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春寶沒一點動靜,又俯下身子去看。


    石板灰磚上的人,眼窩深陷,麵皮青白,橫在地上抽搐半晌,嘴角溢出好些沫子,半晌也沒得動靜。


    淮淮心頭一緊,便忙將春寶背入了偏室,擱在床板上。


    秀秀跟在後頭,臉上未見憂色,卻是滿麵狐疑。


    淮淮伸手探探鼻息,發現人還活著,這才稍放下心來,趴在春寶耳邊喊了幾嗓子,


    “春寶,飯好了,起來吃罷。”


    連喊幾回,春寶除了眼睫微顫之外,再也無其他反應。


    淮淮側了臉去看身後的秀秀,“公公,這可如何是好?”


    秀秀一雙細長眼盯著春寶瞅了一會,再看看淮淮,腦子裏麵像是有些東西漸漸的明了了,呼之欲出,卻又隻差那麽一點。


    這該倒下的未倒下,不該中毒反倒中了毒。


    秀秀正糾結著,卻聽得屋外腳步急切。


    o羽宮的宮女急的滿麵細汗,瞧見秀秀,這才鬆口氣,“秀公公,喜公公在外頭等著您呐。”


    秀秀皺一下眉,“怎麽又回來了?”


    宮女道:“看喜公公那摸樣,該是心情不好,您快去瞧瞧罷。”


    秀秀聞言,板一張臉,便跟在宮女後頭出去。


    這偏室裏便隻剩淮淮一個人,對著春寶幹著急。


    思索片刻,淮淮扯了一床被子過來給春寶蓋上,又自覺這偏房裏晦暗黴濕,實在不是個養病的地方,便將春寶扶起來背出門外,直徑背進了自己屋裏。


    將床榻上的被子墊厚實了,這才把春寶放上去,加了一層錦被蓋在上頭。


    忙活完了,卻總覺得像是少了什麽重要的事。


    身邊的何晏忽然開了口,“找太醫。”


    淮淮聞言,略微轉身,望著何晏道:“不知道太醫院在哪裏,你可知道?”


    何晏語調冷淡,“我之前又未在這裏頭住過,哪裏知道。”


    淮淮道:“那我出去找找罷。”


    剛推了門出來,卻見喜連同秀秀立在門口,一個怒目而視,一個麵白如紙。


    秀秀聽得身邊的動靜,轉過頭見了淮淮,如同見了救星一般,


    “淮淮,春寶呐?”


    淮淮站在門口,給風吹的鼻尖發紅,“他屋裏陰濕,我就將他背到我屋裏去了。”


    秀秀忙掛了笑出來,轉向喜連,“喜公公,煎藥的春寶找找了。”


    喜連狠狠剜秀秀一眼,急急的朝淮淮這邊來,推門進屋,這才瞧見床榻上的春寶,由於淮淮當時放的急,春寶整個人趴在床褥裏,隻露出一點點的側臉來,麵皮青白,嘴唇烏青,看光景很是不妙。


    喜連這下犯了難。


    本以為是這小太監放了那要命的東西,可這樣一看,這傻太監也是自身難保。


    雖說宮裏頭明爭暗鬥經久不衰,喜連也諳熟其道,可這o羽宮竟也受了這股子濁氣,實在叫人想不出個緣由。


    眼瞅著再在這裏呆下去也是無益,而且又到了皇上退朝的時辰,喜連未有多言,轉了身就要走。


    還未走上幾步,卻給淮淮扯了袖子,


    “喜公公,叫個太醫來罷,春寶害了大病,怎麽也叫不起來。”


    喜連盯著淮淮,“若是他真的沒做虧心事,自會多福的。”


    言畢,便給一群小太監簇擁著,急忙出宮。


    ***


    福壽殿,紅日東升。


    天子移駕,百官跪拜。


    元荊一身明黃的綾羅,玉帶皮靴,襯得人麵兒越發柔和,可那雙鳳眼依舊冰封了一般,戾氣四溢。


    高大的漢白玉柱下,立了個幹瘦的太監,袖口繡著繁雜的花樣兒,隨著手臂的動作活躍,飛舞。


    元荊瞥見喜連,也未吭聲,隻輕一抬手,那龍輦便穩穩的停了下來。


    喜連恭敬上前,“皇上…”


    朔風乍起,吹的元荊衣袖翩然,


    “朕交給你的事,問的怎麽樣了。”


    喜連緩緩道:“回皇上,都是o羽宮那幫奴才辦事不力,竟將那熬藥的差事給了個傻太監。”


    頓了頓,又道:“且這一回奴才去查,卻發現了個岔子,奴才自知事態嚴重,便不敢隱瞞。”


    元荊目光落在遠處,容貌極冷。


    喜連垂眼道:“那藥裏還有一味馬錢子,這種東西,太醫院是從來都未有的..”


    元荊聽了,眼底不著痕跡的一暗,“那是什麽?”


    喜連道:“回皇上,那馬錢子雖可入藥,但毒性極強,使用不當,便可致死,宮裏頭許多年都不用了。”


    元荊直直盯著喜連,“是何人所為?”


    喜連趕忙跪在地上,“皇上,恕奴才辦事不力,奴才隻想著興許是那傻太監所為,可方才去一趟o羽宮,那太監已然不省人事…至此,奴才便趕過來迎皇上下朝了..”


    元荊臉映著暖陽,竟萬分陰冷。


    指頭幾欲攥進手心,元荊未有多想,“擺駕,o羽宮。”


    後又道:“宣許太醫。”


    ***


    不出半柱香的時辰,通報的侍衛便敲開了o羽宮的大門。


    聽說道皇上要來,那開門的宮女直接嚇的麵無血色。


    皇上從不來這樣偏僻的地方不說,且上一回來,還是o羽宮整宮賜死的時候。


    聽得那侍衛傳完了話兒後,宮女腿腳都有些不靈便,慘白了一張臉,哆哆嗦嗦的上偏殿,將秀秀喊出來。


    “秀公公,秀公公!”


    秀秀正在燒剩餘那點馬錢子,給宮女這麽一喊,心頭一懼,猛的站起身,險些倒在地上,


    “喊什麽喊,再喊咱家撕爛你的嘴。”


    那宮女額上冒著冷汗,“皇上…皇上來了。”


    秀秀眼前一黑,驚悸鋪天蓋地。


    支持不住,便登時癱軟在地,兩眼發直。


    秀秀可怎麽著也未料到,這一來二去的,事沒辦成,反倒驚動了皇上,若是真的敗露了,不管供出寧嬪與否自個兒都是死路一條。


    正尋思著,卻聽得外頭的太監音調悠長,線一般的勒的人喘不過氣。


    “皇上駕到——”


    那宮女隻當秀秀也是想著o羽宮遊公公一幹人的事,便兩眼含淚道:“公公,這可怎麽辦?”


    秀秀朝宮女伸了手,給宮女扶著,借力起了身,


    “嚎什麽喪,不是還沒死麽。”


    宮女掏了帕子擦淚,癟癟嘴,眼底又是一串晶瑩的淚珠兒。


    秀秀將那燒剩下的的灰倒入銅爐內,強撐著出門,帶著一幹宮人跪在地上,伏地貼麵,將皇上迎入宮內,


    元荊下了龍輦,心神一陣恍惚。


    瞧這朱牆琉瓦,想那晚長夜未央,鳳目下那濃鬱煞氣竟然半點不剩。


    喜連正欲引皇上入屋,去眼見著元荊輕門熟路的朝正屋而去。


    輕歎口氣,喜連閉了嘴,神色寧定。


    方才還納悶怎的一個不省人事的太監,竟能惹的皇上親自前往,這樣看來,原來皇上並非惱怒,隻不過是擔憂罷了。


    元荊急急的推了門,瞧見那床榻上的人,反倒不敢往前走了。


    外頭跪著一地的人,大氣也不敢出,隻靜靜的呆著,任由皇上一個人進了屋。


    床榻上趴著的人,蓋厚厚一床錦被,瞧不出個個數,隻露一點灰白麵皮,和青紫嘴唇。


    陽光湧進來,地上的人影僵了半晌,才極緩慢的朝那邊移過去。


    屋子裏寂靜無聲。


    待靠的近了,玉白的指頭輕挑床帳,元荊瞅著趴在床褥上的人,清俊的臉上,是露骨的溫情。


    耳邊一聲歎,輕不可聞。


    元荊卻絲毫未有察覺,隻盯著那床上的人,動也不動。


    直到有人從後頭將手搭上自己的肩膀,這才驚懼回頭。


    ***


    話說淮淮出去一趟,並未尋見太醫院,想著還是先回去守著春寶,再作打算。


    好容易摸著回去的路,可又是老遠就看見o羽宮門口明黃一片。


    許多個侍衛太監立在外頭,木樁子一樣,毫無表情。


    淮淮忽然臉色一變,加緊了步子進去。


    見著喜公公站在外頭,便怯怯上去問話。


    喜連見淮淮過來,也是一驚,“您怎麽在外頭?快進去。”


    接著那幹枯的手一用勁,便將淮淮推上前去。


    淮淮輕手輕腳進了屋,環視一圈,這才明白喜連的意思。


    眼前那人連朝服都未換,戴著金龍冠就過來了。


    此刻正微垂了頭,眼裏溫情難掩。


    淮淮看的呆了,伸出手,指頭掩不住的發顫。


    總以為自己是在夢裏,直到伸出手搭在元荊的肩膀上,觸手有實,才醒過來一樣。


    瞧見元荊回了頭麵對著自己,淮淮不自覺一笑,“皇上?”


    一時間,元荊實在無法辯解那自心底湧上來的,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淮淮正要開口,卻隻覺耳邊生風,最終停在自己眼前,觸手溫熱,綿軟入骨。


    何晏攥住了元荊的手,唇角一揚,“怎麽還動手?”


    元荊恨恨道:“怎麽沒毒死你。”


    方才那鳳目含情,如蜻蜓點水般,稍縱即逝。


    像是做了夢一般,淮淮垂頭瞧見自己攥著元荊的手,再去看何晏,已經又沒了蹤影。


    元荊盯著的人,卻是自己,


    “放手!”


    淮淮不知哪裏來的膽子,“…不放。”


    元荊眼角黑氣若隱若現,望定了淮淮,“何晏!”


    淮淮忽然才想起來,自己也姓何。


    腦子裏亂成一團的,那層層疊疊的影子,都是他同他。


    鳳目怨,韶光遠,


    亂花迷眼。


    這一晃,已是六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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