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兩個披著蓑衣的小孩站在老舊的小屋旁。


    『哥哥,我們走吧!』


    幼小的弟弟拉拉哥哥的衣服下擺,但是,哥哥呆在原地動也不動。


    他正看著孤獨佇立在雨中的小屋,他們的母親就在那裏麵。


    母親說不認識他們這兩個孩子。


    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他趕緊擦擦眼角,弟弟看到自己哭了會擔心。


    『走吧!哥哥……』


    麵對表情扭曲就快哭出來的弟弟,他努力擠出笑容說:


    『嗯,該走了,要在爸爸回家之前先把飯做好。』


    不經意間看到弟弟身上的衣服有個大破洞,他伸手去摸,弟弟不好意思地抓著頭說:


    『我玩的時候不小心卡到樹枝……媽媽說會幫我縫起來……』


    說到這裏終於哭了出來,整張臉扭成一團,淚水沿著被雨淋濕的臉頰流下來。


    他抱著弟弟的頭,兩人一起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


    像這樣被父母或兄弟姐妹遺忘的人,一天天增加。而那些遺忘家人的人,都是因為某些原因落單,後來倒在路旁被發現。


    醒來後,把親人都忘了,記憶回到過去。


    但是有人說隻要還活著,變成那樣也沒關係,因為有些人突然消失後,不是浮屍海灣,就是再也沒有回來了。


    他緊緊握住拳頭,握得雙手發白。


    都怪那座小廟!


    地方上的長老說,那座小廟封鎖著可怕的東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乘風而來的妖怪,橫行霸道、胡作非為,最後被白色的神封入小廟裏。出雲這裏有很多神,所以應該是有神不忍心看到人類這樣的慘狀,伸出了援手。


    但是,他想既然是神,為什麽當時不把妖怪消滅?如果當時神把妖怪消滅,小廟就不會遭到破壞,母親也不會變成這樣,附近那些孩子也不會瘋掉了。


    他再也不相信神了。


    如果真的有神,為什麽現在還不來救大家?


    ※  ※  ※


    將近傍晚時開始下起小雨。


    聽說山陰地方大多是陰天或雨天,回想起來,自從昌浩來到這裏,的確還沒有遇過晴天。


    天氣真的很冷,昌浩和成親在坑爐取暖。火架上有個老舊的鍋子,裏麵是前幾天太陰帶回來的山豬和野菜的湯汁,正冒著蒸氣。


    成親放下空碗和筷子,雙手合十,感歎地說:


    『你吃得不錯呢!我這幾天都是吃幹糧。』


    為了怕鍋底焦掉,他邊攪動鍋子,邊仔細觀察草庵內。


    『舊歸舊,但是有火架跟鍋子,牆壁和屋頂也都沒有破洞,應該是有住附近的人定期來打掃,要感謝這個不知名的人,離開時得打掃幹淨才行。』


    成親感覺到昌浩帶著詢問的視線,蓋上鍋蓋又說:


    『爺爺沒有告訴你嗎?我會來這裏是因為他叫我去山代鄉,他說那個來曆不明的新興宗教才是你的任務。』


    『山代鄉……』


    昌浩重複說了一次。成親在衣襟裏摸索,掏出一張紙來。


    『幸虧地圖還在身上。你看,就是這裏,西邊海灣沿岸。』


    被坑爐照亮的紙上畫著出雲的地圖。昌浩他們所在的地方靠近東邊海灣,徒步到西邊海灣大約要兩、三天,以神將的腳程可能不到兩個時辰,乘太陰的『風流』就更快了,應該不用半個時辰,不過盡可能不想用最後這個方法。


    『那裏不斷發生人們精神異常、下落不明的事件,因為是隸屬於左大臣大人的莊園,所以爺爺要我住在莊官家查清楚真相,解決這件事。』


    說完後,成親的臉霎時失去血色。


    『糟了……』


    『哥哥?』


    成親猛眨眼睛,懊惱地對疑惑的昌浩說:


    『左大臣大人交給我的信放在掉了的行李中……』


    『咦!?』


    這回換昌浩跳起來了。


    『那、那不是很糟、糟透了嗎?哥……』


    看著慌張的昌浩,成親突然變得滿不在乎,麵向他說:


    『我想應該是吧!昌浩。』


    這個安倍吉昌的長子嘴角還浮起了淡淡的笑容,開朗地斷言:


    『你說得沒錯,是糟透了。』


    『……』


    昌浩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成親環抱雙臂,嘴裏念念有詞,好像在思考該怎麽處理這件事,還不時冒出既然這樣不如考慮逃走之類的危險台詞。


    看到哥哥這樣,昌浩不禁感歎這個人肯定是爺爺的孫子,卻忘了自己也差不了多少。最不像的是二哥昌親,但是他的行事風格也夠大膽,所以也是安倍晴明如假包換的孫子。


    響起強風衝撞牆壁的聲音,草庵震動,板門咒罵似的嘎噠嘎噠作響,太陰完全顧不得這些,以飛快的速度衝了進來。


    『不好了!』


    成親看到太陰和後麵的玄武,迅速站了起來。太陰驚慌地對著朝他們走來的成親說:『成親,山代鄉……喂,聽我說話啊!』


    她眯起眼瞪著直接從自己身旁走過去的成親,被瞪的成親卻毫無反應,接過玄武手中的行李,立刻窸窸窣窣地翻找起來。


    玄武仔細觀察他的動作,偏著頭問:


    『有沒有掉了什麽?』


    『嗯……全都在,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完成任務了。』


    成親爽朗地笑了起來,太陰戳戳他的背,讓他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


    『很痛耶!』


    『你聽我說啊!山代鄉發生大事啦!』


    『我知道。』


    成親簡單扼要地回應,從行李最底下拿出油紙包裹。行李被淋得全濕掉了,但是隻要這東西沒被淋濕就沒問題了,符咒之類的東西還可以重做。


    把行李重新整理好後,成親看著小弟說:


    『情況好像很危急,我不能再悠哉地待在這裏了。你呢?你還要留在這裏療養嗎?』


    昌浩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哥哥的意思是:如果你還沒痊愈,我就自己去解決這件事。


    『沒、沒關係,我的身體沒事了!』


    昌浩撐起精神,肯定地回答。最嚴重的是心靈創傷,因為心堵塞了,睡眠很淺,吃什麽東西都像嚼沙子一樣食不知味。


    成親看著昌浩恢複光采的眼睛,用力點點頭說:


    『是嗎?那麽,馬上出發去山代鄉。』


    年幼的兄弟住在山代鄉一角的村子裏,他們腳步淩亂地走向自己的家。


    他們家靠近海灣,是棟小小的茅屋,隻有一個泥土砌成的房間,冬天真的很冷,但是一家人過得很幸福。


    稍微走幾步就到海灣,看得到漂浮在海麵上的蚊島3。夏天可以在海灣玩水,有時抓魚或蛤蜊回家,媽媽就很開心。


    雨逐漸變小,似乎就快停了。


    少年停下腳步,身旁的弟弟疑惑地轉身看著他。落在蓑衣上的雨已經變小許多,水滴在腳下彈跳著。


    『哥哥?』


    看著海麵的哥哥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麵向弟弟說:


    『彌助,你先回家。』


    『咦,為什麽?一起回去嘛!』


    『哥哥有事要做,你自己先回家,不然我們兩個都不在家,爸爸會擔心。』


    『不要嘛!』


    經過一番爭執,弟弟彌助披著蓑衣不情願地一個人走回家了。少年目送弟弟的背影離去後,在雨中衝向了海灣。


    『哥哥不會有事吧?』


    避雨的蓑衣被自己披著帶回來了,他想起媽媽經常擔心他們淋濕了會感冒,很想折回去找哥哥,可是又怕被哥哥罵,想來想去還是算了。


    他們家在村子最後麵,最前麵有棟很大的房子,媽媽有時候會去那裏工作。媽媽很會縫衣服,做的飯也很好吃。而且很溫柔,總是帶著笑容。跟彌助同年的女孩佳代也一樣,不像現在這種假人的模樣,她原本很活潑,常常跟他一起到處玩。


    想著想著,又忍不住哭了。


    披著蓑衣的彌助擦擦眼睛。


    突然刮起一陣強風,差點把蓑衣吹走,彌助慌忙伸手壓住,就在這時兩個身影飛進了視線中。


    『唔哇!』


    『又來了!』


    掉進水窪裏的東西高高濺起水花,發出慘叫聲。


    彌助呆呆站著。


    『咦……』


    又被太陰的風流吹來的成親和昌浩,因為風向突然改變,著地時身體失去平衡,栽進了水窪裏。


    神將就不會那樣,四平八穩地著地,隻有嬌小的玄武踉蹌了一下。


    神將們看到他們兩人滿身是泥,驚訝地瞪著太陰,太陰隻能滿臉委屈地承受那樣的眼光。


    『我、我……』


    坐在勾陣肩上的騰蛇眼神銳利地瞪著她,因此她沉默了下來。


    騰蛇還是維持怪物的模樣,卻


    顯得很不情願。勾陣心想:既然這樣就恢複原狀嘛!可是騰蛇本人不這麽做,她也不好說什麽。


    從勾陣肩上翩然躍下的騰蛇,滿臉不屑地甩了甩尾巴。他其實都有放在心上,知道自己待在旁邊會攪亂太陰的感覺,導致空氣對感情的波動產生反應而變得異常狂暴。他不想被卷入那樣的麻煩,所以像這樣移動時,都會躲在勾陣或六合背後,小心不被太陰看到。平時盡量避免跟太陰四目交會,也是這個原因。


    成親和昌浩沒有被雨淋濕,卻還是掉進水窪成了落湯雞,而且滿身泥巴。帶來的換洗衣物也都泡在水裏了,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發起愣來,但是總不能這樣愣下去,於是站起來,擰了一下衣服下擺,擠出濁黃色的水來。


    『哎呀哎呀……嗯?』


    邊重新戴好歪斜的烏紗帽邊哀歎的成親,突然看到掉在地上的蓑衣和嚇呆的孩子。


    呆呆看著兩個人的彌助,視線和大的那個交會,想要大叫,卻叫不出聲來。


    大的那個走向他,他才放聲尖叫。


    『對不起,嚇到你了,京城現在流行這樣出現。』


    彌助正準備逃走,但是有個絕不能錯過的詞拉住了他。


    『咦……京城……?』


    『是啊是啊,我們是從京城來的,你知道野代大人住在哪裏嗎?』


    年輕人滿身雨水和泥巴,從天而降,但是帶著讓人解除疑心的誠實笑容。


    『嗯,我知道。』


    成親又笑咪咪地對戰戰兢兢點著頭的孩子說:


    『這樣啊……那麽,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們去?不過天快黑了,拜托你爸爸或媽媽也可以……』


    看到成親跟小孩之間的對話,昌浩他們對成親純熟的手腕讚歎不已,心想不愧是三個孩子的爸爸。


    『太厲害了,好佩服。』


    太陰應該是真的這麽想,聽不出恭維意味。她身旁的玄武也用力點著頭,表示完全讚同。


    跟成親一樣滿身泥巴的昌浩從水窪爬起來,歎了口氣。他身上穿的是離開京城時那件黑色狩衣,但是,恐怕不洗也不行了。


    視線突然與怪物交會,怪物毫不關心地撇開了目光,但昌浩還是盯著它看。


    為什麽騰蛇還保持這樣的外貌呢?那應該不是他的本意,就算他以為那是晴明的命令,也沒有絕對的約束力。


    如果問騰蛇為什麽,他會回答嗎?


    正要開口詢問的昌浩,感覺到跟雨水不同的水氣,眨了眨眼睛。


    這附近海灣的海水由淡水與潮水混合而成,是魚貝類的寶庫。


    風從那裏吹來。雨逐漸停息,天色稍微亮了一些。


    昌浩覺得心中紛擾不安。


    『……!』


    來自那裏的風和水氣中,微微夾雜著小孩的慘叫聲。


    熟悉的感覺令他毛骨悚然,乘風而來的是慘叫聲和那股妖氣。


    昌浩衝出去,勾陣和六合緊跟在後。


    『啊,喂,昌浩!』


    突然發現昌浩從旁邊衝過去的成親出聲喊他,玄武代他回答:


    『從海上飄來了妖獸的氣息!』


    拋下簡短的回答後,玄武也隨後追上他們,留下在原地的成親和太陰。成親對不明就裏嚇得全身緊繃的彌助說:


    『你直接回家,不要出來,知道嗎?』


    彌助正要點頭,突然張大了眼睛說:


    『我哥哥……!』


    海灣是水深不滿兩丈的淺海,水中有各種魚類棲息,水底潛藏著大量蛤蜊。


    昭吉脫下草鞋放在岸邊,慢慢走入海中。走到冰冷海水及膝的地方,他移動雙腳,靠腳底的感覺摸索貝殼。


    『找到了……』


    為了怕弄濕衣服,他卷起袖子,再把手伸進水裏,撥開沙子撈蛤蜊。沒花多少時間,懷裏就抱滿了蛤蜊。


    媽媽很喜歡蛤蜊,每次都會把昭吉帶回家的蛤蜊煮成蛤蜊湯,非常好喝。所以他想撈些蛤蜊去給媽媽,說不定媽媽會想起什麽來。


    他顧不得弄濕衣服,抱著蛤蜊繼續撈,想再多撈一點。


    這時候,泡在冷水裏的腳好像碰到了什麽,他反射性地往那裏看,正好看到冒出水麵的黑色人臉。


    『唔哇啊……!』


    辛苦撈上來的蛤蜊從懷裏滑落,一顆一顆啪啦啪啦敲擊水麵,濺起無數的小水花,昭吉嚇得一屁股跌坐在水裏。


    啪沙一聲,妖獸從水中竄出來,是全身布滿黑色長毛的四腳妖獸!


    妖獸一步步逼近。


    昭吉拚命劃動手腳爬向岸邊。水聲愈來愈近,妖獸就像圍捕獵物般慢慢逼近。


    就是它!它就是被封鎖在小廟裏的妖怪,就是它害了媽媽——


    憤怒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淚水沒來由地滑落下來,昭吉抓起手邊碰到的石頭,扭腰轉身把石頭扔出去。


    妖獸沒料到會遭反擊,被石頭命中臉部,臉頓時凹陷下去,石頭啪沙濺起水花沒入水中。但是,妖獸還是嗤笑著。


    海麵起伏波動,形成高浪,在向來平靜的海灣掀起驚濤駭浪。


    拚命逃到岸邊的昭吉覺得腳踝被粗糙的東西絆住,他屏住呼吸移動視線,看到從妖獸的大嘴巴伸出來的舌頭——正纏在自己的腳上!


    瞬間,他的身體失去平衡,下半身濺起水花被拖進了水裏。他拚命攀住沙土,想要掙脫,但是完全沒有用。


    『救、救命啊……!』


    他奮力掙紮,撥動水麵,但是連上半身都被拖進了水裏。


    『媽媽!媽媽!』


    他隻是來撈蛤蜊,隻是想看到媽媽高興的樣子啊!


    『我不要死……』


    就在臉浸入水中那一刹那——


    『嗡阿比拉嗚坎夏拉庫坦!』


    不曾聽過的怪異呐喊貫入他的耳中。


    圍繞在他四周的水濺跳起來,纏住腳的力量突然消失,反作用力把他拋到了岸邊。有人跑向他說:


    『你沒事吧?』


    他邊咳嗽邊抬起頭,看到一張滿是泥巴的臉,是個比他大幾歲的少年。


    水在他們背後高高卷起來,他們回過頭,看到黑色妖獸浮上來,躍出水麵齜牙咧嘴地撲向了他們。


    少年把嚇破膽的昭吉擋在背後,大叫:


    『南無馬庫薩曼答巴沙啦旦坎!』


    妖獸被彈飛出去,劃出大大的弧線墜落海麵,許久沒再浮上來。水花從那裏飛濺過來,昭吉顫抖地凝視著海麵。


    海麵輕輕搖晃,逐漸高高隆起,飛沫四濺,但是,這回該出現的妖獸卻沒有出現。


    耳邊傳來陣陣風聲,確實有疾風襲來般的感覺。


    插圖131


    昌浩睜大了雙眼注意著。不對,隻是昌浩看不見而已。昭吉也驚恐地環視周遭,但是沒有看到妖獸。


    『昌浩,右邊!』


    聽到銳利的聲音,昌浩慢半拍揮出了刀印。


    『斬!』


    但是,那股刀氣似乎被微妙地閃開了。岸邊沙土飛揚,劃開一條長長的裂痕,卻沒有擊中的手感。


    昌浩懊惱不已,光靠聲音和氣息還是來不及出手。反應太慢,無法做到有效攻擊。


    六合和勾陣並排站在昌浩前麵。昭吉看不見他們,昌浩也隻是憑借氣息這麽判斷。


    他感覺到迸發的神氣,視野一角瞬間閃過六合的身影。威力增強的通天力量刮起了風,褐色頭發與深色長布條隨風飄揚。左邊是勾陣,從她身上冒出來的神氣如升騰的熱氣般搖曳著,右手上的筆架叉刀刃閃過光芒。


    那道銀白閃光劃破海麵,妖獸被神氣煽動,刹那間顯現了身影,昌浩清楚看見妖獸的腳與飛沫一起彈飛起來。但是,揮動刀刃的勾陣低聲咒罵著:『被逃走了……』


    『它可以在水中自由行動,有點難纏。』


    飄蕩的妖氣逐漸遠去,波濤洶湧的水麵恢複平靜,周遭一片祥和。


    『昌浩!』


    氣喘籲籲的昌浩對衝向他的成親說:『隻差一步……竟然被它逃了。』


    『不用懊惱,這孩子平安無事就很好了。』


    成親拍拍昌浩的頭,蹲下來看著全身癱軟的昭吉,關心地問他:『有沒有受傷?』


    隨後趕到的彌助抱住茫然失神的昭吉,叫著:『哥哥、哥哥……』


    昭吉被哭得死去活來的聲音喚醒,眼淚撲簌簌流下來,點了點頭。


    聽說很多人不知去向,其中幾人被發現漂浮在海灣上。


    昌浩換下沾滿泥巴的衣服,順便把臉洗淨,並擦幹了身體,一臉舒爽地歎了口氣。


    『情況似乎比想象中嚴重……』


    成親和昌浩先把昭吉、彌助兩兄弟送回了家,所以到達莊官野代重賴的宅院時,已經夜幕低垂。


    剛開始,出來應門的家仆看到滿身泥巴的兩人,什


    麽都沒說就關上了門。


    成親看著當麵被關上的門,皺起了眉頭低聲埋怨。


    『喂!神將,把這扇門踹破。』


    『哥哥!』


    成親看著一臉慌張的弟弟,微微一笑說:『開玩笑的啦!』


    聽到成親這麽說,昌浩拍拍胸口鬆了一口氣,太陰卻在心中調侃他:不,你八成是說真的。


    他們再次敲門,並告知有左大臣的書信,對方的態度才稍微好一點。把包著油紙的包裹從門縫塞進去後,又等了兩刻鍾。


    太陰等得不耐煩,正準備使出成親剛才說的那招時,有人開門請他們進去了。


    莊官的宅院很大,周遭高牆聳立,宅內有倉庫、正屋、除了正屋之外的附屬屋等並排,不像京城宅院靠渡殿相連接,此外還有馬廄、大炊殿4,生活過得算奢侈。


    因為全身髒兮兮,剛進來時沒被請到正屋。雨雖然停了,雲層還是很厚,他們就在這樣的天空下,依照吩咐在廂房旁等著。過了一會,穿著打扮比家仆豪華的壯年男子才慌慌張張跑過來說:『對不起,雜役對各位太失禮了……』


    他就是管理這一帶莊園的莊官野代重賴。跟在他後麵的婦人俐落地指示傭人準備換洗衣物、整理湯殿5,他們直接被帶到了正屋。成親在屏風後麵換好借來的衣服後,就跟重賴去了其他房間,昌浩被帶去湯殿。


    『請使用湯殿。』


    傭人這麽說,但是昌浩堅持不能比哥哥先洗,隻要傭人先幫他準備換洗衣服和一桶水。他用那桶水洗去髒汙,換上幹淨的衣服。


    傭人把髒衣服拿走了,應該是要幫他清洗。


    還替他準備了飲料和一些食物。正當昌浩覺得渾身不自在地踱來踱去時,成親回來了。


    成親在廂房旁坐下來,招手叫喚鬆口氣的昌浩。他們被安排在正屋最裏麵的房間,南、北側有廂房,但沒有環繞廂房的外廊,所以也可以直接從廂房走下庭院。廂房與正屋不是用格子板窗而是用板門隔開,可能是到了夏天會拆掉門掛上竹簾。


    『莊官大人怎麽說?』


    昌浩著急地問,成親把手指抵在下巴說:


    『狀況比想象中嚴重,難怪神將太陰那麽緊張。』


    太陰他們當然都在旁邊待命,但是現在隱形看不見,也感覺不到氣息,所以可能離他們有段距離。


    『莊官說我們剛才路過時救起的孩子,他們的母親也病了,記憶回到了從前的時候。他還說這裏有一座多年的小廟被摧毀了,我們就從那裏查起吧!』


    成親露出嚴肅的表情,盯著昌浩問:


    『昌浩,你完全看不見嗎?』


    『咦……嗯,完全。』


    成親拍拍他沮喪下垂的肩膀,露出笑容說:『我不是在責怪你,隻是確認一下。』


    他打開行李,拿出裏麵的金剛杵、念珠,頗有『陰陽師』的架式。


    『老實說,我一個人有點吃力,沒人幫忙可能應付不來。你隻是看不見而已,我可以想辦法解決。你也是個戰力,千萬不要鬆懈。』


    『是。』


    成親在陰陽寮是擔任曆法博士,雖然是牽扯到種種人際關係的晉升,但是成親擁有真正的實力與誠實,所以沒有人會批評他。喜歡曆法而選擇了曆道的他,既然是安倍一族,當然具有一定程度的法力。雖然不常出任務,不過驅魔降妖的功力還是值得信賴。


    這樣的哥哥認為自己可能應付不來,可見對方應該具有相當強大的妖力。


    振奮起來的昌浩,眼角閃過白色身影。他猛然望過去,正要躲進廂房暗處的怪物察覺到他的視線,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紅色雙眸盯著昌浩。昌浩還是無法不在意,看著那雙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他還是會難過、心痛。但是,若因此而抱著膝蓋畏縮起來,隻會成為哥哥的累贅。


    昌浩撇開視線,看著成親說:『那我要做什麽?』


    『這個嘛,首先……』成親偏著頭,用非常認真的表情說:『去借用湯殿,然後今天好好睡一覺,蓄養正式出發降妖的銳氣。』


    過了半夜,家家戶戶都熄了燈火,村落一片漆黑。


    怪物坐在茅草屋頂上,眉頭深鎖。


    飄蕩的風中夾雜著妖氣,包圍了整個村落,仿佛在宣示自己的地盤。通常,這個時間應該有小鬼出來晃蕩,卻完全不見蹤影。這個出雲也還有神明庇佑,現在竟然連神靈的氣息都感覺不到。


    傍晚那隻妖獸動作的確迅速,釋放出強烈妖氣,但是,力量應該還不足以影響到這裏這麽大的範圍。


    『……那麽……』


    散發的妖氣中帶著水氣,幾天前被自己用業火燒成灰燼的人麵妖獸,應該不隻一隻。它的直覺告訴它,除了傍晚時企圖逃走的另一隻外,可能還有無數隻。


    坐在屋頂上的怪物陷入苦思,想起正在自己下方睡得香甜的小孩。


    他原本覺得那孩子雖是晴明的孫子,卻完全幫不上忙,但是,傍晚時卻像變了一個人。盡管狙擊目標有些偏差,但好像還有驅魔降妖的力量,而且不是一般的力量。


    隻是缺乏通靈能力,這點令人惋惜。光看力量,他應該能夠超越成親。


    想到這裏,怪物眨了眨眼睛。


    怪物——騰蛇記憶中的成親年紀更小,才剛行過元服禮,看起來還稚氣未脫。成親和弟弟昌親都很怕他,不曾主動接近過他。他也不想嚇哭他們,隻會在某些時機偶爾現身讓他們看見。可能是因為晴明很少召喚他來人界,他自己的性格也跟其他神將不一樣,平常沒事不會現身,所以時間感覺變得模糊了。


    對神將來說,十年隻是轉眼的時間,在他們誕生以來的漫長歲月中的確微不足道。


    錯過那微不足道的時光,並不重要。如果發生過什麽事,回京城再問晴明就行了。


    做了這樣的結論後,騰蛇抬頭看著天空。


    陰霾的夜空是幾近黑色的灰色,看起來不太舒服。如果想看萬裏晴空,恐怕隻能早點回到京城、回到晴明身旁。


    成親的工作結束後,他們就可以回京城。所以為了自己,他或許會考慮出手協助。


    腦中瞬間閃過那個孩子的臉龐,那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誕生的孩子。


    每次與他四目交會,那孩子就會緊張得呆若木雞,忘了眨的眼睛還會動蕩搖曳,所以每次都是自己先撇開視線。


    他討厭孩子。心想那孩子既然怕他,就不要老注意他嘛!可是,即使他躲在陰暗處,那孩子還是會馬上發現他,似乎感覺很敏銳。


    他毫無感覺地看著自己的模樣,白色、嬌小、像一般動物的身軀。


    這個偽裝的外表並非出自騰蛇本意,但是他想過——


    比起他的原貌,這個嬌小的模樣,應該比較不會給人壓迫感或恐懼感。


    騰蛇討厭小孩子。同樣地,小孩子也會躲著騰蛇,就像部分的神將。所以,騰蛇並不想與他們有任何往來。


    對於自己本身沒來由地遭人厭惡的強烈神氣,他也覺得厭煩。


    【注釋】


    3 『蚊島』如今稱為『嫁島』,是一座無人島,隸屬於東京都小笠原村。


    4 在日本古代的貴族宅邸中,料理、烹煮食物用的專門建築叫做『大炊殿』。


    5 『湯殿』就是浴室,這也是在貴族宅邸中所用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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