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了皇宮。


    輪班看守書庫的安倍昌親,忽地而起了頭。


    ?風……?


    感覺裏麵蘊含微微的神氣,昌親欠身而起。


    環顧四周。


    看到吉昌和陰陽頭從陰陽部那邊跑過來。


    ?裏麵怎麽樣 ??


    昌親對跑得氣喘呼呼的父親搖搖頭,打開了門。


    ?剛才父親派來了使者……?


    聽到吉昌這麽說,昌親點了點頭。是派了某個神將來。既然是風,不是太音就是白虎。


    敏次依然躺在地上,沉睡在停止時間的法術裏。


    三個人越過驅魔的結界靠近敏次,蹲下來看他的樣子。


    陰陽頭把刀印的刀尖抵在敏次的額頭上,在嘴巴裏念起了解除法術的咒文。


    吉昌以眼神製止了倒抽一口氣的昌親。


    在大家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敏次的眼皮微微顫抖起來。


    ?……唔……?


    慢慢抬起眼皮後,失焦的眼睛徘徊了好一會。


    光線刺眼似的皺起眉頭的敏次,發現三張臉正盯著自己,顯得很疑惑。


    ?啊 ……?


    陰陽頭用力對敏次點著頭說:


    ?很高興你撐下來了,再也不用擔心了。?


    這句話就說明了一切。


    敏次抖動著嘴唇,好像在說什麽。


    昌親把耳朵湊過去,清楚聽見了隻發出氣音的話。


    ——是昌浩大人……


    ?嗯,一定是,我想是吧。?


    昌親微微一笑,敏次的臉就泫然欲泣地糾成了一團。


    打從心底感到安心的陰陽頭和吉昌,匆匆離開了書庫,去向寮官們通報敏次生還的消息。


    ?啊……?


    還來不及說?怎麽可以讓陰陽頭和博士當跑腿去通報呢?,兩個人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昌親歎口氣,在敏次旁邊坐下來。今天看守書庫後麵的陰陽生是日下部泰和,想必現在也正全力堅守崗位。


    ?日下部大人。?


    出聲叫喚,就聽見了精力充沛的回應。


    ?是!怎麽了?敏次大人有什麽異狀嗎?!?


    語尾緊張、僵硬。


    聽昌親說敏次醒了,泰和馬上跳起來,從格子窗往裏麵看。


    昌親請他進來,但他說的職務還沒解除,鄭重地拒絕了,又回去端坐在格子窗下麵。


    ?昌親大人,在其他人來之前,那邊就拜托你了。?


    被泰和拜托的昌親苦笑起來。


    聽到消息的陰陽生應該很快就會飛奔而來。大家都累到狼狽不堪,但付出總算有了代價,想必心情都會雀躍起來。


    聽起拍踏拍嗒腳步聲,陰陽生一個接一個衝進來。


    ?敏次、敏次!?


    ?太好了!?


    ?你這家夥,害我們擔心死了!?


    他們百感交集,淚眼汪汪,個個都為敏次的生還興奮不已。


    昌親離開現場,在聚集的人群裏尋找哥哥的身影。


    最勞心勞力的人恐怕非常成親莫屬了。 聽說敏次醒來,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放心、都高興。


    ?不好意思,請問陰陽博士在哪裏??


    被昌親叫住的陰陽生歪著頭說:


    ?博士還沒有來呢。昨天晚上他輪班輪到很晚,所以應會比平時晚到。?


    ?這樣啊,謝謝你。?


    ?不會。?


    昌親向陰陽生道謝後,走向了陰陽部。


    可能是所有人都去了敏次那裏,沒有人的陰陽部顯得特別空曠。


    陰陽博士的座位上,高高堆著應該是今天之內要解決的文件。


    要處理那麽大量的文件想必很辛苦。來晚了,可能就要做到三更半夜。


    ?還沒來啊……?


    走到渡殿四下張望,也不見人影。


    ?再不快點來,你就遠遠落後陰陽寮所有官員啦,大哥……?


    ◇


    ◇


    ◇


    感覺有冰涼的東西碰觸到額頭,昌浩猛然張開了眼睛。


    ?啊,對不起,吵醒你了嗎??


    是太陰把浸水後扭幹的布放在他的額頭上。


    昌浩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會,沒關係……?


    低喃的聲音聽起來特別遙遠,感覺就像發高燒時,感官都模糊了。


    這裏是某處的屋內。他猜測應該是那間有腐朽柊木的房子。


    他想爬起來,可是身體使不上力。


    放棄後發出歎息聲的昌浩,忽地皺起了眉頭。


    ?太陰,是不是你的神力……??


    可能是散發出來的神力太過強烈,感覺皮膚又刺又麻。


    ?啊。?


    太陰點點頭,指向昌浩旁邊。昌浩緩緩移動視線,看到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道反勾玉嚴重碎裂了。


    ?你沒有這個就看不見我吧?所以……?


    ?原、原來如此。?


    了解後,昌浩深深歎了一口氣。


    全身發燙。因為負荷過大,身體發出了慘叫聲。


    昌浩閉起眼睛,在記憶中搜尋。


    他與神交換將死的命運,為替身之翅接上了新的生命。


    說起來簡單,其實需要非比尋常的力量。


    要扭轉一個人的命運,會對術士造成這麽慘烈的負擔,昌浩總算體會到了。


    再加上靈力幾乎早已用罄,所以道反勾玉撐不住就碎裂了。


    差點被釋放的天狐之血是如何控製的,昌浩不太記得了。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時,太陰移動了視線。昌浩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看到靠牆而坐的比古, 和躺在地上的冰知。


    ?是他們兩人想辦法救了你。而且,你也知道冰知是神祓眾,一直在調查你吧?為了將來的長遠打算,他在菅生鄉不斷摸索控製天狐之血的方法。?


    太陰說得若無其事,昌浩的臉卻緊繃了起來。


    ?咦、咦……?


    等等,神祓眾還沒放棄嗎?


    太陰說冰知沒辦法動,所以實際施行控製法術的是比古。


    ?這樣呀,比古,謝謝你救了我。?


    昌浩誠心感謝,比古微微一笑, 忽地站起來。


    ?我去拿水來。?


    比古簡短丟下一句話,就踉蹌地走出去了。


    太陰憂慮地看著他走出。


    ?他一直都是那樣,幾乎什麽話都不說。?


    智鋪操縱真鐵的身體好幾年了,比古明明察覺了,卻下不了手殺死他。


    這些事重重壓在比古心上。


    但是,昌浩沒辦法為他做什麽。昌浩很想幫他,可是,不知道該怎麽幫。


    昌浩眨眨眼睛,望向冰知。


    ?冰知的傷勢怎麽樣??


    ?很嚴重,本來想等你醒來就回菅生鄉。?


    昌浩瞪大了眼睛。


    ?你應該把我放在這裏,先送冰知回去呀。?


    太陰聳聳肩說;


    ?我是很想那麽做,可是……再怎麽樣都不能沒有護衛吧??


    ?咦……有六合啊……?


    昌浩還沒說完,太陰的視線就滑向了某處。


    她看著甚麽也沒有的地方。


    發現昌浩滿臉狐疑,太陰眨眨眼睛說:


    ?啊,對了,你看不見,六合就躺在那裏——他的神氣被汙穢連根拔除,昏睡不醒。?


    昌浩心想原來是這樣。看不見也就算了,竟然連一點點的神氣都感覺不到。神氣被奪走到這種程度,就跟在京


    城昏迷的小怪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醒來。


    太陰說其實冰知剛才還有意識,所以她把昌浩、六合交給冰知和比古,先把皇上和敏次的魂蟲送回了京成。


    把兩隻魂蟲交給晴明,就直接折返了。


    ?剛才晴明的式來過,說敏次和皇上都獲救了。?


    昌浩聽說後, 總算大大放心了。但心安的同時,眼角也熱了起來。


    ?太好了……?


    盡管把能用的力量全都用光了,但敏次能夠回來,就值得了。


    或許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複元,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智鋪祭司消失了,造成樹木枯萎的文重也跟柊子去了門的那一邊。


    結果,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門在哪裏了,或許這樣也好。門一打開,黃泉大軍就會湧現地麵。最好是被埋藏在某處,永遠不為人知。


    回京城前,必須先祓除四國和中國殘留的汙穢。


    這件事不會有問題。昌浩一個人可能做不到,可是還有比古和冰知。他們雖然也遍體鱗傷,但複元後都是非常值得信賴的術士。


    ?我睡一下……?


    聽到低喃聲的太陰把頭轉回來時,昌浩已經發出打呼聲了。


    太陰聳聳肩,低聲笑了起來。


    天空燃燒著一整片的晚霞。


    走出屋外的比古,往腐朽的柊木用力捶下去。


    ?必須……由我動手才行啊……?


    比古應該親手殺了被智鋪附身的真鐵,不該讓昌浩動手。然而,比古卻下不了手。


    昌浩劈下的雷神之劍,直接擊中了真鐵,把他的身體劈得粉碎。


    屍骸片甲不留。


    比古垂頭喪氣地站在朽木的樹根處。


    ?你最後還是連遺物都不留給我呢……真鐵……?


    ◇


    ◇


    ◇


    太陽西沉,夜幕覆蓋了整個世界。


    攤開書來看的脩子,發覺天色已經暗到看不清楚文字了。


    正要叫人時, 藤花就拿著蠟燭走了過來。


    ?公主,我來點燈…….?


    她先給燈台添油,再用蠟燭的火點燃燈芯。燈台點燃的火焰長長往上升,迷迷濛濛地照亮著竹三條宮的主屋。


    藤花再把蠟燭放在一邊,開始骨碌骨碌地卷起攤開後散落各處的圖書故事的卷軸。


    ?那是……?


    脩子開口想辯解,藤花笑盈盈地說:


    ?我知道,是小妖們亂丟的吧??


    那三隻小妖會找種種樂子來讓脩子開心,但美中不足的是,從來顧不到收拾善後。


    滿臉尷尬的脩子說:


    ?我本來想等一下就收拾幹淨,可是,後來又忘了……?


    在看新書的時候,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它們呢??


    ?說要去安倍家,剛才全衝出去了。?


    ?是嗎? 這樣啊。?


    因為脩子喃喃說著很擔心沒回來的風音,所以它們替她去看風音了。


    藤花正已熟稔的手勢卷著圖畫故事的卷軸。脩子輕輕合上書,又把視線拉回到她的背部。


    忘了是什麽時候,她曾說要永遠待在這裏侍奉脩子。


    但是, 那樣下去恐怕不行。


    脩子在膝上握緊雙手,讓自己鼓起勇氣,把該說的話說出來。


    ?藤花……?


    ?是??


    抱著好幾本圖畫故事的藤花轉過身來,脩子卻躲開了她的視線。


    ?公主??


    疑惑的藤花把圖畫故事收進箱子裏,再走到脩子附近坐下來。


    ?怎麽了?公主。?


    脩子背向了藤花。


    藤花正要把手伸向低著頭的脩子的背部時,脩子開口了。


    ?呃, 那塊布料——?


    聽到突然切入的話題,藤花驚訝地縮回了手。


    她知道脩子說的就是她放在房間裏的那塊布料。


    ?哪天一定要做成衣服。?


    脩子背對著藤花,抬起了頭。藤花發覺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但不是現在……對了,等幫我做好裳著儀式的衣服以後吧。?


    裳著儀式是女子的成人儀式,應該再過不久就會舉行了。


    ?用那塊布料做好衣服後,你就離開這裏。?


    脩子拚命搜索辭匯, 說得結結巴巴。


    因為流淚的關係,她的聲音在顫抖。


    ?你要離開…… 做好衣服後,就不準再留下來。?


    脩子抖動喉嚨 ,吸入了空氣。


    ?一條不是很遠, 所以,你隨時都可以回來,可是……?


    藤花的嘴巴動了起來, 重複著?一條?這兩個字 。


    那裏有妖車棲息在橋墩的戾橋,還有——安倍家。


    ?你不可以再回來,你要一直乖乖待在那裏。?


    ?……嗚。?


    藤花不由得深深低下了頭。


    淚水從她臉頰滑下來。


    脩子不知何時發覺了。發現藤花隱瞞的事、發覺被竹簾隔開的事、發覺連做夢都已經放棄的事。


    然後,還允許曾經發誓要永遠隨侍在側的藤花離開這裏。


    ?公主……?


    不久前,這個未滿十歲的孩子還曾聲嘶力竭地要求她不可以離開。


    而今,她在藤花還不覺時成長了,因為發生過太多事,逼得她不得不成長。


    藤花很高興她有這樣的想法,卻又為她被迫成長感到莫可奈何的悲哀。


    藤花用袖子拭淚。


    ?謝謝你,公主……?


    脩子默然點頭,像要掩飾什麽似的說:


    ?拿什麽喝的東西來吧。?


    ?是。?


    欠身儀而起的藤花,在起身的一剎那,聽到輕微的咳嗽聲。


    她反射性地轉過身,看到脩子弓著背,捂住嘴巴。


    從起初的小咳,逐漸增強為劇烈的大咳。


    ?公主,你還好嗎??


    藤花靠過去搓脩子的背部時,從她口中傳出了喀的混濁聲。


    ?唔……?


    脩子張大眼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掌心。


    她的掌心和嘴巴,都沾滿了湧出來的紅色鮮血,在燈台火焰的照耀下,顯得詭譎妖異。


    ?唔……?


    脩子按住脖子,彷佛有東西要從腹部深處經由喉嚨湧上來。


    ?公主……?


    藤花的低叫聲,被脩子再度大量吐血的聲音掩蓋了。


    脩子就那樣搖晃傾斜,倒在血泊裏。


    有個紅通通的東西,從她沾滿鮮血的嘴裏爬了出來。


    仔細看,像是剛羽化的蝴蝶。


    藤花被濃烈的血腥味熏得頭暈目眩。情況過於危急,把藤花嚇得思考完全凍結,身體不能動彈。


    ?藤花大人—?


    ;突然響起的叫喚聲,對藤花來說簡直是上天的救援。


    ?菖蒲……?


    臉色蒼白地轉過身來的藤花,中斷了後麵的話。


    嫋嫋搖曳的燈台光線,照出了站在主屋木門前的女人的臉。藤花注視著那個人,連呼吸都忘了。


    這是誰呢?


    竹三條宮有這麽美麗的女人嗎?


    美到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美到令人神魂顛倒、美到令人害怕。


    美貌的主人陶然一笑。


    ?你怎麽啦?藤花。?


    藤花認得這個聲音。


    ?……菖……蒲??


    女人露出妖媚的笑容,走向倒在地上的


    脩子,把染得紅通通正在發抖的蝴蝶撿起來,全然不顧白色的手指會弄髒。


    ?藤花大人,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再見。?


    女人看看手上的蝴蝶,再看看藤花,忽地眯起了眼睛。


    瞬間,不知從哪吹來了一陣風。


    燈台和蠟燭的火焰都咻地熄滅了。


    風吹過了陷入黑暗的主屋。


    藤花記得這個風。


    心髒怦怦狂跳起來。


    是在伊勢。


    送葬行列來帶人走的時候。


    眼睛在黑暗中看不見東西,藤花拚命尋找脩子。


    ?公……主……?


    盡管身上的衣服和手都被黏稠、溫熱的東西濡濕了,藤花還是不顧一切地抱起脩子,慘叫似的大叫起來。


    ?來人啊,快來人啊——!?


    ◇


    ◇


    ◇


    呸鏘……


    男人單腳下跪,迎接隨風降落在黑暗中的女人。


    ?恭候大駕。?


    女人對男人的應對很滿意,點點頭,舉起了沾滿血的蝴蝶。


    ?柊為我們指示了道路吧??


    智鋪祭司微微一笑,跨出步伐帶著女人往前。


    ?阻礙著一個也不剩,煩惱根源全都斷絕了。?


    ?是嗎?很好。?


    柊犯了罪,就會被排除在投胎轉世的的輪回之外。隻能去黃泉之門的另一邊,不能在世間徘徊,因為他們的記憶本身就是門的地圖。


    ?文目臨走前,為我們留下了通往門的軌跡。?


    ?我們那麽疼她,為我們做這點事也是應該的。?


    女人看著沾滿血的白色蝴蝶,露出了微笑。


    門的鑰匙是神之血、與神相關者之血,以及—-神的後裔之血。


    血中蘊藏的力量越濃,越能完成身為鑰匙的使命。


    而內親王脩子是現存皇族中,唯一一個天照大禦神的分身靈。


    ?終於可以把大神請到這地上了——-?


    欣喜雀躍的聲音融入了黑暗中。


    『——以此骸骨為礎石,將會打開許久未開的門吧……』


    呸鏘……


    黑暗中響起水淌落的聲音。


    響起血滴淌落的聲音。


    不久後。


    從黑暗深處,傳來被隱藏至今的大磐石移動的低沉、笨重的聲響。


    定能將人誘入鋪設之路的咒語。


    其名為—?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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