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宕天空飛翔的颯峰還滿腔怒火,氣得全身顫抖。


    「竟敢侮辱飄舞……」


    飄舞的確不好接近,話又少,所以很容易被誤會,可是把它說成首謀也太過分了。


    氣到教人惡心作嘔。


    颯峰停在半空中,憤怒地甩著頭。


    「懷疑我的同伴,就是侮辱了我們所有愛宕之民!」


    颯峰緊緊握住劍柄大叫,怒吼聲淹沒在冬風中。


    這樣發泄了一會後,天狗望向天色逐漸轉白的東方天際。


    它很氣小怪說那樣的話,也很氣沒阻止小怪的勾陣。但是,這件事應該跟昌浩無關,因為小怪用的是「依我看」這樣的措詞。


    直到現在,颯峰都還不是很相信人類。但是它相信,陰陽師安倍昌浩為了救疾風所做的努力應該是真的。


    「對了,替身怎麽樣了……」


    它環視連綿的山脈。


    應該就在那一帶。森林裏有個地方,像被挖過般空出了一塊,那是神將們與飄舞激戰過後的痕跡。


    在愛宕的戰士當中,飄舞是具有相當實力的天狗。神將們可以跟這樣的飄舞棋逢敵手,可見實力也難以想象。


    颯峰慢慢接近空地,想確認有沒有異狀。如果異教法師在附近出現,就可以當場逮住他,把他打倒。


    還怒氣衝衝的颯峰這麽期待,卻完全沒有察覺那樣的動靜。


    它有些失望地降落地麵,尋找被扔在那裏的替身。


    很快就發現目標的它差點叫出聲來。


    「唔……」


    現在應該在住處療養的雛鳥正蜷縮在那裏,臉部表情痛苦扭曲,還不時發出虛弱的呻吟聲。


    正要衝過去時,它赫然回過神來。隨便一個失誤,都可能解除法術。它們好不容易才把異教法術轉移到這裏,疾風也逐漸好轉中。


    它調整呼吸,再次環視周遭想確認有沒有異狀,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這樣的狀況反而讓颯峰心生懷疑。


    疾風從愛宕鄉深處出來了,異教法師為什麽視若無睹呢?是不是因為護衛不在身旁,被看出了破綻呢?


    「是不是該守在旁邊,偽裝得像一點呢?」


    颯峰正猶豫不決時,有個同胞的身影在它背後降落。


    颼地刮起一陣風,颯峰轉過頭,出聲叫喚。


    「飄舞!」


    戴著麵具的飄舞看不出表情,但散發著肅殺的氛圍。


    這個天狗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颯峰從來沒有見過飄舞的笑容,它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拒絕颯峰和所有人。


    疾風說它有點可怕,這也是原因之一。然而,疾風絕對不討厭飄舞。以一個護衛來說,飄舞是比颯峰還要優秀的男人。


    「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那個陰陽師有多少能耐。」


    聲音也跟平常一樣陰沉。颯峰毫不介意地點點頭,指給飄舞看。


    「在那裏,簡直跟疾風一模一樣,太驚人了。」


    「哼。」飄舞嗤之以鼻,擺出不屑的姿態說:「那隻能欺騙一時,你真的以為這麽做可以救疾風大人嗎?颯峰。」


    颯峰無言以對。


    「這……」


    「看到了吧?」


    飄舞的口吻充滿嘲諷,颯峰的語氣也轉為火爆。


    「結果怎麽樣還不知道吧!昌浩說過,他一定會救疾風大人!」


    飄舞藏在麵具下的眼睛之中,似乎閃爍著冰冷的凶光。


    被它狠狠一瞪,颯峰的腳就像生根著地般不能動了。


    飄舞瞪著比自己嬌小的天狗,麵無表情地說:


    「人類撒謊就跟呼吸一樣稀鬆平常。」


    一陣寒顫掠過颯峰的背脊。


    「以前襲擊愛宕的異教法師,剛開始也不是想奪取我們天狗的力量,要不然前代總領怎麽會讓他留下來呢?」


    颯峰想反駁,卻說不出話來。是飄舞散發出來的氣勢,把它壓得連喉嚨都緊縮了。


    飄舞將視線移向替身,手伸向了腰間的長刀。


    「還不知道這東西效果如何,你們就對那個陰陽師深信不疑,太愚蠢了。」


    拋出來的話從頭到尾都又冰又冷,不帶一絲情感。


    「所以你才把那兩個人關起來?」


    颯峰好不容易提出了質疑,飄舞卻不回答。


    氣得颯峰反唇相稽。


    「總領大人知道這件事嗎?是總領想見他們,允許他們進入異境、進入我們愛宕的!我絕不能讓你毀了這件事!」


    飄舞甩開颯峰的手,激動地說:


    「我絕對不會讓來曆不明的家夥去見我們總領!」


    「飄舞……」


    在啞然失言的颯峰麵前,飄舞激動得全身顫抖。


    「前代總領和颶嵐大人為什麽都不了解?招惹人類,隻會帶來災難!為什麽一再重複這種愚蠢的行為!」把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的天狗低聲叫嚷:「萬一跟我一樣的禍害來到了愛宕,該怎麽辦……!」


    颯峰愣住了。


    飄舞的聲音裏滲著深沉的疼痛與哀傷。


    看著同胞暴露出罕見的焦躁與情感的波動,颯峰驚慌失措。


    它把手伸出去,又縮回來,視線到處遊移。幸好戴著麵具,不然它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


    朝陽漸漸升起,樹木的陰影也慢慢縮短了。


    垂著頭、緘默不語的飄舞背向颯峰說:


    「必須讓異教法師相信,這個替身就是疾風。」


    颯峰反彈般抬起了頭。背著陽光的飄舞側麵蒙上陰影,看不太清楚。


    「伊吹大人不是叫你去找那個陰陽師嗎?你快去吧!」


    言外之意就是身為護衛的飄舞會留在這裏。


    颯峰咬緊嘴唇,點點頭,裝出開朗的聲音說:


    「那麽,疾風大人就拜托你了。」


    飄舞回以沉默。颯峰不禁苦笑起來,心想飄舞就是這樣。


    轉身麵向京城的颯峰忽然想起一件事,轉頭往後對飄舞說:


    「對了,飄舞,疾風大人康複後,我們再來比劍吧!」


    背後傳來飄舞的回答。


    「你想增加失敗的紀錄嗎?」


    「不!這次我一定會贏!」


    這麽宣示後,颯峰飛上了天空。


    它用力拍振背上的黑色翅膀,俯瞰逐漸變小的飄舞。


    沒錯,颯峰一次都沒贏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飄舞是它的劍道老師。


    而飄舞的劍道老師,是已經辭世的前代總領。


    總領天狗必須文武雙全。總有一天,身為護衛的飄舞和颯峰也要教導疾風劍術。


    在那天到來之前,颯峰即使不能與飄舞並駕齊驅,也必須進步到三次贏一次的程度,否則無法成為疾風的榜樣。


    無論如何都要先贏高手飄舞一次。


    「對了,在疾風大人康複之前,每天都偷偷跟伯父練劍吧!」


    伊吹現在是退休了,以前可是大家口中的愛宕第一強人。聽說身為當今總領護衛的伊吹受過非常嚴格的鍛煉。


    「決定了。」


    飛向朝陽的颯峰,心情一片開朗,有如萬裏無雲的天空。


    ※  ※  ※


    剛過辰時,成親就來到了安倍家。


    他先去見吉昌。


    「父親,早安。」


    今天是最後一天的凶日假,為了明天一到陰陽寮就能快速處理完堆積如山的工作,吉昌正在安排進度。


    「這麽早來,真難得呢!」


    驚訝的吉昌趕緊招呼長子坐下來,闔上手中的書。


    成親在坐墊坐了下來,望著南棟建築,發出了感歎聲。


    「進門時我就看到了,幾乎全毀的房間竟然完全修複了,好驚人啊!」


    他轉頭看著父親,又爽朗地笑著說:


    「而且才花一天的時間。」


    吉昌板起了臉。


    「你想說什麽?」


    成親從懷裏拿出書信,悠悠地說:


    「很多人看到木材從天空飛過,在城裏傳得沸沸揚揚,說是從西北山頭飛過來……」


    京職和檢非違使都收到了很多目擊者的通報,不隻貴族,連市井小民都說看到無數的木材直直往前飛,橫越京城,飛過宮殿上空。


    吉昌接過書信,有種不祥的預感。


    發信人是他的哥哥——陰陽博士安倍吉平。


    「所以呢?」


    吉昌硬著頭皮催兒子繼續講。成親望著遠處說:


    「我心裏多少有個譜,可是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怎樣?」


    吉昌訝異地問。成親歎著氣說:


    「關於爺爺的傳說,好像又多了一件。」


    「什麽?」


    為什麽這種時候會出現人不在京城的晴明的名字呢?


    「你爺爺人在伊勢,宮裏的人不是都知道嗎?」


    「當然知道,就是因為他人在伊勢,才會變成傳說啊!」


    成親的笑聲裏夾雜著無奈。


    內


    容如下:


    聽說他人在伊勢,卻對家中大事了如指掌,派式神砍伐山中林木送回來。


    聽說那個式神是向伊勢的神借來的。


    不對,聽說是使喚了愛宕的神。


    不對、不對,安倍晴明是變形怪的孩子,派來的當然是變形怪。


    聽說那些木材是靠風伯的風送到了安倍家。


    啊,我有看到,好多粗大的圓木排成一排,飛過天空。


    聽說安倍家使用那些木材,一晚就把房子修複了。


    何止是修複,還修得固若金湯呢!聽說任何妖魔鬼怪都摧毀不了。


    這樣啊。


    不愧是安倍晴明。


    在那麽遠的地方,還能做到這種事。


    他絕對不是一般人,是變形怪。


    「……」


    聽著這些話,吉昌默默地拿起身旁的書,一頁頁翻來翻去。


    成親盯著父親怎麽看都像是在逃避現實的動作,感慨地合抱雙臂說:


    「我也覺得有點誇張,可是又覺得爺爺的確有可能做得到,所以沒辦法否認那些傳言。」


    這一點吉昌也一樣,覺得父親搞不好做得到。


    可是……


    吉昌按著額頭,深深歎口氣,半眯著眼睛說:


    「他在家也就罷了,居然連不在家都被傳成這樣……」


    「不,就算是在家,大家會相信這種事還是有點誇張。」


    安倍晴明的次男吉昌瞥兒子一眼,回他說:


    「有什麽關係呢?總比引起不必要的騷動好。」


    如果被當成妖魔肆虐,鬧得滿城風雨,可能會來一堆收伏妖魔的僧都2,或是來一堆進行修禊儀式以去災解厄的神官。被傳成那樣,總比這樣好多了。


    成親眨眨眼睛說:


    「父親,您還真認命呢!」


    吉昌狠狠瞪了成親一眼。


    「這都要怪誰呢?你忘了是誰跟你伯父聯手,把所有信件都推給了我嗎?」


    「哦,你是說那件事啊!」


    看成親沒什麽反應,吉昌皺起眉頭繼續數落他:


    「起碼人家給你信,你要自己回複嘛!已經夠多人寫信給我,要我催你爺爺回來了。」


    難得聽到吉昌發牢騷,可見信件的數量不少。


    成親哈哈大笑說:


    「真是辛苦了,我可以理解。」


    「虧你還笑得出來,真是的……」


    擺著一張苦瓜臉打開哥哥來信的吉昌,大約看過內容後,低聲沉吟。


    「怎麽會這樣……」


    「怎麽了?」


    吉昌深深歎口氣,垂下肩膀。


    信上說,在凶日假期間,吉昌位於陰陽寮天文部的書桌已經被貴族們的來信淹沒了。


    自從木材滿天飛後,收到了更多信件,內容不是要催晴明回京城,而是說既然晴明在那麽遠的地方都能做到這種事,那麽,是不是可以幫他們做做這個、做做那個。


    吉平覺得吉昌很可憐,一定處理不完,就把那些信件帶回家,統統燒掉了。


    成親瞠目結舌。


    「什麽?這麽做好嗎?」


    「當然不好,他跟貴族們說,如果這些訊息隨風送到了伊勢,就會收到晴明的回複。」


    如果沒收到回複,就是風沒有把訊息送到。


    到時候可能引發軒然大波,但吉平說的也不無道理。


    他說要是真發生了那種事也沒辦法,因為他畢竟不是安倍晴明。


    在父親許可下看完信的成親不禁吹了聲口哨。


    「不要那麽沒品。」


    被父親這樣訓誡,成親滿不在乎地笑著說:


    「伯父不愧是爺爺的兒子。」


    這算是稱讚嗎?聽在吉昌耳裏,覺得心情很複雜。


    成親繼續往下看,訝異地眨了眨眼睛。


    信上說,既然發生了木材滿天飛的事,應該再齋戒淨身一段時間,所以又批準了三天的凶日假。


    「那麽,昌浩也一樣囉?」


    「應該是吧!啊,我的工作……」


    抱頭咳聲歎氣的吉昌,基本上是個老實、勤奮的人,所以要他放這種假,他並不是很開心。


    「啊,要不要我叫昌親把父親的工作帶回來?」


    弟弟昌親在天文部,直屬於吉昌。其實成親也可以接下那些工作,隻是他不太了解細節,所以最好還是交給清楚這些事的人。


    「好,拜托你了。」


    帶著歎息這麽說完後,吉昌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成親特地送信來是沒什麽問題,可是,不必這麽早送來吧?他大可跟平常一樣,等工作結束後再來。


    吉昌提出這個疑問,成親笑笑說:


    「沒什麽啦!」


    聽起來是不想說明來意。麵對言下之意叫自己不要多問的兒子,吉昌隻能歎口氣表示了解。


    「那麽,我去找一下昌浩。」


    「好。」吉昌看著一如往常悠然離去的長子背影,低聲嘟囔著:「難不成又發生了什麽事……」


    深深吐出不知道第幾次的歎息後,他又看了一次哥哥的來信。


    安倍吉昌有四十多歲了。同年代的人大多送走了雙親,甚至有人自己已經去了那個世界。


    盡管如此,在這樣的多事之秋,他還是很想說:


    「父親,請早點回來……」


    然後,他仿佛聽見晴明笑著回他說:


    暫時回不去啦!


    一拉開門,昌浩就端坐在他前麵。


    「哇!」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迎接場麵,成親嚇得往後退。


    嚴陣以待的昌浩肺活量十足地開口說:


    「早安!有什麽事嗎?哥哥!」


    成親看著他認真的眼神,感歎地聳聳肩,走進房裏,隨便找個地方便坐了下來。


    昌浩默默無語,緊盯著哥哥。


    該從哪裏說起呢?


    成親還在腦中做整理,昌浩就迫不及待地開口問了。


    「聽說你有急事找我?」


    「聽誰說的?」


    沒想到會被這麽反問,昌浩心慌地說:


    「呃,是嵬從上空看見的。」


    尾隨弟弟的視線找到黑色烏鴉之後,成親豁達地笑了起來。


    「哦,是嵬大人啊!您看起來身強體健,實在太好了。」


    「哦,您的關心令我深深感動。您看起來也一點都沒變,可喜可賀。」


    在房間角落待命,聽著他們對話的朱雀,心想當然沒什麽變啦,明明前幾天才見過麵。


    昌浩焦躁地挑起了眉毛。


    「哥哥。」


    「知道了,知道了。」


    老是被耍著玩,昌浩真的很不甘心。


    看到昌浩不耐煩地板起了臉,成親轉頭對朱雀說:


    「不好意思,麻煩你離開一下。」


    朱雀眨個眼就隱形了。


    原本就已隱形的天一跟著朱雀從房間消失了。等他們的氣息完全遠離後,成親才端正坐姿說:


    「我先問你一件事。」


    很少看到這個哥哥這麽正經八百的表情,昌浩挺直了背,疑惑地點點頭問:


    「什麽事?」


    大哥成親鄭重地說:


    「你知道行成大人的小公子吧?」


    「我知道他……」


    就是撿到疾風、給予保護的男孩,應該是叫實經吧?


    聽完昌浩的話,成親冷靜地點點頭說:


    「沒錯。行成大人家還有一位小千金,前幾天發生意外時,藤原敏次做了護身符給她。」


    「哦……」


    昌浩給了不置可否的回應,因為他不知道哥哥要說什麽。


    成親從昌浩的表情看透了一切,他舉起一隻手,示意弟弟稍安勿躁。


    「昨晚好像有妖魔闖入了行成大人家,結果敏次給的護身符燒起來,全家亂成了一團。」


    成親正好經過,聽了雜役的話便立刻趕去了。


    「小姐沒事,有事的是小公子。」


    「咦……」


    昌浩的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成親發現昌浩的臉色發白,又接著說:


    「他發高燒,不停地呻吟。不隻如此,右肩關節處還冒出了斑點圖案的奇怪斑疹,正慢慢擴散中。」


    「唔……」


    昌浩倒抽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一些事。


    「昌浩,你現在是不是跟天狗有往來?」


    成親淡淡地問。昌浩閉緊嘴巴,什麽都不說。


    「聽說天狗的雛鳥飽受異教法術折磨,而顯現的症狀跟實經公子很像,是這樣嗎?」


    昌浩不由得避開了成親詢問的視線,然後才懊惱地暗叫一聲「糟糕」。剛才朱雀才告誡過他,他的演技還不到家。


    「呃,嗯,可能是吧……」


    他試著找話掩飾慌張,卻怎麽也找不到,話接不下去了。


    「不能說嗎?那就算了,不過……」


    成親用手指抵住下巴,擺出思考的模樣,暗中觀察昌浩。


    眼神飄忽不定的昌浩,似乎是很想說什麽,卻又不能說。


    應該是有什麽苦衷吧?可是這樣下去,實經會


    有生命危險,成親還是希望可以套出什麽訊息。


    如果出現在實經身上的法術,跟天狗雛鳥中的異教法術一樣,那麽非得盡早破解不可。


    「實經公子的病是不是跟異教法術有關?」


    「……」


    昌浩沒有回答。


    而這就是答案。


    ——【注釋】——


    2 僧都是管理寺院、統率僧侶的官職名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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