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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受到信任,就無法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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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玖渚友三個字,腦中會浮現的種種聯想—


    藍頭發。藍眼睛。朋友。天真無邪。純真潔白。工程師。與我同年。唯一知道的表情隻有笑容。藍色學者。玖渚機構。玖渚直。霞丘道兒。「集團」。死線之藍。「凶獸」、「害惡細菌」、「雙重世界」、「罪惡夜行」、「永久立體」、「狂喜亂舞」、「街」、「屍」。電腦世界的恐怖分子。藍色妖精。geocide。無法獨自一個人下樓梯。無法獨自一個人上樓梯。充電中。任性自我。身材嬌小。體質虛弱。夜行性動物。專心一誌精神集中型。說話口齒不清。自稱人家。摸起來又軟又舒服。討厭洗澡。俄羅斯藍貓。不會成長。絕對停止。絕對不會忘記。有錢人。斷絕血緣關係孤立中。城口關的高級大廈。電腦主機。偏離世界的根基。裝置。異於常人。異性。對我而言重要的存在。對我而言無可取代的存在。曾經喜歡過的存在。過去當我尚未完全崩潰的時候,曾經喜歡過的存在。將我破環至體無完膚的存在。被我破環至體無完膚的存在。


    「…………………………」


    後來。


    後來事情如何發展,我也不太清楚。


    不過我想,應該已經被處理妥當了。


    雖然事件並非發生在與世隔絕的孤島上,可能沒辦法完全毀屍滅跡封鎖消息,不過——至少並不是無法掩人耳目的大規模事件。充其量,也不過是死了四個人而已。與戰爭當中發射一枚飛彈的威力比較起來,根本不算上什麽。所謂四個人就是八個人的一半,也就是等於四十個人的十分之一,總而言之,事情不過僅此而已。


    啊啊……


    仔細想想,還真是難為情。


    在靠近小姬之前,我還先打電話向玖渚求救。腦中第一時間最先想到的還是如何自保。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做出了自保的行動。


    唉,實在很差勁。


    「阿伊~~?」


    敲門聲傳來,接著門被開啟了。門外輕輕走進,一頭藍色長發。


    是玖渚。


    「阿伊,起床了嗎?」


    「嗯……?什麽起床……?」


    咦,我原本,是睡覺的嗎。


    連夢也沒做地——沉睡,


    有如已死般,一如往常。


    「……現在幾點了?」


    「晚上十點,人家的活動時間正要開始。」


    「啊……這樣啊。那,今天是幾號?」


    「唔臆?」


    「今天幾號?」


    「阿伊在發什麽呆,今天是八月十七號。」


    「………………呃…………」


    啊啊。


    所以說,那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情而已嗎。


    什麽嘛。


    感覺好像已經過了一世紀般。


    「阿伊~~起床了啊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玖渚來到麵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朝我的臉頰使出十六連發巴掌攻擊。「人家醒著的時候阿伊一直在睡覺這樣人家好無聊啊。」


    「……唔,抱歉。」


    「肚子好餓,阿伊去弄點吃的吧。」


    「ok。」


    馬上站起來。


    什麽,我剛才,是坐著睡覺的嗎?


    真沒想到,我還有如此絕技。


    「……咦?」才剛走出房間門,我就疑惑地偏頭問道:「小友……這裏,是哪裏?」


    「是人家的窩啦,阿伊在講什麽東西啊?」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玖渚神拳——」


    立刻挨了一記勾拳。


    看她表情,已經有點不爽。


    「真是夠了,阿伊,人家特地幫你脫困借你地方躲起來,居然還講出那種話簡直該打耶。」


    「唔——等等等等,我想起來了。」對了。


    我從那間研究室,直接被不認識的人帶上陌生的車子,沒有回古董公寓也沒聯絡任何人,直接被帶到玖渚的高級大廈來。


    然後,就睡著了。


    有如死亡般,沉沉睡去。


    「阿伊最近是不是都沒睡覺咧?這次睡超~~~~久的,完全熟睡耶,或者應該叫爆睡?」


    「唔——」


    「結果人家趁機對阿伊好好地惡搞一番。」


    「什麽——?」


    「呼呼呼——」玖渚笑得很邪惡。「阿伊睡著的時候可真是大膽呢。」


    「什……」


    「嗬。」充滿挑釁的,令人渾身不舒服的笑法。「省省吧,不管嘴上講得再怎麽冠冕堂皇,身體還是嘴誠實的,口嫌體正直嘛。」


    「喂,你這家夥!究竟對我做了些什麽?可惡!」


    「哈哈哈,哇——!」


    果然是自己的地盤,玖渚開心地嬉笑著,才一眨眼功夫便逃得不見人影。在這間大房子裏一旦被她逃走,根本就無法找起。可惡的家夥……居然趁人家熟睡時候偷襲。連我都沒幹過那種禽獸行徑……正因為如此,才會那樣嚴重地睡眠不足啊。


    應該是開玩笑的吧?


    剛才應該是開玩笑的吧,玖渚?


    唉——讓你費心了真不好意思啊。


    「………………」


    我不再多想,移步朝廚房走去,一邊小心避開腳下如蜘蛛網般密布的纜線。不關是地板,包括天花板上跟牆壁上,也都固定著數條紮起的電線。感覺似乎,又比上次來訪的時候更加壯觀了……仿佛機械化為擁有意誌的生物正侵蝕著空間的狀態。


    走到廚房打開冰箱。


    ……為什麽上個月就做好的東西一直放到現在完全是個謎。非但如此,整個冷藏室內部,根本近乎全滅。那丫頭近半個月來隻靠垃圾食物維生嗎?真是怪物。無可奈何、徹底死心的我將目標轉向冷凍庫,這便還殘留著僅存的一線希望。雖然冷凍食品也很乏善可陳……不過反正我也沒有能夠做出精致料理的好手藝。調味料呢,啊——果然又是用過就直接丟著不關。我便用電鑊炊飯,邊利用空當時間隨便製作幾樣勉強可果腹的菜色。玖渚是那種要吃就起來狂吃,不吃就完全不吃的類型。對了,在那座島上的一流廚師……呃——名字叫什麽來著,當時由她負責烹調的料理,玖渚倒是每天都吃得津津有味,那幾天幾乎三餐進食得特別有規律。也就是說,假如廚藝能達到那種境界的話,就連個人的生活習慣都會為之改變是嗎?花了大約一小時左右準備好飯菜,「喂~~~~小友,吃的弄好了,來幫忙端吧——」我出聲叫她,卻沒有任何回應。是沒聽見嗎,還是有聽見卻假裝沒聽見呢,究竟是哪一種?這裏我沒有托盤之類方便周到的器具,沒辦法,隻好一盤接一盤地依序端到餐桌上(看得出來平常根本沒有在使用,桌麵上堆積著厚度微妙的塵埃。套句朽葉的話,東西放著不用是很容易積灰塵的,人類也是一樣)。第一盤端上桌,忽然想到是不是應該先清掃一下,便又開始尋找抹布。結果等到準備完畢去叫玖渚友吃飯,已經是三十分鍾以後的事情。雖然菜都放涼了,不過反正也沒做什麽特別講究的料理就無所謂。


    「我開動咯——!」


    「請慢用。」


    玖渚將手中預備好的筷子伸向餐盤,像餓鬼似地大吃特吃起來。此時嚴禁交談。關於用餐時間不說話的習慣,雖然那和那名狐麵男子不謀而合,但這丫頭純粹隻是忙著埋頭猛吃而已。因為進食的時候要是沒有多吃一點,什麽時候會突然衰竭而死都不知道。如果之前去健康檢查的時候也同樣這副德性,直先生想必非常擔心吧……畢竟那個人,可是相當在乎妹妹的。


    妹妹。


    理澄。


    糟糕,不小心又想起來了。


    「我吃飽咯——!」


    「粗茶淡飯多多包涵。」


    兩個人多用餐完畢,差不多該來洗碗了,我起身收拾碗盤。「啊,阿伊,阿伊阿伊阿伊~~」玖渚突然出聲叫我。


    「……阿伊叫一次就夠了。」


    「是是是~~」


    「是也講一次就夠了。」


    「有件事情必須先報告一下。」


    「嗯?」


    盡管玖渚一副輕鬆自若的摸樣,臉上維持著一貫的散漫表情,但這丫頭的價值觀向來異於常人,思想完全脫離常軌,因此從表情無法解讀真實的情況,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是有關於阿伊昨天被卷入的事件。」


    「嗯。」


    「沒辦法完全掩蓋。」


    「嗯?」我暫時擱下收到一半的碗盤,重新坐回椅子上。「什麽意思?」


    「該怎麽說咧,因為稍微超出了玖渚機關的管轄範圍,事情變得有些棘手。哎呀


    ,畢竟人家現在也已經算是一個外人了,從間接打探的消息聽來,情況似乎很不妙呢。」玖渚盯著空盤子說,仿佛腦中一部分注意力並未放在我身上,而是正在考慮要不要把盤子舔幹淨,又怕這樣做會被罵的樣子。


    「那個叫做木賀峰約的副教授倒好,然後那個自稱管理人的圓朽葉,唔,也還算簡單,這兩個人都有辦法解決。或者應該說,總會解決掉的。反正先掩人耳目,等過一陣子就船過無痕了。」


    木賀峰副教授。


    圓朽葉。


    「隻不過,問題出在剩下的兩個人。」


    「所謂剩下的兩個人是……」


    「其中一個是住在阿伊那棟公寓的房客紫木一姬,然後另外一個是——匂宮理澄。因為她同時也等於匂宮出夢,所以正確來講應該算是三個人才對。」


    小姬。


    理澄。


    出夢。


    「這三個人,已經超出玖渚機構管轄範圍了唷。」


    「對玖渚機構——對那種絕對強勢的組織而言,還會有管轄不到的範圍嗎。」


    「與其說管轄不到,不如說是別人的領域,算是別人的勢力範圍吧~該怎麽說咧,或許用畫圖的方式比較容易理解,不過……唔,算了,用最簡化的說明方式大略講一下重點就好,阿伊要仔細聽唷。」


    「……真是讓人一點都不想聽的主題呀……」


    「這個世界是由四個安定的世界所組成,而這四個世界彼此又互相有著少許的重疊。」


    「你是宗教家嗎……」在下敬而遠之。「麻煩用普通人的說法解釋給我聽。」


    「了解~~~那,嗯——這樣講吧,這四個世界,首先是普通的世界,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處的這個地方。以日常生活而言,是相對和平又帶有競爭的世界,這是一切的基礎,算標準模式吧。如果要說以什麽為劃分基準的話……對了,像阿伊曾經去留學過的er3係統,就勉強算在「普通世界」的範圍內。」


    「……那種地方還叫做「普通」嗎?」


    「勉強算啦,那已經是最底限了。」玖渚若無其事地,宛如在背誦九九乘法般說明著。「好,剩下另外三個。加入將正常世界當成表象世界的話,其餘三個感覺就像隱藏在背後的神、肆屍、伍砦、陸枷、跳過柒的姓氏,接著是捌限,以及統帥眾勢力的玖渚機構。因為是一種類似秘密結社的存在,所以知名度並不高,不過——其影響力卻是,涵蓋得相當廣泛。再來是,阿伊應該還記得吧……伊利亞,鴉濡羽島的伊利亞。包含她曾經所屬的赤神集團在內,以四神一鏡為核心的世界,也可稱之為財政力量的世界。赤神、謂神、氏神、繪鏡、檻神等財閥——若要論最接近表麵世界的存在,也許這就是位於最上層的部分。好比說,神理樂就經常被稱之為日本的er3係統對吧?實際上某些方麵的確隻有一線之隔——而且惡劣的本質,也同樣半斤八兩呢。」「唔——的確,或許正如你所言。」


    「然後還有一個,最後的世界——就數字上與概念上而言,都是最後的世界……五月那時候不是曾經出現過殺人鬼嗎?就是之前,阿伊提到的那家夥,一個叫零崎人識什麽的人。以那群魑魅魍魎為核心的——屬於戰鬥能力的世界。簡單講,生存在這個世界的都是怪物,感覺就像所謂的,非人魔境。各種各樣的異樣全部群聚在一起的模式模樣。和玖渚機構或四神一鏡有所不同,生存在其中的人,並非有所為而為,不會為了某種特殊目的而行動,然而他們所擁有的能力,確實壓倒性的危險,可以稱之為秩序中的無秩序世界吧。所謂的一騎當千,用來形容這群人還真貼切,簡直是專門為他們所創造的成語……光憑這句話的說服力,便足以和其他兩個世界彼此牽製互相抗衡,堪稱究極的異性族群。這三個世界在各方麵產生糾葛,關係很複雜,互相勾結的同時卻又彼此對立。」


    「也就是說,維持著一種勢力平衡咯。雖然印象很模糊,不過這種三足鼎立的狀況之前曾經聽過……畢竟我也不是無知的小孩子了。當然啦,六年前對這種事情確實隻有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


    「唔——,那還言之過早咧。」玖渚說道。她似乎已經放棄了舔盤子的念頭,雙眼正視著我。「阿伊應該也知道吧,那個叫紫木的女孩子,跟四神一鏡排行最末的檻神家族頗有淵源,據說曾經屬與旗下的私兵部隊……這部分阿伊想必不會不知情。除此之外,那個叫匂宮則是——」


    「匂宮的背景我也知道,是職業殺手沒錯吧。」


    「沒錯。殺戮奇術集團,匂宮雜技團。在人家還身為恐怖分子的時代,也曾經為了避開這群人而花過不少心思呢。包括剛才提到的零崎也一樣,因為作風實在太脫離時代啦……所以才恐怖。」


    「恐怖嗎?」


    「嗯,如此這般——所以,超出管轄範圍。」


    「什麽叫「如此這般」……」


    「唉呀,就這麽回事。「如此這般」,所以報告完畢,僅此而已,沒有語帶保留隻有清楚完整的前因接續後果,然後理論便成立了。嗯,話說回來,其實也沒有過度擔心,事情沒那麽嚴重啦。勢力平衡狀態並不會因此而崩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頂多是一兩條人命罷了,還不到驚天動地的程度,既有的平衡狀態並不會輕易產生動搖。隻不過——正因如此,才會很難掩人耳目。」


    「聽不太懂……怎麽說呢?」


    「想想看,剛才不是說過這個「三足鼎立」的關係彼此也「互相勾結」嗎?所以咯,無論什麽的消息,都會有人負責將情報傳達至另一牆。既然成為內部消息,就怎麽都沒辦法封鎖了。」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人言可畏,嘴巴是上不了鎖的。


    雖然問題應該沒有如此單純,但說穿了就這麽回事吧。「不過,我想應該還不至於無法掩蓋……畢竟對我而言,隻要能瞞過「表麵的世界」,這樣就夠了。」


    「人家所謂的無法隱瞞——」玖渚說著突然伸出兩隻食指,將自己雙眼的眼角向上推。


    盡管一點都不像,但這動作在模仿誰已經一目了然。「是指沒辦法瞞過小潤那一關。」


    「………………」


    哀川——潤。


    人類最強的,承包人。


    「那個叫紫木一姬的女生,跟小潤關係匪淺沒錯吧?那個女孩子是小潤的人沒錯吧?因為這層關係,事情變得有一點棘手呢。尤其對阿伊而言。」玖渚絲毫沒有停頓地接著說:「畢竟那個紫木會死,感覺好像都是阿伊造成的。」


    一瞬間。


    便捷的話語幾乎就要衝口而出。


    想要說,沒那回事。想要說,才不是這樣。


    然而卻,說不出口。


    因為——她說的沒錯。


    她說的確實沒錯。


    「唔,當然啦,小潤想必也不會責怪阿伊,隻是心裏難免會有疙瘩嘛。所以人家想說能瞞就盡量幫忙瞞過去,可惜另一邊已經先走漏消息,就愛莫能助了。既然沒辦法封鎖內部情報,小潤絕對遲早會知道的,畢竟她跟剛才所說的那三個世界,全部都有往來,況且前陣子人家才把小豹介紹給小潤認識,隻要她想知道就不可能打聽不到。唉呀~~~這可真是一大失策~~~~原本說不要介紹雙方認識的。所以咯,因為這個緣故,人家也盡可能試著挽救了,即使如此這件事情頂多也隻能瞞著小潤三天左右,已經是最大極限了。」


    「——我並不打算瞞著哀川小姐啊。」


    「哦?」


    「之所以打電話向你求救——的確是因為五個人當中死了四個,結果我變成最可疑的嫌犯。如此一來會惹上許多麻煩事,但隻要幫我構成不在場證明——事件本身就算不隱瞞也無所謂。」


    「唔——」


    「所以,就算讓哀川小姐知道也無妨,倒不如說其實我還比較希望讓她知道咧。雖然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那樣的情況發生,不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需要刻意去搞懂也沒關係。反正哀川小姐想必又會按照慣例,出麵將事情解決得幹淨利落吧。」


    「什麽原因導致那樣的情況發生嗎……」玖渚別有深意地複述這句話。「隻是隨口問一下,阿伊,這起事件,你真的不是凶手嗎?」


    「……為什麽這樣想?」


    「理由就跟阿伊講得一樣。一共有五個人,結果死了


    四個,按照常理推斷剩下來的那個人當然就是凶手囖。」


    「你在懷疑我嗎?」


    「人家相信你啊。隻是要確認一下而已。假如阿伊沒有先將真實情況交代清楚,那就沒辦法幫忙掩護咯。如果是你殺的要坦白講唷?萬一事後又推翻說詞,那可就麻煩大了。即使是玖渚機構,也不代表具有無窮無盡的權力。」


    「……不是我殺的啦。」


    「真的嗎?」


    「真的,這句話絕對,沒有說謊。」


    對,不是我殺的。


    我沒有殺任何人。


    最低限度,至少沒有殺那四個人。


    其實我有雙重人格,夜晚入睡後,在自己無意識的狀態下殺光其他四個人——除非作者設定了這種推理小說慣用的伎倆,否則我就沒有殺任何人。


    「唔——」玖渚點點頭。「好唄,既然如此,昨天看你好像很累所以沒有追問,現在可以告訴人家詳細經過了嗎?阿伊這次,究竟在人家不知道的地方做了些什麽?」


    「呃,這個嘛……該怎麽說咧——」


    該從何說起才好呢。


    猶豫片刻後,我決定從八月一日,與木賀峰副教授初次見麵那天開始講起。反正細節部分我本來就不可能記住,許多地方,包括美衣子小姐的事情或狐麵男子的事情,這些與事件主軸無關的瑣碎過程就通通省略,然後連帶地,即使不具有任何特殊理由跟必要性,但我仍將春日井小姐賴在我房裏當食客的事情改編,變成借住在小姬的房間裏。


    整個來龍去脈講完,總共花三十分鍾。


    就這樣嗎,油然而生一種複雜的心情。


    這一連串事情——隻等於短短的三十分鍾。


    恍如隔世啊。


    「嗯——」


    「小友對於這起事件,有何看法呢?」


    「嗯……,可以算是,一種假設吧。」


    「什麽樣的假設?」


    「一般而言這種情況,應該是所謂的骨牌殺人法。」


    「那是啥?」


    「a被b殺掉,b又被c所殺害,最後c再落入a生前設下的圈套當中被殺死,於是全員死亡。這種劇情模式,也是推理小說常見的類型之一喔。」


    「唔……畢竟總有些思想異於常人的家夥嘛,隻不過話說回來——」


    即使撇開木賀峰副教授不談,姑且將她視為普通人。


    但「不死之身」的圓朽葉。


    匂宮理澄,「漢尼拔」理澄。匂宮出夢,「食人魔」出夢。


    以及——病蜘蛛的弟子,紫木一姬。


    「坦白講——說真的,跟小姬一對一決鬥能贏的人類,我是在無法想象——況且就算對方人多勢眾也不代表什麽,小姬所使用的「琴弦師」技術,基本上就是設定為一對多的絕對防禦技,是宛如蜘蛛網般重重包圍的招式。」


    「嗯……「漢尼拔」的身份不用說,換成「食人魔」匂宮出夢應該也一樣吧,反正可以一開始就針對化身為「漢尼拔」的事件來下手。——隻不過,話雖如此,最後卻沒有人幸存……大概所謂的雙重人格,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可以操縱彼此的隱現吧。」


    「疼痛或者危機感,都會成為信號——出夢似乎說過類似的話。雖然木賀峰副教授跟圓朽葉是出夢的「獵殺目標」,兩人的死因或許可以就次結案,但是……出夢本身也被殺死,再加上連不相幹的小姬也被殺害了——這部分就很詭異。應該說,這根本不合理啊。」


    「同類相殘的可能性呢?」


    「嗯?」


    「同類相殘,同樣身為強者的彼此廝殺。」


    同類相殘。


    小姬跟——出夢,是嗎。


    「可是,如果真如此的話,屍體必須出現在相同的地點才對吧。一個死在中庭裏,一個卻死在二樓病房內,完全不相幹的位置。」


    「也對,隻是問問看而已。」玖渚像在咀嚼訊息般點了點頭,接著又說:「要不然自殺呢?舉行像大逃殺那樣的生存遊戲,最後活下來的唯一生還者自殺而死。」


    「不可能。無論是誰,要以那種方式自殺都很不合理。」


    上半身和下半身分裂為二的她。


    脖子被砍斷,右肩被撕裂的她。


    首級被砍,胸口被挖貫穿的她。


    雙手被扯落,脖子被扭斷的她。


    那種自殺方式,並不存在。


    那種意外事故,也不存在。


    完全就是——


    任意殺害棄屍的景象。


    生吞活剝支離破碎的景象。


    「那就變成,外來者的入侵犯罪咯。」


    「唔……以消去法思考,或許自然會得出這個結論,不過那種地方根本沒有外來者出現的可能性。沒有外來者可以入侵的餘地,這一點就類似當時鴉濡羽島的暴風雨山莊狀態,像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一樣,是座陸地上的孤島。」


    「哦……那先行離開的春日井呢?」玖渚說道:「春日井要成為入侵者也不是不可能不是不行的不是嗎?」


    「……你這個疑問句究竟是正麵疑問句還是否定疑問句,我已經無法判斷了——不過這也不合理吧。畢竟那個人,可是春日井小姐呢。」


    「這樣啊。」


    玖渚坦然接受了。


    看樣子這答案頗具說服力。


    她可是春日井小姐呢。


    比起任何嚴密的理論都更有強而有力的理由。


    「況且就算有外來者入侵……又或者,那間研究室除了朽葉以外,還有別的藏匿者住在地下室之類的地方,即便如此,這才是重點啊——」


    除非對方是哀川潤。


    除非祭出最強的王牌。


    「……說的也對啦~~~~如此一來,身為內部成員的阿伊卻能夠獨自一人呼呼大睡一覺到天明,背後的原因也成迷咯。……唔——事情聽到這裏,最後隻剩下一種合理的假說了。」


    「什麽假設?」


    「阿伊想聽?」


    「呃,不……」我支吾其詞。「算了,反正事情與我無關。」


    「唔咦——……也好,畢竟隻要一牽涉到「殺人集團」,就已經脫離人家感興趣的範圍了……」玖渚說:「不過,假如這起事件另有凶手存在的話,對方想必是一名理性主義者。想想看,在推理小說當中,雖然搞不清楚為什麽,但往往都一次至少一個人對不對?一個殺完再殺另一個,按順序來進行。可是按照常理思考,這種事情應該一次全部解決掉比較有效率嘛。一擊必殺,一擊解脫。在戰場上,這是最基本的觀念吧。」


    「理性主義者嗎……」


    換言之……沒有偏頗,均等配置,簡單講就這麽回事。然而——實際上,真的確確實實毫無疑問地「就這麽回事」嗎?那種狀況,那個現場——感覺似乎和這樣的說法相去甚遠。


    那是——偏離常軌的。


    極端,偏離常軌的。


    我思考著「合理」一詞的含義,不經意地朝玖渚撇去,結果發現玖渚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隨即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半空中——


    「嘿,阿伊。」


    開口說道:


    「莫非阿伊的心情正陷入低潮?從剛才就一直無精打采地,看起來很沮喪耶。」


    「陷入低潮……」麵對突來的追問,我一時語塞。「……唔,的確是啊。」


    「為什麽咧?」


    「因為……因為有認識的人死了,而且還是一次死了四個人,任誰都會感到沮喪吧。」


    「真奇怪耶。」玖渚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說:「唉呀~~~想想到目前為止阿伊和人家的周圍已經死過多少人了,事到如今在增加四個根本算不了什麽。別放在心上,沒事沒事啦~」


    說完又哈哈兩聲,天真無邪地輕笑著。「本來就很奇怪嘛,死的是那四個人,又不是阿伊或人家對不對?既然如此那就怎麽都無所謂咯。」


    「怎麽都……無所謂嗎?」


    的確。


    也許真是這樣沒錯。


    玖渚還活著。


    玖渚友還,好好的活著。


    在這裏,像這樣,與我交談著。


    既然如此,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這世界,並沒有任何改變。


    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


    仰賴著——命運的安排。


    「要不要先過來這邊?」


    「……咦?」


    「人家是說,要不要先搬來這邊住?反正房間多到快發黴了,阿伊就搬過來跟人家一起生活唄。」


    「…………」


    「因為想想現在的處境,阿伊很難再回到那棟公寓不是嗎?即使能夠隱瞞事件本身,即使能夠隱瞞真相,但那個叫紫木一姬的女孩子永遠不會再回去了,唯獨這件事沒辦法隱瞞啊。到時候很難麵對古董公寓


    的眾人,氣氛會變得很尷尬吧?」


    的確……


    要麵對的,不知是哀川小姐而已。還包括七七見跟萌太與荒唐丸老先生……以及,美衣子小姐。大家,每個人每個人,都非常喜歡小姬。


    而我卻毀了這一切。


    ……還有什麽臉回去呢。


    「飛雅特等輪胎修好會送回公寓停車場,這段期間必然也要跟音音斷絕往來,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咯。莫非阿伊心裏還執迷不悟嗎?」


    「執迷不悟……」


    「說出來也沒什麽關係,人家對這些事情不會太介意啦。無論是自怨自艾或者唉聲歎氣,人家都會用無限大的愛來包容一切唷~」玖渚身體向前傾,仿佛要爬過餐桌般,臉孔朝我逼近。「還是說,其實阿伊比較在乎的是,跟你住在一起同居的春日井?」


    「……你早就知道了嗎?」


    「隻要是阿伊的事情,十之八九都知道唷。」


    玖渚滿臉笑容。


    大眼睛微微眯起,咪成細縫。


    「所以咯,人家並不會特別在意,即使阿伊喜歡上誰,愛上誰,或者被誰吸引,和誰擁抱,甚至跟誰接吻,跟誰上床,這些事情都無所謂,人家反而還想舉手讚成咧。隻要阿伊高興就好了。隻要阿伊是阿伊,就算必須扭曲什麽也根本算不上什麽。隻要阿伊能夠當個正常人,光這樣人家就覺得超級開心了喔。況且阿伊將會如何轉變,這也很有意思呢。阿伊的幸福,就是人家的幸福。所以咯,不關阿伊要做什麽,要想什麽,都是你的自由。——隻不過,唯有一點。」


    玖渚的眼瞳——


    瞬間由群青,變質為蒼藍。


    更加清澈。


    更加純粹。


    「一旦阿伊變成不屬於我的東西,屆時我將會破壞整個地球。就像當初一樣,如果阿伊再從我麵前消失的話,這次說什麽都沒用了。如果阿伊不屬於我的話,那我誰都不要。屆時會將一切都破壞得體無完膚,將全部都毀滅,殺到片甲不留。」


    「……小~友——」


    「什麽嘛,嘿嘿嘿,這種事情,應該不用說也知道吧?畢竟阿伊是個聰明人~~」


    笑容滿麵。


    純真,無邪,全然澄淨——


    世故,傲慢,妖媚,的笑容。


    我,隻能點頭。


    對於自己,自己這個人,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深切地,體認到。


    「嗯——我知道啊。這是,理所當然的,對吧。」


    「說得沒錯呢~~~真好,嗬嗬嗬,阿伊什麽也沒做,就成為救世主成為英雄咯。阿伊是以現在進行式拯救世界的偉人唷~~~~實在太~~幸運了不是嗎?大家都托阿伊的福,今天才能夠世界和平唷~~~」


    「…………你說得對。」


    「嘿嘿嘿,阿伊~~~~阿伊~~~~阿伊~~~~」見我點頭,玖渚立刻把手伸到我背後用力圈住,整個人貼抱上來。沉甸甸地,將全身體重都賴到我身上。「人家最喜歡阿伊了!」


    「啊啊……嗯。」


    已經——夠了麽。


    連思考都嫌麻煩。


    連活著都嫌麻煩。


    既然如此——


    幹脆溺死也,不錯吧。


    要瘋狂就瘋狂,要崩壞就崩壞,異常者就不要循正道走。徹底覺悟無聲無息地沉淪並不代表灑脫。對命運既不順從也不違抗,隻是放任自然隨波逐流,亦是一種——符合失敗者該有的,生存方式。


    「小友——」


    我說:


    「把我推倒,吃了我吧。」


    「…………嗯——?」


    玖渚靠在我肩膀的下顎緩緩移動,臉頰與我互相摩擦。此刻的她有著什麽樣的表情,光憑想象已綽綽有餘。


    「可以嗎?」


    「……可以啊。」


    已經,什麽都無所謂。


    已經,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世界並非充滿了絕望,世界就是絕望本身。這個世界是地獄。但那又如何。不要懷抱期望,就不會遭到掠奪。眼前若出現門扉,就轉身往會走。無須哭泣,無須歡笑,一切都毫無意義。無論信者或不信者一律平等,通通得不到救贖。


    所以——


    停滯吧。


    沉澱吧。


    溺死吧。


    讓我,成為你的所有物。


    「那,人家要動手咯……啊,今天不行。」


    「……為什麽?」


    「明天還要進行複檢,如果今天上床的話,會被小直發現。」


    「……怎麽了,檢查的結果,有問題嗎?」


    「嗯——」玖渚暫時放開我,暫時,暫時,暫時而已。「好像是吧~~~看樣子全身上下都已經瀕臨危險狀態了。沒辦法,人家本來就過著不正常的生活。」


    「大概……還能撐多久?」


    「啊,情況也沒那麽糟,至少再拖兩三年沒問題——應該吧。要看明天的檢查的結果而定。」


    「是嗎……好吧,那就先欠著。」


    「好的~~~啊,不過,如果隻做一半倒無妨。」


    「不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留著以後慢慢享用吧。那我先回去收拾一趟,把行李拿過來。」


    「唔咦?」


    「不是要我搬過來住嗎?在這邊跟你一起生活。」


    「……喔,好啊。」


    「什麽嘛,明明是你自己提出邀請的。」


    「唔,人家以為阿伊還會戀戀不舍地說。雖然知道最後終究會達成這個結論,不過比想像中來得快耶,真驚訝。」


    「我看學校也別去了……就在這裏,跟你一起生活,悠哉遊哉地過日子,這樣也不錯……會太早嗎?一點也不,我隻是經過這次的事件,終於痛定思痛罷了。」


    明白自己有多麽不自量力,一直在追求著不該擁有的東西。


    明白自己是個,崩壞到多麽嚴重的人。


    其實——早在五月那時候就應該有所覺悟的。


    已經,可以停止了吧。


    別再將不相幹的人給牽扯進來。


    別將整個世界都卷入漩渦當中。


    差不多該,封印起來。


    「嗬嗬嗬,這樣子從早到晚隨時隨地都可以嘿咻,每天過著縱欲淫靡的生活耶~~~~阿伊跟人家,就像亞當和夏娃一樣咯?」


    「這正是你最向往的伊甸園吧。善哉,善哉。」


    「不過話說回來,行李也可以派別人去拿就好了不是嗎?阿伊還專程回古董公寓一趟,萬一遇到誰不是很麻煩嗎?這種時候應該保持沉默,低調地銷聲匿跡比較好吧?」


    「沒關係啦,反正已經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睡覺了。」我說:「況且,有些東西我也不希望別人亂碰。」


    「阿伊——」


    「嗯?」


    「老實說,現在人家覺得好安心。」玖渚她——帶著微笑,向我表白。「因為隻要跟小潤那樣的人來往,無論是誰都會受到改變,原本人家以為阿伊也不例外,應該也會跟著被潛移默化吧。畢竟,小潤是一個非常另類的存在,擁有絕對的領袖特質,而且又——很特別,嗯,她確實很特別。加上阿伊原本就屬於被動類型的人,其實相當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不是嗎。你去美國待了五年,似乎在那邊經曆過許多事情,人家以為很多東西都改變了,實際上,也的確感受到許多東西都改變了,但是——」


    但是——


    盡管如此——


    玖渚說。


    「阿伊是不會變的,對吧。」


    玖渚說。


    「阿伊是真正不會變的,對吧。」


    玖渚說,[阿伊不可以變喔,永遠都不準變.]


    玖渚這麽說。


    玖渚這麽說。


    玖渚這麽說。


    鮮少外出的玖渚,並不擁有任何具機動性的工具,譬如汽車或摩托車之類的,因此我決定徒步走回古董公寓。玖渚提議叫計程車,但我婉拒了,並非想要附庸風雅,說些什麽現在的心情適合漫步之類裝模作樣的台詞,純粹隻是因為,希望保留覺悟的時間罷了。


    覺悟。


    剛才我對玖渚撒了謊,其實我根本就沒擁有什麽不希望被別人亂碰的重要東西。所謂重要的東西,連一個也不存在。無論對這個世界,或者對我而言都一樣。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也不存在於我的空間裏。


    什麽重要的東西,根本一個也沒有。


    所以,這隻是一種眷戀。


    正如玖渚友所說的,是一種眷戀。


    想要再一次回到那棟公寓裏。


    想要再回去一次,見見大家。


    「……這樣說似乎也,不太對。」


    啊啊,這樣說也不對。


    我並沒有想遇見任何人。


    並沒有見麵的大廈。


    萬一見著了,該說些什麽才好呢。


    「隻不過——究竟還是,有所眷戀啊


    ……」


    是希望被安慰嗎?


    是希望被斥責嗎?


    還是企圖演出偽善者的戲碼?


    簡直愚蠢又可笑、


    愚蠢也要有個限度。


    「真是戲言中的戲言啊……」


    到達千本中立賣{這是蝦米?汗。。不是偶打錯來著的}大約是深夜三點半左右。因為沒有帶手表,二手機又從那時候切斷電源一直到現在都還沒開機,所以這也隻是毫無根據地憑直覺推測。


    就在公寓入口前方。


    突然,遇到春日井小姐。


    出乎意料。


    真是的,神出鬼沒。


    這個人,三更半夜地還在這裏幹什麽。


    「……哎呀。哎呀呀呀~」


    「………………」


    「歡迎回來。」


    「……春日井小姐,別來無恙。」


    「回來得還真晚呢,順帶附送一句你看上去似乎別來「有恙」呢。」


    「……嗯,沒錯。」


    「飛雅特呢?」


    「留在那裏了。」


    「一姬小妹妹呢?」


    「已經死了。」


    「哦~~這樣啊——」春日井小姐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般,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在此人的認知觀念裏,死亡這回事,不管發生在別人身上也好,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好,都不過爾爾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她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經達到了那樣的境界。「那我就搬到樓下的房間去住囉,兩坪大的空間裏要擠兩個人畢竟還是太勉強了。什麽幽居鬥室知足常樂完全是鬼話連篇嘛。」


    「…………」


    「你那是什麽表情?那副表情是什麽意思?哎呀呀真討厭,快省省吧。」春日井小姐宛如與我對峙般,雙手交叉在胸前。「不要因為自己沒辦法傷心難過就想叫別人幫忙傷心幫忙難過,省省吧,我才沒有那種感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拿來要求別人是一種不近情理的行為,而別人辦不到的事情還硬拿來要求別人更是一種不近情理的行為。」


    「……說得也對。」


    「對別人的死沒辦法感到悲傷並不是什麽罪過,話雖如此,但也別怪到我頭上來。況且我當初應該也警告過你了,請不要事後才來埋怨。」


    「知道啦……」我將大部分想說的話都忍住了。盡管春日井小姐所說的話我根本連聽都不想聽懂,盡管我也不可能會聽得懂,但和此人爭論,在本質上毫無意義可言。「隻不過,唯有一件事情我想確認清楚……你當時所謂不好的預感,主要是指朽葉的事情對吧?」


    「答對了。」


    答對了。


    不愧是,生物學者。


    而且是專攻生物全科的,生物學者。


    「……不必特地搬到小姬房間去住,反正我要離開了。」


    「嗯?真的假的?」


    春日井小姐一臉真正受到驚嚇的模樣。


    「是真的。所以,我是回來拿行李的……我已經決定,要搬到玖渚那邊去住,反正也沒什麽臉回來見大家了,而且這也是之前就考慮過的事情。」


    「唔——」


    春日井小姐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意見。


    「真是短暫的相處啊。」


    「已經覺得太漫長了。」


    「我會感到有點寂寞呢。」


    「會嗎?」


    「也許吧……天曉得。好了,我要去一下便利商店,那就麻煩你在我回來之前搬走囉,掰掰。」


    春日井小姐的表情絲毫沒有任何變化,說完便從我身旁經過離去。真的就像,明天理所當然還會碰麵似的,輕鬆自若,隻留下一句簡單的道別,便從我身旁經過離去了。


    無言以對。


    不管是告辭也好後會有期也好,或是很抱歉也好請保重也好,用來對那個人說,似乎都覺得不大合適。


    但或許,我應該這麽說才對?


    向她說,有緣的話,再見吧。


    「……為什麽呢?」


    究竟為什麽,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呢。


    明明就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話雖如此,


    然而這其實連想都不必想,當然是,如同之前已經一再一再一再一再一再一再一再思考過,思考的次數多到答案早已昭然若揭般,肯定是我的錯。


    因果之中的因,就出在我身上。


    緣分這東西,不要有比較好。


    確實如此對吧?


    我抬頭仰望古董公寓。怎麽回事……隻不過才短短兩天沒回來而已……竟然已經覺得,看上去仿佛全然陌生的地方。


    無根浮萍。


    好討厭的字眼。


    真的是,很討厭的字眼。


    帶著些許躊躇,我一腳踏了進去。想當然,什麽事情也沒發生,就跟剛才沿著柏油路走來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還能有什麽不一樣嗎?


    我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


    用不著玖渚說我也知道。


    這又何妨。


    已經夠了,死心吧。已經夠了,快停止吧。


    弱者還做些無謂的掙紮,不是很難堪嗎?


    失敗者做垂死的掙紮,太難看了吧?


    搞清楚。


    半吊子的家夥少得意忘形,能力不足就別出來丟人現眼。


    快滾回去吧。


    死屍別假裝自己還活著,輸了就是輸了心裏有數。


    承認吧。


    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失敗了。


    別隻會逞口舌之快。


    坦白承認吧。


    「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我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


    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爬上樓梯,走向自己的房間。


    呃……要拿換洗衣物、存折、還有……健保證。書籍之類的……放著就好吧。反正以我閱讀的程度跟分量,玖渚那邊成堆的書山已經綽綽有餘。那麽,要打包全部行李,應該用一個運動背包就足夠了吧。


    打開門鎖,進入房內。


    一片黑暗。


    我把燈打開。


    「…………」


    「…………」


    美衣子小姐,站在裏麵。


    黑色的甚平,方才融入了黑暗當中。


    她唔了一聲,察覺到我的出現。


    「……你……回來啦?」


    「…………」


    「怎麽,連聲招呼都不打。」


    「……請不要明知故問,講些心裏有數的事情。」我無視美衣子小姐的存在,徑自走向壁櫥。沒記錯的話,存折應該就收在這個地方……。「還有,請不要隨便進入別人的房間。」


    「我是因為擔心你才在這裏等的。」


    「擔心?……真是多管閑事。」


    「哦……小姬人呢,她怎麽了?」


    吵死了。


    煩不煩啊。


    憑什麽我必須要一一解釋這些事情?


    根本與我無關好嗎。


    小姬也一樣。


    你也一樣。


    不相幹的人就閉嘴少囉嗦。


    「已經死了啦。」


    「哦——」


    美衣子小姐神色鎮定地點點頭。


    接著從腰間取出鐵扇,啪地一聲打開。


    「那好——」


    「怎麽樣?」


    「既然小姬死了,為什麽你還會在這裏?」


    「……因為就算小姬死了,我也不會死,反正又不幹我的事——」


    幾乎無聲無息,幾乎猝不及防。


    鐵扇悄然一揮,打上了我的臉頰。宛如遭受雷擊般的衝擊力從臉頰穿透,我整個人從壁櫥前方被打飛出去,肩膀撞上牆麵,頭部也受到猛烈撞擊。很痛。臉頰的疼痛持續蔓延,之前被出夢劃破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真是,好不容易才快要愈合的……


    超痛的知不知道。


    在搞什麽東西啊。


    「雖然光看你那副模樣也知道出事情了。但我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美衣子小姐平靜地說:「而且也沒興趣知道。隻不過,好好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你會在這裏,還有,你打算到哪裏去?」


    「……去逃命啊。因為我害怕。」


    要逃命是嗎。


    害怕了對不對?


    沒錯正是如此。


    因為害怕,所以想逃。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隻不過理所當然地做出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已。


    不是過錯,不會被罵,不該被責怪。


    「哦,是嗎。」


    「而且我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所以決定異常的缺陷製品就該跟缺陷製品的同類在一起,異形就該和異形同類相聚。」


    「哦——異形,是嗎。」美衣子小姐蹲下身來,與跌坐著動也不動的我視線相交。「伊字訣,我並不認為在悲傷的時候哭泣,在厭煩的時候動怒,在高興的時候歡笑,或者喜歡一個人感到幸福,討厭一個人就會想要吵架,獨自一個人會孤獨寂寞,與社會群眾相處融洽,這樣就叫符合人性。」


    「…………」


    「盡管你說自己是不良製品,但我並不覺得——」


    「吵死了你煩不煩啊!」


    我忽然——


    沒來由地,大聲怒吼。


    「少用一副自以為了解的語氣評論別人的事情!少瞧不起人!幹嘛自作主張地濫用同情心,我有那麽悲慘嗎!你對我的事情,根本一無所知什麽都不懂!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子的,簡直莫名其妙!不應該是這樣子的,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麽回事!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根本搞不懂,可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也無可奈何啊!算了隨便怎樣都行,這樣都無所謂了!反正這又不是第一次,直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讓給數不清數不清數不清的人因我而死,已經有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都因我而死了!事到如今再多增加一個兩個或三個四個,又算得上什麽,還會有任何感覺嗎!」


    我粗暴地,一把揪住美衣子小姐的衣襟。


    啊啊,已經受夠了。


    真想就這樣狠狠地撕裂。


    想要徹底撕個粉碎,狠狠地破壞。


    憤怒正,支配著我。


    是對美衣子小姐所說的話,感到憤怒嗎?


    沒錯,一點是這樣子。


    絕不是因為小姬死了的關係。


    絕不是因為小姬死了的關係。


    「反正我早就覺得小姬很煩人了,一天到晚隻會粘著我不放!心情好的時候稍微對她和顏悅色一點就自己一廂情願地胡思亂想,又老是沒大沒小讓人很頭痛,根本是一個乳臭未幹又任性的死小鬼!死得好,感覺輕鬆多了,反正對我而言所謂重要的人是連一個也沒有!」


    「…………」


    「美衣子小姐,你也一樣!你還不是一天到晚,隻會說那種似是而非的陳腔濫調,如果真正了解我的心情,還會說得出那麽沒神經的話嗎!假裝信任我的樣子,每次隻要聽到你那些狀似豁達故作清高的言論,我就覺得很煩!幹嘛表現一副好心大姐姐的模樣,難道你以為我會感恩圖報嗎?帶著一張溫柔的麵具,誰知道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麽!{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想對她做什麽— —||}少對絕望的人說什麽還有希望存在!隨便燃起別人的希望,你有辦法負全責嗎!簡直惡心到了極點!有夠惡心,就好像穿著襪子踩在紙箱上一樣惡心!無可救藥的人永遠都是無可救藥,隻要別抱住任何期望就不會再有更多絕望了,為什麽不肯讓我死心,該適可而止吧?」


    我一吐為快。


    將積壓已久的東西,全部一吐為快。


    「我最討厭的,就是像你這種人!」


    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


    說穿了,不就這麽回事。


    人與人之間的牽絆。


    情感聯係。


    體貼,溫柔,慈愛。


    想要幫助,想要守護。


    可以信賴,可以托付。


    真滑稽。


    緊抓著這種東西不放真的很滑稽。


    實在掃興。


    無以複加的,掃興。


    人明明隻能夠獨自一人生存下去,嚴格來講,所謂絕無背叛的人際關係明明就不存在。


    會心懷顧慮而無法背叛的人際關係,哪裏找得到?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會背叛別人,誰都可以學會背叛誰,隻不過是在背叛之前,短暫地互相信賴而已不是嗎?謹此而已。反正每個人,最終都必然要背叛的。


    那就背叛吧。


    既然如此,那就背叛好了。


    什麽相信別人。什麽相信自己。


    原本我也很想做到啊,真的。


    可是,卻做不到。


    沒有辦法。


    別強人所難啊。


    到目前為止,已經很努力了不是嗎?


    已經努力過,一直到現在不是嗎?


    夠了,讓我放棄吧。


    倒不如,給點掌聲吧。


    因為這種事情再也不會有了。


    因為永遠都不可能會有了。


    就算給點掌聲又何妨?


    已經,可以了吧?


    反正我,就是這種家夥。


    嫌棄我,輕視我,嘲笑我吧。


    隨便要說什麽都無所謂,任何謾罵都心甘情願承受。我是一切毀謗中傷都罪有應得當之無愧的窩囊廢。沒辦法重視任何人,所有重視的東西,全部都會崩壞殆盡。無論何時,待在我身旁的人永遠都得不到幸福。


    我的身邊不能有任何人存在。


    「已經夠了,別管我讓我自生自滅吧,無謂的擔心隻會讓我很煩!像我這樣無關緊要又常惹是生非的禍害,就連美衣子小姐都會感到不耐煩吧?像我這種專找麻煩的笨蛋,能夠就如此斷絕往來想必很爽快吧?其實美衣子小姐也很討厭我,也打從心底鄙視我對吧?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不管——」


    「伊字訣。」


    喀地一聲,臉頰猛然被掐住。


    隨即被使勁一推,直接撞上背後的牆壁。


    力道之強,仿佛整棟公寓都為之震動,牆壁幾乎要倒塌般。


    肺部的空氣全被擠光,我無法呼吸。


    什麽都,說不出口。


    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我的心情,輪不到你來決定。」


    「唔……」


    「你要這麽說都隨你高興,你要怎麽認定我也隨你高興,但是少用你自己單方麵的想法來指揮我……你究竟,是為什麽而憤怒?」


    「唔,嗚,嗚嗚嗚——」


    「並不是因為我,對吧。」


    臉孔被強製固定住,眼神無法閃避。


    美衣子小姐的臉龐,愀然朝我逼近。


    眼神銳利。


    不要這樣,我討厭被那樣的眼神注視著。


    和別人產生交集,真的很討厭。


    為什麽都沒有人願意理解呢?


    「吵死了……少囉嗦。夠了……請你,快住手,放過我吧……我向你道歉……放過我吧……」我呼吸困難,上氣不接下氣,勉強擠出話續道:「我有……說過什麽嗎?有拜托過你,要你同情我嗎?有求你跟我做朋友嗎?夠了,放開我吧,反正已經來不及了。一切——一切都,為時已晚了啊。」


    「……是嗎——」


    美衣子小姐她——


    把手鬆開,放開了我。


    啊,一瞬間。


    後悔湧上心頭。


    讓對方失望了。


    被對方舍棄了。


    我不要。


    我討厭這樣。


    我討厭被輕視。


    但也,更討厭被舍棄。


    不想被眼前這個人,用那種方式對待——


    唯獨不想被美衣子小姐,如此對待。


    「既然如此,那你已經沒救了。」


    美衣子小姐啪地一聲,收起鐵扇。


    「你真的是已經,無藥可救了。」


    「啊……」


    這件事,我心知肚明。


    然而卻,不願讓別人說破。


    不願被你,毫不留情地說破。


    「連一個女孩子都保護不了,甚至也沒挺身去保護,隻會廢話連篇拚命找借口的家夥,根本沒有生存的價值,隻會逃避現實沉浸在自己的無能裏,這種家夥,已經連活著的資格都沒有。」


    說完便從鐵扇抽出——


    隱藏在扇柄機關裏的,一把小刀。


    一把匕首型的小刀,形狀近似飛鏢暗器。


    「怎麽?不想死嗎?」


    「……」


    「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說著活著沒有意義嗎?不是老愛把這些厭世的思想掛在嘴邊講嗎?好,既然如此——就由我來,殺了你吧。


    反正你也沒必要再繼續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了不是嗎。」


    「……怎麽,會……」


    不,是這樣子的嗎?


    也許確實是這樣子。


    沒錯,我還要繼續苟延殘喘地活著做什麽。


    根本沒有必要不是嗎?


    何須執意求生,拖泥帶水地苟活著。


    如果有人願意代勞,被殺死也無妨。


    是嗎,原來如此。其實我並非渴望被安慰,亦不是希望受到責罵。


    而是期盼有人,來殺了我嗎。


    「點燃希望所該負起的責任——我就來好好跟你,算個清楚吧。嗯——當然,難得能和伊字訣成為朋友,要動手殺了你對我而言實在很掙紮,不過你的痛苦和我的掙紮想必不相上下,彼此彼此,所以——」


    動彈不得,無法逃跑。


    可是卻,不覺得害怕。


    這樣好嗎?


    咦?真的好嗎?


    我——是不是,弄錯了什麽呢?


    慢著。


    慢著,等一——


    「一次。」


    咻——地一聲,美衣子小姐的右手動作了。


    短刀的光影掠過。


    啊,死定了,我心理想。


    然後。


    緊接著。


    正當這個念頭,才剛浮現在腦海的時候——


    「兩次。」


    美衣子小姐的動作,並未就此結束。


    刀刃順勢往回,又重疊反複。


    「三次、四次


    、五次、六次。」


    刀鋒每劃過一次——


    右邊臉頰,就被劃出傷口。


    等到她的動作終於停滯,同一瞬間,所有的傷口全部都一口氣崩裂開來,被重複劃了六刀的複雜傷口{這下跟零崎有的拚了0_0},噴出的血量也非比尋常——美衣子小姐將短刀往榻榻米上一扔,手掌貼撫我的臉頰,像要抑製出血般,溫柔地輕輕按住。


    「好了。這下子,你已經,死了六次。」


    「…………」


    臉頰的傷,痛得我說不出話來。


    就連原本緊閉的口中,也滲出血腥味。看樣子其中的幾道傷口,似乎已穿透了臉頰。果然自己的血,味道實在是稱不上好。真惡心。如此惡心的鮮血還是頭一次嚐到,充滿鐵的滋味,但急劇浸濕美衣子小姐手掌的鮮血,既非綠色也非紫色,而是深紅色的。


    並不是藍色。


    最閃亮耀眼的,紅色。


    「一口氣重生六次——假如這樣還要再說什麽不知好歹的渾話,那你就真的是無可救藥了。我會真的殺了你。」


    「…………」


    「所以,你打算怎麽做?」


    「……什麽怎麽做,問我也,沒用——」我強忍著臉頰的疼痛,強忍著胸口的疼痛,回答道:「莫非——你的意思是,像我這種家夥,還有什麽事情是我能做的嗎?」


    「至少,能做的事情比我多。」美衣子小姐斬釘截鐵地說:「我是個無能者,除了舞刀弄劍之外別無所能,但你呢?你還有許多能做的事情不是嗎?你隻是——沒有把可以做到的


    事情給付諸行動而已,不是嗎?」


    「……隻是沒有,付諸行動……」


    「你一定,感到很悲傷吧?」


    美衣子小姐沉靜地說:「小姬死了……你一定很悲傷吧?既然如此那就直接說出來又何妨。明明很傷心,為什麽要苛責自己,又對我發怒呢?此時此刻,你必須要去做的——並不是這些事情,對吧?」


    悲傷?


    是這樣子的嗎?


    我是——因為小姬死了,而感到悲傷嗎?


    的確。


    「沒錯……確實如此。」我說。


    這是,一種懺悔。


    宛如,遺言般的自白。


    「確實是那樣沒錯,美衣子小姐。我……我到目前為止,已經傷害了太多人了。給許多的人帶來不幸,讓許多的人痛苦,已經忽略過許多人的存在。就連小姬,也等於是因此而犧牲的一樣。事到如今,這個我……這樣的我,更遑論為誰的死哀悼……自己究竟傷害過多少人,陷害過多少人,欺騙過多少人,設計過多人,我早已記不清楚。究竟背叛過多少人,利用過多少人,出賣過多少人,這些事情早已數也數不情了。用惡意回報好意,用憎恨回報愛慕,從來也沒有相信過任何人,對於相信我的家夥,也全都視為大騙子,即使被誰說了什麽,無論對誰說了什麽我都泰然自若,完全不當一回事,居然會有人無條件地喜歡我,自己根本連想都沒想過。我是個糟糕透頂、差勁到極點的不良製品,老早就無藥可救了,所以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更遑論什麽悲傷,根本就——」


    「你有完沒完啊!」美衣子小姐大喝一聲,以雙眼都來不及捕捉的速度抓住我脖子,整個人被向上吊起。腳尖離開地板懸空,領口也被完全勒緊,真的無法呼吸了。


    「什麽戲言不戲言的我才不管,你以為這種死小鬼的胡說八道對我有用嗎!從未認真與人坦誠相對,這種家夥說的話誰都不會產生共鳴!這樣子認定自己一無是處,沉浸在無能的自卑感中,想必輕鬆又愉快對吧!但也站在我這個旁觀者的立場想想看!這樣是不行的,為什麽你還搞不懂?」


    「美衣子,小姐——」


    「就算狼狽也好垂死掙紮也好,總之要有所行動!即使結果慘不忍睹,至少也遠遠勝過坐以待斃吧!掙紮過,抵抗過,這樣就夠了!每個人的生活都帶著謊言和欺騙,大家都是這樣子活著的啊!別以為隻有自己活得最辛苦,不要隻會選擇那種姑息苟且的生存方式!」


    美衣子小姐強而有力的眼神,激動地注視著我。


    那雙眼眸,甚至隱隱浮現了淚光。


    就連怒吼的聲音,也帶著哽咽。


    「給我好好聽清楚!無論你傷害過多少人,陷害過多少人,欺騙過多少人,設計過多少人,或是背叛過多少人利用過多少人出賣過多少人都一樣!即使造成再大的傷害帶來再多的不幸也一樣!不管有多滑稽多可笑多麽地狼狽不堪!就算為時已晚就算無藥可救也一樣!就算身為不良製品從不相信任何人,就算你是個人間失格的殺人鬼也一樣!


    ——憑什麽這些就足以構成,你不被允許悲傷難過的理由呢。」


    「…………」


    忽然間——


    感覺到——有什麽東西,鬆落了。


    一瞬間,身體仿佛變得輕盈起來。直到前一刻自己還執迷不悟的事情,知道前一刻還束縛著自己的存在,終於明白,其實是極為渺小又脆弱、非常不堪一擊的牢籠。


    究竟——我是被什麽東西給局限住了呢。我以為受到詛咒的禁錮……又是誰所扣上的枷鎖?


    「——你很喜歡一姬的,對吧?」


    「……對。」


    「有那丫頭在,你覺得很開心對吧。」


    「……對。」


    「多虧有那丫頭,你過得很幸福對吧。」


    「——對!」


    我——


    帶著確信,用力點頭。


    小姬。


    總是開朗活潑得不像話。


    任性胡鬧,又愛哭。


    容易受騙,卻又,很會說謊。


    經常用錯詞匯,書念得很糟糕。


    然而卻,非常地努力用功,是個勤奮的好學生。


    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女孩子。


    啊啊,沒錯。


    這兩個月當中。因為有小姬在,過得特別開心。


    為何都沒有察覺到呢。


    自己是那樣地幸福。


    明明曾經,擁有過那樣多的幸福。


    我想起來了,全部都,回想起來了。


    小姬的一言一語。小姬的身影。


    甚至連她的每一根頭發——


    就算想忘也沒辦法忘記。明知道如果能夠徹底遺忘,將會有多麽輕鬆愉快,即便如此,卻仍然無法忘懷。曾經那樣地幸福、那樣地快樂,怎麽可能忘得了呢?


    想要大聲說出口,想要現在立刻前去告訴她,帶著滿滿的誠意,向她宣告。告訴她——你曾經讓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人,讓這樣一個認為人生毫無希望可言、唯一收獲便是一無所獲的家夥,在稍縱即逝的短暫時光裏,切實地,感受到幸福。


    一定,並不是隻有我。


    包括美衣子小姐,包括其他所有人。


    甚至包括哀川小姐,一定也是一樣。


    為什麽要誕生在這世上?誕生在這世上究竟有何意義?


    假如隻是為了體驗這些感受,那我一開始就不願意被生出來。假如隻是為了要感受如此悲慘的,比死更加痛苦的心情,那我情願沒有被生出來。


    原本我是這麽想的。


    現在也沒有更正的打算。


    因為沒有更正的可能或必要。


    覺得所有事情,都出了錯。


    覺得活著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覺得所有事情,都很失敗。


    然而又,為什麽呢?


    真的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麽?


    假如從未和小姬相遇過就好了——唯獨這個念頭,卻無論如何,都不曾出現在我腦中。


    「我——」感受著血腥的滋味,開口說道:「小姬死了……我很,不能接受。」


    「啊啊。」


    「小姬死了,我覺得很難過。」


    「嗯……對啊。」


    美衣子小姐鬆手,放開了我。


    向下一沉,雙腳落地。


    感到安穩。


    地麵是,平穩安定的。


    「我也,很難過。」


    「……美衣子小姐。」


    我觸摸自己的臉頰。


    濕濕粘粘地,流滿了鮮血。


    「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麽了。」


    「是嗎。」


    「那是我非做不可,必須去做的事情。」


    「是嗎。」美衣子小姐輕輕頷首。「當然你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嗯……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


    「沒關係,隨你高興,任何時候回來都好。」美衣子小姐豪爽地說:「因為,這裏是你的家啊。」


    「——也對。」


    我用力抹去臉頰上的血。


    卻怎麽擦也擦不完,鮮血已粘滿了衣襟。


    還真,適合我。


    反正本來就像具行屍走肉。


    隻是存活著,卻活得像行屍走


    肉。


    既然如此那就掙紮吧。


    就狼狽地垂死地掙紮吧。


    前進是地獄,後退也是地獄。


    就讓時間倒流,一再地重演。


    即使軟弱無能也繼續苟活下去吧。


    死亦無所懼,原本便有死的覺悟。


    無論別人怎麽想。


    那又如何根本不重要。


    「那麽,我出發了。」


    「嗯,自己小心啊。」


    臨別最後一刻,我回頭望。


    看見美衣子小姐正雙手環胸,注視著我的背影。


    臉上微微揚起一抹淺笑。


    沒錯——


    我真的,很喜歡,這張笑容。


    「美衣子小姐。」


    「怎樣?」


    「等我回來之後,可能會向你告白,所以請你,先好好考慮一下答案。」


    「告白?……莫非你,喜歡我?」


    「是的……就跟美衣子小姐喜歡我的程度差不多。」


    「……有意思,這可真有意思,伊字訣。」美衣子小姐毫無畏怯地,向我回應道:「那好,我就在這裏等你回來吧。」


    「嗯……那再見了。」


    即使無緣,也再見一麵吧。


    我故作瀟灑地揮揮手,走出房間,走下樓梯,離開古董公寓。夜晚的空氣冷卻了臉頰的傷口,對夏季的京都而言是恰到好處的涼意。


    鮮血汨汨流出,停不下來。


    很紅,很紅,很紅的,鮮紅色。


    頭腦異常清晰,即使在黑暗當中也能清楚看見所有物體,就連蝙蝠飛過天邊的聲波都分辨得出來。神經異常敏銳,甚至連微風吹向皮膚的觸感仿佛都能夠仔細區別。


    一切都釋放了。


    我的全身上下,都被解放了。


    真是——


    爽快。


    真是,通體舒暢。


    真是——傑作啊。


    「那我就好好地認真一次卯足全力——去將你宰殺、肢解、排列、對齊,展覽示眾吧。」


    於是,我出發了。


    沿著鴨川向上直行。


    翻山越嶺,前往彼方。


    到木賀峰教授的,研究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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