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來,山入那三人真的是病死的?


    在準備室換衣服的阿角突然冒出這句話。前來協助葬禮進行的他預定在寺院裏住一個晚上。光男一邊協助阿角更衣,一邊點了點頭。


    應該是吧,副住持也說他們是病死的。


    阿角住在溝邊町,家裏跟靜信一樣是同宗派的佛寺,他是家中的次男。佛寺的信眾並不算多,為了維持家計,擔任住持的父親和副住持的哥哥平時還得到附近的學校教書。阿角在家裏等於是多出來的人手,因此隻要附近的寺院需要協助,他就會立刻前往支援。


    那三個人都已經年紀一大把了。


    大概幾歲啊?


    這個嘛印象中義五郎先生好像快八十歲了。


    八十歲算長壽了。阿角歎了口氣。我祖父去世的時候才六十一雖。家父今年雖然才五十六歲,全身上下的問題卻不少,說得出來的地方幾乎都有毛病。


    是啊,他們也算活夠本了。光男露出苦笑。依照村子裏的習俗,八十歲去世應該是喜事才對。可是他們死得那麽慘,實在叫人無法將這件事當成喜事看待。


    對啊,大家都覺得他們是死於非命呢。


    同一個家族裏麵連續死了那麽多人,這倒是十分少見。


    這還不算稀奇。阿角將袈裟掛在牆上。我們有個信徒,家裏麵在一個月之內連續死了四個人呢。


    四個人?那可真不得了。


    其中一人是一直躺在醫院裏的老爺爺,已經九十幾歲了。先是四十幾歲的兒子死於心肌梗塞,然後是爸爸、爺爺和媽媽就一個接一個的走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也是夏天發生的事情。


    真可怕。光男搖搖頭。死亡這檔事好像會傳染似的。我們這裏也是秀司先生走沒多久之後,山入那三人就跟著離開人世。現在隻希望不會再發生悲劇了。


    後藤田秀司去世的時間比那三個人還要晚吧?


    阿角的指正讓光男恍然大悟。


    對對對,山入那三人確實的死亡時間的確在秀司之前。該不會是秀正走了之後,順便把外甥也一起帶走了吧?


    就是說啊。


    阿角話還沒說完,池邊就從外頭走了進來。


    鶴見師父回來了。


    光男不由得露出笑容。


    太好了,總算趕回來了。和田爺爺喜歡閑磕牙,今天難得見到鶴見師父,不把他強留下也才奇怪。


    好像是吧。池邊笑了幾聲,將自己的袈裟從衣架取了下來。聽說終於有人搬來了呢。


    誰搬來了?


    光男一臉訝異的表情讓池邊感到得意不已。


    兼正的人啊。昨天應該說是今天早上才對,反正有輛卡車在三更半夜的時候開進來就對了。


    哦?


    三更半夜?阿角瞪大了雙眼。


    真是一群怪人。


    光男也跟著猛點頭,臉上掛滿不可置信的表情。


    真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樣的人啊?


    目前還沒有人見過屋主,不過下外場好像有人見到不知道是管家還是搬家公司的年輕人。他們為了問路,還把人家從睡夢當中挖起來呢。


    這麽誇張。


    一輛大卡車後麵跟著兩輛小車,聽說那兩輛小車是灰色的箱型車和白色的bmw。


    光男籲了口氣,不禁搖頭。大部分的村民至今仍然認為撞倒前田茂樹之後逃逸無蹤的凶手,就是兼正的新主人。


    這麽說來,那輛黑色的進口車就跟兼正毫無關係了。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兼正的屋主後來換車了呢。


    沒有證據可別亂說啊。


    光男瞪了池邊一眼。


    看來,阿角露出笑容。這勢必會成為今晚守靈大會最熱門的話題。


    就是說啊,今天前來吊唁的人感覺好像特別多呢。


    阿角和光男互望了一眼。如今村民注意的焦點已經不在山入了,他們幾乎可以確定即將舉行的守靈和明天的葬禮,絕對不會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之下進行。


    池邊露出微笑,仿佛看穿兩人的心事。


    也沒什麽不好的啦。之前兼正之家不是傳出很多流言嗎?有人看到屋子裏麵有人,圍牆內還會傳出低沉的呻吟聲,如今住戶終於搬進去了,那些流言和怪談很快會消失了。


    說的也是。就在光男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的時候,鶴見踏著重重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鶴見師父辛苦了。


    鶴見向打招呼的光男點頭示意,掃過眾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池邊身上。


    池邊,你已經告訴大家啦?


    沒錯,見一個說一個。


    出家人怎麽可以這麽愛說話?


    不說話的出家人要怎麽做生意?


    這也倒是啦。鶴見放聲大笑。對了,副住持呢?


    我看到他正在跟阿吹說話。


    池邊回答。


    大概在安慰她吧?說實在的,阿吹也真是命苦,寶貝兒子和親哥哥竟然接連離開人世。


    就是說啊。副住持不躺一下行嗎?我出門的時候見到副住持,他兩隻眼睛紅通通的呢。


    阿角歎了一口長氣,似乎有所感慨。


    又熬夜啦?


    好像是。光男苦笑不已。


    今早我勸過副住持,請他將早課交給鶴見師父和池邊師父,自己去床上躺一下。否則白天法事晚上守靈,副住持哪撐得下去。


    就是說啊。池邊點頭。


    副住持這個人就是太認真了點。不過就是做早課嘛,偶爾休息一下又不會怎樣。


    鶴見皺起雙眉。


    不過就是做早課?


    我沒有輕視早課的意思,隻是副住持昨晚根本沒睡,不趁做早課的時候休息,哪來的體力住持法事?


    盂蘭盆節之前的這段期間正是最忙的時候,副住持應該把手中的副業暫停下來才對。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寫小說就像當和尚一樣隻能忙裏偷閑,休長假恐怕是想也別想了。


    的確如此。


    光男不經意的聽著鶴見和池邊的對話,將手中的袈裟掛上一家。鶴見和池邊兩人都是住持信明的弟子,其中池邊是在靜信念大學的時候,經由總本山的推薦皈依佛門,靜信尚未上山服務之前,他們就已經在佛寺裏麵了。這兩人的年資和經曆都比身為副住持的靜信豐富,鶴見的年紀更比靜信大上不少。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佛寺內部難免會發生少壯派與老成派之間的爭執,不過靜信的行事作風比較低調,處處都顯示出對兩人的尊重,相反的兩人也對內斂認真的副住持十分欣賞,幾年下來並沒有發生什麽衝突。


    光男在佛寺裏麵不過是個小小的雜役,然而貴為副住持的靜信在稱呼他的時候,總是會在名字下麵加上先生二字,從這裏就可以看出靜信尊重他人的個性。靜信寫的小說到底好不好看,老實說見仁見智,可是他從不以自己是個小說家自傲,寫小說的時候也總是待在辦公室裏,從來不曾為了副業怠慢寺務,這點也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不過兩人之所以能夠相安無事的原因,身為鶴見和池邊的師父,同時一手將靜信養育成人的信明才是最大的關鍵。雖然他現在臥病在床,村民們對於住持的尊敬卻是有增無減,連光男本身也不例外。


    副住持真該好好的休息一下才對。池邊歎了一口氣。可是他一看到阿吹出現,就說什麽也不肯進去休息。


    副住持大概放心不下阿吹吧?阿角露出微笑。真是個心底善良的人。


    鶴見也點頭稱是。


    副住持天生就是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


    光男一邊整理袈裟,一邊在內心暗自點頭。


    光男字十五歲那年


    開始,就到寺裏幫忙,雖然在宗教法人的正式編製上,光男並不具任何職位,然而他卻認為自己是寺院的一部分,對這座佛寺抱持著難以割舍的情感。套句流行的說法,光男一直覺得這間佛寺就像是自己的小孩。在他的眼中,靜信是個稱職的繼承人,不但個性穩重做事負責,應對進退也十分得體,就像尾崎醫院的年輕院長一樣,找不出一絲的缺點,也沒有不把家業當回事的態度。光男真的覺得靜信天生就是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完美的繼承人了。當然,除了那件事之外。


    其實池邊扁了扁嘴。我還聽到一種奇怪的說法。


    欲言又止的語氣顯然破壞了先前無限美好的氣氛,光男不由得豎起耳朵。


    奇怪的說法?


    察覺自己失言的池邊不由得抬起頭來環視眾人。


    呃也沒什麽啦。


    你到底聽到了什麽?


    剛剛回來的途中,我聽到有幾個村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池邊試著緩和氣氛。前陣子不是有輛進口車撞到小孩子嗎?他們都在猜測搞不好根本沒有那輛進口車。


    這就奇怪了。鶴見瞪大眼鏡。小孩子都被送進醫院了不是?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不過副住持當時也在場,後來也是他開車載小孩子到醫院的,所以


    池邊似乎難以啟齒。知道他想說什麽的光男點了點頭,將話鋒接了過去。


    您是指村民都在背後議論紛紛,說那個孩子是被副住持撞到的嗎?


    光男早就聽說過這種留言了。寺院的信眾是他負責召集的,村子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這算什麽?


    鶴見忿忿不平的提高音量。


    用不著生氣啦。說這種話的人沒什麽惡意,隻是綜合當時的情況做出合理的想像而已,有點缺德倒是真的。畢竟肇事逃逸的駕駛至今尚未抓到,還有人說那輛車一直躲在兼正之家呢。類似的傳言到處都是,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


    他們可真是閑著沒事幹。


    所以我才說他們沒有惡意嘛。副住持在地方上深具影響力,那些人才會想到是不是大家都在包庇副住持。


    這還叫做沒有惡意?池邊相當火大。那些人真是瞎了眼睛,副住持根本不是那種人。


    時代不同了,並不是所有村民都是寺院的信眾。


    光男低語。信眾之間就算傳出類似的流言,也不會把事情說得如此刻薄,就算要說,也會稍微顧忌到當事人的顏麵。讓光男得知流言的信眾,時候就相當的自責。


    村子裏也有不少不認識副住持的人,他們隻對流言有興趣而已。光男仔仔細細的拍除鶴見袈裟上的灰塵。副住持本身又是個敏感纖細的人,再加上寫作的副業十分特殊,自然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鶴見低頭不語,仿佛了解光男話中的含意。不過在旁的池邊和阿角卻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光男先生,不過話又說回來了


    以前全村的人都是信眾,而且田地或是山林都是跟寺院借來的,所以寺院在村民心目中才會擁有那麽崇高的地位。可是後來遷居過來的人跟寺院之間就沒有這層關係了,現在不是信眾的人家幾乎都是戰後才搬進來的。那些人根本就不覺得寺院有多偉大,自然不懂得尊重寺院的人。


    光男說完之後,抬起頭看著池邊等人,臉上露出微笑。


    三位怎麽還坐在這裏?守靈就快開始了呢。


    律子,一起吃午飯吧。


    披著上衣的井崎聰子出現在治療室的門口。


    我今天帶便當,你們先去吃吧。


    那麽我們先走了。聰子和汐見雪朝著律子揮揮手。目送兩人離去之後,律子開始整理治療床附近的區域,正在檢查物品存量的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


    安代正在整理一牆之隔的另一間治療室,律子向她發話。


    安代小姐,今天有沒有看到前原婆婆?


    安代將汙物桶歸回原位。前原瀨津嗎?沒看到喔。


    我想也是。


    律子歎了口氣。


    瀨津婆婆怎麽啦?


    她上個星期六跑來拿藥,我告訴她一定要讓一聲看過之後才能領藥,還特地叮嚀她星期一要過來一趟。今天都已經是星期三了,卻還是沒看到她的影子。


    安代哈哈大笑。


    瀨津婆婆視打針為畏途,就算拿繩子套住她的頸子,她也不會過來的啦。


    說的也是。律子歎了口氣。安代拍拍律子的肩膀,先行離開治療室。穿過候診室來到走廊之後,看到靜信出現在門外。


    副住持。


    拉開門之後,靜信恭恭敬敬的低頭行禮。


    午休時間前來打擾,實在是不好意思。我的軟膏用完了,可以再拿幾條給我嗎?


    安代露出微笑。


    當然可以,請進來吧。住持的身體還好吧?最近天氣這麽熱,可要小心別中暑了。


    家父的健康狀況不錯,天氣雖然炎熱,食欲還是跟以前一樣旺盛。


    哦?看來老夫人將住持照顧得不錯呢。


    安代走向休息室。


    副住持請稍侯片刻,我去端杯涼茶。


    不必麻煩了。對了,貼布也快不夠用了。


    安代點點頭之後,敲敲休息室的門。


    院長,副住持來了。


    門後傳來有氣無力的回答聲。安代打開門,隻見麵向書桌的敏夫差點沒被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書本淹沒。


    請再裏麵等一下,順便安慰一下院長吧。他今天一陣天心情都不太好。


    丟下麵露苦笑的靜信,安代走了出去。叼著香煙的敏夫從書本堆中抬起頭來。


    可別信以為真了,我們家的護士小姐向來以取笑我為樂。


    靜信以微笑代替回答。


    找我有事?我話說在前頭,搬家的故事我可是已經聽煩了。


    才踏進休息室的靜信不由得愣了一下。


    哦,原來不是為了那件事而來的啊。昨天半夜裏不是又出現一輛搬家卡車嗎?


    嗯,好像聽說過。


    結果今天一大早,就跑來一堆隻想跟我閑話家常的病患。慢著,應該說又跑來了才對。書桌上攤著一本大開數的厚重書籍。一下子說誰看到卡車,一下子說車子怎樣怎樣,要不然就是那棟屋子的擋雨板杯拉開,看到裏麵的窗簾之類的。我猜今天早上跑到那條坡道看熱鬧的人,一定多得像結實累累的果樹一樣。


    靜信輕笑了幾聲。


    不過最讓我感到訝異的,就是居然又不少人特地從看熱鬧的人潮當中跑來醫院跟我通風報信。看熱鬧就要看徹底一點,連個鬼影都沒看到就跑回來,這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嗎?好歹也要等屋主出來之後,再報以熱烈的掌聲才對嘛。大家輪流到醫院報到,就好像在替我做實況轉播一樣,他們該不會以為我對那種事情感興趣吧?


    靜信沒說什麽。他跟敏夫認識那麽久了,知道敏夫並沒有在等他的回答。


    屋主似乎尚未現身的樣子,也沒人知道住在裏麵的是怎樣的人。聽說屋主姓桐敷,不過大門上麵並沒有釘上門牌。車子總共有兩輛,一輛是白色的進口車,一輛是箱型車。可惜通風報信的老阿婆不知道是什麽車型。窗簾有兩層,窗台旁邊有個台燈,然後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


    靜信以苦笑打斷敏夫,他很清楚看熱鬧的村民隻會注意那些地方。


    難道你真的不是為了聽這些廢話而來的?那你來做什麽?


    父親的軟膏用完了,貼布也所剩不多。


    敏夫吐出大大的煙圈,倒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


    真不簡


    單,你已經回歸平常心了。


    你在鬧什麽別扭?


    我看起來像在鬧別扭嗎?


    靜信笑著搖搖頭。


    之後的報告送來了沒?


    前陣子造訪的時候,敏夫表示還在等最後的檢驗報告。


    太好了,我總算碰到一個正常人了。敏夫笑得很開心。報告還不算完整,不過警方似乎打算就這樣結案。


    猛爆性肝炎?


    三重子婆婆不是外力致死,檢驗結果也不像是得到傳染病,警方大概覺得繼續化驗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吧。


    原來如此。


    真不知道村子裏的人在想什麽。山入一下子死了三個人,現在哪是關心兼正新屋主的時候。之前還利用各種藉口想從我這裏探聽消息,昨晚的卡車一出現,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置之不理。


    大家都把它當成別人家的事。


    說的好。不過每個人都會死,搞不好哪天就落在你我頭上呢。


    敏夫歎了口氣。


    剛發現屍體的時候,整個村子就像在辦慶典一樣鬧哄哄的,就算我一再表示那三人是自然死亡,村民也將三人的死歸咎於集體自殺、要不就是變態殺人魔下的毒手,伊藤家的鬱美女士甚至還把整件事跟超自然現象扯上關係,講得好像事關整個村子的命運似的,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結果呢,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就讓大家忘了這件大事,仿佛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靜信露出苦笑。


    村子的生活太單調了,大家都急著尋求新的刺激。我想他們應該都知道那種小事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因為不關痛癢,所以才能當成打發無聊的消遣。


    敏夫又歎了口氣。就算靜信不說,敏夫也對村民的心態十分了解。


    拿到藥的靜信正打算離開,敏夫也拎著公事包走出醫院。走出後門的敏夫回頭望著有些訝異的靜信,眼神之中帶著一絲怨難。


    後藤田婆婆又要參加葬禮了,我得去看看她的身體狀況才行。她年紀那麽大把,最近又熱成這樣,這幾天這樣操持下來,我很怕她的身體會撐不住。說完之後,敏夫用手指著靜信的鼻子。可別以為我是個充滿奉獻精神的一聲,我隻是在患者還有救的時候盡量施以治療罷了。


    靜信苦笑以對。就在他轉過身去,打算穿過丸安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時,身後的敏夫突然發出驚訝的聲音。靜信順著聲音的來源望去,隻看到醫院旁的土堤上方有個人影,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左右。人影看到靜信和敏夫之後,張開嘴露出微笑。


    總算是碰到人了。對不起,請問這裏是哪裏啊?


    年輕人說話的語氣十分開朗。敏夫直盯著迎麵走來的年輕人,臉上掛滿不可置信的表情。


    看來你應該是桐敷家的人吧?


    是的,您好。


    一直往前走,就會走到大馬路了。出了大馬路之後右轉,走到轉角再右轉一次,就是你家前麵那個坡道。


    年輕人點頭稱謝。


    謝謝您就是尾崎院長吧?


    敏夫正打算回話,卻看到他抬起頭來看著小路旁的建築物。


    我剛剛看到兩位從裏麵走出來,其中穿著白衣的人手上還提著公事包,所以這裏應該是尾崎醫院才對。


    敏夫回頭望著靜信。


    看來我們這裏出了個大偵探呢。然後又對年輕人說道。是的,我就是尾崎。以後若身子有什麽不適,歡迎隨時來找我。身體有小病絕對不能拖,最好趁我還幫得上忙的時候來就診,否則救隻好請這位仁兄出馬了。


    年輕人歪著腦袋。


    這位也是醫生嗎?


    靜信瞪了敏夫一眼,似乎不太欣賞這個玩笑。不過敏夫卻不以為意。


    不,他是和尚。


    啊。年輕人笑了出來。


    原來是山上那座佛寺的師父啊。您好,我叫作辰巳。


    敝姓室井。


    敏夫向辰巳招招手,講剛剛才關起來的木門打開。


    進來喝杯茶吧,站在這裏聊天隻會肥了那些蚊子而已。


    尾崎先生不是正要出診嗎?


    沒關係,不急在一時。這裏的人似乎比較喜歡和尚,所以我隻是想在和尚出動之前先去看看情況而已,並不是對方主動找我去看病的。更何況敏夫露出了笑容。雖然我沒無聊到跑去看人搬家的地步,不過既然神秘人物就出現在眼前,焉有不好好審問一番的道理。


    辰巳似乎對斜坡下麵那群看熱鬧的村民感到不知所措。


    也不是特別排斥他們啦,隻是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準備室的窗戶大大開啟,靜信和辰巳就坐在窗戶旁邊。敏夫在他們的對麵盤腿而坐,律子端進來的托盤就擺在前麵,上麵放著三杯冰涼的麥茶。


    村子裏沒什麽娛樂,所以才會把你們當成珍禽異獸來看待。不過他們沒什麽惡意就是了。


    辰巳露出微笑。


    我才剛搬來不久,想認識一下附近的環境,所以就從後門沿著小路往沒有人煙的地方走去。本來還以為會繞上一大圈之後回到村子呢。


    也不是回不到村子,隻是會跑到這來而已。


    這麽說來,我應該走前麵那條路?


    你們家前麵的那條路是通往山裏的林道,走到最後就沒路了。從小路往下走的話,就會通往木料廠後方的農田。田埂也是小路的一部分,不必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走錯路。


    辰巳忍俊不禁。


    剛開始我的確有點懷疑。


    鄉下地方不比大都市,林道、產業道路和田埂全都混在一起,住一陣子就會習慣了。隻要不翻越山頭,不管走到哪裏都還是在村子裏麵。


    這裏真是個好地方。


    敏夫搖搖手。


    勸你還是早點拋棄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這裏不好也不壞,隻是隨處可見的鄉下村落罷了,真不知道你們怎麽會想要搬到這裏來。其他村民也早就想問這個問題了,你們還是早點把答案準備好吧。


    辰巳嗤嗤而笑。


    搬到這來不是我的意思,看來我隻好回答不知道了。


    那些人沒那麽好打發。更何況你也是桐敷家的成員,怎麽能說不知道呢?


    隻是跟其他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之下罷了,其實我隻能算是一個仆役。


    什麽?敏夫十分訝異。


    你不是桐敷家的成員嗎?我還以為辰巳是你的名字呢。


    辰巳笑了幾聲。


    桐敷辰巳聽起來倒是很響亮。可惜辰巳是我的姓,我隻是住在主人家的仆役罷了,專門負責粗重的工作。


    可以請教桐敷家的家庭成員嗎?


    老爺、夫人以及小姐,總共三人。老爺原本是大公司的董事長,自從前年退休之後,就一直過著隱居生活。


    享受人生嗎?真令人羨慕。桐敷先生今年貴庚?


    辰巳搖搖頭。


    我沒特別問過,大概還不到五十歲吧?


    正值壯年呢。這麽年輕就退休啦?


    就是說啊。公司的事情我是不太清楚啦,隻不過現在時代不同了,握有大多數股權的董事長似乎也無法掌控整間公司。不過老爺之所以急流勇退,我想應該是為了夫人和小姐才對。夫人和小姐的身體一向不好,或許這也是老爺決定搬到這裏來的原因。


    宿疾嗎?


    嗯,因此老爺才會到處尋找可以讓兩人靜養的地方。後來經過朋友的介紹,才找到這裏來的,價錢方麵聽說也十分合理。


    原來如此。基於醫生的職業義務,我對夫人和小姐的病情十分有興趣。她們兩位是哪裏不舒服呢?


    尾崎院長聽說過sle嗎?


    辰巳話聲剛


    落,敏夫很難得的出現麵色凝重的神情。


    我聽說過的確是很難纏的宿疾。


    敏夫知道坐在一旁的靜信內心打了好幾個問好,於是便開始解釋。


    簡單說來,sle可以歸類為不明原因的疾病,患者會出現皮膚病變、關節酸痛、甚至是腎髒和心髒功能衰竭。除此之外,對光線還會特別敏感。


    是的。辰巳點點頭。所以夫人和小姐出門的時候,一定要戴上帽子和手套,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才行,尤其是這麽熱的天氣更要特別注意。大都市裏麵的誘惑特別多,不出門總覺得對不起自己,所以乾脆搬到這種什麽都沒有的鄉下地方,好好的待在家裏靜養對不起,我沒有嫌棄這裏的意思。


    敏夫露出笑容。


    沒關係,這本來就是事實。


    老爺好像早就有搬到這來的打算,隻是被股權轉讓和公司處理這些事情耽擱了,一直沒辦法下定決心。而且老爺又對現在住的房子特別有感情


    所以才會整間屋子移建過來是吧?原來如此,難怪你們會搬到這種鄉下地方。


    不過,辰巳加以補充,這裏雖然不大,大家卻都十分滿意,夫人更是覺得這裏有家醫院,以後看病就方便多了呢。隻是家裏也有個醫生,請院長看診的機會恐怕不多就是了。


    你們有自己的家庭醫生?


    是的,一位叫作江淵的老醫生。他原本是一家醫院的院長,將醫院讓給兒子繼承之後,就成為夫人和小姐的專屬醫生,同時也兼任小姐的家庭教師。


    小姐今年貴庚?


    十三歲。這個年齡應該是國一的學生,可是自從發病之後,就幾乎沒去學校上課。


    原來如此。敏夫點點頭。


    家裏雖然有個醫生,卻沒什麽設備。再說夫人和小姐罹患的疾病隨時都有致命的危險,住家附近有間醫院,還是比較放心一點。當初老爺就是聽竹村女士說村子裏有間醫院,才決定要搬遷過來的。


    那我可真是責任重大。敏夫露出苦笑。看來我得事先預習一下才行。


    就請院長多多幫忙了。


    三名家人再加上你和家庭醫生,一共五個人?


    總共六人,還有一名女管家。


    哦?敏夫低語。這時靜信低頭看著手表,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等一下還有事情要忙,我先告辭了。


    辰巳的臉上充滿疑惑,敏夫見狀連忙向他解釋。


    村子裏有人過世,這家夥得替他們辦法事,而我也要去替往生者的妹妹看診。老人家禁不起打擊,一個不小心就會病倒了。


    辰巳連忙站起來。


    真是不好意思,耽誤兩位寶貴的時間。


    別這麽客氣。不嫌我泡的茶難喝的話,以後隨時歡迎你來喝茶。


    院長太謙虛了。辰巳低頭道謝,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多津,聽說兼正的年輕人昨天出現在尾崎醫院呢。


    佐藤笈太郎才剛現身,就忙不迭的貢獻八卦。


    多津依然保持數十年如一日的姿勢,坐在店裏看著前麵的村道。今天仍舊是個大熱天,柏油路麵的反光刺得人睜不開雙眼。


    兼正的年輕人會不會就是在千草問路的那個人啊?


    應該吧?聽說兼正的年輕男子就隻有他一個而已。


    嗯。多津的回答有些漫不經心。她並不是對新鄰居不感興趣,隻是她知道一旦顯露出自己的好奇心,像笈太郎這種機靈的人一定會開始拿腔拿調。多年來的經驗告訴多津,隻要她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笈太郎就會將一己所知全盤托出。


    果不其然,笈太郎馬上坐在多津的身旁,探出上半身開始說話。


    包括父親、母親和女兒在內,一共隻有三個人。母親和女兒的身體似乎不太好,所以才會搬到這種鄉下地方靜養。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年輕仆役和女管家,以及一個醫生。專屬的醫生呢。


    哦


    果然是有錢人的家庭,難怪會大老遠的把那棟豪宅移建過來。不過,多津對那戶人家有些芥蒂,她覺得趁三更半夜的時候偷偷搬進來的行為透露出莫名的詭異。一輛卡車和兩輛小客車,送蟲祭夜裏出現的神秘卡車該不會就是他們吧。


    (若真是他們的話,當時又何必調頭離去?)


    多津實在無法釋然,可是想不透的地方還不止這樣而已。那戶人家搬來之後,至今尚未跟村民打招呼,這點也讓多津有些反感。村子裏雖然傳出有些村民遇到他們的消息,可是聚集在竹村文具店的老人家們卻從未親眼見過新鄰居,就好像可以避開村民的目光似的,讓多津感到不是滋味。一般人在白天搬家的時候,一定要通過竹村文具店的門口,而且隻要走出家門,多多少少都會被無所事事的老人家撞見才對,然後那些閑著沒事幹的老人家就會爭先恐後的跑來通風報信。這麽多年來,一直坐在店門口的多津就是這樣掌握全村大大小小的秘密。然而她對兼正的新屋主卻一無所知,仿佛那戶人家不在自己的管轄範圍之內。


    (真不是滋味)


    笈太郎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然。


    那戶人家不管做什麽事情,好像都喜歡偷偷摸摸似的。


    得了吧,又不是見不得人,何必偷偷摸摸得?


    是嗎?我就是覺得他們總是偷偷摸摸得,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還沒瞧見。你不覺得這樣子很奇怪嗎?


    多津內心雖然讚同笈太郎得說法,卻沒有出聲回答。笈太郎鼓著一張臭臉用手巾拭去臉上的汗水,露出狡的笑容。


    至少我們可以確定鬱美的預言不準了,當初她可是說新屋主家裏一定發生不幸,所以沒辦法搬來呢。我倒想看看她現在還有什麽臉在那邊說大話。


    多津皺起雙眉。


    她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說話之前根本沒經過大腦。


    就是說啊。


    那種女人一定會想辦法用一些歪理來掩飾她之前說過的話,你等著看吧。


    沒錯。笈太郎笑著回答。


    夏野在冰箱裏麵東翻西找,這是父母親剛好從工坊回來。他看看廚房的時鍾,心中納悶怎麽這麽快就到了休息時間。


    肚子餓啦?


    母親小梓走進廚房。夏野搖搖頭,從冰箱拖出一罐裝滿麥茶的寶時瓶。


    順便幫我們倒兩杯吧。


    夏野點點頭,心中有些不耐。從櫥櫃裏拿出三隻玻璃杯,開始倒起麥茶。


    冰箱裏有葡萄,順便拿出來吧。對了對了,你知道他們搬來了嗎?


    不知道。已經搬來啦?


    嗯,剛剛經過這裏的鄰居告訴我們的。


    夏野不置可否的將葡萄洗乾淨之後,裝進盤子裏往餐桌一放。坐在椅子上的母親將麥茶的被子往前一推,示意夏野替她加些冰塊。


    自己去加。


    反正順便嘛,拜托啦。


    夏野歎了口氣,從冰箱拿出冰塊。這時父親剛好在旁邊洗手。


    整個村子都在談論這件事。也不過就是搬家而已,沒必要弄得那麽誇張吧。


    小梓笑了一笑。


    這樣子不是很可愛嗎,就像小孩子一樣。當初我們剛搬來的時候,他們一定也像現在這麽好奇。


    或許吧。結城歎了口氣。前陣子大家還在對山入事件議論紛紛,現在隻不過是有人搬來了,就把那件事拋在腦後。


    這就是他們可愛的地方啊,你不覺得嗎?跟山入事件比起來,說這件事可溫馨多了。


    也是啦。結城挑了張椅子坐下。


    一下子是集體自殺,一下子又是變態殺手,人家還以為山入真的發生什麽不得了的犯罪案件呢


    。


    結果那三個人隻是病死的而已吧?


    尾崎院長就是這麽說的沒錯,當時他還在現場驗屍呢。


    那就錯不了了。一下子發現三個人的屍體,也難怪村民會驚惶失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的確有些反應過度了。


    我認為這是一件大事,不過倒不是因為三個人突然去世的關係。山入是個孤立的深山部落,唯一的三個居民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一旦生了什麽病,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搞不好化成一堆白骨還沒人發現呢。若不是村子裏的人剛好要去送訃聞,說不定屍體直到現在還躺在那裏。


    說的也是。


    村子裏以老年人口居多,相關措施卻總是付之闕如,我覺得這是一大問題。為了照顧老人家的生活,村子裏應該建立老人養護連絡網才對。即使在以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裏,老人家也是被孤立的一群,這些無生產力的老人往往被視為無用的廢物,人際關係自然會逐漸薄弱,所以在將他們納入社福利製度之前,應該協助他們重返社會。


    社會上好像類似的組織,比如說老人會或是獨居老人之友等等。


    總是不夠完善。


    小梓點點頭。


    山入事件是個發人深省的案例,可是對村民來說,它已經是過去式了。很難想像村民對於同一個村子的鄉親居然如此薄情。


    對啊,我就是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應該更緊密才對。


    山入位處偏僻,地理環境也是造成疏離感的原因。我不懂的是為什麽隻是幾個人搬進村子,村民就將山入事件劃上句號。


    先是大老遠的將豪宅移建過來,然後又是趁著三更半夜的時候搬家,話題性可不比山入事件遜色呢。


    不過我倒是沒聽說有誰見過新鄰居。


    我是聽說過有人見過啦,至於是誰就不太清楚了。


    真搞不懂他們在想什麽。結城歎了口氣。既然都已經搬過來了,就應該跟村子裏的人打聲招呼才對。這個村子已經夠小了,還要把自己關在那棟豪宅裏麵,一副不把周圍的人看在眼裏的模樣。


    就是說啊。


    夏野一邊聽著父母的對話,一邊將使用過的玻璃杯清洗乾淨。就在打算走出廚房的時候,耳邊傳來父親問他是否要出門的聲音。夏野也沒回過頭來,隻是隨口答應一聲。


    我去武藤家一趟。


    外頭還是令人心浮氣躁的大晴天。走在豔陽之下的夏野有種想要逃離一切的衝動。


    山入的老人家被孤立在深山之中,也被其他村民排除在外,這點是不爭的事實。沒有人與他們聯係頻繁,也沒有人去探望他們,直到死了好幾天之後,才被人發現。


    可是那些老人應該知道自己早就被孤立了,也應該了解被其他村民排除在外,更應該明白山入本來就是個地處偏僻的部落,自己已經年紀一大把了,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狀況。雖然如此,他們卻還是選擇住在山入。


    既然害怕會被孤立,就應該想辦法讓自己不被孤立。母親說的沒錯,村子裏的獨居老人早已組成好幾個互相照顧的連絡網,不想被孤立的話,就應該設法加入其中才對。然而他們卻沒這麽做,表示他們選擇被孤立。如果他們不想被孤立,也一直設法與外界接觸,卻因為外在條件不許可而辦不到,或許還值得旁人的同情,然而山入的條件卻沒那麽嚴苛,隻要他們願意,還是能與外界接觸。


    夏野明白父親的理想,卻不懂父親為什麽要將選擇孤立的人強行置入社會結構。既然當事人自己選擇與世隔絕的生活,無論生活再怎麽不便、或是發生怎樣的不幸,那都是當事人應該自己負起的責任。如果當事人並未察覺自己已經被孤立的事實,抑或是早已產生危機感、卻未采取行動設法改善,甚至是根本沒有事先替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設想應變之道,就隻能怪那些老人家太愚蠢了。夏野實在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生命安全還要讓別人來操心。


    這就叫做多管閑事。


    夏野真的有這種感覺。既然想當個蠢人,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這也是他們的選擇。更何況那些老人家搞不好早就了解己身的狀況,卻依然做出自我孤立的決定。有些人驚訝於三名被孤立的老人家在臨死之前也不向外界求援,可是夏野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對於那三個老人家來說,外場這個村子以及住在外場的人,早就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奇怪的是,在滿天飛的謠言當中,夏野偏偏沒有聽過這種說法。


    (那戶人家何嚐不是如此?)


    夏野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隻見兼正的豪宅在翠綠的山腰中展現懾人的威儀。


    剛搬進來的新住戶到底要不要跟鄰居打招呼,夏野覺得那是個人自由。想要融入村子裏的生活、積極的與村民展開互動是一種選擇,喜歡鄉村生活的恬靜、不想涉足複雜的人際關係當然也是另一種選擇。


    (真是莫名其妙。)


    夏野總是覺得父親認為自己是站在正義與公理這一邊,然而他雖然自命為自由與人權的庇護者,卻總是忽視兒子的自由意誌。父親認為愚不可及的事物,夏野就沒有選擇的權利,這種權威式的管教方法對他的心靈造成莫大的傷害,然而父親卻絲毫沒有察覺。


    歎了一口長氣的夏野來到武藤家的門前。正當他打算從廊緣窺伺屋內的情況時,上麵突然傳來說話聲。


    唷!


    武藤保從二樓的窗戶向他揮手。夏野點點頭,自行進入屋內,爬上通往二樓的階梯。小保的房間熱得跟蒸籠一樣,而且阿徹和村迫正雄也在房內,人口密度相當高。三人全都赤裸著上半身頻頻拭汗,可見房間裏麵多麽悶熱了。


    這裏是桑拿嗎?


    夏野的抱怨讓小保露出苦笑。


    流流汗才健康嘛,就別挑剔那麽多啦。你在大城市的時候,可是要花錢才能洗桑拿呢。


    沒人肯花錢洗這種汗臭味十足的桑拿吧?大城市的競爭可是很激烈的呢。


    算你厲害。小保朝著夏野踢了一腳。


    對了,你聽說了沒有?


    小保興致盎然的表情讓夏野不由得歎了口氣。


    又是兼正?我知道他們已經搬來了啦。


    小保笑了出來。


    那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早就失去新聞價值啦。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們昨天跑到正雄家去。


    什麽?


    正雄露出笑容,表情十分得意。


    兼正家的年輕人跑到我家,問我們有沒有在做宅配。


    夏野籲了口氣。正雄家是米店,剛搬來的人跑來問這種問題一點也不奇怪。


    這種事沒什麽好得意的吧?


    正雄表情一變,顯得有些不高興。


    我又沒炫耀的意思。


    是嗎?占據窗邊位置的夏野以雙手撐住臉頰。我看大家好像都缺話題似的。幾個老人家死了也在那邊議論紛紛,剛搬來的人不過跑到店裏露個臉,就好像天大的事情一樣到處炫耀。


    夏野的與其仿佛在嘲諷正雄沒見過世麵,正雄不禁怒從中來。


    對啦對啦,我們鄉下人沒你們都市人懂得多啦。


    夏野搖了搖頭。


    有自卑感的人才不會說這種話。


    正雄的臉色更難看了,一旁的小保卻笑得合不攏嘴,直嚷著夏野說的沒錯。正雄看著樂不可支的小保,他不懂小保在笑什麽,更不懂被人當成傻瓜的小保為什麽不生氣。阿徹和小保的這種態度隻會讓夏野愈來愈囂張而已,既然他已經是外場的人了,就應該以外場的習俗約束他才對。


    你好像比我還大上幾歲似的。


    正雄的弦外之音是在警告年紀比較小的夏野不要太過囂張,然而夏野卻故意裝迷糊


    。


    誰叫你空長年紀不長智慧。


    正雄惡狠狠的瞪著夏野,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破口大的衝動壓抑下來。這小子就是這麽惹人厭。正雄握緊雙拳站了起來,小保依然以狀況外的表情抬頭看著他。


    上廁所啊?


    我要回家了,這裏的空氣糟得讓人待不住。


    正雄看了夏野一眼,抓起襯衫故意踏著重重的腳步走了出來。坐在窗戶邊的夏野看著氣衝衝的正雄離開房間。


    他有問題啊?


    阿徹苦笑不已。


    誰叫你澆了正雄一頭冷水。


    看見新搬來的人有什麽好稀奇的,犯不著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吧?


    這就叫作交際,懂嗎?就算沒有興趣,也不應該直接表現出來。你這種個性再不改的話,以後出社會可有苦頭吃。


    這是我家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被澆了一頭冷水就氣衝衝的離開,臨走之前還不忘瞪人家一眼,這種人以後出社會就不會吃苦頭嗎?


    阿徹一手扶住前額,隻有搖頭苦笑的份。


    他自己也需要檢討啦。正雄這個人比較任性,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就會臭著一張臉。


    哼。


    他在所有兄弟姊妹當中是最小的一個,而且哥哥的年紀又比他大很多。


    差幾歲啊?


    宗貴先生今年幾歲啦?記得好像已經三十五、六歲了吧?二哥的年紀跟大哥差不多,算一算至少也差了十五歲以上。


    十七歲啦。一旁的小保插口。正雄的媽媽在世的時候總是特別寵他,所以他隻要一不如意就會亂發脾氣。


    莫名其妙。


    或許吧。阿徹苦笑,正雄的心態或許真的不太平衡。兩個哥哥都十分爭氣,村子裏的人又喜歡拿他跟兩個哥哥做比較,他心裏當然不是滋味。再說正雄從小就在父母的溺愛當中長大,更缺乏接受批評的雅量。


    我不是說正雄,而是說你們兩個莫名其妙。


    喂喂喂。


    獨生子比較任性、或是年紀差距大的麽子比較容易受到父母的溺愛,這都是泛泛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即使生長環境相同,也不會塑造出兩個一模一樣的個體。你們不去探究個人差異,卻相信那種泛泛的說法,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麽?


    你這個人真是沒救了。小保歎了口氣。


    我們可是站在你這邊呢,你居然還說我們莫名其妙。


    在背地裏說他的壞話,就叫作站在我這邊嗎?我不需要這種陰險的朋友。


    你這種個性再不改的話,遲早會被人修理。


    有膽子修理我就盡管來吧,我才不會害怕呢。


    真是服了你。阿徹放聲大笑。姑且不論夏野的觀念到底正不正確,普天之下敢如此暢所欲言的,恐怕也隻有他一個而已。而這也就是夏野之所以是夏野的魅力所在。


    夏野意興闌珊的看著窗外,視線剛好落在兼正的豪宅。


    搬到這種鄉下地方幹嘛,真是閑得沒事幹。


    好像是女主人和女兒的身體不好,所以才搬到這裏來靜養。這是正雄剛剛說的。


    原來如此。夏野歎了口氣。


    若不是為了靜養,他們也不會搬來了。


    找到合理解釋的夏野卻難掩內心的空虛。他所欠缺的就是這種合理的解釋。夏野與村子既沒有地緣關係,跟村民也沒有血緣關係,更找不到非融入村子不可的理由。唯一的解釋就是奉父母之命搬遷至此,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夏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隻知道自己被外場束縛,而且這種束縛又是還會變本加厲。夏野必須設法擺脫看不見的束縛,否則恐怕永遠都無法離開外場。


    他們不是你的同誌。


    阿徹仿佛看穿了夏野的心思,這句話刺得他不由得皺起雙眉。


    我不需要什麽同誌。你倒是很冷靜,不愧是成熟的大人。


    沒什麽好興奮的嘛,畢竟他們跟我們又沒關係。


    哦?


    住在那種豪宅的人多半都會瞧不起人,怎麽可能跟鄰居打交道?再說我也不想認識他們。如果有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也就算了,偏偏他們的女兒才十三歲而已。


    最後那句才是真心話吧?


    阿徹微笑。


    我看他們也沒打算跟其他人來往,村民似乎也不怎麽想跟他們扯上關係,所以往後應該沒什麽交集才對。


    夏野也跟著笑了。


    說的也是。


    加奈美,聽說第一個跟兼正的人打過照麵的,就是你啊?


    每個進入店裏的客人一開口就是說這個,矢野加奈美不由得又歎了口氣,心想這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了。推開店門走進來的田中佐知子與清水寬子分據吧台左右,以期待萬分的眼神看著加奈美。她們期待的心情加奈美不是不懂,隻是這幾天一直重複著同樣的話語,讓她真的感到十分厭煩。


    禁不住佐知子和寬子的頻頻勸誘,加奈美隻好又將兼正的人當時向她問路的情況重新述一遍。在一旁默默洗著碗盤的元子顯得十分緊張,加奈美知道元子感到些許不安,對外地人根深蒂固的恐懼感讓她全身上下都僵硬了起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元子就對孩子們的安危感到十分焦慮,甚至有十分嚴重的神經質傾向。印象中以前的元子並不如此,至少在自己嫁到別的地方生活的那段期間,元子從來不會為了這個問題神經緊張。不過當時自己頂多也是跟元子通通電話,並不像現在幾乎天天與她見麵,所以有可能是這種傾向當時並未顯露出來也說不定。然而剛離婚之後回到村子的那段時間,加奈美可以確定當時的元子比現在要開朗多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的焦慮占據了元子心頭,讓元子的神經質傾向一年比一年嚴重。


    加奈美隨口敷衍想要知道更多內情的佐知子和寬子,這時洗完碗盤的元子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鍾,連忙取下圍裙疊好。


    加奈美,我該回去準備晚餐了。


    加奈美點頭微笑,向自己的閨中密友道別。元子隻是默默的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等到元子走出店門口之後,加奈美看著吧台前的佐知子和寬子。


    別在她麵前提起兼正的事,元子對兼正的人十分敏感。


    寬子睜大眼睛。


    敏感?為什麽?


    加奈美不想多說什麽,跟她們解釋元子心中的不安可是一項十分浩大的工程。


    不為什麽。加奈美露出微笑。前陣子元子的孩子不是被車撞到嗎?有人在懷疑那輛肇事逃逸的車子是不是兼正之家的呢。


    真的嗎?


    這當然隻是傳言而已,那是兼正之家的人根本還沒搬來呢。幸好那孩子隻是被擦撞而已,沒什麽大礙,否則事情可就鬧大了。再說肇事逃逸的凶手雖然應該不是兼正的人,卻也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與兼正無關,因此元子才會一直對兼正的人耿耿於懷。


    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真是難為她了。


    還好啦。加奈美含糊其詞。


    兼正真是過分。佐知子有些義憤填膺。既然村子裏有這種傳言,他們就更應該站出來向村民解釋才對。


    我想他們大概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成為村子裏的人議論紛紛的焦點吧。


    不管怎麽說,剛搬來的人本來就應該跟左鄰右舍打招呼才對,哪有一直窩在家裏不出來的。他們愈是不合群,村子裏的人就愈是感到不安,應該找個人去數落他們一頓才對。


    寬子笑了出來。


    又不是彼此熟識已久,這種事誰做得出來啊?今天要你去數落一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我想你大概也罵不出口吧?


    找個


    理由去拜訪他們不就得了,比如說請他們填寫互助會的基本資料之類的。這樣子應該就不會太過突兀了吧?


    佐知子的說法顯然刺激了寬子的好奇心,臉上充滿了躍躍欲試的神情。


    這個主意不錯。


    加奈美覺得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卻沒有多說什麽。她能體會佐知子和寬子的好奇。在那種地方蓋那種房子本來就會引起村民的好奇心,於情於理屋主都應該滿足村民某種程度的窺伺。


    聽說屋主有個女兒,不如找中外場家長會的人一起去吧。反正以後一樣要念村子裏的小學,要不就是國中。


    我聽說屋主的女兒體弱多病,已經好幾年沒上學了呢。


    加奈美看著寬子,臉上的表情有些訝異。


    真的嗎?


    是啊,聽說有個看似仆役的年輕男子跑到村迫米店說的,而且我剛剛去買東西的時候碰到智壽子,她也說男主人特地請了一個家庭醫生就近照顧呢。什麽病我是不曉得啦,聽說是相當難纏的遺傳疾病,媽媽和女兒都患有那種怪病。


    真令人同情。難怪他們會搬到這種鄉下地方。


    就是說啊。


    佐知子略作思考之後,突然想起一個好點子。


    不如這樣吧。我們跟家長會的人一起去拜訪他們,然後表示家長會願意協助女兒到學校上課。你們覺得這個理由怎樣?


    嗯,說的好。寬子點頭讚同。這種事真的要先問一下比較好。如果真要上學的話,說不定需要其他人的協助呢。


    就是說嘛。我去問問中外場的小池先生,請他跟我們去一趟好了。


    看著頻頻點頭的寬子,加奈美不由得在內心歎息。村民的好奇心固然是屋主點燃的,不過加奈美還真有點同情屋主的處境。看來那一家人的耳根恐怕好一陣都不得清靜了。


    清水惠走在蟬鳴刺耳的小路上。


    沿著西山的山脊從下外場經由中外場一路通往門前的羊腸小徑,小惠原本以為走到這裏就不會遇見熟人了,想不到還是差點被認識的村民逮個正著。跟無所事事的老人家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對小惠來說無疑是難以忍受的酷刑。她早就猜得出來那些老人家會聊些什麽,除了前幾天有人搬進來之外,絕對不會有第二種話題。要不就是聊些山入部落的三人死於非命的事情,然後再以老賣老的訓誡小惠一番。


    (這種事有什麽好講的。)


    人最後總是難逃一死,村子裏的老人又特別多。每天總會有幾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人不是死在村子裏,所以眼不見為淨罷了。


    大人們都在議論紛紛,說山入部落就此消失了,然而小惠卻認為山入早就已經不存在了,若不是發生那種事,大家幾乎都快忘了外場還有那個叫作山入的部落。她實在不明白那些大人到底在大驚小怪什麽。


    剛聽說山入出人命的時候,小惠也覺得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整天就盯著電視和報紙,深怕會出現什麽意想不到的變化。然而整個事件卻沒有戲劇性的轉變,電視和報紙也當成地方性的社會事件來處理,根本沒人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原來大家隻是在看熱鬧而已。)


    村子裏的人一談起這件事,嘴巴上總是掛著同情或者可憐的字眼,事實上卻沒有半個人真的覺得那三人的遭遇十分可憐。可是當小惠表明自己沒興趣的時候,對方卻又會露出鄙夷的神情。


    (莫名其妙的村子。)


    小惠隻覺得村民的觀念實在很奇怪,為什麽要去關心跟自己毫無瓜葛的事情呢?即便跟當事人沒有什麽交情,也要裝出一副數十年老友的模樣,小惠真的很想大聲的問他們,這件事跟你們有什麽關係?


    (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惠不覺得那件事與自己有關,不過另一件事就不一樣了。


    來到轉角的小惠遙望上坡道的盡頭。前天半夜有人看見卡車開進去的傳言,已經傳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然而至今卻沒有人看過屋子裏的人。至少小惠一路上所碰到的人都隻是聽說而已,沒有人知道當初到底是誰見過他們。屋子裏的人非但沒挨家挨戶的向村民打招呼,甚至連走出家門熟悉周遭環境的動作也沒有。他們可能正在忙著整理行李,不過也有可能根本沒跟村民打交道的打算,因此小惠至今仍未聽到任何跟屋主有關的消息。


    在令人感到無趣的村子裏麵,那戶人家算是唯一讓小惠感到有意義的存在。雖然小惠就與其他人一樣都跟那戶人家扯不上關係,可是在她的心中,還是有著說不出來的期待。


    她畏懼失望。她不願意去想像大老遠從外地搬來的人其實就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的情景,也不願意去想像那戶人家之所以足不出戶,是因為對她沒什麽興趣的結果。


    (那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


    小惠一邊直盯著上坡道的盡頭,一邊喃喃自語。她喜歡那間屋子,所以覺得自己也會喜歡屋子裏的人。相反的,她也希望屋子裏的人能夠接納自己。


    (難道不是嗎?)


    就在小惠編織美麗的幻想時,身旁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她差點跳了起來。


    小惠。


    回頭一看,聲音的來源是正在遛狗的小薰。發現小惠注意到自己之後,小薰立刻朝著她揮揮手。小薰身邊的狗是隻長相滑稽的雜種狗,而且還取了一個叫作拉布的菜市場名字。


    (那戶人家如果有養狗的話,一定是威風凜凜的西洋犬。)


    小惠依依不舍的看了身後的豪宅一眼。


    今天好熱喔,出來散步啊?小薰說完之後,順著小惠的視線往上看去。你找那戶人家有事嗎?


    怎麽可能。


    小惠快步離開坡道,臉上的表情帶著幾絲羞赧。她打量著急忙從身後跟上來的小薰。


    (真是沒品味,居然用橡皮筋來綁頭發,綁個蝴蝶結不是很好嗎?出門之前也不懂得打扮自己,竟然穿件t恤套雙拖鞋就跑出來了。)


    小薰比小惠小一歲,家就住在附近,兩人的母親彼此熟識。她們之前就讀同一所國中,今年小惠升上高中之後,小薰就獨自被留在國中,不過每天早上還是會來找小惠一起上學。雖然小惠並未要求小薰每天來找她上學,然而小薰每天早上都惠準時找小惠報到,就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一樣。當小惠東摸西摸不肯出門的時候,小薰還會丟下一句不等你了,然後繼續在玄關等她。小惠覺得嘟著嘴巴的小薰真的很像她自己養的狗。


    小薰似乎說什麽都要跟小惠一起上學。從村子裏坐公車到鄰村的高中也要三十分鍾,就讀國中的小薰根本不必要那麽早出門。可是小薰卻不覺得辛苦,還說早點到學校可以先預習今天要上的課,這種無意義的體貼讓小惠覺得不可置信。


    聽說已經有人搬進去了。


    小惠點點頭。信步而行的小薰不時回頭看著坡道上方的豪宅。從兩人的位置往上看去,豪宅的大門已經看不見了,隻剩下二樓和屋頂孤獨的聳立在坡道盡頭。小惠隻覺得看不見大門的豪宅似乎被人玷汙了。


    聽說屋主有個女兒。


    小惠不由得停下腳步。


    女兒?


    小薰點點頭。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好像比我還小個幾歲,大概是小學六年級或是國一吧。


    小惠的心情有些複雜。屋主有個女兒的消息固然令她欣喜萬分,卻沒想到年紀竟然比自己小。而且一想到小薰比自己更早知道這個消息,內心頓時不是滋味。


    哦。


    那戶人家隻有三個人而已,這於是我從鄰居那裏聽來的。


    哦然後呢?


    然後什麽?


    都是些怎樣的人啊。


    小薰搖


    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道。


    我是從別人那聽來的,哪會知道那麽多啊。再說我對那戶人家又沒什麽興趣,聽一聽自然就走開了。


    沒有興趣?


    小惠十分驚訝,不過小薰的表情卻比她更驚訝。


    你對那戶人家有興趣啊?


    那當然。


    他們全都是怪人呢。


    怪人?為什麽?


    小惠咄咄逼人的口氣讓小薰瞪大了眼睛。小薰念幼稚園的時候就認識小惠了,有時卻會覺得這個比自己大一歲的朋友十分冷漠無情,就像現在一樣。


    這他們不是趁三更半夜的時候搬來的嗎?正常人哪會挑那種時間搬家。


    搞不好他們臨時有事也說不定。


    小薰不置可否。


    而且那棟房子也很奇怪。


    哪裏奇怪?


    不像是外場的房子。


    那是因為外場的房子太老土的關係。


    小薰覺得在鄉下地方蓋一棟那麽豪華的建築相當奇怪,不過小惠卻不這麽認為。


    房子看起來又很陰森小薰才剛說完,小惠馬上報以冷峻又帶著一絲輕蔑的眼神。住在裏麵的感覺一定很糟糕。


    又不是你要住的,管那麽多幹嘛。


    小惠丟下這句話之後,就頭也不回的快步往前走去。


    怎麽啦?又跟媽媽吵架啦?


    小惠別了小薰一眼,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往回走的小薰呆立當場,認識小惠已經十多年了,她實在摸不清這個朋友的脾氣。


    小薰歎了口氣,望著蹲在腳邊直喘氣的拉布。


    小惠到底是怎麽了?


    拉布打了個大哈欠,似乎對主人的問題不感興趣。


    忿忿然的小惠一路爬上坡道,心裏不知道罵了多少次鄉巴佬了。


    無聊,無聊,無聊。


    沒品味的居民,沒品味的村子,最誇張的是他們居然一點都不引以為恥,甚至還頗為自尊。


    那棟建築不像外場的房子,村民不先檢討自己的房子多麽老舊,竟然嫌那棟建築跟整個村子格格不入,就像在嘲笑去雜貨店買個東西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惠一樣。


    (那棟房子一點都不奇怪,奇怪的人是你們才對。)


    穿著家居服,套雙拖鞋就出來遛狗,這種不重視儀容的行為,就是將外頭當成自家庭院的最佳證明。整個村子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樣,將其他村民當成自己的親戚,久而久之,自然就會失去人與人之間應該有的禮儀,隨隨便便進出別人的家裏、任意批評別人的生活,仿佛自己是當事人的家人一樣。


    (我討厭這種村子。)


    然而小惠卻被囚禁在村子裏麵,哪裏也不能去。再過幾年之後,她勢必會在村子裏找份工作,然後跟村子裏的人結婚,從此成為村子的一部分。這是小惠最不願意見到的惡夢。


    她想念大學,她想去大城市找工作,可是家人以及鄰居卻齊聲反對,他們認為女孩子就應該待在家裏。


    (莫名其妙。)


    心中的憤怒驅使小惠拚命往上爬,等到她抬起頭來想要喘口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的大門有些異樣。


    坡道在豪宅前麵轉了個大彎,麵向坡道的大門就像擋住了小惠的去路一樣。白色的圍牆、磚瓦砌成的門柱、鑲著金屬飾品的門扉,小惠發現擋住她去路,遮蔽她視野的這扇大門竟然開了一條縫。


    門縫大概隻有五公分寬,透過門縫可以隱約瞧見被夕陽染成金黃色的庭院。小惠看見從大門想內延伸的石階、枝椏交錯的庭樹、以及聳立在庭院深處的石牆。


    躡手躡腳走上坡道的小惠感覺得到自己鼓動不已的心跳,她透過門縫窺伺裏麵的情況,慢慢的走向前去。向外開啟的門縫細得令人難以察覺,開在石壁上的一樓窗戶已經卸下了擋雨板,小惠隱隱約約的看見窗戶內側的白色窗簾也被拉開了。屋子裏麵點滿了燈火,屋內擺設也看得一清二楚。


    小惠屏息前進。來到門前的時候,山風將門扉吹得前後搖晃。小惠將一邊的門扉往內推,隻見門扉在石階上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無聲無息的向後滑開。


    屏住呼吸的小惠慢慢接近大門,就像被門扉開啟的動作吸引過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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