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子規規矩矩地吃完微溫的強飯飯團配白開水,稍歇一會後,用心地折好布巾,正在收拾善後時,幾對眼睛像算準了時間似的,從掀起一半的板窗下麵往裏麵窺視。


    『小姐、小姐!』


    為了讓光線進來,他們稍微掀開了南向的一片板窗,再用宅院原有的舊憑幾卡住,以免滑下來,彰子就是從那個縫隙看到趴在外廊上的小妖們。


    玄武警戒地以沉默威嚇它們,彰子用眼神製止他,偏著頭說:『什麽事?』


    『我們不會做壞事,可以進去嗎?』


    『昌浩跟式神說,沒有你的許可就不可以進去。』


    『式神?』


    彰子眨眨眼喃喃問著,角落裏的圓圓小妖回她說是啊!


    『就是那個外表像白色異形的式神,他生起氣來很可怕呢!』


    『孫子也是,別看他那樣,能力也很強呢!』


    『可是告訴他的話,他會得意忘形,小姐,不能告訴他喔!』


    彰子忍不住笑出來。昌浩說過,棲息在京城裏的小妖們,基本上都是對人類無害的好家夥,她也這麽覺得。


    『隻要不搗蛋就行了……可以吧?玄武。』


    彰子請示默默坐在旁邊的玄武,小孩子模樣的神將麵無表情地回答:


    『小姐同意就可以。如果它們敢鬧事,我就叫六合把它們全砍了。』


    玄武本身沒有攻擊的力量,也沒有武器,所以要動用武力時,必須借助他人。


    小妖們很清楚那個沉默、麵無表情的木將,全身顫抖地點著頭。


    『好,進來吧!』


    去安倍家的天一還沒回來,現在隻有玄武一個人保護著彰子。他一個人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但是發生什麽事時,有沒有人幫忙還是有差,所以他麵無表情的外表下,暗自希望天一可以早點回來。很可能是朱雀舍不得跟她分開,把她拉住了,如果真是這樣,另外派白虎、太陰、天後或六合來也可以。


    想到這裏,他又告訴自己不行,搖了搖頭。


    今晚是除夕夜,要舉行追儺和禦魂祭,他們的主人安倍晴明絕不可能置身事外,會忙得不可開交。每件事都要他操心,對他年邁的身體有點殘酷。


    就在玄武思考著這些事時,小妖們都聚集到彰子身旁,一屁股坐了下來。


    『小姐、小姐,你彈琴嗎?』


    『琴?』


    小妖們一起用力點著頭。


    『那邊的對屋裏有琴呢!』


    『不隻琴,還有整套貝合道具8。』


    『無聊的話就來玩那個吧?』


    玄武眯起黑曜石般的雙眸,很訝異西對屋竟然有那種東西。


    對了,這座宅院為什麽會無人居住呢?他從來沒想過原因,但是,總不會曾經發生過什麽血淋淋的事件吧?晴明會知道這座宅院,很可能是過去曾經為了這一類的事,來祓除過沉積的怨念或死靈。


    『晴明啊!你總不會讓彰子小姐住在「那種地方」吧?』


    晴明要是聽到這樣的臆測,一定會很難過,愁眉苦臉地說,你們把我這個主人當成了什麽?


    正埋頭苦思的玄武突然發現眼角有衣服閃過,趕緊移動視線。


    『小姐,你要去哪?』


    彰子站了起來,正要跟著小妖們走。


    看到玄武半蹲起來,彰子指著西邊說:『它們說西對屋有琴,我想去看看。』


    『應該很舊了。』


    『嗯,我想也是……』彰子停頓一下,眯起眼睛說:『可是我好久沒彈琴了。』


    『——』


    這樣啊!


    玄武點點頭同意了。


    彰子住在東三條府時,身旁一定少不了琴、琵琶等樂器。管弦樂器是千金小姐、貴公子的學養之一,她是當代第一大貴族家的大小姐,當然學過。


    但是,安倍家沒有這類樂器,頂多隻有橫笛或笙。不會有人邀請安倍家的男生們參加管弦之宴,所以他們不需要。


    『你想要琴?』


    被玄武這麽一問,彰子訝異地張大了眼睛。


    『為什麽?』玄武又問。


    『你問我為什麽,我也很難回答……』


    其實玄武對樂器沒什麽興趣,隻是隨口問問而已。


    『我隻是想看看……放在這裏這麽久了,應該不能彈了,但是,看到琴就可以想象以前是什麽人在彈。』


    是這樣嗎?


    玄武跟在被小妖們揮手召去的彰子後麵,喃喃自語著。


    『我搞不懂那種微妙的東西。』


    雖然長久無人居住,外廊和渡殿卻一點都不髒呢!


    彰子走向西對屋時這麽說,小妖們立刻驕傲地挺起了胸膛。


    『因為我們打掃過啊!』


    它們在小怪的帶領下掃除灰塵,勤快地用抹布擦過。


    『昌浩和式神回去後,我們想掃都掃了,就幹脆掃得徹底一點。』


    『進了西對屋,發現什麽東西都有呢!』


    『我們就找找看,有沒有小姐可能會喜歡的東西。』


    『找到了貝殼、琴。』


    幾隻小妖有點吃力地推開關閉已久的木拉門,裏麵的空氣夾帶著灰塵。雖然打掃過,但沒有主屋那麽仔細。


    湧入西對屋的小妖們,指著靜靜橫躺在深處的細長布條說:『你看,那就是琴。』


    板窗關閉著,從木拉門照進來的光線照不到深處,彰子慢慢地走進西對屋。


    『彰子小姐……』


    她回過頭對擔心的玄武說沒事,在小妖們旁邊蹲了下來。


    輕輕掀起的細長布條下,是一把雖然老舊但手工精細的琴。對於和琴、琴9和琵琶,彰子都有某種程度的涉獵,其中最拿手的就是琴。


    『好像已經很老舊了……』


    她輕輕伸出手,用手指彈了一下。地上有琴移動過的痕跡,應該是昨天打掃時留下來的。會留下這樣的痕跡,可見已經閑置很久,琴弦卻完全沒有走音。


    她試著用左手按著琴弦,彈奏自己還記得的旋律。琴所發出的音色與她耳朵的記憶分毫不差。


    彰子呼地歎了口氣,說:『真是令人驚訝……』


    沒有維修過的琴,竟然可以保持如此正確的音色。


    小妖們欣喜若狂,因為彰子很滿意它們發現的琴,所以它們既得意又開心,興奮得飄飄欲仙。


    『小姐、小姐,這套貝合也能用呢!』


    『還有棋盤、棋子。』


    『真是應有盡有。』


    彰子對小妖們微微一笑,然後低頭看著琴。沒有走音的琴,仿佛潛藏著某種力量。


    她有高超的通靈能力,如果有不祥的東西,她不可能看不出來。連十二神將也可能錯過的極小身影,都會精準地映入她的『眼睛』。


    沒有那種恍如冰冷的手掌拂過背脊般的不祥感覺,琴本身也沒有變成妖怪。如果有那種征兆,彈過琴的她會感覺得出來。


    她看看玄武,玄武深邃的黑亮雙眸正懷疑地眯成了一條線。但是,投注在琴上的視線,很快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既然玄武的表情沒有變化,那麽就是自己想太多了。


    彰子啪噠啪噠拍去布上的灰塵,蓋在琴上,站起來。


    『這應該是某個人非常珍惜的琴,我最好不要碰觸。』


    『咦?』


    小妖們發出失望的聲音,彰子對著它們苦笑,偏頭說:『我會請昌浩幫我看看,如果沒怎麽樣,我再彈。不過我很久沒彈了,說不定手指都僵硬了……』


    在東三條府時,沒隔三天就會碰觸樂器,幾乎成了日課,因為實在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小妖們纏繞在彰子身旁,你一言我一語地說:


    『請昌浩來看啊?有點不放心呢!』


    『他隻是個孫子。』


    『他有晴明那麽可靠嗎?』


    彰子冷不防地站起來,雙手扠腰,看著四周的小妖們說:


    『當然可靠啦!昌浩曾經救過我,是個前途無量的陰陽師呢!』


    『哈啾!』


    這時候,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掛保證是個前途無量的陰陽師的昌浩本人,正在忙追儺忙得天翻地覆的皇宮陰陽寮的一角,一如往常勤奮地磨著墨。


    陰曆一月的新年特別版曆表的份數不足,所以突然冒出了抄寫的工作。


    上麵的人說,隻要他把曆表抄完,再把東西收拾好,就可以退出宮,因為接下來的工作與下級官員無關。但是昌浩今天遲到,所以不敢那麽做。而且追儺後還有禦魂祭,他怕人手不夠。


    『看來,今天是不可能再去彰子那裏一趟了。』


    昌浩這麽嘟囔著,小怪看看他手上的工作,嗯了一聲說:『是啊!過了子時就是元旦了,新年活動會接踵而來,最好是能趁今天去一趟……』


    『昌浩,你還沒抄寫完嗎?』


    昌浩抬起頭,來問他的是陰陽生藤原敏次。


    『對不起,可以再等一下嗎?』


    『快一點。』


    幸虧敏次對他的態度多少軟化了一些,所以這樣就沒事了。要是一個月前,一定會說一堆很難聽的話。


    昌浩喘口氣,再拿起筆來。他必須把不開心的事、該反省的事,都留在今年,以健康、開朗的身心迎接新年。


    小怪對著振筆疾書的昌浩,用前腳搔著耳朵一帶。


    『總之,抄完這些後,最好還是退出宮去看看狀況,這樣你也比較放心吧?』


    昌浩停下筆,看著夕陽色的眼眸,顯得有些為難,但還是默默點了點頭。


    他有種莫名的預感。


    在看見那棟宅院時,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某種迷蒙無形的東西,如泡沫般在胸口濺開來。但是,還不至於讓他產生危機感,也不是伴隨著戰栗那麽迫切的感覺,所以,他想應該是自己多心了。


    有時,他會深切感受到,『預感』和『預言』是陰陽師的專屬權利。


    『請在陰陽師前麵加上「部分」這個詞,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預感、預言、通靈、降妖的專屬權利。』


    『怎麽會多了這麽多陰陽師呢?』昌浩反唇相譏,感歎地聳了聳肩。


    在追儺儀式開始前溜出皇宮的昌浩,趕往七條附近的藏身宅院時,在路上遇到一個虛弱、垂著頭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腳步雖然蹣跚,但還是不停地往前走。


    昌浩不由得停下腳步。走在他旁邊的小怪遲疑地皺起眉頭,隻轉動眼珠子看著昌浩說:『……不要管他吧?』


    『嗯……看起來不像會做壞事。』


    那樣子應該是剛從皇宮出來,頭戴烏紗帽,身穿著直衣、指貫10。


    『是在退出宮的回家路上去世的嗎?』


    『很像是。』


    仔細看,年輕人的身體是透明的。沒帶著隨從,應該是沒有隨從。


    昨天他們也在差不多時間經過這裏,並不記得遇見過他。


    昌浩雙手抱著後腦勺,神色凝重地說:


    『可能是禦魂祭的關係而回到了人間,希望他能回得去。』


    最後一天除夕夜,除了追儺活動,還有一個禦魂祭,就是把死者迎回人間的儀式,但是頂多回來幾天,就會再回到那個世界,應該不會造成什麽禍害。


    背對著他們的年輕人看著地麵,好像一直在找什麽。是不是掉了東西,有所遺憾,所以在這裏徘徊呢?該不該幫他呢?但是昌浩自己也有急事,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麽了?』


    小怪皺起眉頭問他,他支支吾吾地說:『嗯……沒有啦!應該沒事。』


    『你在說什麽啊?』


    昌浩一把抓起板著臉的小怪的脖子,搖了搖頭。那個年輕人看起來不像會做壞事,昌浩想就當沒看到吧!


    『沒有啦!真的沒什麽。我們快走吧!不能溜出來太久。』


    從牆壁破洞鑽進去,撥開枯草,走到建築物前,就可以看到板窗內的朦朧亮光。圍繞著建築物像漣漪般的微微波動,掠過肌膚,那是十二神將玄武的結界。除了無害的小妖外,平安京裏還有很多會危害人類的妖魔鬼怪,結界是用來防禦這些妖魔鬼怪入侵。


    但是結界是肉眼看不到的東西,無法當成遮蔽物,昌浩有點擔心從外麵會不會看得見主屋的亮光,回頭看著來時路說:『小怪,能不能幫我確認從外麵看是什麽樣子?』


    『好啊!』


    小怪應了一聲,撥開草叢往前走,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昌浩看著它離去,突然覺得脖子上有什麽凝結物,於是把手伸向脖子,用被風吹得冰冷的掌心按著脖子,環視周遭。


    怎麽回事?這是昨天和今天早上都沒有感覺到的氣息,仿佛沉澱、凝結已久的東西,化開、飄散出來了。


    但是,這個氣息轉眼又消失了。


    沒多久後回來的小怪,微眯起夕陽色的眼睛說:


    『應該是看不到,不過,如果有多事的人刻意窺視就很難說了。』


    『是不是該施行遮蔽咒術會比較安全呢?』


    昌浩抓抓後腦勺喃喃說著,同時繞到木門前,脫下鞋子,走上外廊,咚咚敲著門。


    『是我。』


    他先出聲招呼再拉開門,看到彰子跟玄武、天一圍繞在燈光旁。


    他一走入燈光照射的區域內,彰子就開心地微笑起來。


    『昌浩,你的工作沒關係嗎?』


    『我是溜出來的,所以還要趕回去。有沒有缺什麽東西?需要什麽盡管告訴我。』


    彰子嗯一聲點點頭,稍微挪動身子,空出位子給昌浩坐。昌浩坐下來,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


    小妖們果然都在天花板上,興匆匆地看著他們。


    彰子看到他的表情,也跟著抬頭往上看。小妖們嘻嘻笑著跟她揮手,她也輕輕揮手回應。


    小怪看到這樣,心想她跟它們之間的關係還真不錯呢!總比被它們疏遠或耍弄好。


    昌浩問彰子晚餐吃了沒?白天都做些什麽?兩人聊著無關緊要的事,天一和玄武默默守護著他們,小妖們嘰嘰喳喳小聲說著悄悄話。


    小怪試著豎起耳朵傾聽,聽到它們在說兩人將來會怎樣怎樣、兩人都太悠哉啦怎樣怎樣、又太晚熟啦等等,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但是,小怪完全同意它們的說法,可見小妖們偶爾也會說中要點。


    『昌浩?』彰子循著昌浩的視線望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怎麽了?』


    『沒……沒什麽……』昌浩正看著西側。『剛才好像聽到什麽聲音……』


    那是寂寞、餘音繚繞、帶著顫抖的聲音,感覺很熟悉,他曾聽過非常類似的聲音。


    『呃……啊,是鳴弦11,拉彈弓弦的聲音,有沒有聽見?』


    昌浩問,大家都搖搖頭。他抬頭看看天花板,小妖們也搖著頭。


    『小怪?』


    『我沒注意到呢!不過既然你這麽說,應該是有響過,最好不要當作是自己多心了。』


    小怪保持謹慎的態度,玄武和天一也點頭讚成。


    『很不可思議,有時候,通靈的人類會比我們更敏銳地察覺到妖魔。』


    『彰子小姐沒有任何感覺嗎?』


    被問到的彰子思考了好一會。目前,她並沒有察覺身旁有什麽東西,但是昌浩是陰陽師,他的話有足夠的分量,既然他這麽說,就值得相信。


    『目前是沒有……不過既然昌浩這麽說,我會小心的。』


    『真的要小心喔!有什麽事我會馬上趕來。』


    『嗯,知道了。』


    彰子點點頭,昌浩呼口氣,放鬆肩膀站起來。


    差不多該回皇宮了。他雖然有報備暫時外出,但畢竟不是完全退出宮,所以不能離開太久。太不知節製,又會被敏次那些人罵。


    敏次不會責罵有正當理由的人。以正直來形容他,應該再貼切不過了,所以昌浩隻要老實告訴他這樣、那樣的理由,就不會挨他罵。問題是,昌浩的行動大多是為了不能公開的理由,結果隻能做不清不楚的解釋,所以老是挨罵。


    跟早上一樣看著昌浩穿鞋的彰子,突然抬起頭來,對著滿天星空發出了驚歎聲。


    『哇……好美啊!』


    昌浩聽到了,也抬起頭看,然後再將視線拉回彰子身上,笑著說:


    『再美麗也不能一直站在外麵看,會感冒喔!趕快進屋裏睡覺,不要著涼了。』


    下次見麵就是新年了。僅僅相隔一個晚上,就是新的年度。這一晚明明跟平常沒什麽不一樣,在曆書上卻有著重大的意義。


    彰子對著撥開草叢離去的昌浩揮手時,好像聽到了微弱的弦音。


    『……?』


    ——好像有什麽聲音……


    她想起昌浩說的話,昌浩說是鳴弦的聲音。


    她的視線四處遊移,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移動的東西。


    因為她站在外廊上,視線比平常高,超越了芒草的高度,所以隱約可以看到圍繞宅院的圍牆,那個移動的東西就在牆外。


    彰子眨了眨眼。她的『眼睛』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見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是個戴著烏紗帽的年輕人,因為有段距離,所以看不見他的長相。但是,應該是個年輕人,身高比安倍吉昌高一點,挺直了背脊,毫無顧忌地邊走邊往裏麵窺探。


    宅院覆蓋著玄武的結界,所以那個年輕人應該沒有發現彰子,而且,顯然不是活人的他,給人的感覺並不可怕。


    突然,年輕人停下了腳步,直直盯著這裏。不,他看的是——


    弦音再次掠過彰子


    的耳朵,是一種悲哀、顫抖的聲音。


    年輕人望著宅院好一會後,沮喪地垂下肩膀,低著頭往前走,沒走幾步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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