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這個小小的金屬片是我的寶物。


    彎曲的、小小的、僅僅擁有一種機能上的美。


    銀色的鐵片有點冰冷,當用力握緊時會感到一陣痛楚。


    喀鏘,一天的開始把它轉半圈。


    喀鏘,一天的結束把它轉半圈。


    我小時候每次聽到那個聲音,心裏都會感到很驕傲。


    因為,每當聽到那個聲音時的我總是抱有想要哭出來般的心情。


    喀鏘,喀鏘。開始時一次,結束時一次。


    一天正好能畫出一個圓形,就這樣每天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轉啊轉啊,不厭倦也不費力。半是歡喜半是憂傷。


    不停轉動的每一天,就如同理發店的招牌。


    但是,如同無盡螺旋的日子唐突地結束了。


    銀色的鐵片隻是冰冷地……毫無喜悅之情。


    用力緊握的手滲出血來……毫無悲傷之情。


    那是當然的。鐵終究還是鐵。裏頭並不存在幻想。


    八歲時知道現實以後,鐵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耀眼的存在。


    那時候我明白了。所謂的變成大人,就是明智地將幻想取代。


    自以為早熟的愚昧,讓我驕傲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矛盾螺旋


    /0


    今年的秋天很短。


    明明還不到十一月,感覺就好像已經要進入冬天一樣。在這個時候,警視廳搜查一課的秋巳刑警碰到了一件詭異的怪事。


    由於工作的關係,在這個接觸死人數目僅次於醫院的職場上,總是免不了會流傳些奇聞怪談之類的恐怖傳說。大家通常對這種事情盡量都不去談論,已經成為一種不成文的規定。


    理所當然地,即使是麵對一般怪談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的秋巳刑警,對於這件事情的反應也與目前為止所聽聞的故事有著明顯的差別,畢竟那可是堂皇地以怪談作結而記錄在正式報告書上了啊。至於這份原本應該沒人注意的派出所報告之所以會落到他的手中,恐怕是因為他喜好神秘事物的怪癖在署裏相當有名的關係吧。


    這起事件,起初是當成說謊的竊盜案來處理。


    內容相當單純。十月初,距離市中心不遠的某個住宅區一角發生竊盜案。犯人是某個專趁屋主不在時闖空門的家夥,受害的人家共有十戶以上,而這故事是發生在其中最高級的公寓裏某一戶。


    犯人是有前科的闖空門慣犯,他不是有計劃地進行犯罪的類型,而是心血來潮就會溜進附近的公寓。犯人如往常一般隨隨便便地走進第一眼見到的公寓,隨意選擇沒人在家的房間並潛入。


    問題是那之後,隔沒幾分鍾犯人急忙跑到了最近的派出所來求救。雖然犯人驚嚇過度導致說話內容讓人摸不著頭緒,但大致上意思是在公寓裏頭發現那一家人的屍體。於是留守的警官便和犯人一起趕去現場。然而,跟犯人描述的完全不一樣,那一家人都還健在,而且還幸福地吃著晚飯。


    犯人為此大感不解,認為他行為可疑的警官一問之下,發現對方是為了偷竊才會到那棟公寓裏,最後這件事其以闖空門未遂之罪名逮捕落幕。


    「啊?什麽跟什麽啊。」


    秋巳刑警讀完報告後大喊,底下的椅子被他坐得嘎吱作響。


    要說奇怪也的確是件怪事,但也不是說有多特別到能夠引人注意。


    根據報告書記載,犯人既沒喝酒也沒有吸毒,精神方麵也毫無問題。一個闖空門慣犯突然發瘋跑去警局亂報案而被逮捕,說少見也的確是很少見。


    不過這種瑣碎、而且也已經結案的事件(說起來這是否算得上事件還是個疑問),現在可沒有時間去理會。


    現在的他就像三年前一樣忙碌。在巷子裏失去行蹤的人越來越多,讓人懷疑那個事件是不是再次發生了。雖然沒有公開,但十月以來已經出現了四名失蹤者。要堵住被害者家屬的口也越來越困難了。


    在這種情況下可沒多餘的時問來調查這種瘋子胡言亂語的事件。盡管如此,他還是被這個事件給吸引住了。


    「可惡。」


    他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拿起電話。打給呈交報告的派出所。對方迅速地接起電話,他便詢問這起事件的相關細節。


    例如是否已經和犯人所說的「發現屍體的房間」周圍幾戶人家確認過,以及犯人對於屍體的描述有沒有什麽矛盾。


    得到回答正如所預想,派出所當然向隔壁的人家詢問過。至於犯人所描述的屍體狀況,就算是瘋子的胡言亂語也未免太過於詳細了。


    道謝後放下電話的同時,背後傳來了聲音。


    「你在那邊幹什麽啊大輔?快點,出現第二名死者的遺體了。」


    「已經發現了嗎?這麽說來今天又是吃剩下的。」


    是啊,對方點頭回答。


    秋巳刑警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俐落地轉換思考模式。再怎麽在意這份報告書,畢竟都是已結案的事件。現在也不應該以它為優先。


    於是,就連被稱為搜查一課最好事的秋巳刑警,也忘了去追究這樁詭異的事件。


    /1(矛盾螺旋、1)


    明明十月才剛開始,街道上卻異常寒冷。


    時間接近晚上十點。


    風很冷,夜晚的黑暗如刀鋒般銳利。


    這時候街上原本應該還很熱鬧才對,但今晚的景象卻如此陰鬱,讓人忍不住懷疑時鍾是否慢了一個小時。寒冷的天空就算下起雪來也不意外,讓人不禁想著,冬天似乎提前來臨了。


    大概因為這樣,總是人潮擁擠的車站前感覺也就不若平時那般繁華。


    從車站走出來的人幾乎都拉著上衣的領子,毫不猶豫地直接往自己的家走去。說到「家」這個名詞,是無論再怎麽小也能讓人溫暖安歇的地方。特別是這麽寒冷的日子裏,每個人都會加快腳步回家吧。


    流動的人群所散發的熱氣很快地消失。街道顯得比平時更加黑暗。


    少年一直觀看著這樣的景象。


    離車站前有一段距離的路上,在一台罐裝飲料販賣機的旁邊。有一位少年好像在躲藏般坐在那裏,眼神看起來似乎並不太正常。


    抱膝而坐的少年,乍看之下很難分出性別。


    細致的臉龐和纖瘦的身軀。染成紅色的頭發並沒有整理而任其隨意翹起。年齡約十六、七歲。飄栘不定的眼神十分細膩,要是做點女性化的裝扮,再從遠一點的地方觀看,搞不好真的會被認為是女性。


    少年的牙齒喀喀地打顫,服裝也有點奇怪。髒兮兮的牛仔褲上麵配著一件群青色的大外套。但是裏麵居然打著赤膊。


    少年不知道是很冷——還是在忍耐什麽,他隻是一直喀喀地撞擊著牙齒。


    不曉得他維持這樣的狀態多久了。


    從車站出來的人影開始稀少起來。不知不覺間少年被幾個年輕人包圍起來。


    「唷,巴。」


    其中一個年輕人用輕蔑的口吻喊道。


    然而紅發少年完全沒反應。


    「……胭條。你這家夥,竟敢忽視我們!」


    那個年輕人粗暴地抓住少年的外套,將他拉了起來。


    開口說話的這個人年紀和少年差不多大。旁邊另外圍著五個年齡相仿的人。


    「什麽嘛,一休學就翻臉不認人啊?是嗎,小巴巴已經是社會人士了,所以不會跟我們這些混混在一起了是吧,嗯?」


    啊哈哈哈,眾人笑聲四起。


    少年——巴什麽反應也沒有。


    男子哼地一聲鬆開抓住巴的手,接著一拳打在少年的臉上。少年被揍的瞬間發出鏘的一聲,好


    像有什麽東西掉在地麵上。


    「——」


    「別想裝死,混蛋。」


    男子嘲弄似地罵道,旁邊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個聲音讓少年——胭條巴從衝擊狀態中恢複過來。


    「……胭條……巴。」


    巴喃喃念著自己的名字。彷佛思考已經停止,連自己是誰都忘得一幹二淨。這個從口中說出名字的動作,就好像是讓自己再次啟動的儀式。


    回過神來,巴瞪視著眼前的男子。


    這群人曾經是他的同學。


    對他們都還有印象。在普通的學生當中,總是會有一部分的家夥會變成專門欺負弱小的不良學生。


    「相川嗎。你這家夥,這個時間在這裏幹什麽。」


    「這是我該說的話吧。我還擔心你會不會跑去出賣肉體呢,畢竟小巴巴你可是柔弱的女孩呢。」


    對吧,男子向周圍的同伴問道。


    當然巴並非女兒身。隻是在高中時,因為他體型很纖瘦、加上名字的關係,讓他常常被同學們嘲笑。


    巴什麽也回答,隻是隨手撿起地上的空罐。


    「相川。」巴叫著對方的名字。


    在對方張開嘴正準備回應的瞬間,巴拿著空罐,直直地往那張長滿青春痘的臉伸了過去。


    男子的嘴被空罐塞住。隨即巴一掌就往空罐用力拍打。


    「嗚……!?」


    男子忍不住倒在地上。吐出的空罐上麵還沾著血跡。


    男子的同伴驚愕之餘,連動也動彈不得。


    他們隻不過偶然見到了從高中退學的老同學,想上前找點樂子。以為隻有自己才會使用暴力,卻沒想到巴會先動起手來。


    所以,對於同伴被打倒的事情,瞬間沒能反應過來。


    「相川。你這家夥還是一樣沒什麽大腦呢。」


    胭條巴一邊說著一邊朝倒在地上的男子頭部猛踢。宛如踢足球一樣用腳尖施力。與淡淡的語氣相反,腳下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


    男子就這麽動也不動了。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脖子折斷了?


    ——還是因劇痛而無力站起來?確認這一點之後,巴跑了起來。


    他跑的方向並非行人較多的車站前,而是更為安靜的小巷裏。


    看到巴逃跑,對方總算理解他們的立場了。


    打算敲詐點零用錢的對象,不但出手毆打同伴,讓他嘴裏流血倒在地上——現在還打算逃跑。


    「那個混帳,開什麽玩笑——看我宰了你!」


    其中一人大叫著,激動的情緒迅速傳達給其他人。他們為就好像在追捕逃走的雌鹿一樣,為了報複而追了過去。


    …


    看我宰了你嗎?


    聽到那夥人的叫聲,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些家夥明明是認真的,卻沒認真思考過話中的含意。沒有殺人覺悟的家夥,居然向才剛親手體驗過的對象叫囂「我要殺了你」,簡直輕率至極。


    ——我明明才剛殺過人啊。


    卡答卡答卡答……刺殺人體時的觸感在腦海中複蘇,我險些吐出胃裏的東西。


    我一試著回想就渾身發抖。牙齒顫抖得幾乎敲碎,腦袋裏簡直像有暴風肆虐般一團混亂。


    那些家夥並不明白殺人這行為有多麽嚴重,正因為不明白才能輕易說出口。


    ——既然如此,就由我來教你們。


    幹涸的心靈讓我揚起嘴角。


    ……我不認為自己的性格特別凶暴。雖然以牙還牙是我的信條,但像今天這樣加倍奉還地打昏對手還是第一次。今晚的我並不正常……不,或許我隻是渴望變得不正常罷了。


    ——地點就挑這附近吧。


    我鑽入夾在兩棟建築物之間稱不上是道路的小巷,那群家夥沒過多久就追上了我。正確地說,是我故意讓他們追上的。


    我在無人注意的暗巷內停下腳步,確認五人都追來後撲向帶頭的家夥。


    我一掌拍向對手的下顎。外行人的鬥毆等於是反覆的揍人與挨揍,誰先挺不住就會單方麵地遭到痛擊。我非常清楚,打起架我沒有勝算——要打,就得拿出真正想殺對手的氣魄。


    我下手毫不留情。因為唯一的生路就是在他撲過來、其他人包圍我前一一撂倒敵人。


    挨揍的家夥企圖還手,我的指尖卻搶先一步刺進他的左眼,觸感宛如鑽入一團偏硬的明膠。


    「咿——不要啊啊啊啊啊!」


    那家夥痛得慘叫。我趁機抓住他的臉,鼓起渾身之力拖著他的後腦勺往牆壁砸。


    砰地一聲,帶頭的家夥搖搖晃晃地癱軟倒地,一隻眼流出血淚,後腦勺在牆上劃出一道血跡。


    ——傷成這樣也還是不會死。


    麵對這片令人目不忍視的慘狀,趕來的四人愕然地呆立當場。


    他們應該看過打架時流的血,但多半是首度目睹生死關頭的流血場麵。


    我抓準空檔襲擊最接近的對象,先拍出一掌,揪住對方的頭發讓他低頭,接著彎起膝蓋用力往上頂。膝蓋骨傳來鼻梁斷裂的感觸,一舉奪走對手反擊的意誌。


    我連續三次以膝蓋撞擊他的臉,朝奄奄一息對手的後腦杓用盡全力揮肘。強勁的衝擊震得我的臂骨嘎吱作響,第二個人就此倒下,鮮血噴上我的膝蓋。


    「胭條,你這混帳——!」


    兩個人。看到兩個同伴倒地不起後,那些家夥總算有所覺悟,剩下三人毫無理智與秩序地一起撲向我。


    一旦被包圍,接下來的結果顯而易見,光憑我一個人不可能應付三個對手。


    我不斷挨打遭踹,輕易地被逼到牆邊癱坐下來。


    他們用力毆打我的臉頰、踢我的肚子,然而我冷冷地觀察到,這些家夥攻擊的暴力程度不如我剛才的行為。


    ——隻不過是三人合力圍毆一個毫無抵抗的對象。


    這種暴力,沒有明確想「殺害」對手的意誌。


    可是再繼續挨打的話,我遲早會死。即使一拳一腳不至於造成致命傷,不斷承受攻擊終究會傷及心髒。非得持續忍受被毆打的痛楚直到死亡的時刻到來,說難熬倒也挺難熬的。


    ——看吧。即使沒有殺意,人依然能夠輕易殺人。


    那是罪嗎?像我一樣抱著明確的殺意殺人,或是像他們一樣無意之間錯手殺了人,哪一種行為的罪比較重?


    如雨點般的拳腳不斷落下,我以混亂的腦袋思考這個問題。我的臉龐和身上已全是瘀青,也習慣了疼痛。那些家夥恐怕也習慣了不斷毆打我,才收不了手。


    「你長了張可愛的臉,下手倒是很重嘛,胭條!」


    砰!我被特別強勁的一腳踹中胸膛,開始咳個不停。不知是口腔內破了皮還是內出血,我竟咳出血絲。即使他們三個沒有發現,再多圍毆幾秒鍾髒條巴大概就會死……此時我終於察覺,我對自己的性命毫不在乎。


    那些家夥的拳頭打中我一邊眼睛,劃破眼皮。正如紅腫的眼皮遮蔽視野,我的意識也即將中斷——


    喀啷……


    一個清脆的音色響起。


    如鈐的聲響,比拳腳打在人體上的鈍響細微得多。


    三名少年停止動作,回頭望向聲音的來源……他們方才走進來的小巷入口,我也張開瘀腫的眼皮注視來人。


    「——」


    意識凍結了。


    我的目光牢牢釘在那人身上無法轉開,除此之外不出別的解釋。


    佇立在小巷入口的人影——正是如此脫離常軌。


    當著這片寒空,那家夥赤腳踩著渾圓的木屐。木屐的黑漆匠色與紅鞋帶襯托得那雙白皙的


    裸足越發醒目,印象強烈得讓人啞然失聲。


    不,撼動人心的奇異之處還不僅如此。


    那人身穿橙色的和服,不是豪華的正裝,而是可以在祭典上看見的簡樸款式,居然還在和服上披了件紅色皮夾克。


    喀啷……聲音再度響起。


    木屐敲打地麵的聲響一步步地靠近。


    搖曳的發絲、衣物的摩擦聲。和我——胭條巴的意誌無關,我感到自己的雙眼正直盯著這個人物,不放過任何細微動作。


    人影以若無其事的自然態度定上前。


    一頭彷佛用濃墨暈染的黑發長度不到肩膀,隨意剪短的發型很適合他。


    人影擁有纖細的身體與輪廓,雪白的肌膚與——一雙彷佛直視我靈魂的黑眸,以及跟肮髒暗巷不相襯的幽美站姿。


    她好像是個女人。


    ……不,她的年齡和我們差不多,應該稱作少女。因為相貌太過端正,要說她是男是女都說得通。當然,無論她是男是女都一樣美得讓人發寒。然而,我卻察覺這個人是女性。


    「喂。」


    融合和風與洋風的少女粗魯地開口。


    她一臉不悅地看著我們,毫不顧慮地走了過來。


    原本包圍我的三人組先是有些困惑,接著開始圍住少女。這群已對暴力麻痹的家夥,對此刻出現的女人產生了欲望。他們暴露出乎常壓抑的感情,威嚇著她。


    「找我們有什麽事?」


    那群家夥緩緩地逼近,三人似乎齊心一致想包圍她不讓人跑掉。人渣!我這麽唾罵,卻無能為力。這頓毒打讓我的手腳處處瘀青,使不上力氣。


    我無法忍受那名和服少女被這群像假貨一樣的小鬼玷汙。不——她有可能被這種雜碎玷汙嗎?


    「我問你找我們有什麽事?沒長耳朵啊?」


    其中一人定到她身邊怒吼。


    她沒有回答,隻是隨意伸出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真的像魔法一樣。


    少女纖細的手臂抓住包圍的年輕人輕輕一扯,他就像沒有重量似的兜轉一圈,頭下腳上地摔倒。


    那是叫內股的柔道招式嗎?她一連串的行動明明十分迅速,卻自然流暢得宛如慢動作播放的影像。


    剩餘兩人撲向和服少女。她僅僅一掌拍上對手胸瞠,其中一個便癱在地上。我得用上激烈的暴力手段才能打昏一個人,她卻隻靠最低限度的動作就讓兩人喪失意識,過程花不到五秒鍾。


    這個事實使我戰栗,最後一個家夥也發現對手並非常人。


    哇啊!他驚叫一聲拔腿就跑。麵對逃跑的背影,少女抬腿踹向對手的頭,那記漂亮的回旋踢甚至沒發出半點聲音便撂倒最後一人。


    「嘖,腦袋硬得跟石頭一樣。」


    少女輕輕彈舌,撫平淩亂的和服衣擺。


    我連話也說不出來,僅僅注視著她。


    ——在這個連路燈、甚至是月光都照射不到的垃圾堆中,唯獨她的頭頂仿佛有銀色光芒傾注而下。


    「喂。」


    少女回過頭來。我想說些什麽,但嘴裏滿是傷口講不出來。


    她從皮夾克口袋裏掏出一把小鑰匙扔向我,熟悉的鑰匙落在眼前。


    「這是你掉的東西吧。」


    她的聲音直透我腦海深處。


    ……鑰匙。啊,是我剛才被揍時掉的嗎?她之所以過來,是為了把如今已不重要的家門鑰匙還給我嗎?


    事情辦完之後,少女轉過身去。


    沒有道別也沒有安慰,她像出現時那般踏著如散步般悠然的步伐,漸行漸遠……彷佛我根本無關緊要。


    「——別……」


    我伸出手。


    我想挽留什麽?為何試圖挽留她?


    我——胭條巴也覺得這種瘋女人無關緊要啊。


    可是——可是,我受不了現在被人拋下。不管是誰都好,我不想被拋棄。我沒有任何價值、其實隻是個贗品的衝動湧上心頭,讓人無法忍受。


    「你先別走!」


    我大喊著起身……雖然試圖起身,卻站不穩。我全身上下教在抽痛,扶著牆壁好不容易才半彎腰站好。


    和服少女停下來,回頭拋來的目光冰冷得令人背脊生寒。


    「幹嘛?我可沒撿到其他東西。」


    她淡淡地回答。腳邊明明倒著五個人,這家夥卻毫無感觸。


    「喂,你該不會想直接閃人吧?」


    當我奄奄一息地開口,她終於環顧周遭的慘狀。


    倒地的家夥之中也包含被我打得頭破血流的兩個人,是粗劣暴力行為導致的結果。


    哼~少女揚起眼珠注視著我。


    「放心,他們都沒死。躺在那邊的家夥眼睛廢了,但這點程度的傷死不了人。第一個醒來的家夥會自己想辦法吧,還是你要馬上找人來幫忙?」


    她以怎麽聽都隻像是女性的高音,說出男性口吻的台詞。


    我點點頭。


    「是嗎?可是該連絡哪邊才好?警察?還是醫院?」


    少女認真地問了個脫線的問題。


    我本來隻想到叫救護車,不過若將我剛才的行動視為正當防衛,找警察處理或許比較快。然而——


    「——不能找警察。」


    為什麽?她的目光在問。


    ……不知為何,我下定決心將絕不該說出口的秘密、我的最後底牌告訴她。


    「我殺了人。」


    時間彷佛暫停了幾秒。


    少女似乎產生興趣的定過來,仔細觀察著吃力地靠在牆邊的我。


    「感覺不太像耶。」


    她訝異地說。從她將手抵在唇邊陷入沉思的反應來看,這家夥也不敢肯定。宛如發高燒時喃喃吐出囈語般,我繼續自虐地告白。


    「是真的,我是剛剛才殺的。對方被我用菜刀捅得肚破腸流,還砍下頭顱,不可能還活著……嘿嘿,條子這會一定聚集在我家裏,滿眼血絲地搜索我吧。沒錯,等天一亮我就會聲名大噪——!」


    我發覺的時候,已經自嘲地笑了起來。我聽著自己無聊的笑聲……不知怎地,聽起來也像是在哭。


    「這樣嗎,應該是真的吧。那你也別叫救護車了,一給人發現就會直接被關進鐵窗……啊,你是因為衣服沾到血才脫掉的嗎?我還以為是流行呢。」


    少女冰冷的手撫過我的胸膛。


    「——什……」


    我倒抽一口氣。她說的沒錯,我是因為被血濺到才會脫掉上衣。我隻穿著褲子,赤裸上半身披著夾克逃出來。


    ……她知道。這女人明知我是殺人犯卻一點也不吃驚——反而激起我的不安。


    「你不怕嗎?我可是殺了人啊。殺一個人和兩個人還不都一樣,你以為我會放知情的你離開嗎?」


    「——殺一個人和兩個人才不一樣。」


    和服少女不快地眯起眼睛,反倒把頭湊過來。


    ……我在身材上明明高一個頭,氣勢卻被從下往上看的她壓倒。


    被那雙黑眸牢牢盯著,我不禁吞了口口水。我之所以倒抽一口氣並非被她的氣勢震攝,隻是看得入迷。至今為止,我不曾為了人類感動過。十七年的人生中,我不曾對任何事物如此深深著迷,不曾這樣感動到忘我的地步。


    ……沒錯,我從不曾覺得人類如此美麗。


    「我是真的——殺了人。」


    我隻說得出這句話。


    少女低下頭輕輕一笑。


    「我知道,我也一樣啊。」


    隨著一陣衣物摩擦聲,彷佛完全失去興趣的她轉頭離開,踏著喀啷喀啷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


    不想放那個背影離去。


    「別、別走,你不是說你也一樣嗎!」


    我想追上前卻摔倒在地,勉強再次站起身瞪著回頭的她。


    「那就救救我啊,我們不是同病相憐嗎?」


    我自以為是地拚命大喊,完全不像平時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丟人現眼。聽到這沒有理由的突兀要求,少女驚訝地瞪大雙眼。


    「同病相憐……嗯,你的確空蕩蕩的。不過你想要我幫你什麽?擺脫殺人罪嗎?還是治好你身上的傷?很不幸,這兩者都在我的專門範圍之外。」


    ——嗯,沒錯。


    我想要她幫我什麽?


    雖然希望她救救我,我卻想不清具體而言要她怎麽救我……這個渴望明明深深烙印在胭條巴心中,比任何事都來得重要。


    「——這裏遲早會被人發現,你先把我藏起來。」


    總之,這是最優先的問題。


    她麵有難色地開始思索,充滿人味的舉止和先前的缺乏感情正好形成對比。


    「你說的藏起來,是要我提供藏身之處嗎?」


    「沒、沒錯,你隻要協助我躲到隱密的地方就行了。」


    「這座城市裏沒有哪個地方是隱密的,若不想被人發現,就隻有自己的家裏吧。」


    少女一臉為難地說,這種事我當然曉得。


    或許是疼痛害我暴躁起來,我對她吼回去。


    「我就是不能回家才要你幫我啊!難道你要讓我躲你家嗎?你這個笨蛋!」


    可惡!我惡狠狠地罵著。此時,少女意會地點點頭。


    「可以啊,想住我家就隨你住吧。」


    「——咦?」


    「小事一樁,你就想要我幫這點忙啊。」


    她逕自往前走去,沒朝我伸出手也沒扶我一把。


    雖然如此,少女的背影仍說了聲「跟我來」。


    我——跟上了她。


    隻是跟著她走,圍毆所受的傷與刺殺人時留下的心靈創傷都被我拋諸腦後。


    我一心一意地追逐著她超然前行的背影。


    她是一個人住嗎?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非問不可的問題堆積如山,我卻什麽也無法思考。


    ……沒錯,雖然從前我不曾相信過,但這或許就是命運。


    因為早在許久以前,我的眼裏就隻有她一個人了。


    /2(矛盾螺旋2)


    喀噠,隔壁房間傳來聲響。


    時間差不多快到十點了,我在工作中累得精疲力竭的身體才剛剛躺上床不到幾分鍾。那聲音將我從淺眠中吵醒,昏昏沉沉地打著盹。


    自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響隻有一次。


    有人拉開與鄰室相連的紙門,被裁切成長方形的光亮注入我已熄燈的黑暗房間。是母親嗎?我睡眼惺忪地看過去——


    ——每次我都會在這時心想,要是沒看見那一幕該有多好。


    拉開紙門的人是母親。因為逆光的關係,隻看得出她正站著。比起她的身影,我僅能直盯著紙門後的鄰室慘狀。


    父親趴在廉價的暖桌上。原本茶色的暖桌染得通紅,伏倒的父親身上不斷淌出鮮血,流在榻榻米上……簡直像壞掉的水頭龍一樣


    「巴,去死吧。」


    呆立不動的人影說道。


    直到刀尖刺進胸膛之後,我才想起那個人影就是母親。母親拿著菜刀往我的胸口捅了一刀又一刀,最後將利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


    要說是惡夢,的確是場惡夢。


    我的夜晚總是這樣落冪。


    …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仿佛從耳朵深處傳來的聲響讓我睜開眼睛,發現兩儀已經出門了。


    坐起遍體麟傷的身體,我環顧一圈觀察房間內部。


    此處位於某棟四樓樓公寓的二樓一角,是和服少女的家。不,與其說是她家,不如說房間來得正確。從玄關通往起居室的走廊大約一公尺長,途中有扇門通往浴室。


    起居室似乎兼作寢室使用,放著她剛剛所睡的床鋪。隔壁還有一個房間,因為用不到所以空著。


    ——昨天晚上,我跟在她背後走了一小時,抵達這個房間。掛在公寓入口的郵箱名牌上標著兩儀,應該是她的姓氏。


    她——兩儀將我帶回房間之後,連句話也沒說就脫掉皮夾克躺上床。


    漠不關心也該有個限度吧。我不由得心頭火起,認真地考慮過要不要襲擊她。考慮歸考慮,萬一她大聲呼救引來一堆人那可不妙。猶豫到最後,我決定用放在地上的坐墊當枕頭睡覺。


    等到我醒來時,那女人已不見人影。


    「——那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忍不住呢喃。恢複冷靜後回頭想想,兩儀的年紀看來跟我差不多大。與其說她是女人,以少女來形容更為貼切。


    如果她十七歲,應該是學生。她去高中上課了?不,這房間未免也太殺風景了。室內隻有床鋪、冰箱與電話,掛在衣架上的皮夾克以及衣櫃。這裏沒有電視也沒有音響,沒有廉價雜誌,甚至連張桌子都沒有。


    我忽然想起那家夥昨晚說過的台詞。


    聽到我說自己殺了人,兩儀回答我也一樣……那句不帶現實味的話說不定是真的。因為這房間就像是逃死人的藏匿地點,近乎病態地缺乏生活感。


    想到這裏,一股惡寒竄過背脊。我以為自己抽到黑桃a,其實搞不好抽到了鬼牌。


    ……無論如何,我都不打算在這待太久。雖然想向她道聲謝,既然本人不在那也無可奈何。我像溜進來行竊的小偷般踏著謹慎的腳步,走出陌生少女的房間。


    來到外麵,我漫無目的地四處逛。


    我一開始緊張兮兮地走在住宅區的道路上,世界卻與我無關地一切如常,像時鍾的指針般反覆上演沒有變化的日常生活。


    結果不過如此嗎?我自暴自棄地走向大馬路.


    街上也是老樣子,沒有到處搜索胭條巴的警察,也無人向我拋來麵對殺人犯的輕蔑目光。看來屍體還沒被人發現。


    沒錯,就憑我這種半吊子犯下的罪行,不足以讓世界立刻產生改變。我目前還沒遭到追捕,卻也沒心情回自己的家。


    中午過後,我抵達設有狗銅像的廣場.我隨便挑張長椅坐下來,仰望大廈牆麵上的大型電子布告欄。


    幾個小時就這麽茫然地過去了。


    今天明明是非假日,廣場上的人來人往卻十分熱絡。人行道上滿是路人,每當紅綠燈一轉綠,過馬路的大批人潮就堵住車道。


    其中大多數人的年齡和我相差無幾,大都麵帶笑容或胸有成竹地往前走。他們的神情裏沒有迷惘,不——是想都沒想過何謂迷惘。


    在那些家夥臉上連思考的思都找不到,怎麽看都不像是為了實現夢想、為了實現深信的未來而活的樣子。


    無論哪個人都露出理解一切的表情往前走,但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


    是所有人?還是隻有一小部分?


    真貨與贗品。我一直瞪著無法融入的人群試圖從中找出真貨,卻完全分不出來。


    我自人潮別開眼神,仰望天空。


    對了——至少我並不是真貨。我本來以為自己貨真價實,卻輕易地暴露了本性。


    ……直到進高中以前,胭條巴曾是田徑界著名的短跑選手。我在國中時代不知敗北為何物,從不曾看著其他選手的背影衝過終點。我深信自己可以繼續縮短記錄,也毫不懷疑我的運動才能。


    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奔跑。唯有這一點曾是我的真實,我也曾抱著不輸給任何阻礙的心。


    然而,我放


    棄了跑步。


    我家原本就不富有,父親在我讀小學時失業,從此家裏環境變得越來越糟。母親本來是名門閨秀,據說與娘家斷絕關係跟父親結了婚。


    父親失業不再工作,而不知世事的母親什麽都不會。


    生活在逐漸崩潰的家庭中,我比其他小孩更早熟。我在不知不覺間已開始謊報年齡打工,設法支付自己的學費。


    我不管家裏的問題,光是處理自己的事就夠吃力了。


    我自己工作,自己上學,全憑自力進入高中。在不再當成父母看待的雙親與生活費的雙重壓力下,隻有奔跑是我唯一的救贖。


    所以,我不管再怎麽累仍堅持參加社團,也進了高中。


    可是我才剛開學不久,老爸就出了車禍。他不僅開車撞到路人,更糟糕的是沒有駕照。付給對方的賠償金似乎是母親低頭向娘家借來的。我在那段期間什麽也無法思考,不清楚詳細情況。


    車禍糾紛結束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周遭的變化。我和雙親明明已經沒有幹係,但隻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子,學校方麵的態度突然改變。


    過去出力甚多的田徑社指導老師露骨地對我視若無睹,本來把我捧成期待新星的學長們也施加壓力,要我退社。


    但這些遭遇我都習慣了,不成問題。


    問題在於家裏。車禍令父親失去微薄的收入,已無力支撐家計。母親雖然打起不習慣的零工,賺得的錢卻隻夠支付水電費。


    父親打從數年前開始就沒有正職,最後還無照駕駛撞死了一個人。這些謠言加油添醋地傳遍附近鄰居之間,令他再也不出家門。母親忍著被人私下說閑話的壓力繼續打工,卻無法在同一個地點工作太久。最後我光是走在路上,都會有人輕蔑地叫我滾。


    ……周遭的欺負行徑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激烈,我卻不覺得憤怒。因為老爸真的撞死了人,遭人歧視或侮辱都是理所當然的。有錯的不是社會,而是我的父親。


    說是這麽說,我也沒把怒火的矛頭轉向雙親。


    當時,我對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厭倦。我對身邊的種種糾葛厭煩不已,不管再怎麽做、再怎麽努力,反正結果都一樣。既然我無論跑得多快,家庭這麻煩都會繞過來擋在前頭,未來也可想而知——


    我一定是在那一刻放棄抵抗的。


    追求社會上理所當然的生活就得遭遇打擊。隻要接受我的人生注定如此,就不會覺得自己不幸。這和小時候一樣。我以聰明代替幻想,決定一個人活下去。


    放棄之後,我感到再繼續念書也很可笑,從學校休了學。不,若不把一天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我就養不活家人。隻要夠年輕,不管有過什麽經曆都找得到工作機會。我半吊子的良心,讓我沒辦法拋棄家人。話雖如此,我打從休學離開高中後就再也沒有和雙親講過話。


    我明明曾熱愛奔跑,奔跑明明曾是我的救贖,到頭來我卻發現那不過是發生了一些不幸後便可以拋棄的東西,不禁愕然。


    不再有人稱讚我的表現,也不再有時間跑步。我喜愛奔跑的心情,輸給了這些活像找藉口似的理由。


    若我的喜愛是貨真價實的——若奔跑對我來說無可取代,是胭條巴這個人的「起源」,我不可能放棄。


    ……小時候,父母曾帶我去牧場看馬。看著那匹連名字也不知道的馬,我哭了起來,那不顧一切奔馳的身影令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如果人真的有前世,我大概是一匹馬吧。奔跑這個行為,曾讓我感動得如此深信。


    然而,我卻是假貨。


    沒錯,我隻不過是深信自己貨真價實的贗品罷了——


    「——結果還殺了人。」


    我試著發出低笑。


    分明一點也不開心卻笑得出來,人類真是故障多多。


    我已厭倦仰望天空,轉而眺望街道。


    ……人潮還是一樣源源不絕。


    那些麵帶笑容或一臉若無其事的家夥不可能是真貨。正為了某個目標而活的人,怎麽可能在遊樂場所浪費時間。不,就算他們的目標正是玩樂——我也不承認這種「真貨」。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這時,我突然清醒。我——應該沒抱著什麽強烈到足以產生這等獨善想法的主張才對。


    找看看手表,就快到傍晚了。


    總不能在廣場上待好幾個小時,我隻得漫無目標地告別奔流的人群。


    ◇


    路燈微弱的光芒,照亮陌生的住宅區道路。


    從夥陽下山之後,我連走了三小時。


    我煩惱著該在什麽地方過夜,不知不覺間已來到兩儀的公寓一帶。


    隻要一墮落,人是否就會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我不禁傻眼。


    我——胭條巴這家夥明明對切換感情的速度之快很有自信,這下子哪還有什麽快不快的,根本是依依不舍嘛。


    我抬頭一看,兩儀的房間沒有開燈,似乎不在家。


    「——算了,就當作順便。」


    我明知屋裏沒有人在無法進門,卻還是爬上樓梯。我想藉由麵對冷酷的現實,替緊抓著唯一求生稻草不放的自己做個了斷。


    我踏著鐺鐺作響的鐵梯,走到位於二樓角落的公寓門口。


    我今天早上離開時還插在信箱裏的報紙不見蹤影,兩儀大概回來過一趟。我敲敲門,沒有任何回應。


    「看吧,果然沒人。」


    我準備離去時,試著轉動門把。


    ——動了。


    房門毫無阻礙地打開了。


    屋裏黑漆漆的。我的手仍放在門把上,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我該不會就這麽站上好幾個小時吧?剛浮現這念頭——身體己滑進門縫之間,潛入室內。


    我吞了口口水。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我竟會這麽做!


    雖然我自認是個罪犯,卻討厭犯罪的行徑。打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厭惡卑鄙的行為。明明厭惡犯罪,我居然繼殺人之後又入侵民宅——不,這是不可抗力,而且那家夥不也說過「想住我家隨你住」嗎!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我邊在內心支離破碎地找藉口邊往前走,從玄關踏上走廊,從走廊進入起居室。


    沒開燈的房間裏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喘著氣,躡手躡腳地前進。可惡,這下子真的要變成小偷了。電燈,開電燈啊。都是周遭太黑,我才會行跡可疑起來。啊,不過開關在哪裏?


    我摸索著牆壁尋找電燈開關。


    此時——玄關傳來開門聲。


    兩儀回來了。我還來不及做好準備,屋主已點了燈並拉開房門。


    她打開門,露出茫然的眼神注視著入侵民宅的我。


    「——怎麽,你今天也來啦?幹嘛連燈也不開。」


    兩儀就像責備同學般冷冷地說完後,關上房門脫掉皮夾克。她直接坐在床邊,把手伸進拎回來的便利商店購物袋裏掏來掏去。


    「要吃嗎?我討厭吃冰品。」


    她扔了兩盒冰淇淋過來,是哈根達斯的草莓口味。她為何不介意我這個入侵者是個謎,為何跑去買自己討厭的食物也是個謎團。


    我以雙手托住冰涼的冰淇淋杯,動員所有的理性。


    這女人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她明知我殺了人……雖然不知道她相信了幾分……卻提供自己的房間給我藏身,難道這家夥也是警察追捕的對象……?


    「……喂,你是什麽危險人物嗎?」


    哈哈哈哈!聽到我將自己的事扔在一邊這麽問,和服少女放聲大笑。


    「你這人真怪。喔——危險、危險人物啊!這


    形容挺貼切的,正合我意!」


    兩儀認真地大笑,一頭沒有剪齊的黑發搖得淩亂不堪,在我看來真的隻像是危險人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嗯,沒錯。像我這麽危險的人物,這附近一帶可沒有第二個。不過你也很危險吧?所以我是怎樣都無所謂吧?你想說的話隻有這些?」


    和服少女抿嘴一笑,抬頭望著我……她的麵容透出一股脆弱的沉靜,有如獲得新玩具的小孩子。「不……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幫我?」


    「不是你叫我幫忙的嗎?我隻是沒別的事要做,就幫了你。你沒有地方睡覺對吧?可以暫時待在這裏,反正幹也最近都不會過來。」


    ……因為沒別的事要做,就幫了我?


    這算什麽東西,有這麽可笑的理由嗎?我的腦筋確實不正常,但還沒壞到會相信這種蠢話的程度。為了證明這點,我至少也要看穿這家夥有沒有撒謊。


    我瞪著和服少女。她完全不在乎我的目光但並非視而不見,隻是擺出堂堂自若的態度。


    ——不敢相信。真令人頭疼,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兩儀這番話全出自真心。


    難道說,這個人不需要一般的理由?這名少女可能沒想過比如我們是朋友、有錢可賺之類簡單易懂的連係。


    「你是說真的嗎?明明沒有任何回報,卻願意藏匿我這種可疑的家夥?你該不會有嗑什麽藥吧?」


    「你很失禮耶。我討厭藥物、人很正常,也不會向警方告密。如果你希望我通知警方的話,我是會做啦。」


    沒錯,我也不擔心她會告密。無論如何,我都想像不出來這家夥連絡警察的場麵。我擔心的是更基本的問題。


    「拜托……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耶。讓來曆不明的陌生人來家裏過夜,你以為會發生什麽事?我是問你不在乎嗎!」


    「咦?男人想找女人上床的話,不是會去別的地方過夜嗎?」


    當她一臉愣愣地回答,我啞口無言。


    「我想說的是——」


    「真羅嗦。要是不喜歡待在這,你去找其他藏身之處不就行了?何必特地看我的臉色。」


    少女斷然駁斥我,手又伸進塑膠袋裏掏出番茄三明治……她似乎真的沒把我放在眼哩。


    「那我就睡在這裏了,你沒意見吧!」


    我氣得大吼,兩儀卻麵不改色地點點頭。


    「沒意見,如果嫌你礙事我會直說。」


    她大口大口咬著三明治回答,讓我不禁全身無力地坐在地上。


    唯有時間緩緩地流逝。


    總之,我決定改變態度。切換感情的速度之快可是胭條巴的優點,我轉而為今後作打算。


    暫時不缺地方睡覺了,至於餐費,靠手邊的三萬圓大概能撐一個月。在這段期間,我必須擺脫警察追捕找出活下去的方法。


    「——嗯?」


    我突然產生疑問,為什麽今晚這戶公寓的門沒有上鎖?


    「喂,為什麽你沒鎖門?」


    「那還用問,當然是因為我沒有鑰匙啊。」


    「——啊?」


    我聽了差點昏倒。


    兩儀這女人說她沒有自己家的鑰匙。她隻有在睡覺時才鎖門,外出時隻是把門關上。


    據她本人表示,反正出門時有小偷闖入也不會危及她。


    我能夠入侵根本不是什麽巧合。說真的,這房間裏之所以什麽都沒有,該不會是有常客竊賊的關係?


    「你這個笨蛋,起碼帶著鑰匙吧!沒有的話,就去跟房東借複製鑰匙啊!」


    「連複製鑰匙也沒有。這不重要吧,門沒鎖對你又不會造成困擾,那種玩意拿著也是累贅。」


    ……可惡,她說來就是這麽滿不在乎。以現實問題而言,沒有鑰匙我無法放心。一方麵是擔心自身的安全,但兩儀的生活豈非問題更大?我忘掉方才對她而發的複雜抗拒感,認真地替這個不知世事的家夥煩惱起來。


    「別說傻話,沒有鑰匙的家根本不算是家。等著瞧,我幹脆連門鎖都換成全新的給你看。」


    「……要換是無所謂,不過你有錢嗎?」


    「少瞧不起人,這點小意思算什麽。我今天晚上就換新鎖,你從明天起要記得鎖門!」


    我說完後站起身。


    我可是在搬家公司做過事,學過全套房屋改裝的工程,像公寓房間這種程度沒幾個地方是我修理不了的。在我直到兩天前還在上班的公司倉庫裏,應該有門鎖的存貨。


    受到一股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的衝動驅使,我衝向夜晚的都市。


    我明明不知何時會被警察追緝,卻發現自己正認真地考慮著該如何冒極大的風險溜進公司。


    ……真是的,我也沒資格教訓兩儀。


    居然想為了一個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人溜進從前任職的公司偷鎖,我也變得十分缺乏常識啊。


    /3(矛盾螺旋、3)


    自從我住進兩儀的房間後,將近一星期的時光流逝。


    由於我和兩儀白天都會出門,一直過著隻有晚上睡覺時碰麵的古怪生活。不過相處一周下來,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畢竟不太方便,我們互報了姓名。


    那家夥的全名叫兩儀式。令人驚訝的是她真的是高中生,除此之外我便一無所知。


    兩儀喊我胭條,於是我也喊她兩儀。她本人不喜歡別人以姓氏相稱,但是我實在無法直呼她「式」。


    理由很簡單,隻因為我沒有這麽深的覺悟。我不願與遲早必須水遠分別的對象太過親近。一旦直接叫她「式」,我一定再也無法離開這名少女。我不知道哪天會被警察逮捕,這種關係隻會礙事。


    ◇


    「胭條,你沒有女人嗎?」


    某個一如往常的夜晚,兩儀盤腿坐在床鋪上毫無前兆地問。


    兩儀的問題總是來得如此突兀。


    「女人……要是有的話,我又怎麽會跑來這裏。」


    「這樣嗎,你長得明明很有女人緣啊。」


    「被這種不帶感情的口氣稱讚,我也不會開心的。再說,我已經在女人身上吃夠苦頭了。」


    「——喔,為什麽?」


    大概是產生了興趣,兩儀探頭望著躺在地上的我。從躺在床邊的我眼中看來,她隻探出頭的模樣十分可愛。


    「你是同性戀嗎?」


    ……我撤回前言。我居然認為這家夥可愛,肯定是一時迷惑。


    「怎麽可能。我隻不過覺得麻煩罷了,實際交往的經驗不怎麽有趣。」


    話說回來,我本來不太喜歡異性。我高中時試著和別人交往過三個月,但那段關係並不甜蜜,反倒互相造成壓力。


    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斷斷續續地聊起往事。


    「我可沒要求太多喔,但對方卻對我要求多多。一開始的時候,我還勉強應付著她。」


    沒錯。我買了那家夥想要的東西,也照她的期望打扮得光鮮亮麗,她的要求我大致上沒什麽辦不到的。雖然每次都能博得她的歡心,我反倒越發心冷。還有做愛,也不像大家所說的那麽刺激。


    ……兩儀專注地傾聽我的自言自語。


    「後來我漸漸感到厭倦。問題不僅是周遭的環境,我覺得要將時間、金錢甚至是感情與他人(那家夥)分享好麻煩。盡管我還算喜歡她,但要發泄性欲,一個人處理就行了。


    ——如果我是普通學生,時間應該多得用不完,可是我卻沒有自由的空閑。和那家夥相處的時間越多,我就得睡得越少。沒有多餘時間的我,打從一開始就不適合談戀愛吧。」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開口提分手。


    我不


    想向滿臉幸福的她扔出一句「我們到此為止吧」,害她哭泣……無論傷人或傷己,都很可笑。


    「不過你們分手了吧,你是怎麽甩掉人家的?」


    「拜托,別隻把我當壞人看,是她甩了我。我們在愛情賓館辦完事之後,她突然說『你沒有看著我。你光顧著注意我的外表,不肯去看我的心』。老實說,我倒是大受打擊。」


    當我聳聳肩談起經過,兩儀失禮地笑了出來。


    「了不起,居然說『不肯去看我的心』!哈哈,你還真是碰上棘手的女人,胭條!」


    床墊的彈簧嘎吱作響,她在床上笑得滾來滾去.


    「我剛才說的話有哪裏好笑,這可是苦澀的青春回憶耶?」


    我氣得站起來。此時,兩儀突然停止動作注視著我。


    「不是很好笑嗎?人顯露的部分隻有外表,她不要你看外表,非得要人去看心這種看不見的玩意,這女人可不尋常。不尋常就代表異常,這不是很可笑(注1:日文中的可笑與怪異寫法相同)嗎?如果希望你看見內心,寫在紙上不就得了?胭條,你跟她分手是正確的。」


    兩儀冷靜地侮辱著我,往床上橫躺下來。她像隻貓一樣直盯著我的臉,難以啟齒地開口。


    「……雖然我也沒資格說什麽,但『看不見』的不安一說出口變成謊言了吧。即使不明白依然相信,才叫戀愛。所謂戀愛是盲目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們的對話像平常一樣幹脆地告一段落,我也心不甘情不願地躺下來。


    我在熄燈後就寢的寂靜中思考。


    「女人」感情豐富的生物已讓我吃夠苦頭,但這位少女應該不會像那樣單方麵的壓迫別人。不,對象若是兩儀,不論是多大的麻煩我多半都會笑著接受吧。


    ◇


    第二周的夜晚。


    我開門走進房間時,兩儀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她或許是把我當成野貓看待,聽到也沒有起身的跡象。


    不過,她的漠然今天令人慶幸。


    我掩著挨揍的臉頰,坐在地板上。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床邊的時鍾正在轉動,時針和分針都指向十二。


    ……不知道為什麽,我很討厭時鍾的盤麵,還是電子鍾比較好。我總覺得在旋轉的時鍾裏沒有容身之處,為此感到恐懼。


    「好痛!」


    被人踹過的腳抽痛起來,我忍不住叫出聲。


    兩儀宛如死了一般深深沉眠,沒有被吵醒的樣子.


    ——我漫無理由地望向她的側臉。


    ——共同生活兩星期之後,我隻發現一件事。


    這家夥簡直像具人偶。


    她躺在這張床上時總像死人般沉睡。她不是一到早晨就會起床,而是因為有事要辦才從死亡中複活。


    我一開始以為她是去高中上學,看來並非如此。


    關鍵在於電話,每次接到不知從何處打來的電話,兩儀便會回複生氣。


    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電話裏討論的內容很危險。


    但兩儀一直等著電話響起,等不到的話,她就始終像具人偶留在這裏。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我覺得她流露的姿態很美,一點也不悲哀。兩儀隻為了自己該做的事而欣喜、複活,散發出沒有半分冗贅的完美。


    我第一次遇見本來認定不存在的「真貨」。那是我曾深信無疑的事物,是我想成為的目標。一種隻要擁有自己,就毫不在意其他任何事物的純粹強韌。


    「——式。」


    我的口中吐出兩儀的名字。音量比呢喃更加細微,宛如一聲歎息。


    然而,兩儀卻完全清醒過來。


    「——怎麽,你又搞得渾身是傷。」


    她突然睜開雙眼,隨即皺起眉頭。


    「有什麽辦法,是對方主動找碴的。」


    我告訴她事實。今天回來的路上我被一對陌生的兩人搭檔纏住,打了一架。我當然撂倒了對手,不過畢竟是外行人,自己也受不少傷。


    「你有學過什麽吧?明明練過武還這麽弱。你喜歡挨揍嗎?」


    兩儀從床上坐起身開口。


    她口中的學過什麽,是指練柔道或空手道這一類的?


    「別擅自決定,我在武術方麵可是門外漢。不過談到打架的話,還算有中上的實力啦。」


    「這樣嗎。看到你揍人時使用手掌,我還以為你一定練過武術——沒有的話,你為什麽要用手掌打?」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我從前也曾因為用手掌打架被稱讚過。揍人的時候,沒鍛鏈過拳頭的家夥每揮出一拳都會弄痛自己的手,再多打幾拳都快骨折了。因此外行人最好用手掌揍人。不,在某些武術裏,掌擊反倒比拳頭更具實戰性。


    當然,我對這些訣竅一無所知。


    「因為手掌比較硬啊。壓扁空罐的時候,大家不都用手掌嗎?哪有人用拳頭去壓的。」


    「那是因為用手掌壓比較方便吧。」


    兩儀冷靜地回答,我卻感覺得到她是真心佩眼。


    她一直盯著我的臉不放,我總覺得很難為情,強行繼續話題。


    「對了,兩儀你才練過武術吧,是合氣道?」


    「我對合氣道隻是略有接觸,真正從小練到大的功夫隻有一種。」


    「從小開始練?難怪這麽強。看到你對逃跑對手的後腦杓補上那記飛踢,有練武的人果然不一樣。對了,武術裏真的有什麽必殺技嗎?」


    我自己也覺得問了個蠢問題,兩儀卻認真地思索著。


    「類似的招式有是有,大家都以使出這招就能打倒對手為前提來鍛煉,要說是必殺技的確沒錯。不過我沒練這類招式,本來練的就是我流功夫吧。」


    我鍛煉的是臨陣時的心境,兩儀往下說。


    「透過心境重塑身體。隻要擁有麵對戰鬥的心境,一切將變得截然不同。從呼吸到步法、視野、思考……全都會重塑為戰鬥專用的狀態。連運用肌肉的方式也會改變,感覺或許就像變成另一個人。


    麵臨應戰之際,要凝聚身心全神以赴。這是武術的入門訓練。我們家卻隻顧著追求這一點,就結果來說是追求太過火了。」


    她這段彷佛輕蔑自己的台詞,讓我不解地歪歪頭。


    「幹嘛不高興,隻要夠強就好了,也不會像我一樣失手被圍毆。一瞬間解決三個大男人,你的我流功夫還真厲害。」


    我想起與兩儀相遇時她那俐落的身手說道,她似乎有點吃驚。


    「那可不是我的功夫,隻是依樣畫葫蘆模仿別人罷了。再說,我還沒用過我家流派的武術。」


    兩儀輕描淡寫地說完可怕的話,又一頭栽回床上睡著了。


    ◇


    ……蒸氣從某個地方冉冉冒了出來。


    咻~、咻~的聲響,彷佛來自童話故事之中。


    沒有開燈,房間好黑。


    這裏好熱。


    唯一的依靠隻有燒炙鐵板的聲響,與如溶岩般的紅光。


    四周的牆壁上並排擺著大大的壇子。


    細長的管線散落一地。


    一個人也沒有。


    隻有蒸氣聲與水咕嘟嘟的冒泡聲…………………………………………………………………………………………………………………………………………………………………………………………夜晚來臨,我突然睜開眼睛。


    我做了一個——討厭的夢。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看看手表,時間剛過湊晨三點,距離起床時間還有很久。


    望向床鋪,沒找到兩儀的身影


    。


    ……那家夥,偶爾會在深夜出門散步。話雖如此,也不必挑草木都已沉睡的時候在外麵漫步吧。


    要去接她嗎——?我明知道為了留在這裏過夜,盡力不接觸對方的私生活是不成文的規定,還是浮現這個念頭。


    一直煩惱到最後,我站了起來。


    就算兩儀強得不得了,她依然是與我同齡的少女。更何況,那家夥的服裝也足夠吸引深夜在外閑逛的蠢蛋們注意了。


    我正下定決心來到走廊上,發現玄關大門無聲無息地打開。


    少女一如往常地穿著和服配皮夾克,佇立在門口。


    兩儀依舊無聲無息地關上門。


    「怎麽,你回來了啊。」


    我總覺得興致勃勃卻被打斷,忍不住向她開口。


    兩儀瞥了我一眼——


    有一瞬間,我以為會死在她手中。


    沒開燈的走廊一片昏暗,唯獨兩儀的眼眸閃爍著藍光。


    我什麽也做不到。我甚至無法呼吸、無法正常思考,僅僅呆立不動。


    「——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的聲音響起。我回神時兩儀已穿越我身旁,煩躁地脫下皮夾克扔在床鋪上。


    兩儀坐在床上,靠著牆抬頭注視天花板。


    我忍住殘留在背脊的惡寒走回房間,往地板坐下。


    一段漫長到幾乎讓人喪失意識的沉默流逝——少女突然開口。


    「我剛才去殺人。」


    聽到這句話,我該怎麽回答才好?是這樣啊,我隻有點個頭。


    「不過卻白跑一趟,我今天也沒找到想殺的對象。剛才在走廊看到你,我想挑你下手或許就能滿足,結果還是不行,殺了也沒意義。」


    「……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我老實地說出心聲後,兩儀回答「所以我才說不行啊」。


    「我想要感受到自己還活著。不過,光是殺人沒有意義。毫無目標地深夜在街頭漫步,簡直像個幽靈。我遲早——會毫無裏由的殺人。」


    兩儀看來好像正對著胭條巴說話,其實卻沒在跟任何人交談……她有如毒癮發作的吸毒者一般茫然失神。


    這種情況至今從未發生過。剛和我邂逅時的兩儀即使深夜會出門散步,也不至於像這樣帶著滿身的殺氣回來。


    「你是怎麽了?兩儀。這麽消沉根本不像你,振作點!」


    很奇怪的是——我居然一把抓住至今不曾碰觸過的少女肩膀。


    真不敢相信,比任何人事物更加超然的她……肩膀竟是如此翠薄。


    「……我很振作。


    夏天也有過這種感覺,那個時候也是——」


    兩儀好像察覺了什麽不好的事,話聲半途中斷。


    我放開她從床邊離開。


    兩儀不再靠著牆,橫躺在床鋪上。


    「喂,兩儀。」


    我試著呼喚,但沒得到回應。這家夥以前曾說心是看不見的。因此,她絕不會對別人吐露肉眼看不見的煩惱。


    沒錯——兩儀是孤獨的。


    雖然過去的我也一樣,卻還是結識了幾個泛泛之交蒙混過去。


    但這家夥應該沒有點頭之交吧。她和我不同,連細節都完美無比,不需要粉飾寂寞。


    「——兩儀,你有朋友嗎?」


    我的背靠在床邊,發問時不去看少女的臉龐。


    有,兩儀思索了一會後回答。


    「咦,有嗎?你居然有朋友!?」


    兩儀冷靜地點頭,與我大吃一驚反應正好相反。


    「這樣就好解決了。即使是吐吐沒有意義的苦水也好,碰到沮喪的時候,就把滿腹牢騷全部發泄給他們聽啊,就算隻是一時發泄也會輕鬆不少喔。隻要拋開自己的煩惱,跟朋友們隨便閑扯就行了。」


    「……他現在不在,跑很遠的地方了。」


    少女的回答,令我什麽話都說不下去。兩儀的聲音聽來十分寂寞,或許隻不過是我的錯覺,兩儀舉起拳頭用力槌打床鋪,自顧自地開始發火


    「那家夥實在太任性了!自己明明總是想到了就跑來我家,卻隻給了我電話號碼。夏天還昏睡了整整一個月,為什麽我得為了這種事煩躁得要命!」


    她氣得碰碰啪啪地大鬧起來。


    這一回,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個兩儀居然在床上揮舞手腳,鬧起睥氣——


    不,實際上或許沒有鬧脾氣這麽簡單,她可能正拿著刀子在戳枕頭。誰叫床上傳來的聲響從碰碰啪啪變成了噗嚓噗嚓。


    我不敢確認真相,決定不要回頭去看兩儀。


    鬧了一陣子之後,兩儀安靜下來。


    無論如何,我非常羨慕那個足以讓兩儀如此失態的朋友。


    我很想問問關於那家夥的消息。


    「喂,兩儀。」


    「…………」


    大概是心情還沒恢複,兩儀沒有回應。我毫不在意地往下說。


    「你說的朋友是怎樣的家夥?在高中認識的嗎?」


    「……是啊,我們在高中認識的,他像個詩人一樣。」


    那個朋友哪些地方像詩人?和你同年嗎?是男是女?我決定不追問這些,即使我知道了也沒多大的意義。


    「你深夜跑出去散步,是因為那個人嗎?」


    兩儀思索了一會。


    「不是。夜間散步是我的興趣,殺人衝動也隻屬於我一個人,和誰都沒有關係。這是我個人的問題,我也很清楚自己現在處於什麽狀態下……哼,簡單的說,現在的我漂浮不定,甚至讓你都感到不安。」


    兩儀有如事不關己般淡淡的敘述道。


    「不安——我才沒覺得不安……」


    「你明明才剛說過,以為自己死定了。」


    她悅耳的聲音落在我的頸背上……彷佛有條冰冷的蛇沿著我的脖子爬過。有這麽一瞬問,我懷疑躺在背後的那個人是否真的是人類。


    「看吧,你剛剛又動了這念頭。不過你搞錯不安的方向了,我之所以殺人是因為缺乏活著的真實感,你不包括在範圍之內。」


    ……什麽意思?她想說即使殺了我——胭條巴,兩儀式也不會開心嗎?


    「可是——對了,你還是該找個新的藏身之處,胭條。我雖然沒有活著的真實感——不過兩儀式一定喜歡殺人。」


    兩儀如同告白一般嚴肅地悄然呢哺。


    她用偏低的聲調吐露不安的心情,話聲斷斷續續……可惡,這女人本來就離我很遠,現在感覺更在千裏之外。


    這令我有所領悟,我有多怕這個家夥——受她吸引的程度就有多強烈,不,是更淩駕於恐懼之上。


    「——笨蛋,你才不是那種人!」


    總之我就是想否定兩儀的話語,接著往下說。


    「你隻是情緒不穩而已。趕快連絡你那個朋友,把什麽天大的麻煩問題通通扔給他。交朋友不就是為了互相打氣嗎,沒有彼此交心的話遲早會分開——」


    我一口氣講到這裏後突然中斷。就像剛才的兩儀,我在感情的驅使下脫口而出,發覺了不該發覺的事實。


    「——就是這麽回事。我先睡了。」


    我滿懷苦澀地拋下一句總結,躺在地板上。沒理會兩儀後來說了什麽,選擇睡覺。


    今晚我沒有自信再跟兩儀繼續正常地談話。


    ……理由很簡單,我方才所說的話深深刺痛自己的心。


    沒錯。無論再怎麽嚐試,都輪不到我扮演她的朋友。


    /4(矛盾螺旋、4)


    那一天,我人在初次遇見兩儀的暗巷中。


    盡管現在還是白天,隻要沒有行人來往,此處連街頭的種種噪音都聽不見。當時的血跡早已消失無蹤,我獨自佇立在巷內呼出白霧。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十月進入尾聲,自從我拋下家庭、工作與一切逃跑後即將滿一個月。


    然而,警方似乎沒有通緝我的跡象。


    不僅如此,我明明每天經過百貨公司檢查電視新聞,卻從未看到我犯下的命案報導出來。我還翻閱過不少報紙,依然找不到相關報導。


    那起命案和一般的街頭命案類型不同。肯定會勾起電視觀眾的興趣,不可能輕易當成意外處理掉。


    「——難道——還沒有人發現屍體?」


    我聽著自己喃喃自語,差點吐了出來。


    我根本不在乎那些家夥有什麽下場——可是一想到屍體整整放置一個月無人發現的場麵,強烈的憂鬱侵蝕著我。


    還是回去看看情況吧——不,這可不行。我沒有勇氣這麽做,何況警察說不定已埋伏在現場守株待兔。


    無論如何,我所能做的隻有從外部收集消息而已。


    ——隻要一次。


    隻要電視報導出那起命案一次,我可以做個了斷從兩儀眼前消失。一日胭條巴是殺人犯的消息傳遞社會,我將對兩儀造成困擾,這理由足以讓我割舍心中的留戀離開這座城市。


    「可惡,為什麽——」


    為何我離不開兩儀?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風勢開始轉強,我隨著凜冽北風的驅逐朝巷口走去。


    我在馬路上走了一段路,在遙遠的斑馬線上發現兩儀的身影。除了那家夥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會穿著和服配皮夾克。


    我遠遠地看著她——找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他是那一晚追逐我的不良少年之一,促成我和兩儀相遇的原因。那家夥踏著熟練的步伐,極為自然地跟在兩儀身後。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情況有些不妙。


    我躲進人群之中,開始跟蹤跟蹤兩儀的男人。


    那家夥跟著兩儀走了一段時間後轉頭離開,由當時的另一個小混混接手。


    那夥人似乎無意對兩儀不利,僅僅在跟蹤她。話說回來——依照他們的水準來說,這次的跟蹤行動有條不紊得讓人大吃一驚。


    監視他們一小時之後,我想到應該找出那些家夥換班後去了什麽地方。


    那個挨過兩儀一記飛踢痛得打滾的家夥,正好結束跟蹤慢慢走遠。我快步追上去,看到那家夥走進我剛才去過的暗巷。


    ——是陷阱。


    不管是為了什麽,有陷阱出現無疑是種不祥的象征。


    我在通往暗巷的羊腸小道入口處停下腳步,定睛凝視巷內。從這個位置,不知能不能


    設法查出他們的企圖。


    我眯起眼睛望去,發現有個人影站在那裏。


    那身穿酒紅色長大衣的修長人影,應該屬於男性。


    他留著長長的金發,腳邊跟著一隻黑色德國牧豐犬。即使遠遠眺望,也看得出他臉上瞧不超人的勢利神情——


    對了——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


    「■■■■■■■■——————」


    一串流暢的發音掠過耳畔。


    我赫然回過頭,發現背後什麽人也沒有。


    我連忙回望暗巷,可是穿大衣的男子也消失無蹤。


    冰冷的北風呼嘯而過,我的身體格格打顫。


    我抱住與腋條巴的意誌無關兀自顫抖的身軀,拚命忍下莫名想哭的衝動,感覺到秋季與我的末日即將到來。


    ◇


    那一夜的小混混們正認真地監視你。到了晚上,我告訴兩儀她遭到跟蹤。


    然而,兩儀的回答卻一如往常地簡潔。


    「這樣啊。」


    然後呢?她以毫無陰霾的眼眸問道。


    隻有這一次,我的理智終於失控。


    「什麽叫然後呢?監視你的人可不隻那夥人而已!你對穿紅大衣的外國人沒有印象嗎?」


    「我可不認識有那種閑情逸致的人。」


    兩儀就此打住,不再對跟蹤話題有所反應。


    她大概失去了興趣。隻要她判斷一件事對兩儀本人來說很無趣,無論事情將對自己造成多大的影響,她都會放著不管。即使蒙上殺人的罪名也不在乎,在她眼中重要的並非外界評價,唯有自己的心情。


    ……啊,我也希望能像她一樣豁達,覺得如此自然而為的兩儀十分高潔。但隻有這一次是例外。


    那些家夥——不,那家夥是真貨。


    他的危險性不是我或其他小混混這些贗品、人造物能夠相提並論的,他和兩儀一樣散發出純然令人生懼的氣質。


    「聽我說!這可不是事不關己的問題,你正是當事人!好歹也顧慮一下我有多擔心好嗎!」


    也許是對大吼大叫的我感到厭煩,和服少女俐落地在床上盤腿坐起仰望著我。


    我想,這一刻我真的發起脾氣了。


    理由並非兩儀對自身的危險太漠不關心,還要更單純。也就是——


    「嗯,你說的跟蹤問題的確與我有關,不算事不關己。但你為什麽要替我擔心?」


    那是因為——


    「笨蛋,我當然擔心了。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險,因為我——對你有意思。」


    現場針鋒相對的氣氛軋然而止。


    ……說出口了。馬上該消失的我,衝口說出絕不能告訴她的心聲。


    這句告白——為了我自己著想,明明比任何事都更不該訴諸言語。


    兩儀看著我,彷佛看到什不可思議的東西。


    幾秒鍾之後、和服少女大笑。


    「哈哈哈,你在說什麽!你怎麽可能會對我有意思。你是被那個穿紅大衣的男人給催眠了嗎?你仔細回想,當時附近一定有出現什麽奇怪的聲音!」


    兩儀——式笑了起來,沒有當真。


    她不知有什麽信心,斬釘截鐵地認定這不可能發生。


    我當然不肯認同。


    「不對!我是認真的。見到你,才讓我開始覺得人是長得這麽美,好不容易見到跟我很相似的人。你是貨真價實的。為了你,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我抓住兩儀的雙肩,從正麵直瞪著她大喊。


    兩儀收起笑聲,回望我的眼眸。


    「哼,是嗎?」


    她的聲音幹涸。


    兩儀伸手抓住我的衣領——我活像張紙片似的轉了一圈,仰天跌在床上。


    手持刀子的兩儀架在我身上——


    「那麽,你願意為我而死嗎?」


    刀刃觸及我的咽喉。


    兩儀的眼神毫無變化。


    她會一如往常漠不關心地揮刀,漠不關心地殺了我。


    她問的不是「你能為我貢獻什麽而死嗎?」


    她的意思是,「我要為了追求快感殺你」。


    ——除了殺,這家夥對愛情一無所知。


    我很怕死,現在也怕得動彈不得。不過再逃避也逃不了多久。身為殺人犯的我遲早將遭警方逮捕,再也無法回到正常社會。不如——


    「好啊,我願意為你而死。」


    我說出口。


    兩儀的眼眸逐漸恢複人的生氣。


    「隨你高興,反正我的未來已經完了。我殺死父母,一個不走運就會被判死刑。既然都是死路一條——比起上絞刑台,由你下手應該俐落得多。」


    「殺死父母?」


    兩儀重述一遍,刀子依然抵著我的咽喉。


    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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