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老人背對著不斷重複的邪念之歌,口中念念有詞。


    「……在此……追逐……」


    十二神將朱雀注視著站在屍櫻樹下紋風不動的老人背影。


    可怕的邪念在他周圍卷起漩渦,一邊吞噬紫色花瓣一邊慢慢靠近他。


    在屍櫻森林綻放的花朵,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顏色一次比一次深。


    淡紫色的花,現在像紫水晶融化的顏色。


    狂風轟轟作響。花瓣如暴風雪般飛舞,狠狠打在朱雀身上。


    太陰和青龍離開後就沒回來。老人命令朱雀去把咲光映帶來,朱雀卻不肯離開。


    風聲颼颼。櫻花森林鬼哭神號。數千、數萬張臉搖來晃去,徑自哼唱。這些光景仿佛都逐漸被老人的背影吞噬。


    看了幾十年的安倍晴明的背影,是熟悉的背影卻也是陌生的背影。


    朱雀的視野莫名地扁塌、歪斜起來,腳底輕飄飄的,有種在虛幻霞霧中搖晃的錯覺。


    但這種錯覺很快就會消失,最近經常發生類似的症狀。


    櫻花會使生物瘋狂。待在這裏,這種情況會越來越顯著。


    小怪離去時的背影閃過腦海。


    耳邊響起小怪的低聲詢問。


    ——那真的是被我們當成主人的安倍晴明嗎?


    「…………」


    朱雀閉上眼睛。


    他沒有回答同袍臨終之際的詢問。


    看到從夕陽擷取下來的眼眸熊熊燃燒,朱雀霍然抬起視線。


    眼前是漫無止境的櫻花森林與無數飄揚的花瓣,眯起眼睛看著這種光景的朱雀,說起了他從來沒說過的事。


    天乙貴人。


    不是現在盤著金色頭發、夢幻、美麗的天一,而是很久以前死去的前任。


    老實說,那之後究竟過了多久,朱雀不太記得了。


    沒有必要正確地記憶。十二神將的時光相當於永恒。即使度過漫長歲月,神將們也不會有多大改變。


    貴人消失時,隻有朱雀在場。


    天一重生時,隻有朱雀在場。


    同名的兩人,是全然不同的存在,與其哀悼消失的貴人,還不如迎接重生的天一。


    朱雀就像處理易碎物般,嗬護比他們晚很多出生的天一。經常關心她,給她方便,幫她解決問題。


    剛開始隻是這樣,但不知不覺中有了改變。


    先是不想看到她的臉因苦惱而扭曲,或因悲痛而蒙上陰霾。


    後來又希望能看到她恬靜地微笑,而且是對著自己笑。朱雀對自己這樣的變化感到疑惑、驚愕。


    最後,他終於察覺了。


    自己試圖抹去貴人的存在。明知不可能當作不曾有過,想要那麽做,卻一直抗拒、掙紮。


    貴人在他眼前消失,緊接著天一出現。他沒辦法像其他同袍那樣,感到絕望或是被悲痛擊倒。


    溫柔的天一肯定看出來了,但卻假裝不知道,還很有耐心地守護著朱雀,等待他解開心結。


    所以,朱雀沒有把當時的事告訴過任何人。


    當朱雀慢慢說起了這件事,小怪滿臉驚訝。剛開始,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但漸漸聽懂後,它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聽著。


    有人召喚了天乙貴人。


    不知道是哪個世界的人。總之貴人聽到召喚,應要求去了某處。


    朱雀心想應該是來自人界的召喚。到目前為止,召喚他們的人都是人界的人,所以他沒有想到其他可能性。


    被稱為「人界」的世界,其實有好幾個。這些世界相互重疊,但絕對不會有往來。朱雀知道這件事,卻從沒深入思考過。


    每個界都很相似,隻是時間的流逝不一樣。現在,十二神將們與被稱為人界的幾個世界之一,有著密切的關係。


    自從成為安倍晴明的式,所有人都追隨他後,他們誕生的異界的時間,流逝速度就變得跟晴明所居住的人界一樣了。


    在那之前,時間的流逝非常不穩定。因此,知道前一代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也沒有特別意義。


    被召喚的天乙貴人,沒多想就去了。朱雀也如常地送走她。


    他們約定好,等她回來後比劍。她很好強,總是不認輸。


    「我雖然沒勾陣厲害,但總有一天會贏你。」


    每次輸了,她就會氣衝衝地這麽宣示。外表看來比朱雀年長,在這方麵卻像比朱雀小的女人。


    活潑、開朗,全身散發著生命的活力。


    天乙貴人。這就是從人類的想像具體呈現出來的她。


    當時有點擔心她怎麽那麽晚還沒回來。


    現在才知道,那是種預感。


    正擔心時,她的神氣就墜入異界了。


    不是降落,而是墜落。而且虛弱得驚人,仿佛就要消失了。


    就在朱雀麵前。


    麵對突發狀況,朱雀呆住不能動彈。


    她全身癱軟跪坐下來,硬是抬起頭,視線飄怱不定。動蕩的眼眸是在看見朱雀在那裏時,才凝聚了焦點。


    她似乎想說什麽。


    四目交會的刹那,朱雀像解除了咒縛般彈跳起來。


    ——貴人!


    這個叫聲應該是抽搐的。


    顫抖的手伸向自己。沒有血色的嘴唇似在說著什麽。


    朱雀看到她的雙眸顫動。


    隻差一點,伸出去的手就能碰觸到了。


    卻在那之前,她的身體傾斜,被光芒包圍後便無聲地消失。


    朱雀來不及抓住她。


    ◇  ◇  ◇


    ——我的手沒抓到她。


    這麽說的朱雀,沒有激動也沒有哀歎。


    他眯著雙眼,望著飄落的花朵,緬懷過去。


    「……唔……唔……」


    喉嚨咻咻鳴響。


    小怪搖搖晃晃地向前走。


    老實說,它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前行。


    被六隻妖怪淩虐,拚死突破重圍後,在耗盡力氣之前,逃進了出現在眼前的森林。


    每次倒在邪念上,所剩無幾的生氣就會被大量吸走。它的眼前一片昏暗。


    而且,每當小怪試著解除插在胸口的刀影封印,也會引發貫穿全身的強烈疼痛。另外,還有注入心髒的這股波動。


    「那小子……」


    小怪咬牙切齒,屏住了氣息。


    波動慢慢地增加強度。


    自己的同袍竟然可以毫不留情地做出這麽殘酷的事。


    「這個……刀影……」


    沒開玩笑,必須想辦法拔出來,不然會死。


    這是弑殺神將的火焰波動。


    若放著不管,就會殷動。是一種無言的恐嚇,要它把咲光映帶去屍櫻那裏。


    沾滿血的白色身體不支倒地。


    花瓣被彈飛起來。


    趴倒的身體下麵,有蠢蠢鑽動的氣息。是膠的邪念潛藏在那裏。


    微弱的聲音響起。


    『已矣哉。』


    小怪緩緩張開眼睛。


    「……住口……」


    怎麽會完了呢。它才不會悲慘地倒在這種地方,就這樣消失了。


    昌浩一定等著自己追上來。


    在深紅的天空下,你抓住伸出來的手,像個天真爛漫的嬰兒笑著。


    「可惡……」


    絕不能讓你再承受那樣的痛苦。


    小怪這麽想,卻使不上力。


    昌浩,你在哪裏?在附近嗎?我是不是正在你所在的地方搜尋,沒有找


    錯呢?


    你會在我一路走來的盡頭嗎?昌浩。


    「……」


    眼睛迷蒙。


    流了太多血。弑殺神將的波動,正慢慢增加強度。插在身上的刀影,會奪走它的氣力及一切。


    離開屍櫻森林前,小怪尋找過老人的蹤影。


    他站在大樹下,口中念念有詞。


    小怪並不認識那沒有回頭的男人背影。


    它喃喃叫喚了主人「晴明」的名字。


    朱雀沒說你為什麽變了,但絕對還有希望。


    否則,那個青龍不可能追隨你。


    ——你的名字就叫紅蓮吧……


    很久很久以前,逼體鱗傷的你這麽說。


    是的,是你——


    刹那間。


    「紅蓮——————!」


    這聲呼喚拉回了小怪、紅蓮快要消散的靈魂。


    昌浩咬緊牙關,心想沒救了。


    就快穿越森林了。這樣的想法害他鬆懈,太晚察覺妖魔靠近。


    當風向改變時,已經被妖魔包圍。躲在櫻樹間,一步步逼近昌浩他們的妖魔,不知何時增加到數不清的數量。


    妖魔們決定先淩虐被包圍的獵物。


    從臉前端突出來的人類嘴巴,愉悅地哼唱著。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像很好吃。』


    好幾個聲音交疊,無止無境地擴散。從花瓣底下流出、爬上櫻樹樹幹的數萬張臉,露出喜悅到扭曲的表情,重複著同樣的話,覆蓋了妖魔的聲音。


    『已矣哉。』


    兩種聲音層層交疊,漸漸變成難以形容的聲音。


    在飄落的櫻花與瑟瑟風聲中,昌浩的氣力終於敗給了那個好像永遠響不停的聲音。


    妖魔們就是等著這一刻。


    最危險的是昌浩。被背著且動也不動的勾陣、眼眸因驚恐而凝結的咲光映、狠狠瞪著妖魔的屍,都隻是一般食物。唯一可能成為阻礙的昌浩,也被櫻花的意誌困住,動彈不得。


    邪念噠噗搖動,邊吞噬鋪滿地麵的花瓣,邊如疾風滑行,襲向昌浩他們的腳。


    屍抱起了咲光映。


    「走開!」


    怒吼迸出力量,纏繞於他們腳踝的邪念發出聲響被彈飛開來。


    抱著咲光映的屍,跳上櫻樹。他叫咲光映抓住樹枝,然後將往上爬的邪念踢下去。


    昌浩滿腦子都是妖魔與邪念的聲音,無法判斷該怎麽做。


    感覺遲鈍,思緒散漫。這是哪裏?自己該做什麽?這是什麽聲音?


    不斷飄落的粉紅色碎片,異常沉重地黏上來,仿佛就要鑽進皮膚底下。


    好奇怪。看見的東西都是扁的。聽見的聲音都在四周回響翻滾,淹沒了其他一切。


    膠的邪念逼近。不,不對,是自己失去平衡,倒了下來。因為受到撞擊,沉入了黑膠裏。


    在一陣混亂中,昌浩與勾陣不知何時被拆散了。


    察覺時,她的身軀滾落在妖魔前。


    昌浩拚命掙紮。


    好幾張酷似山豬的嘴戳著勾陣,確定氣若遊絲的她不能動了。


    「啊……」


    在朦朧、扭曲、狂亂的視線內,蠢動的怪獸們身體逐漸膨脹。


    昌浩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幻覺嗎?


    但那並不是幻覺。


    不是怪獸膨脹了,是邪念湧向勾陣,貪婪地吸食她的生氣。原本隻有小指頭的指甲大小的臉瞬間脹大,每張臉都變得像妖魔的身體那麽大。


    好幾張黏黏稠稠的臉直立起來,瞥了一眼發現膠的突變而呆住的妖魔。


    巨大的嘴巴吧嗒吧嗒張合,原本如孩童般尖銳的聲音變得低沉且渾厚,就像粗暴的嘶吼。


    『已矣哉。』


    妖魔四散。翻滾的邪念以驚人的速度繞到前麵,大口吞下想逃走的妖魔。


    陷入膠裏的妖魔經過猛烈掙紮,慢慢地安靜下來,萎縮不動了。


    數量龐大的妖魔接連被邪念吞噬。每吞下一隻妖魔,邪念就膨脹成長,沒多久便開始吞噬靠神氣不斷綻放的櫻花。


    爬到櫻樹上躲避的屍,流露微妙的感動,喃喃說著:


    「櫻花被吃掉了……」


    長久封鎖他們的森林,被那些可怕的臉鯨吞而盡了。


    翻滾的無數張大臉相當可怕,但屍卻看得目不轉睛。


    「原來……」屍像發燒說夢話般喃喃說著:「給了食物……那些臉……就會把櫻花吃光……」


    巨大的臉哼唱起來,像是在回應他。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屍不由得附和起陰森地響個不停的聲音。


    「已矣哉……」


    已經完了。


    屍櫻。


    你已經完了。


    男孩的眼睛出奇的清亮,閃爍著詭異光芒。


    咲光映直盯著這樣的屍。


    她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張大的眼睛充滿無法形容的驚恐。


    「屍……」


    她想呼喚屍,卻隻能發出沙啞而斷斷續續的聲音。


    咲光映的視線垂了下來。無數張臉如黑色波浪覆蓋地麵。她在那裏麵搜尋拚命掙紮的昌浩身影。


    昌浩被好幾張臉推來推去,好不容易才爬到勾陣旁邊。


    被纏繞的膠重重壓在身上,體力越來越虛弱了。身體冷得像冰。膠發出嚏噗聲企圖鑽進他嘴裏,他死命地閉起嘴巴,甩頭反抗。


    把膠甩開、甩開、再甩開,甩到再也甩不動了。


    緊緊握起的拳頭,漸漸失去力氣。


    可能不行了。


    手臂滑落。


    可能已經不行了。


    撐住身體的手肘立不起來了,會被拖倒。


    「…………」


    不行了。


    試著抬起來的頭垂下去了。


    在樹上看到他那副樣子的咲光映,淚眼汪汪地咬住嘴唇,鼓起勇氣往下跳。


    「咲光映?!」


    屍大驚失色,吼叫的聲音貫穿入耳。


    轉眼間,好幾張臉就吞噬了掉進膠海的咲光映。


    昌浩聽到微弱聲響,張開了眼睛。


    隱約看到女孩快要沉沒的白皙臉龐。


    「————唔!」


    怦怦。


    心跳加速。


    昌浩看見的不是咲光映,而是站在更遠處的、當年的「她」。


    灰白色的火焰在昌浩眼裏搖晃。


    他奮力伸出手,搜尋被吞沒的女孩。


    「……咲光映!」


    他吞回差點叫出口的名字,改喚已經沉沒的女孩名字。


    「…………!」


    屍發出難以形容的慘叫聲跳了下來,沉入膠的波浪中。


    快要沉沒的勾陣,出現在昌浩的視野角落。


    「勾陣……!」


    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在叫喚還是在哭泣。


    因為,已經完了。


    因為,已經無可救藥了。


    因為。


    因為。


    忍了又忍,到達極限的情感終於爆發。


    昌浩緊閉著眼睛放聲大叫:


    「紅、紅蓮————……!」


    瞬間,刮起了淒厲的龍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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