃’還有‘是誰殺了先先王’之類的了。在後宮還真是有各式各樣能引起人好奇心的奇怪死亡呢。”


    旁邊的文官像是知道他多嘴了,於是就一臉緊張地責備著:“喂,楸瑛,別說了。太不謹慎了。那是……那可是這家夥的雙親啊。”


    “是這樣啊。真是抱歉了。”這位武官和另外一位在場的武官大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道了歉。


    是誰殺了戩華王。知道說的是關於父王戩華的事情,王鬆了口氣,甚至在心中的一個角落裏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惡。但是另外的那個‘是誰殺了第六妾妃’的說法,竟奇怪地讓自己心虛了一下。


    和王有著近乎相似麵孔的那位武官、呆呆地聳了聳肩膀:“無所謂。盡管是臥病在床,我也不覺得會有那樣能刺殺那位大人的人。你小時候是見過他的吧,也覺得他是被殺害的嗎?”


    “不……”藍家出身的武官揉了揉太陽穴。


    那是被稱為血之霸王的男人,因喜怒無常的冷酷而著稱。他有著可以將任何人壓倒的存在感和精神,是將暗黑的大業時代終結的英明君主。


    藍楸瑛看了王一眼。他本該是個受人愛戴的王,但說實話,他並沒有像他父王那樣的神性和魅力之類的東西。他也認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和戩華王旗鼓相當,還擁有能夠去殺了他的極強意誌的人。


    “所以啊,正因為這樣,病死才會讓人覺得奇怪,才會有那樣的傳言流出……而且實際上誰也沒見到他死時候的樣子,這也很奇怪,好像有誰說了聽到了腳步聲什麽。王在那個時候,是待在這座城裏的吧?您知道什麽事嗎?”


    “不……”王有些不解。父王就好比一個遙遠的存在,且不說小的時候很少見,就單純請安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比起對於父王的印象,幾次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旺季印象更深刻。每當見到旺季,當時還是公子的他總是可憐巴巴地低著頭像木樁子似的杵在原地。然而旺季仿佛將他視為空氣般大步走開了……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就好像被舍棄的小狗一樣,一直在等著他跟自己打招呼。


    “旺季”,一想到這個名字,就算過了好多年,王的胸口還是會隱隱作痛。


    “啊,但是,關於那個“誰的腳步聲”,大多都是在說會不會是旺季大人的哦~” 聽到了這個久未提起的名字,王的反應有些吃驚。


    “能獨自進入戩華王的寢宮,也隻有那麽幾個人而已。難以想象戩華王竟然準許了作為仇敵的旺季大人單獨覲見啊。那兩個人關係還真叫人搞不懂啊……” 李絳攸好像也回想起了什麽似的點了點頭:“啊……話說回來,我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以戩華王的性格應該早就把旺季大人殺掉才對,為什麽卻讓他活了下來?明明就是比自己血統更純,繼承權更高,還一直是對手的人……”


    “之前從司馬家老爺子那裏聽說過,戩華王偶爾也會放過一些自己喜歡的人。但是,這樣的人,不是成了他的同伴就是選擇自殺,隻有旺季大人是唯一的例外……如果換做是我自己的話,就算被留下活口,也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作為武官那是很淒慘的,如果是我寧願選擇自殺……”。


    王心裏猛然一緊,看向了藍楸瑛,覺得他還真是口無遮攔呢。然後很快話題就被轉向了別處了。


    “說到旺季大人,就那個,旺季大人的‘紫裝束’,軍隊裏都在議論著著誰會繼承它。作為文官的旺季卻將彩雲國最高榮耀的紫戰袍穿在身上,年輕的武官們都不是特別待見。最近我經常被問到璃桜公子會不會繼承它呢,畢竟是旺季的外孫嘛。”


    “不會的吧,那可不是依照血脈來傳承的,而是從王那裏得到的獎賞啊。雖然以往都被說成是作為紫一族專用的戰袍……也被叫做死之裝束,把它送給將要出戰生死大戰的總大將作為餞別,也會賜給紫一族以外的人。旺季大人也是,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在貴陽攻圍戰中幸存下來。啊,旺季大人的父親大人也是……”


    聽到這裏,王的額頭滲出了汗水,用手拭去後,手心也全是汗,黏黏的真討厭啊。頭腦亂糟糟的,真不想聽到這種話題啊。


    “一旦賜予,當時的王也不能收回,但要是旺季大人死了的話,那就必須要返還給王了。類似讓外孫繼承這種事不是隨意就可以的……硬要說的話,我對旺季大人將要如何處理‘莫邪’比較在意呢。”


    “那是王的雙劍啊。旺季大人從朝廷隱退後一直拿著,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這對王的聲譽還真是不太好呢。早前這原來是蒼家的劍…… 旺季大人死後,可能是璃桜公子繼承?不過好歹也是王的養子,姑且還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最終王還是聽不下去了:“別說了。旺季死後的話題,孤不想聽……” 三人都住了口。王從那樣的場合——不,應該是說從那詫異的視線裏逃開似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庫府。


    王離開後不一會、李絳攸蹙起了眉。他將王留下的書籍挪開,露出了一本貴族錄,那是完全攻圍戰中滅絕掉的蒼家家譜。


    “他還是在意旺季大人的啊,不知道能說些什麽呢……經過了數年,總算是不再提起了。從朝廷隱退都十幾年了呀,現在又是怎麽了呢?”


    “還真是奇怪呢……十年前,當時明明為了躲避旺季大人到處亂逃。現在不躲了雖然可以說是成長了,也不是壞事,可是要是想和旺季大人拉近距離的話就另說了……另外現在的主上看起來有些奇怪。雖然覺得五承原事件之後給人感覺很正常……悠舜亡故以來,真感覺他會叫出旺季的名字……”


    “嗯,的確如此,那個時候也感覺有什麽覺得不對勁,就是不從靈柩旁離開……”


    三位親信無論如何都無法信任那個似乎是兩麵派的鄭悠舜,始終對他抱著一定程度的懷疑。他的突然離世雖不那麽地讓人愉悅,但也沒有說很悲傷。正因如此意識到了,三人與真正哀痛不已的王的有些隔閡。就算拋開對鄭悠舜的懷疑,三人也無法理解當時王那不尋常的失落感。


    “和靈柩分開了,以為他是真的恢複正常了……”


    他們三人無法理解王的改變。從何時開始的?為何如今才那般在意旺季呢?最讓人不解的是,王他自己看起來也有些不明白這一點。


    王從宮裏逃到了一個小廟裏。想逃開親信懷疑的的眼神,想逃開周圍的竊竊私語,想逃開自己的心……大概想要逃開全部的事物吧。


    廟的中央,有個看似長方形的壇子,周圍的四個不夜燈無論早晚都亮著。如今王能夠一個人待著的地方也隻有不多的幾個了。其中一個就是這個小小的廟。


    王用手摸著額頭,明明就是要凍僵了似的晚秋。額頭卻滲出了熱汗。他就這樣麵無表情地像幽靈一樣在壇的那邊漫無目的地徘徊。


    壇裏什麽都沒有。但是八年前這裏曾停放過悠舜的靈柩。王迷糊地站在壇子一側,想著過去的歲月。


    自從旺季離開朝廷以來已經過去十年了。十年絕對不短,無情的時光流逝著,毫不留情的衝刷著記憶,各種事物如被風化一般褪去了顏色。十年前,那些


    實實在在存在過的感覺現在變得遲鈍,生鏽,像砂礫那樣被風吹散,變得越來越淡了。在這些感覺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旺季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連親信們也越來越輕視旺季,仿佛僅有王一如既往地對他保留了應有的尊重。


    王用空洞的眼神看著空洞的壇子,仿佛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心。


    假如,悠舜還活著的話……好多次王如此想著,一定會和現在不一樣吧。


    “所愛之人改變了的話,你也會跟著改變。因為失去了深愛之人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但是日子還是要繼續,但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一定會有所不同吧。”旺季曾說過這番話。


    悠舜死後自己多少有些改變吧,這些改變似乎讓親信覺得有些詫異。王歎了一口氣,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和腳步聲。他回頭看到來者,才安心地苦笑了一下。如果追隨過來的是那三人,自己多少還是有些困擾的。


    “璃桜……莫非,你一直追著朕來的?”


    “是。從庫府出來的時候。樣子挺讓人擔心的。”


    庫府?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王又想起剛才親信們的話,深深地歎了口氣。


    “抱歉,璃桜。你在府庫外麵聽到了吧……”


    “啊,是那個啊……”璃桜並未反駁。這的確是事實,最近關於外祖父去世後的話題議論紛紛。“其實,雖然茈靜蘭也想問,但我已經不想再去過問這件事了。”最近那些造謠中傷的話太多了,璃桜已經不稀奇了。


    雖說親信們背地裏說的都是不負責任的話,但是放到十年前,就算將他的嘴撕開也不會說的。旺季由於被王和親信們逐漸剝奪了權利,進而從朝廷裏消失,被朝廷遺忘了他以往的功績,存在感也好評價也罷都一味地下降,璃桜也是知情的。


    也許在別人看來,旺季是個愚蠢的人。他從未戰勝,人生是一串接一串的失敗,居然還不知羞恥地活到了今天。但是,璃桜注意到王是不一樣的。隻有他一直用同樣的態度來對待外祖父,璃桜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對璃桜來說他是少數客觀看待外祖父的其中一個。


    “有什麽事情要問靜蘭的嗎?” “紅秀麗負責的那件事,有那麽一點……有關外祖父大人的領地附近的事。你看,茈靜蘭不也從王都回來了嗎。沒聽說嗎,奇怪的山賊正猖狂著呢。”


    “啊……慎重起見要請紫州府那邊的援軍來,山賊已經將觸手伸向了朝廷了。”


    “對了。說是因為逃到了外祖父大人領地附近,最近休假回家的時候,榛蘇芳特意去了一趟府上。雖然有想問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不過還是放棄了。茈靜蘭將調查範圍從紫州府特意擴大到了朝廷,大概也沒什麽關係吧。”


    王一直看著璃桜的側臉。雖然以前覺得他很像父親,可過了十五之後,印象就變了。雖然身材很纖細,但硬要說的話,很矮小。身高也是稍微長了一點的程度就停止了。現在和劉輝相比的話也就差他一根中指那麽高。但不管怎麽說,褪去幼稚後的容貌,和旺季簡直就是一個摸樣。如果說有哪裏和旺季不一樣——恐怕就是從父親那裏遺傳的那份冰冷的素雅。


    精致端整的五官加上一副撲克臉,再加上那對華麗迷人的雙眸雖然長相不是特別惹眼,但是一旦被注意到就會發現是個百看不厭的美男子。


    年長的官吏們都異口同聲地說,璃桜的長相讓他們想起了年輕時候的旺季。實際上,旺季雖然穿得樸素,長相也是相當端正的。或許兩人相像的不僅是臉龐,舉止和氣質也很相似。還有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某方麵的笨拙。的確,和王所熟知的以前的旺季重合了——很久以前的那個旺季。


    自王戰勝旺季以來已經過了十年了,卻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王回想起那個時候,就會產生奇妙的感情——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什麽做錯了的感覺。回過神時,就發現自己正和璃櫻目不轉睛地四目相對。更準確地說,是把璃櫻當成了他的外祖父。璃櫻的那冷冷的眼眸突然地動了一下,王嚇了一跳,但就隻是這樣而已。璃櫻的眼中並沒有如旺季那般彌漫著大業年間的黑暗。


    “噢對了,你之前提起過,慧茄大人再過不久就要回到中央了。” 慧茄輔佐宰相景柚梨多年,但同時還兼任地方高官,因為常常從中央到地方各處去巡查,被稱為“飛行的副宰相”。 “這樣啊,如果見到他的話就叫他來見見孤。慧茄從來不理會孤的傳喚,總是以公務繁忙搪塞,來了中央很快又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就算看到孤都沒有好臉色。”


    “別在意這些……你有什麽想要問慧茄大人的事嗎?”


    “啊,算有吧。”


    璃櫻心中一驚。他曾想過王會不擅長對付慧茄大人。慧茄大人再三向皇上進獻逆耳忠言——那些半調子的辛辣之言,不僅沒有得到呼應,還被別人冷嘲熱諷,性格多少也變得有些扭曲。如果他和溫和的景宰相在一起的話還勉強可以忍受,若和他單獨相處的話,就會覺得他孤傲而拒人於千裏之外了。


    話說回來,慧茄大人對王的反感表達得真直接啊……但就算是這樣,王也沒有放棄,王和慧茄搭配在一起的話感覺很奇妙,讓璃櫻覺得很感興趣。


    “還有這次回鄉的時候,給旺季帶些書信,順便也帶上些他喜歡的應季禮物。”


    ……真的是不放棄啊。璃櫻算是服了他了。


    “我說王,你已經被外祖父大人甩了十年了哦。”


    “嗯,但那些對朕來說都是挺普通的事啊。沒什麽別的意思,過年過節逢年過節送個書信都不行啊?”


    的確,他也等了紅秀麗十年了,按常理來講早就該放棄了。等待和空等,意義稍有不同。不,是相當不同才對。


    “我,我說那個……”璃櫻突然看到了王那如同與身體分離的影子那樣寂寞的眼神,於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心裏突然刺痛了一下。


    “明白了”,璃櫻邊歎氣邊嘟囔著。聽到這句話後,王感覺像是鬆了口氣。


    璃櫻凝視著王。一直覺得王會關心悠舜和外祖父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當初璃櫻到朝廷任仙洞令君的那會兒,王對外祖父的事都是置之不理的。或許,對悠舜的心情也會是相同的吧。明明這兩人不見得是比起親信們更重要的存在……不知從何時起,有了王變了的想法。


    感覺王好像發現了某個原本沒意識到的空洞,貪婪地想要填補起來似的。


    “和外祖父大人,最初的見麵是在什麽時候?”


    “嗯?”


    “我也……隻是近十年來才和外祖父一起生活的,在那之前都不是很清楚……”璃櫻從沒聽過有關於外祖父之前的經曆。自己在這兩種感情中搖擺不定——一麵是想見到外祖父,一麵卻因為被拒絕了而感到鬆了口氣,倘若得不到的話,就不會像悠舜那樣會失去。


    不會失去……璃櫻一想到外祖父,稍稍蹙起了眉。


    “最開始的時候……”王寂寞地看著窗外的庭院。“孤把一些記憶埋進了一個深深的洞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它們埋好,忘掉它們。


    所以現在完全想不起來了。”


    那個人到底是誰呢——一個看不清臉的黑衣男子。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小的時候的確在什麽地方和旺季相遇過。為什麽現在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呢?比遇到悠舜還要早許多的話,大概……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吧。是六歲的時候?不,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麵應該是在母妃死之前才對……


    是誰殺了第六妾妃。王突然想起了這句話,腦中閃過了什麽。那時自己站在池子的旁邊,好像扔了什麽東西進去。


    那時候的旺季隻有三十多歲。從中央到地方,和陵王兩人輾轉赴任,被降了好多次職,在全國各地跑了二十多年後,最終還是以禦史的身份回到了朝廷。


    戩華後宮中的六位妃嬪及其子嗣,最終也波及到了前朝的政治風波中。在這之中,有一對完全處於權力中心以外,完全不引人注目的母子。


    那天,走近祥景殿的旺季先是聽到了母親尖細的聲音,伴隨著那聲音出現了一個幼兒。


    “從我的視線裏滾出去!”


    在那種刺激著神經的尖細聲音,和激烈的衝突下,這個幼兒蜷著身子發抖。


    第六妾妃是那種年輕霸道的性格,一旦有什麽不爽就大發脾氣,就像個不成熟的小姑娘一樣。因為以前是低賤的妓女出身而被歧視,因為自己無依無靠就拚命地想要往上爬,性情也是大起大落,生了氣就全部撒到兒子的頭上。看不過去的旺季插手去管的時候,她驚住了。


    “王……”她呢喃道。旺季看著她那臉上的紅霞,應該是將他和戩華弄錯了。自己雖然覺得和那個戩華完全不像,但是周圍總是偶爾有人把他們認錯。第六妾妃馬上就變成了失望的表情,大聲地吼他:


    “被王饒了一命還恬不知恥地到處丟臉的沒落貴族來這裏幹嘛?真是太無禮了。”那尖細的吼聲就像是小狗在拚命地叫喚一樣,這就是守護年輕又無力的她的唯一的脆弱盾牌。


    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第六妾妃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雖然漂亮,也很可憐呢。為了得不到手的東西而焦躁,但還是會繼續追逐。”旺季說。


    被旺季分析的很透徹,第六妾妃默不作聲地別過臉去,臉上一片緋紅。


    “為什麽要打這個孩子?”


    “我的護身符……被他甩啊甩,就掉進池塘裏了。”


    她還真是意外地心直口快呢。想來她實在是一個太過一根筋,太過直接地愛著戩華的姑娘。她不像其他的妾妃那樣,將自己的孩子作為籌碼攫取了榮華富貴,而是一心想要戩華的愛,她的不滿足隻有作為男人的戩華才能填補。所以後來,反倒是她的兒子繼承了王位,還把悠舜弄死了的時候,旺季就歎息過。


    “護身符?”


    旺季回頭看向那個蜷縮著的幼兒,確實小小的手裏攥著一根漂亮的紫藤色的帶子。帶子斷了,上麵都是髒髒的手指印。


    旺季覺得有些意外。傳聞喜歡華美的第六妾妃,竟然會這樣重視一個又老又髒的護身符。


    “之前也是就這麽拽著……然後就斷了,我才剛剛把新的給接上去就……”第六妾妃嘟著嘴嚴肅地看著那條帶子,雖然她這一讓旺季覺得很意外,但從女孩子的角度來說還是挺可愛的。


    “我其……我其實原本不是貴族的小姐!我什麽都做過的啊!”


    “要是讓你不愉快的話我道歉。我是沒落貴族嘛,自己的番薯也要自己動手來剝皮呢……”


    旺季一邊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幼兒,一邊將護身符撈了起來。從手指的觸感來看,本來就不是上等的布料,就像是從粗糙的上衣袖子上扯下來的一樣。雖然有些髒了,但還是看得出原來是朱紅色的,上麵有可愛的小菊花紋,像是平民小女孩外衣的料子。


    “你要自己剝番薯嗎?你可是出身正統的紫家大貴族的人呐?”


    “是啊。我還很喜歡飛蝗。它跳得很快,我就追上去,然後烤了之後撒一點鹽就可以吃了”


    聽到這番話,女子仿佛想起了不堪的過去,不悅地背過了臉。原來還幹澀艱難地嘲笑著旺季,馬上就哭成了淚人兒。這不是貴族女子的哭法,而是普通少女的樣子。她緊緊地抱著旺季遞過去的髒髒的護身符哭著,哭她的寂寞,孤獨,以及無法回頭的人生。


    “不要讓我再想起那些討厭的事情。我已經……我已經,決定不再回到從前了。”


    她十幾歲就已經是貴陽首屈一指的名妓,有著讓人交口稱讚的美貌和教養,發現她的官吏將她弄進了後宮。誰也不知道她之前的經曆,也許她一直無依無靠,孑然一身。


    不,她並不是孤身一人。旺季懷中的幼兒看到母親在哭,也跟著一起哇哇大哭起來。旺季把他的涕淚擦掉後打算將幼兒遞給第六妾妃。雖然還在哭,但是哭聲卻停止了。


    自己和她都在一個看不到前路的世界啊,旺季心想道。幼兒那大眼睛裏滿是淚水,一邊抽泣一邊緊盯著母親看。


    第六妾妃還是毫無表情地沉默著。過了一會,那纖細到幾乎一碰就折的雙手慢慢地伸出來了。


    “旺季將軍,我弟弟,在這裏嗎?”


    一個柔軟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旺季回過頭來,那裏站著的是第二公子清苑。刹那間,第六妾妃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敏感的好勝心,她好像瞬間穿上鎧甲的刺蝟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清苑公子那雙本來伸出的手又猛地收了回來,然後那雙微微發抖的腿就這麽直接調頭走掉了,幼兒還在旺季的懷裏。


    “給你添麻煩了啊,對不起啊旺季將軍……我還是不太會應付第六妾妃……”


    清苑擺出一副看起來真的很為難的表情,那如同人偶一般的客套笑臉實在是天衣無縫。當旺季盯著他的時候,清苑就會把視線移開。清苑很清楚接近自己並不能得到什麽好處,但是偶爾來宮裏的時候,不知為何總會感覺到一股淩厲的視線。


    “這是在作後宮監察的事先調查嗎……馬上就要升任禦史大夫了呢,真是恭喜恭喜了。”


    這捏腔拿調的客氣話聽起來就覺得是算計好的。懷裏的幼兒看著母親離開的方向,手裏還緊緊捏著扯斷了的紫藤色帶子。旺季歎了口氣,就這樣默默地將弟弟還給了清苑。


    因為很明白世間的殘酷,所以對相信的東西都不退讓,一旦把什麽視作敵人就要徹底地排除掉。清苑的假笑和第六妾妃的尖銳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隻能孤身作戰的人特有的,保護自己的盾牌。但是……


    “旺季將軍……十分感謝你幫助了劉輝。”


    這句話倒是發自真心的。清苑對於這個幺弟的照顧和感情都是真的,他看不過不成熟的母親拿孩子做借口。旺季想起會在別人麵前坦誠哭泣的第六妾妃的單純,還有那伸出的手……各種各樣的無可奈何,使得事情漸漸變得有些偏離正常,就好像齒輪的咬合漸漸出現問題。總有一天,事情會變得不能挽回吧,旺季有種這樣的感覺。


    旺季冷冷地點了點頭,轉身打算離開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清苑,袖口卻被不知什麽給拉住了。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最小的公子拉住了自己的袖子,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他。他一言不發地將袖子抽了回來,急匆匆地走掉了。他可以感覺到背後兩個人的視線,卻完全沒有回過頭去。


    從這之後,旺季在工作中也盡可能不去接觸公子們。當時,在後宮中以慢慢長大的六位公子和妾妃為中心,貴族和官吏們開始拉幫結派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紮根在後宮裏的黑暗鬥爭,在水麵下已經變得十分激烈了。


    “那是愛上某一個人就會愛過頭的血統吧……那個孩子和戩華太像了……”過去,陵王曾經這麽說過。旺季倒覺得他既像父親,也像母親。


    “第六妾妃啊……那個時候,旺季大人可是很討人厭的呢……” 晏樹遞上來的茶碗裏不是茶而是白開水。於是旺季就這麽喝了一口白開水,回憶著當


    時圍繞後宮展開的政治鬥爭。這些對於旺季來說隻是小事而已。自己十三歲的第一次上戰場,父兄們一個不留地都犧牲了,當時昏庸的王和朝廷貴族卻因為他四處奮戰使得旺家名聲高漲感到不滿,就將他送到了沒有勝算的必死之戰裏。為了朝廷和妖公子戩華作戰,卻招來當時朝廷的嫉妒,遭到了自己人的殲滅。和這些相比眼前這些本應隻是些可愛的嬉戲罷了,但是那個時候旺季卻沒來由地很討厭這些。


    突然,他看到房間的角落裏有東西在發出微弱的光芒。那是“紫裝束”和“莫邪”。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旺季的父親就穿著“紫裝束”,大哥就拿著“莫邪”,奔赴那場沒有勝算的救援戰。將一族人一個不剩全部殲滅的對手,就是妖公子戩華。也是他,獨獨放過了十三歲的旺季。


    “其實,我並不是生朝廷和貴族們的氣。不對,最糟的就是沒理由地生氣了啊。”


    “我明白。是在生那個什麽也不做的戩華王的氣吧?我也很討厭他啊。旺季大人平時都是滿臉的疲憊的失落,但隻要一遇到戩華王,就變的有精神了……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被貶謫之後反而很生氣地要回到中央……” 收養悠舜和皇毅也都是戩華王妨礙的結果,晏樹是這麽覺得的。


    晏樹將茶碗拿走了。又發出了熱水咕嚕咕嚕注入的聲音。


    現在的旺季和過去不同了。就算被奪權了,還是什麽都不做,輕鬆地嘬著熱水。


    “你應該不是會僅僅滿足於可以活下去的男人啊!這是為什麽?你現在,還算是活著嗎?”,慧茄曾這樣生氣地數落剛開始隱居生活的旺季。


    曾經旺季那最具有代表性的那股熱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突然消失無蹤了。雖然他還是會給後輩做一些指導,有人拜托他做什麽也會做,但慧茄還是發現了。現在的旺季就像是失去了靈魂的軀殼一樣。雖然和以前的旺季很像,但並不是真正的旺季。悠舜去世後的這八年,旺季就和一個混混度日的老人沒有任何區別。


    “活著是為了什麽呢?”在第六妾妃死去的那個寒冷冬日裏,旺季也曾問過戩華王一樣的問題。這麽說起來……第六妾妃送來的最後的那封信的內容,到現在還


    晏樹將茶碗又遞了過來,但旺季正要邊想邊喝的時候,就被晏樹


    “旺季大人,不要隻是喝白水啊。這水是用來配藥服用的啊……” 對於遞過來的藥包,旺季隻能一臉苦笑著安靜地喝下去了。


    從那個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來看,旺季已經預感到了第六妾妃的死了。本來是想布下天羅地網等待凶手的出現,但就在這個時候,從第六妾妃那裏寄來了一封秘密信函。


    雖然沒有寫得很明白,還是可以感覺出來她還是記得自己的。現在就連侍女都已經開始孤立她,甚至有消息說她精神異常了。但是從字裏行間來看,不要說異常了,字體和措辭都十分端正,也十分禮貌。最後說是有話想要詳談,就這麽沒了。


    是想談她自己的事情呢,還是小公子的事情呢。不管如何,她所擁有的東西,也就隻有這兩個了。


    雖然不像清苑這般會演戲,性情也很激烈,但頭腦絕對不壞。作為監察禦史之首的旺季要是和第六妾妃接觸的話,是很引人注目的。即便這樣也還是要見麵的話,應該是有什麽非說不可的內容吧。雖然經常被晏樹和皇毅教訓,但旺季總是改不掉這種掉以輕心的毛病。“那個時候也是,完全沒有想過以後的結果吧?”皇毅就這樣大聲地咆哮著,卻被他無視了。


    已經決定要離開後宮了嗎……說不定這樣也好。趁著誰都還沒發現,從這個正在慢慢走下坡路的皇宮盡早離開的話,就當是給她們餞別了。抱著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旺季向後宮走去。


    對於見麵,旺季還是有點期待的,想見到那個盛氣淩人、自信滿滿的小姑娘。那種不顧形象的直接,恐怕是本來的單純性格,拚命硬撐的樣子,在大了一輪的旺季眼中,就和街頭陌生的小狗沒什麽區別。


    閃耀的美貌和辛辣的話語,都隻是若有似無的保護自己的盔甲而已。


    那種激烈,隻會傾注在愛的男人身上,隻會給她帶來不幸,晏樹曾經這麽說過。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踏進了後宮。突然,視線的角落裏似乎看到了有些異樣的一個黑色影子飄飄悠悠地向著回廊的的對麵消失了。


    那是什麽?旺季剛想著是不是看錯了的時候,光亮處響起了像要撕裂鼓膜一般的女子的悲鳴。那是從第六妾妃的寢宮傳出來的。旺季馬上飛奔過去。


    就快到池塘的時候,一個特別聲音特別大的異樣的水花聲響起,然後悲鳴就突然停止了。


    趕來的旺季最初看到的是在池塘旁木然蹲著的小孩子。


    “劉輝公子?”


    小公子瘦弱的身體不停地在抽搐,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不像別的王兄一樣有母妃和女官的照顧,他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與第一次見麵時相比幾乎沒有長大過的樣子。他看著旺季,還是一副呆滯迷茫的樣子,像是終於想起來什麽似的顫抖著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旺季看向池塘。因為水藻繁殖的原因,說是池塘還不如說是沼澤。水麵上還泛著幾道波紋,咕嚕咕嚕地冒著不詳的氣泡。旺季感到了有些不對,一直盯著那裏。池塘的水麵上,浮起了女子穿的小小的華麗的絲綢室內鞋——那是第六妾妃的。


    旺季馬上就打算要趕過去。瞬間,袖子被什麽給拉住了——是劉輝公子。似乎是要阻止想飛奔去幫忙的旺季,公子抓住了旺季的袖子,大大的眼睛裏閃爍著動搖,眼神裏盡是迷茫和恐懼,自己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麽,盡管如此還是不放開旺季,就好像,很怕母妃獲救一般。從袖子伸出來的細細手臂上還帶著幾個新的淤青。


    看到旺季的眼神,公子就更加顫抖個不停。看著自己的手,就像是忘記了呼吸的方法大口喘息著。


    “不,不是的。我……我是……母親大人……” 嘩的一聲,有人在背後脫掉了衣服。


    “旺季,我回去了。你就看著這個孩子,別讓他也追著他媽跳了下去。”那是隻用一句話就能讓全世界的人低頭跪拜臣服的霸道威嚴的聲音。


    旺季回頭看了看,地上隻有戩華王脫掉的上衣和鞋子而已。戩華王如同褪了殼的蟬一樣跳進了池子裏。或多或少有些憎恨戩華王的旺季,看著他搶先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心中有一絲不快。


    小公子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像是旋風一樣走過的父親。


    突然,旺季注意到從劉輝公子那緊緊攥著的拳頭縫隙,有細長的紫藤色流蘇垂下來了。旺季對於這個帶子很眼熟。


    “之前也……拽著帶子……斷掉了……因為我才剛剛把新的接上去就這樣了。”第六妾妃這樣說過。


    感覺到了旺季的視線,劉輝公子大叫了起來,將帶子藏到了後麵的手裏,異常恐怖地顫抖著。


    手中就隻有紫藤色的帶子而已,本來在前端連著的小菊花花紋的紅色的守護袋不見了。


    在旺季眼中,不停地搖著頭顫抖著的劉輝公子,就像是在拚命找借口推脫。“不,不是的……我……是因……因為……因為母親大人,在之前就將我重要的……王兄給我的玉手環……生氣了……就扔到了……那個池子裏……”


    旺季曾做過很多關於司法的官職,積累了不少審問的經驗。他感覺到自己正在盡量控製臉色的變化。然後他說:“這樣啊,那真是很難過啊”


    “是嗎。我……之前的日子我也是渾身都


    覺得好痛。清苑兄長不在了……其他的兄長們就來了……暴打了我一頓。到了今天早上,還是依然感覺得到痛,甚至比昨天還厲害呢?”


    旺季很隨意地將戩華王脫下的厚厚的上裝給他披了上去,這樣顫抖著的公子就被暖洋洋地包起來了。除了這一點,也是為了不看到那些淤青。就好像是這股溫暖將他心中的冰融解掉了一般,慢慢地公子的眼中就滿是淚水了。


    “所以,覺得很痛,就去了母親大人那裏,在角落裏安靜地待著,母親大人並沒有太生氣。而且她說,一大早,會有客人來,所以在那裏玩會兒也行。”


    客人。旺季稍稍地揚了一下眉——果然,所謂有話要說,應該就是關於她自己,或是這個公子的事情了吧。


    “母親大人……說要去化妝,就去了隔壁……我……看到桌子上有母親大人很重要的守護符……就想拿起來看一下……然後,就聽到了十分大聲的尖叫……” 悲鳴?隻是碰了一下守護符就尖叫的話,也實在太過神經質了。


    “母親大人……帶著很嚴肅的表情走了進來……嗯,那個,不是母親大人……那,那樣的表情……不是。不是母親大人……大叫著,越走越近了,我,非常的……害……害……害怕。” 噗通,響起了水聲。


    “然後,為了不讓她再接近,就扯下了守護符,扔到池子裏去了是嗎?” 旺季的後背升起了一股寒意。


    “旺季。是溺斃的屍體。已經太晚了。把孩子的眼睛遮上吧,不然可能會被嚇得癱倒在地上哦。”


    真是的,對於自己的妻子和最小的兒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旺季有些窩火。雖然按照他說的去做有些讓人不爽,然而想是這麽想,可這確實不是能給劉輝公子看到。


    旺季將戩華的上衣鋪開,然後將公子完全地包裹起來,然後緊緊地把他抱到了胸前。公子因為受到了驚嚇,縮成一團,馬上環抱住了旺季的脖子。


    “喂,旺季。我的上衣可是一件都不剩了。要是我凍死了要怎麽辦啊?”


    “就當做是在泡溫泉就好了。熱氣都冒出來了,感覺不是挺好的嘛。”


    “冒出來的是寒氣,混蛋!”


    戩華王呼出的氣已經都變成了白氣,但是在快要結冰的池水裏泡著卻絲毫沒有顫抖。真的像是在泡溫泉一樣,看著更讓人生氣。戩華就是無論做什麽都能激起旺季的怒氣的男人。


    “想要穿衣服的話,就自己去找一件吧。不過很遺憾不管你再怎麽大叫,這裏估計是不會有人來的。因為剛才已經讓禦史台把人都趕開了。”


    “是為了讓你和第六妾妃見麵吧。”


    旺季盯著看這個從池裏爬出來身上還滴著水的戩華王。旺季成為了禦史台長官後,就製實施了徹底的情報控製,關於這次會麵也是,應該沒有外人知道才對。但是戩華王卻完全沒有被影響。


    旺季看到戩華王的左手腕下麵有什麽東西跟著滑上來。一開始像在水麵漂浮的黑色水藻一樣的東西,然後就可以時不時從水麵上看到那不吉利的泛藍的皮膚和衣服。戩華王很奇怪地在那裏一點點地扯著那水藻一樣的東西。


    越過戩華王的肩頭,旺季看見了某人的屍體。煞白泛藍的手腳漸


    當屍體被完全拉上來的時候,戩華將第六妾妃臉上纏得到處都是的黑發十分仔細地撥開了。恐怕這是這個女子生前朝思暮想也不可能有的,僅有一次的溫柔愛撫。


    戩華王原來也有這樣的一麵。很隨意就能決定一個人生死的戩華王,唯獨沒有“偶爾的溫柔”這種東西。但是相對的,要是隻有一次的話隨便要什麽都可以無條件地給,就像戩華偶爾救了自己和這個公子一樣。這個可憐的第六妾妃,生前一直希望可以讓戩華所有的溫柔愛撫都加在自己的身上,卻在死後才接受到。


    戩華是比誰都涼薄的男人。旺季一邊將公子抱在懷裏,一邊等著戩華。


    “我就是對於你這一點很討厭。總是以自己的標準去選什麽……” 戩華任水從發梢滴滴答答地滴落,臉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笑。真是如冰一般冷冽的美貌。


    “是嗎?我覺得你比我還要更加殘忍冷酷呢。不斷地給予絕望的人以希望一路走到現在……”


    戩華站了起來,向旺季走過來。如果說孫陵王像百獸之王的話,戩華就是變成人形的鬼魅了。要是被抓住的話,就會墜跌到黑暗裏。


    旺季把下巴一下子抬了起來,紋絲不動。


    戩華哈哈大笑,好像覺得沒有逃走的旺季很有趣。


    “你總是看著別的什麽東西,對於伸來的手,就一把抓住。第六妾妃也好,這個打糕也好。對誰都是公平平等。我並不討厭啊,但是每次那個家夥都逃走了,那不是沒有回報嗎?”


    戩華伸出手指,解開了旺季披著的厚厚外套的繩結。接下來,從旺季那裏用力地將外套剝了下來,好像是自己的衣服一般隨隨便便地披到身上擦幹頭發。


    旺季雖然被搶走了外套覺得身上有點冷,但是也不會向他要回來,畢竟是自己讓他自己去想辦法解決的。於是自己隻能擺出一副不爽的表情,懨懨地忍耐著。直接抱著暖爐也很暖和啊。不對,旺季回過神來。弄錯了。要是父親的話比起旺季的外套還是應該會選抱著孩子當暖爐吧。


    “話說旺季,你看看妾妃的臉,有個很有趣的謎團解開了。”


    “臉?”


    為了不讓小公子看到就用戩華的上衣重新包緊,看到那張臉的旺季瞪大了眼睛。


    一半的臉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皮膚都開始剝落,可以看到紅色的肉了。而另外一半卻還是美麗漂亮的樣子,這樣反而顯得更加醜陋。幾乎都看不到她一直自傲的絢爛美貌了。


    這不是母親。那樣的臉,不對。劉輝公子是這麽說的。但是他一次也沒說過那是生氣的臉。


    正要去化妝的第六妾妃。突然大叫起來。因為自己的臉開始潰爛


    ——有誰在第六妾妃的化妝品裏放進劇毒……


    她的手指裏還纏著紫藤色的編織繩的碎片,那前端就連著被弄髒的守護符。扯開的地方露出的細絲,和公子握著的是一樣的紫藤色。


    剛才戩華說了什麽?


    “這樣,就以為她不會再走過來了,所以就扯斷了守護符扔進池子是嗎?” 旺季的全身冒出了冷汗,低頭看著他抱著的這個小東西。


    “人還是贏不了本性。”戩華笑著,將遮蔽著兒子的外套拉掉,然後像是抓小貓一樣把兒子從旺季那裏給提溜了起來,再隨意地一放。他的身體正好將第六妾妃的屍體遮住了,不知是有考慮過,還是恰好成了這樣。


    公子就這樣茫然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這個不知道是誰的男人。


    “要殺了母親嗎?”


    公子身子一震,下巴也抖了一抖。旺季汗毛豎起,他到底在說什麽?


    “沒關係。我也殺了礙事的雙親,然後繼承王位。果然是我的兒子。別吃驚,就是該這麽做。”


    “戩華!!”


    公子搖了搖頭,臉慢慢地皺成了一團。 “不,不對……我,我……殺死母親什麽的……”


    “那你剛才不是阻止了為了救你母親而趕來的旺季嗎?”


    公子震了一下。不管怎樣,要說到達那個地方的時間,旺季和戩


    在戩華的視線裏,有個痣或淤青都完全顯露在外麵的幼小身影。似乎為了逃避這一切都被看穿的目光,幼小的公子將衣服都拉在一起隱藏


    傷疤,嘴上隻是否認。


    “你也差不多就閉嘴吧,戩華。”


    “這是事實。雖然不能活得足夠聰明,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她不是一個沒有腦子的女人。正常的時候她就應該要有自己說不定會被兒子殺掉的自覺。”


    這也有可能。但是交給旺季的最後的信,那沒有說出來的事情—


    —有可能。


    突然,旺季想到,戩華王不會是一直潛在水裏,等到第六妾妃死後都一直在旁邊看著吧。


    隻有一次的話,不管什麽條件都可以給。多半是死——優雅的終結。第六妾妃實現了真正的願望。


    這是和旺季完全相反的做法。每當發現到這樣之後,旺季就會覺得頭暈腦脹。


    幼小的公子發出了怪異的喘氣聲,似乎意識也開始有些錯亂。旺季急忙拉起了公子。然後嗖的一下子,某個有有著從臉龐一直延伸到到脖子的刀疤的男子進來了。看到他,旺季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貘從第一次征戰開始就一直伴他左右,是可信賴的人。貘看了看情況,馬上就將看守的禦史們叫了過來。旺季將幼小的公子抱起來的同時,對禦史們下達了搜查第六妾妃的寢宮以及進行屍檢的指示。


    “旺季……”旺季剛剛想要轉身離開,戩華王就把他給叫住了,身上還隨意地搭著旺季的外套。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無法割舍這腐爛的前朝和後宮,磨磨蹭蹭地留在這裏,為了見第六妾妃放過了獵物……這樣的話有可能會被反戈一擊哦。”


    旺季慢慢地回過頭來,眼中一片冰冷。旺季原本就五官端正,再加上這冷冽的表情,一下子就變成了鮮烈地奪走所有目光的美貌。戩華王很喜歡剛才那一刹那的表情。這是明明很冰冷,但是碰到的話很可能就會被灼傷的對比強烈的表情。


    “那麽戩華,你已經變了嗎……”


    戩華王無意識地歪頭想了一下,應該是明白了旺季想要說的東西。


    朝廷又開始充斥著權謀和手段。充滿了腐臭的大業時代的味道又出來了。但是戩華卻視而不見,旺季也不知在何處自我放逐著。


    “現在的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活著?像是以前一樣,對於眼前的瑣碎小事全部都一腳踩爛,把那些小蟲子一掃而光,讓堆得如山一般的白骨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然後向著某處走去不就好了?現在的你雖然在那裏,卻什麽都不做,隻是在後宮遊蕩著……”


    他曾是渾身包裹著黑暗的火焰,殲滅了旺季他們整個部族的妖公子。在最後的貴陽完全包圍戰的時候卻放了旺季啊,陵王等出擊作戰的兵將們一條生路。然而對於隻知道顫抖著祈求饒命的先王和貴族官吏們,他一個不留地斬殺殆盡,登上了王位。他愛憎分明,不喜歡的人就統統殺掉。


    他用骷髏鋪就了自己的道路,支配了所有的一切。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但他確實是在向著某處走去。如果現在才來說是為了王位什麽的,這樣平庸的想法是很難被原諒的。要是他現在真的變成這樣的話……


    他模仿戩華的口吻這樣說著:“你是不是這樣想的呢:‘因為覺得很煩躁很不爽啊。怎麽會到現在這樣了。那些大臣一個個假裝很正經,理所當然地說著堂而皇之的話,逆耳忠言什麽的,輪得到他們來說嗎?不管我怎麽錯都好,都不是他們要知道的。是啊,這真是多餘的關心啊。要是和你變成一樣的話,我寧願所有的一切都向相反而去’”


    旺季將一切都吐露了出來。聽到這如同嗜血狂魔的口吻,禦史們都十分驚恐。


    戩華很認真地看著旺季,像是在檢視這個世上唯一的珍寶一般。總覺得有點奇怪,然後微微地笑了,憤怒和氣惱氣惱一掃而光。對於旺季能洞察自己的心思這種事,戩華總覺得很生氣。


    他簡潔地回道:“是因為還有想看的東西。”


    “想的看東西?”


    旺季第一次表現出了在意,而戩華也沒有打算再多說什麽。 “旺季,你不願去接近小孩子是很聰明的做法。很難的啊。特別是這個人,俘獲人心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是他在後宮裏生存的技能。你要好好磨練一下啊,要是妨礙到你的話就把他殺掉吧。”對著自己的兒子,戩華說出了這樣的話。


    “不要隨便地安慰別人。就算你把自己的所有東西都給別人了,別人還是會滿臉微笑著繼續向你乞求什麽的。為了要填上自己的空洞什麽都做得出來哦,但是他卻什麽都不會給你,反正你不給也會有其他人給。要是你肯全部給予的話,那就另說了,不過你是不可能這樣做的。”


    “這是……”


    戩華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呢,連旺季也不是很明白。


    “這是要說,為了這個孩子的原因嗎。還是為了我的原因呢?” 第一次,戩華王沉默了。他被問倒了,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於是他轉身離開,看到樹上有隻烏鴉停在那裏。他一直盯著


    那隻烏鴉,突然笑著說:“是啊。到了能回答的時候,就去告訴你……” 旺季的懷抱中,那個小小的物體還在微微地顫抖著。


    從這之後這裏就被封鎖了,除了禦史台的工作人員,嚴禁任何人進入。


    但是關於第六妾妃不尋常死亡的傳言很快就在朝廷中擴散開來,為了終結流言旺季決定將其公開為病死。雖然從化妝瓶中發現了劇毒,但是到底是誰,還有怎樣把化妝品送到第六妾妃手上,無論如何都調查不出來。雖然有幾個可能的懷疑,但是卻沒有充分的證據。而且…… 真正殺了她的,可能並不是張開大網的那個誰。


    第六妾妃手裏攥著的守護符與其他遺物一起擺在桌子上。守護符似乎是用孩子的外衣做成的,紅色的小菊花紋散落著,看著很可愛的花樣,現在已經被池塘裏的汙泥弄黑了。這個第六妾妃很珍重的守護符,本來應該留給第六公子的。但是……


    旺季想到了阻止自己的公子的膽怯眼神。公子握著紫藤色的帶子,自己將他放到床上睡覺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見了,是在過來的途中掉在哪裏了吧。旺季總覺得這是故意的。公子似乎害怕著那條帶子的存在,於是哪裏故意放開了手,假裝丟掉了一樣。


    旺季最終下令,將弄髒的守護符,放進了第六妾妃的靈柩裏一起埋葬了。


    大部分事情都處理好了之後,去到小公子的臥室看他的情況。那之後,公子發了高燒,夢囈不止,偶爾清醒過來意識也是模糊的,情緒也很不穩定。旺季想著要是公子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夢話就不好了,所以將所有的女官都排除出去,讓自己手下的人去查看情況。


    旺季進了房間,眼前不禁一亮。那人有著長長的卷發,臉的上半部帶著狐狸麵具,其中透出的那雙茶色的雙眸。


    “晏樹?為什麽你會在這裏?現在這個時候應該是獏和皇毅負責啊……”


    “我給他們分配了一些工作,將他們打發走了~嘿嘿~我是小狐狸唷,我哄人可是很有一套的喲~”


    “是把我的工作分配了給他們吧……你沒看到他正害怕到不行,嗚嗚地哭著呢。”


    公子好像是要被狐妖吃掉了似的,手腳不住地顫抖,害怕得邊哭邊亂動。


    “不對,好奇怪啊……我的姿色已經隨著年歲衰落了嗎……難道是……”


    “你在說什麽呢。這個麵具做得太過精致了的我都覺得不舒服。脫下來。要是在夜路上出現的話肯定會認為是狐妖來的。”從以前開始晏樹就很喜歡帶著這麵具,從黑暗中突然一下子冒出來感覺相當恐怖。晏樹摘下了麵具,現


    出了一張甜美的青年的麵龐。初見的時候還是個孩子而已,現在已經看起來是二十多歲的少年郎,這個時候就感覺到了年歲的增長。旺季幾年前還因為晏樹身高超過自己而偷偷地失落。就算不情願也好,自己也三十多歲了。


    “我知道。旺季大人當時就是看著我這樣跳出來,給了我一個飯團,說什麽‘把這個吃了,肚子飽飽的就不要作惡,乖乖回去吧,小狐狸’啊”


    “是這樣……嗎?嗯……小家夥還在那裏嗚嗚地哭著呢。要是女兒或者悠舜在附近的話就可以叫他們哄哄他了……”


    “先不說飛燕,為什麽要讓悠舜照顧他啊?”


    “你們三個裏麵,最像會照顧孩子的就是他了吧。皇毅永遠一副死魚眼,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說成會動的雕像。就算孩子哭了,可能 “啊,肯定會兩個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心裏想著‘哭了的話,就一直等到你不哭,我忍忍忍’這個樣子,哈哈哈。”


    “要是晏樹你的話肯定會是‘哭了的話,就殺了你哦,給我笑’ 這樣吧。所以完全排不上用場。這時候,悠舜就會微笑著’‘哭了的話,就試著去止住,我能行的’這樣的感覺。”


    “啊,嗯,要是旺季大人的話,會用盡一切手段去停止哭泣的


    一邊微笑著,一邊用一些奇怪的藥也不一定,可能小公子就此一輩子都笑不出來了。


    “誒?怎麽哭聲停止了呢,旺季大人?”


    “哦?真的呢。”


    袖子被什麽給拉住了。旺季低頭一看,小公子扯住自己的袖子,水汪汪的的眼睛裏貯滿了淚水。晏樹像是很不高興地吐了下舌頭,然後就像趕蒼蠅一樣地拂開了公子小小的手。雖然是很無情的行為,但是旺季因為可以向前逃開,也就沒有責備了。


    小公子開始嘩嘩地流淚,一直隻盯著旺季看。晏樹抱著手,帶著狐狸麵具鬧著別扭:“額,旺季大人,雖然你應該已經發現了,但是我違背了你的吩咐,當時也在那裏……”


    “你果然是這樣啊,一點也不聽上司的命令……不過算了。”


    這種時候,晏樹總是一副有點生氣的不可思議的表情。有時旺季會覺得,晏樹每每違背他的吩咐時,是為了要從自己這裏引出什麽似的。


    “話說。我想起來了,戩華王說的事情,一個個都實現了,真讓人


    生氣。大概旺季大人也就懂了一半左右,今後也會很讓人奇怪的吧!”


    “我對於你現在到底在生什麽氣可是完全不了解。”


    “啊……總之,我讚成不要接近這個公子……我基本上不了解這種手段。看著是人畜無害的樣子,實際上毫無自覺地做著壞事,比我的性質還要惡劣吧。就像對清苑做的那樣,假扮著好孩子,希望他可以代替母親來愛自己,這樣也就算了。為了要被愛,自己在那裏忍耐,導致周圍不會被害……可是,有光明的一半就會有黑暗的另一半的。” 黑暗的另一半,旺季也有。從初次上戰場那時開始,自己就是一半對一半了。


    “比起重要的人,在危急關頭他還是會選擇保護自己,為了被愛護可以一直微笑下去。這也算是很厲害的防衛本能了,所以他十分強烈地想要有一個即便是暴露了本性也可以不必忍耐的對象。旺季大人要是對他顯露了這種跡象的話,就算完了。還是不要和他有瓜葛的比較好。”


    晏樹和戩華說了一樣的話,旺季也已經心中有數了。袖子,又被什麽給拉住了。回過頭來,公子抬起頭用哭得紅腫的眼睛盯著他。


    “旺季大人。你應該不是就這麽簡單就被這雙水汪汪的眼睛給綁死了吧?你不是這樣的人對吧?”


    “我也不想太過接近的,這是工作,沒辦法。”


    “旺季大人!”


    “你……你好煩。這是工作,我也沒辦法啊。總之現在你先出去。” 空氣凍結了。晏樹不是對著旺季,而是對著在寢台上動來動去的五歲兒童死命地盯著。


    “懂了。我會去的。最近這段時間你老是一副懶懶地在那裏打嗬欠,但是一遇到戩華王就馬上來精神了。反正……”晏樹馬上就停住了話,帶上了狐狸麵具,就好像將自己的表情給隱藏了起來。然後,像貓一樣無聲地轉身離開。


    公子呆呆地還是抓著旺季的袖子不放,一恢複了清醒就開始哭,哭累了又發呆。旺季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孩子是這麽哭的。


    旺季默默地抽走了袖子,然後又用手合上了小公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第六妾妃的樣子。從手心感受到了公子額頭的高熱和濕潤的淚水,然後公子又握住了旺季的袖子。


    “是我,把母親大人,給害死了……” 就好像是在渴望著什麽答案一樣。


    旺季還不能給公子什麽回答。他也說不清是對是錯。所以他什麽也沒說。然而公子表現出想要聽到他的答案的樣子,拽了好幾次他的袖子。


    化妝瓶。扯下來的守護袋。沒有從池塘裏撈出那條紫藤色帶子的戩華。第六妾妃到底是為了拿回守護符掉進了池塘,還是其實因為自己毀了容故意跳進去呢?真正的……到底是誰?已經沒有人知道到底手掌之下,子因為發熱一直在喘息,靜靜地在那裏顫抖著,像是


    大概公子想要知道的剛才問題的答案吧。


    戩華說是公子這麽做是為了自我保護。母妃還好好的時候,打罵就已經日益加劇。要是母妃活著從池子裏爬出來的話,自己到底會怎樣?大概會更加恨自己,變本加厲地虐待自己吧——對於小孩子來說這太恐怖了。所以就做了那種事情吧。這是戩華的解答。


    但是旺季有不同看法。他覺得公子並不希望母妃死掉,而是想要不去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要是不好的事情被發現了,又會被母妃訓斥的,就想能多拖一會就拖一會,結果就是拉住了旺季的袖子,卻沒想到因為這樣導致了母妃的死亡。現在的公子內心已經亂得一塌糊塗了,他想要個答案來粘合破碎的心,有個人可以讓他依靠。旺季閉眼想道,這畢竟隻是自己的假設,誰也不知道真實的情況。如果用說謊來安慰公子的確很簡單,隻要將看起來最靠譜的話混進去捏造一個恰當的理由就可以了。如果是清苑公子的話應該會這麽做吧。


    “母親……不在……哪裏……。不對……我朝著池塘裏……噗通了一聲所以……就沉下去了”公子斷斷續續地說道。


    但是他不是清苑,也不是戩華。“嗯,劉輝公子。您的母親,已經不在了。再也不能見到了。” 公子喘息著。連續短促地吸了好幾口氣。


    “我把……母妃給……殺死了……”


    旺季並沒有說話,隻是覺得公子沒有要殺人的想法。隻是比起親愛的母妃,最後還是選擇了保護自己罷了。因為已經沒有了喜歡自己和保護自己的人,因此要守護自己脆弱的心靈,就隻能靠自己。晏樹說得對,公子的確有在無意識中優先考慮自己,略為陰暗的防衛本能。


    然而這不該被責備。公子他不管是被打還是被罵,總還是會悄悄地跑回來第六妾妃的寢宮,隻是被同意在角落待著也覺得很好。雖然害怕她會暴發卻始終沒有搬去清苑公子的寢宮,一直留在她身邊。無論對她的感情是害怕,討厭,尋求喜愛,敬愛,都是他真實的感情,都是小小的他盡力表達自己的方式。


    旺季沒有對公子的問題做出任何回答。從結果來看,他可能殺死了母妃。但是……殺


    “這就是,你盡全力地愛的方式了吧,劉輝公子。用你的全部…… 去愛著誰……”


    旺季能感受到手掌之下,公子的


    睫毛在顫抖。就像是被關著的蝴蝶一般扇動著。


    人還是贏不了本性,戩華王曾經這麽嘲笑過公子。


    戩華是那種妨礙自己的人就算是雙親也照殺,然後踏著他們的骨頭走過去的霸王。旺季想起了他猶如幽冥火焰般的雙眸和微笑時如新月般的冰冷嘴唇。


    然後就想起了姐姐死前的樣子。那個姐姐,為戩華而生,為戩華而死,也是旺家的背叛者。所有曾經愛上戩華的女子都會很不幸,大概以後也會如此。因為戩華是除了讓誰去死之外不會做任何事的男人。


    雖然他依然前進著,但卻漸漸變得對什麽都不關心了。


    “你在哭嗎?”公子抓住了旺季顫抖的手低聲詢問。


    “不。如果你不想要成為和那個男人一樣的人,你就……一直走你的道路吧。” 旺季的聲音顯得很幹澀。這話簡直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


    旺季輕哼著一段旋律,這是女兒小的時候,為了哄她而彈的曲子。他感覺到公子眨眼的速度越來越慢,不一會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的感覺。


    他耐心地又等了一會兒,然後放開了手。這時,他聽到鳥拍打翅膀的聲音。


    被稱為破滅的妖公子的戩華,平靜地踏過了成千上萬的屍體走到今天。就算知道在他身邊會死,愛著戩華的女子們,第六妾妃啊…… 姐姐啊……大概都曾幸福過吧。真的嗎?


    “現在的你是為了什麽而活著呢?”自己曾經這樣問過戩華。他就像被第六妾妃的頭發纏住了一般,被漸漸走下坡路的朝廷和看不到未來的世界束縛著。


    旺季不得不承認,不論現在或是過去,就算戩華現在已經對很多事情漠不關心,總比不管怎麽走也沒有任何改變的自己好太多了。他又一次這麽覺得。從那之後,旺季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給部下,再也沒有來看過小公子。據報告說,公子從連續幾天的高燒恢複過來之後,關於第六妾妃出事那晚的記憶幾乎都消失了。聽到這個,旺季心裏很不是滋味。公子把記憶連同不知什麽時候消失的紫藤色的帶子,因為不想看到,不想回憶起來,就在某處丟掉了。


    不能保護自己的心的話,是無法在那個後宮裏生存下來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雖然旺季理解,心裏卻很不好受。


    晏樹說過,人有光明的一麵就會有黑暗的一麵。黑暗的一麵猶如無底的黑色深淵,大概是因為隻有自己瞄到了公子的黑暗麵才會覺得不舒服。


    “‘一個人在給池子裏的鯉魚投食’嗎……聽起來感覺好奇怪。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吧。”


    “難道是那個池子嗎。好無趣的說法啊。完全不可能啊。就算是我,也沒有和旺季大人一起給鯉魚投食過。因為沒有鯉魚,下次去給麻雀撒些穀子吧。”


    “你怎麽會變得這麽有對抗心呢……”


    給池子裏的鯉魚喂食。而且還是一個人。如果想要回想出一些什麽來,也不是完全想不起來的吧。


    到底是誰殺了第六妾妃呢?其實誰也沒殺她。


    那個時候,自己問了戩華為了什麽而活著。戩華的回答是,因為有想看見的東西。


    為了什麽而活著。現在要是有人來問我,自己該怎麽回答呢…… 大概是“什麽都不為吧”。對於已經風燭殘年的自己,旺季在很短的一瞬感覺到了和憤怒很相似的味道。


    “這就是,你用盡全力地去愛的方法嗎?劉輝公子……”


    王被這句話撩起了思緒。像是從記憶的深處浮起了什麽的泡沫一般的聲音。


    劉輝公子。那個聲音是這麽說的。劉輝公子。那是旺季的聲音。


    大概是比遇到悠舜還要更早之前。 “喂,王。別發呆啊。飼料就隻是在漏下去啊。為什麽要在這半夜裏給鯉魚喂食呢……”


    “對你的外祖父怎麽繞著彎說也沒有回音,所以就隻好找他孫子來代替了。”


    “不要說得這麽理直氣壯啊。要是飼料吃得太多,鯉魚都胖得遊不了泳了該怎麽辦啊?”


    “會怎麽樣呢……沉下去嗎?會沉下去的鯉魚也算是魚嗎?”


    “嗯……沉下去的鯉魚……很哲學的感覺……呃,可能性相當大,但是又有些感覺不太好……”


    有點異樣恐怖的胖滾滾的鯉魚。還是應該賣掉之後來充盈國庫才對,璃桜這麽想道。


    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音,王用手撐著額。……剛才,明明應該回想起什麽才對。恍恍惚惚地在腦海中回憶起了被告知是病死的母妃其實是溺死的,屍體漂浮在水麵上的畫麵,然後連帶著回想起旺季的事情的感覺,但是其他的事情還沒有完全回想起來。雖然覺得是因為當時年紀還小,記性不好的原因。


    感覺自己當時向池子裏扔進了什麽,結果自己完全想不起來那是什麽,意味著什麽……嘛,既然想不起來,大概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一邊給鯉魚喂食,王無意識地哼起了某段旋律。他回想起清苑兄長第一次來到囈語中的自己的身邊。但是在那之前,有什麽人抱起他,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寢宮。這段旋律就是那人對著啜泣著的自己唱的歌。


    那人還說了些什麽,但王完全不記得了。


    貌似在這些記憶中,禦史台出現的次數太多了。


    說不定,那是……王突然想到。胸口就變得溫暖了起來,撒出了一把飼料。


    “璃桜,旺季他,還好嗎?”


    突然,璃桜投食的手停了下來,眉宇之間帶著些許憂傷。


    “那個,那個,王……” “嗯?怎麽了,璃桜?”


    “外祖父大人,他的……體……”


    突然吹起了一陣風,王沒聽清,不解地歪了一下頭。璃桜有些欲言又止,最後小聲嘟囔了一句“沒什麽”。


    王雖然依然沒聽懂,卻沒有深入地追問。


    “這就是,你用盡全力地去愛的方法嗎,劉輝公子……”


    王在八年前聽過同樣的話語,那是在悠舜死時,隻有自己一個人


    王抬頭看著夜空。突然,一顆星星映入眼中。那是一顆小小的閃耀著幽藍光輝的星星,像旺季一樣的星星。


    王一邊想,一邊盯著那顆星星。那顆星星突然搖曳著,就像被風吹著的蠟燭一般。


    第二章紫公子與雪夜


    那是天還沒亮的時候發生的事。


    王一個人在悠舜的靈柩旁蹲著,呆呆地在那裏哭著。不管是誰想要去拉起他,他都頑固地不肯離開,最後拗不過他的親信們就隻好在別的房間等著他。這些事情,王還記得個大概。


    不知道這樣子過了多久,突然間,咯噔,有腳步聲打破了這裏的死寂。


    王一直垂著的頭忽地抬了起來,於是看到了旺季就站在那裏。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旺季沒有說他真是太不像話了,也沒有試著將他從靈柩旁拉起來。


    麵對可憐兮兮流著鼻涕抽泣著的王,他也沒有像那些親信一樣安慰他。


    旺季隻是慢慢地繞著悠舜的靈柩走著。咯噔,咯噔,這樣輕柔的腳步聲,耳墜發出的颯颯鈴聲,優雅的衣服摩擦的聲音,這些聲音,像是送葬的音樂一般響起。這聲音如同鼓動一般,一下下地打在王的心上。然後王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旺季一邊走著,一邊自言自語道。“從以前開始……悠舜他就最喜歡黎明前黑暗的這段時間了。” 太陽和月亮都沒有升上來的時候。


    當時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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