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為什麽要生火啊?


    加藤裕介對著蹲在家門口的祖母提出詢問。整個村子已經逐漸被夜幕所籠罩,小溪旁的道路沿線看得到點點散落的黃色亮光,這些亮光都是火堆的火光。左鄰右舍都跟祖母雪江一樣蹲在路旁,點燃堆積在柏油路上的木屑。


    今天是盂蘭盆節,這樣子才能迎接祖先回來啊。祖先平常都住在山裏,少了火光的引導,他們怎麽回得來呢。


    祖先是什麽?


    就是阿嬤的的爸爸和媽媽,還有他們的爸爸和媽媽啊。


    裕介瞪大了雙眼。


    阿嬤也有爸爸和媽媽啊?


    雪江不由得笑了出來。


    當然有啊,阿嬤又不是從石頭蹦出來的。


    石頭?


    每個人都是爸爸和媽媽生出來的,很早以前的爸爸和媽媽就是我們的祖先。


    那些人現在都在哪裏?


    都在山裏啊。他們都已經死了,所以住在山上的墳墓裏麵。


    裕介跳了起來。


    死掉的人還會回來?


    對啊。地獄的鬼門關回在盂蘭盆節這天開啟,死掉的人都會在這一天回到原來的家。雪江笑著告訴孫子。裕介的媽媽也會回來喔。


    裕介的媽媽是個直來直往的人,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生前跟婆婆雪江處得不太愉快。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她實在是個稱職得好媳婦,不但手腳勤快,招呼起客人來更是有板有眼。她的動作比雪江快上好幾倍,任何事情隻要一到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解決幹淨。雖然有時候會因為貪快而把事情搞砸,認真負責的個性卻令人不忍加以責備。她是一個精力充沛的人,沒有人知道她居然走得那麽快。當旁人發現她原本健壯的手臂整個瘦了一圈時,她隻是露出得意的微笑。等到旁人發現她瘦過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雪江看著站在身旁一直盯著火堆的裕介。裕介已經是個小學生了,身高和體重雖然在標準值之下,卻是個健康活潑的好孩子。


    (回來探望你的孩子吧。)


    當年連走路都走不好的孩子,現在已經長這麽大了。


    裕介看著火堆,又看看四周。雪江覺得他是在黑暗中尋找母親的身影,又愛又憐的心情頓時讓雪江濕紅了眼眶。就在雪江露出微笑看著孫子的時候,裕介突然衝向一旁的水桶。


    阿嬤,把火熄了吧。


    裕介?


    雪江萬萬想不到孫子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隻見她連忙阻止打算抱起水桶的裕介。


    把火熄了吧,阿嬤。


    這樣子媽媽就回不了家了喔。


    可是


    望向祖母的裕介不由得將後半段句子吞進肚子。蹲在路旁守著火堆的祖母前麵出現了一條白色的人影。


    (快點把火澆熄。)


    白色的人影一路朝著這裏走來。裕介提起水桶的握把,發現人影愈來愈大了。人影從道路的另一邊朝著火堆前進。裕介躲在祖母背後,小小的身軀不斷發抖。


    死掉的人還會回來,那不就是幽靈嗎?


    裕介凝視著逐漸接近的人影。低沉的腳步聲傳入耳中,碩大的身軀在火光的襯托之下,顯得更加的陰森。


    (惡鬼從山上下來了。)


    躲在祖母背後的裕介將身子縮得更小,直盯著一步步朝著這裏走過來的人影。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長褲,修長的胴體上麵裝了一顆白色的頭顱。


    晚安。


    白色的頭顱打聲招呼之後,露出笑臉。在裕介的眼中看來,這無疑是惡魔的微笑。裕介抓著祖母的衣服往後退了一步,然而祖母卻絲毫沒有逃跑的打算,反而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晚安。祖母回頭看著裕介。怎麽不打聲招呼呢?


    裕介看看來人,緩緩的搖了搖頭。


    快點打招呼啊。雪江站了起來,表情有些尷尬。她將裕介拉到前麵,向著男子點頭示意。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可不是嗎。男子報以微笑。


    雪江打量著眼前的男子。年紀大概四十五、六歲左右,身材十分修長,衣服之下卻隱約可見微微隆起的肌肉,將身上的西裝襯得十分合身。西裝似乎是麻布織成的,手工十分考究。男子的臉孔很陌生,然而雪江猜得出對方應該是誰。漸層色澤的麻料西裝,加上與整體配色十分搭調的褐色皮鞋,村子裏的人絕對不會在夜裏做這種打扮。至少雪江以前從未見過村子裏的人穿著西裝出來散步。


    恕我冒昧。雪江朝著西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請問您是剛搬到兼正的人嗎?


    是的。男子微笑點頭。


    出來散步啊?


    我看到村子裏家家戶戶都生了一堆火,才赫然想起今天是盂蘭盆節呢。


    男子說完之後,不斷打量著四周。沒多久就將視線拉回來,對著雪江略微鞠躬。


    敝姓桐敷,名叫正誌郎,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哪裏哪裏,您太客氣了。


    這位小朋友是您的孫子嗎?


    正誌郎彎下腰來,看著躲在雪江背後的裕介。為了躲避正誌郎的視線,裕介隻好鑽進雪江的手臂和腰間的空隙。


    裕介,怎麽不打招呼呢?


    晚安。裕介的聲音細若蚊呐,不仔細聽還聽不到。打完招呼之後,他還是躲在雪江的身後不肯出來。


    真不好意思,這孩子比較怕生。


    正誌郎微笑以對。


    沒關係,小孩子嘛。


    桐敷先生有小孩嗎?


    我有個十三歲的女兒,她也一樣怕生。裕介,你好。


    男子的視線讓裕介緊張得抓緊雪江的衣角。白皙飽滿的前額,又黑又濃的粗眉,深邃的眼窩內側令人感覺不到一絲笑意,隻有薄薄的嘴唇兩端微微上揚。裕介不喜歡這種笑容。


    (阿嬤不應該生火的。)


    裕介不明白阿嬤為什麽要故意讓幽靈知道自己住在哪裏。


    (從山上下來的一定都是惡鬼。)


    媽,我要去小惠家。


    小薰告訴正在廚房的母親。


    要去探病嗎?


    嗯。小薰點頭。順便把書還給她。


    冰箱裏有葡萄,帶一點過去吧。


    不必了啦。


    去別人家作客怎麽能不帶點東西過去呢?帶一盒過去吧,媽媽多買了好幾盒呢。


    在母親的要求之下,小薰打開冰箱,抽出一盒葡萄之後,拿起打算還給小惠的書,走到後門穿上拖鞋就出門了。沁涼的晚風迎麵吹來,生完火堆的鄰居三三兩兩的站在家門口談天說地。


    從狗屋探出腦袋的拉布似乎也想出去散步,小薰向愛犬搖搖頭之後,獨自走在夜色之下,一路上隻有拖鞋的啾啾聲和忽遠忽近的蟲鳴相伴。


    入夜之後的村子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不過小薰家附近卻並非如此。大塚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就離小薰家不遠,寬廣的空地之後就是國道,楠木加油站就在國道的另一邊。加油站明亮的燈光照得四周有如白晝,掛在電線杆上的路燈根本無法相比。


    白天的燥熱被涼爽的夜風取代,令人感到神清氣爽。就在小薰帶著一顆雀躍的心打算通過木材堆積場的時候,她看到在加油站的燈光照耀之下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的大塚康幸。


    康幸今年已經三十幾歲了,比小薰要大上不少,不過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隔壁的大哥哥一樣,或許是因為弟弟小時候經常跟他玩在一起的關係。如今他正站在一堆木材前麵指指點點,還不是跟旁邊的人交換意見。盂蘭盆節依然不忘工作的康幸讓小薰感到有些詫異,不由得放慢腳步的她發現康幸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子。


    康幸至今尚未


    結婚。人長得斯斯文文的,可惜就是過於內向,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因此大塚木料場的阿姨動不動就幫他物色人選。看來那個陌生的女子應該就是相親的對象吧?看起來不怎麽年輕,大概也將近三十了。


    小惠之所以會覺得那名女子是相親的對象,除了大塚阿姨之前說過的話之外,主要還是因為陌生女子的穿著打扮。純白色的洋裝、半透明的上衣、白色的高跟鞋和白色的淑女包,以及整個上盤的貴婦發型。在燈光的照耀之下,兩隻耳環更顯得閃爍動人。


    (好美哦)


    小薰停下腳步。陌生女子的五官細致端正,全身上下散發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氣質,簡直就像電視上的女明星一樣。


    這時康幸突然轉頭,發現小薰正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之後,臉上不禁露出靦腆的微笑。


    原來是小薰啊,出去買東西嗎?


    我要去找小惠。


    哦?康幸緊接著向小薰介紹身旁的女子,臉上的表情十分害臊。


    這位是桐敷太太,名叫千鶴,就是兼正的女主人。


    原來她就是兼正家的人啊,小薰心想。這麽說她就不是相親的對象了。看到康幸心猿意馬的模樣,小薰不由替他感到可惜。


    你好。千鶴向小薰打招呼,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高雅的品味,說她是演藝界的大明星也一點都不誇張。


    我剛剛在這裏碰到桐敷太太。桐敷太太似乎是第一次見到木料廠。


    小薰不置可否。看到千鶴笑容可掬的眼神,小薰突然想起自己隻穿了一件孩子氣十足的t須和運動褲,腳上還套了一雙俗不可耐的拖鞋,內心開始自慚形穢起來。


    她叫作田中薰,就住在附近,還是個國中生。


    長得真可愛。


    看見千鶴眯起雙眼稱讚自己,小薰更加不好意思了。早知道會在這裏碰到她,出門前就應該把頭發整理一下,而不是洗完頭之後隨便梳一梳就跑了出來。


    小薰是個乖女孩呢。桐敷太太也有小孩嗎?


    我有個念國一的女兒,隻是天生體弱多病,一直無法到學校上課。


    哦,那可真為難您了。


    那孩子不常出門,因此十分怕生。隻希望搬到這來之後,她的身體會好起來,同時也能交到幾個好朋友。


    千鶴說完之後,朝著小薰露出笑容。


    小薰,改天到我家坐坐嘛。


    呃好的,我一定會去。


    小薰結結巴巴的回答之後,連忙低下頭去飛也似的逃離現場。


    (嚇我一跳。)


    腳上的拖鞋在柏油路上留下啪嗒啪嗒的聲響,小薰回頭望著木材堆積場。麵紅耳赤的康幸正在跟千鶴說話,兩人似乎在談論什麽。


    想不到世上真有那種氣質出眾的大美女,簡直就像電視連續劇裏的貴婦人一樣。而且


    (身體不太好。)


    國中一年級的女生,跟弟弟小昭剛好同年。一想到那個小女生無法上學,小薰隻覺得她也像是連續劇裏的角色。


    心神不寧的小薰在夜色之下不停趕路,連小薰的家已經過了頭也沒發現。猛然察覺之後,小薰連忙停下腳步走回小薰家的玄關。以往小薰習慣從後門進出,不過今天晚上卻想從前門造訪,於是她站在不熟悉的玄關之前,伸手按下門鈴。


    玄關的大門很快開啟,小惠的母親睜大了雙眼站在門前,臉上盡是驚訝的神情。


    原來是小薰啊,我還以為是客人呢。


    小薰隻覺得臉上一陣火熱。她以前都是打開小惠家的後門直接登堂入室,偶爾想到的時候才會在開門的同時出聲。小薰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會想按門鈴。


    呃小薰的身體還好嗎?對了,一點小意思,是媽媽要我帶來的。


    小薰將葡萄拿了出來。小惠的母親將葡萄收下之後,嘴裏不停的念叨小薰實在太客氣了。


    謝謝你的葡萄。不過你今天是怎麽啦,居然這麽正式。


    呃因為我今天是來探病的。


    嗬嗬嗬,小惠的病情沒那麽嚴重啦,稍微有點貧血而已。快進來吧,小惠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那我就打擾了。


    說完之後,小薰就踏上玄關。在小惠母親示意之下,小薰直接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心裏隻覺得小薰的家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樣。


    跟小薰的家比較起來,小惠的家就顯得氣派多了。整間屋子的牆壁貼滿壁紙,地板也粘上了瓷磚,跟小薰家的日式木質地板大不相同。小惠的母親是個愛幹淨的人,每天都把屋子掃得一塵不染,玄關還會插上嬌豔欲滴的鮮花,櫃子裏麵也擺滿各式各樣的裝飾品。小惠家一直讓小薰有種現代風的感覺。


    可是今晚的感覺卻不一樣。小惠的母親雖然不像小薰的母親穿著一襲跟睡衣沒兩樣的家居服在屋子裏活動,然而身上的穿著很明顯的就是普通的休閑服,臉上也沒化妝。而且仔細觀察之後,就會發現整間屋子難掩陳舊之色,玄關的鮮花和櫃子裏的擺設也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


    小薰走上階梯,來到小惠的房門之前。房門上掛著小惠的名牌,懸掛在名牌下麵的填充玩具雖然抱著一束幹燥花,上麵卻積滿了灰塵,似乎也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打掃了。


    打開房門之後,擺滿女孩子小飾品的西式格局頓時映入眼簾。小薰向來羨慕小惠有個這麽漂亮的房間,然而在今晚昏暗的日光燈映照之下,小惠的房間卻顯得失色不少,看起來就像是再普通不過的房間。小薰的房間固然是毫無情趣可言的老式建築,小惠的房間看起來似乎也沒好到哪裏去,隻是比小薰多了一些小飾品罷了。


    小惠,身體還好吧?


    進入房間之後,小薰直接走到小惠床邊。小惠似乎沒有睡著,睜開雙眼以憂鬱的眼神看著小薰。


    你的臉色好難看,不要緊吧?


    小惠慵懶的點點頭,看來似乎是睡昏頭了。


    把一旁擺著填充玩具的小椅子拉過來,小薰將填充玩具挪開之後,朝著椅子一屁股坐下。一邊打量著了無生氣的房間,一邊瞧著了無生氣的小惠,小薰頓時醒悟原來這就是小惠一直生活的地方。小薰一直羨慕小惠有個這麽漂亮的房間,然而這個房間在小惠的眼中,卻是如此的了無生氣,難怪她會經常爬上山坡,窺伺那戶人家。跟其他屋子比較起來,兼正的豪宅的確氣派許多,那棟豪宅是貨真價實的氣派,一般人想學也學不來。


    夏蟲的鳴叫聲搭著晚風從窗戶吹了進來,小薰看著小惠神遊物外的臉孔。


    你猜我剛剛碰到誰?


    小惠沒有回答,不過視線倒是拉回小薰身上。


    我碰到桐敷太太,就是那棟豪宅的女主人。她叫做千鶴,長得真的很漂亮。


    小惠的肩膀猛然抽動。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村子裏散步還要化妝戴耳環的人呢。不過看起來很搭調,不會給人一種暴發戶的感覺,反而十分有品味。


    我知道。


    什麽?小薰看著小惠的臉龐。小惠的表情有些不悅。


    這種小事我當然知道。


    小薰不禁倒退三步。隻見小惠露出一絲淺笑,仿佛在嘲弄小薰的無知。


    她真的長得好漂亮。


    小薰歪著腦袋打量小惠的側臉


    美和子蹲在火堆前,看著猛烈的火勢逐漸熄滅。靜信也蹲在母親身邊盯著火堆。


    室井家雖然代代向佛,並不代表沒有祖靈。美和子每年都會慎重其事的迎接祖先的到來。外場村的人以樅樹代替蕁麻,籍由燃燒樅樹枝的儀式來迎接死者。火堆旁邊擺著黃瓜雕成的馬匹,以及茄子組合成的牛隻,靜靜的凝視著屋子裏的燈光。


    每年看到這些小牛


    小馬的時候,靜信都不由得懷疑為什麽不將牛頭和馬頭都朝向屋外。大家都說朝向屋內才表示那些小牛小馬是讓祖靈回家時騎乘的交通工具,不過靜信卻認為朝向屋外麵對墓地才足以代表每一戶人家對祖靈的歡迎之意。


    蹲在火堆之前的美和子不發一語,靜信不知道每年的這個時候,母親都在想些什麽。可能是在懷念早已去世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在跟英年早逝的兄長說話。打從信明還會跟著大家一起生起火堆的時候,美和子就經常蹲在地上不發一語。凝視著火焰的神情令人有種自我封閉的感覺,就好像是在懷念其他地方的死者,而不是這個家的死者。明知自己沒有權利將其他地方的祖靈迎接回來,卻阻止不了對其他死者的思念。每當一想到這裏,靜信就會覺得自己雖然對室井美和子十分了解,卻對山村美和子一無所知。


    望著蹲在火堆前麵等待樅樹枝燃燒殆盡的美和子,靜信突然抬起頭來往前走了幾步。從山門一路延伸下去的參道左右,也看得到幾處忽明忽暗的火光。


    靜信喜歡村子裏的盂蘭盆節。家家戶戶在門前燃起火堆,竹簾之後若隱若現的佛堂,以及宛如走馬燈一般的提燈。十三迎、十四吊、十五慰、十六送是村子裏自古流傳的說法,經由迎、吊、慰、送四個步驟之後,村民將會回憶起死者的種種。平常為了生活奔波的村民,隻有在今天晚上才會想起早已逝去的死者,才會憶起昔日與死者之間的生活點滴,這些塵封許久的回憶,將會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當中重新複蘇。


    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吐息聲。回頭一看,美和子正從水桶裏麵將水舀出澆向火堆。將小小的牛馬放在懷裏之後,她站了起來。


    我先進去了。


    母親熟悉的神情映入眼簾。站在麵前的這個女子隻是名為母親的生物,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一絲母性。


    靜信頜首。母親離開之後,他繼續望著腳底下的參道。火光比剛剛少了一處。在晚風的誘惑之下,他信步走下山門,挑了一塊石階坐了下來。山腳下的火光愈來愈小,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蘇醒的死者回到懷念的家中,回到原本屬於他們的地方。隻剩下空虛的墓穴被留在身後。被黑暗包圍的墓穴正孤零零的等待死者的歸來。


    成為我的被褥吧,土壤悲歎。違反天道的你為何如此眷戀這塊充滿罪惡的大地?


    靜信笑著搖搖頭,準備起身回家。這時星空之下的道路彼端出現一個白色的人影。


    白色的人影在前方出現。


    今晚,他又從墳墓當中


    靜信看著前方的人影,沒多久就察覺人影的主人應該是個孩子。人影繼續信步而行,當靜信發現來人是個女孩子時,對方也停下了腳步,似乎察覺到靜信的存在。過了不多久,少女朝著確定的目標快步前進,走到石階之下時,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靜信。


    歪著頭打量靜信的神情十分稚嫩,繡球花紋的洋裝更襯出輕盈纖細的身段。少女的年紀大概十二三歲,烏黑的長發從削瘦的肩頭一路滑落。


    室井先生嗎?


    靜信點點頭,看著這位陌生的少女。對方的身上嗅不出外場的味道,靜信馬上就知道眼前的少女到底是誰。


    絲毫不怕生的少女輕巧的跳上石階,直到可以平視坐在石階上的靜信時,才停下腳步。


    你就是室井靜信?


    問話的少女臉色十分蒼白,大概是不常曬太陽的關係。


    是的。


    少女露出微笑,將纖細的雙臂背到身後。


    我很喜歡你寫的小說。


    突如其來的讚美讓靜信不由得睜大雙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少女歪著頭打量靜信。


    你是寫半牛神的室井靜信吧?


    嗯,是我寫的沒錯。靜信打量著少女,臉上充滿疑惑的表情。你看過那篇小說?


    對啊,很奇怪嗎?


    倒也不是。靜信露出苦笑。謝謝你的讚美。你可能是我最年輕的讀者了。


    少女抿嘴而笑。


    或許吧,裏麵的確有些艱深難懂的詞匯。少女說完之後,馬上語峰一轉繼續說道。不過隻要身為人類,每個人都能體會被神遺棄的感覺。


    你喜歡看書嗎?


    喜歡啊,我看過不少書呢。少女又補上一句。我什麽書都看,你寫的小說也是我從爸爸的書架上借來看的,總共看了六篇長篇和兩篇短篇。除非還有其他作品,否則你寫的小說我全都看過了。


    真是不得了。靜信臉上掛著微笑,內心卻感到十分狼狽。沒有其他作品了,你還是第一個把我所有小說都看完的讀者。


    除了小說之外,我也常常在雜誌上看到你寫的專欄。去年好像就寫了一篇跟這個村子有關的報導嘛。


    靜信點點頭。


    你怎麽知道我寫的就是這個村子?


    隻要看過一次,多多少少也猜得出來作者是在寫自己居住的地方。然後再翻閱其他小說上麵的作者簡介,就會知道你大概住在哪一帶了。再說作者簡介上麵也有寺院的名稱,打開地圖仔細搜尋就找得到了嘛。


    你就是這樣找到這裏的?


    少女露出微笑。


    當然不是。其實是我父親的朋友說村子裏有個作家,仔細一問才知道就是你。不過我可以對天發誓,在竹村伯伯告訴我之前,我就已經看過你寫的小說了。


    謝謝。


    後來我翻閱雜誌才發現那篇隨筆。祠堂般的村子形容的真是恰到好處,所以才想搬來住住看。少女不忘補上一句。我父親大概也有這個念頭吧,要不然當初我把那篇隨筆拿給他看的時候,他也不會二話不說立刻決定搬過來了。


    那真是我的榮幸。


    靜信嘴上雖然這麽說,內心卻感到十分困惑。少女直盯著靜信。


    你的表情好像很困惑。


    沒那回事,我隻是覺得這種事情不太常見罷了。


    哪種事情?


    靜信苦笑。


    在路上碰到讀者。


    會嗎?那我就是第一個了?太好了。


    沒錯,你的確是第一個。


    少女樂得合不上嘴。


    我對你很有興趣,一直很想見你一麵。


    本人跟你想像中差很多吧?


    的確。麵帶微笑的少女從頭到腳將靜信打量一番。想不到你隻是個普通人而已,我還以為你有角有尾巴。


    怎麽說?


    因為你的小說都是在描寫被神遺棄的人,我才會猜想你會不會長得跟小說裏的人物一樣,就像希臘神話中的米諾陶洛斯。想不到你居然沒有長角,真是令人失望。


    少女天真的想法讓靜信為之莞爾,不過她的下一句話讓靜信倒吸了一口冷氣。


    雖然沒有長角,內心一樣有創傷就是了。


    靜信直視少女的雙眼。


    你是?


    我叫沙子,可別忘了。


    沙子妹妹,你


    不要叫我妹妹,我最討厭這種稱呼。


    靜信不由得閉口。少女宛如洋娃娃一般的臉龐真的露出無比厭惡的神情,而且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其他的稱呼,最重要的是,靜信早就忘了自己想說什麽。不知所措的靜信下意識的,握緊左腕的手表。


    室井先生,告訴你一件事吧。少女探出上半身,壓低了嗓音。割腕是死不了人的。


    靜信不知該如何回答。沙子站起身來輕輕的轉了一圈,踏著輕快的腳步走下石階,臉上還掛著一絲得意的笑容。繡球花紋的洋裝在夜色當中漸行漸遠,最後終於消失不見,就像神出鬼沒的變態殺手一樣。


    呆立在台階上的靜信看著少女的身影逐漸遠去,臉上的神情就仿佛被


    變態殺手砍了一刀似的。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他來不及站起身來,更來不及叫住少女。


    嗯,說的也是。


    隔了幾秒之後,靜信才吐出回答。


    我想他應該也知道才對。


    你們家要舉辦最終法事啊?


    奈緒的語氣充滿驚訝,隻見安森淳子點點頭。


    丸安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十分寬廣,堆高機和卡車在夜晚的樹蔭下休憩,偌大的廣場除了堆積四周的原木之外,隻剩下地上一條又一條的車胎痕跡。粗的痕跡是堆積場內的重型機具留下來的,細的痕跡則是小孩子的自行車。


    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是小孩子眼中的冒險樂園。自從村子裏決定將木料堆積場當成暑期晨間早操的舉辦場地之後,身為安森家媳婦的淳子就肩負起督導活動進行的重責大任。每天一大早就得起床,說不辛苦當然是騙人的,不過奈緒的從旁協助卻讓淳子感到輕鬆不少。


    做完早操的孩子們直接留在原地玩耍,直到木料廠開始動工之後才姍姍離去。堆滿原木的木材堆積場實在不是理想的遊樂場,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危險,因此在孩子們離去之前,淳子還是得待在現場。經常陪在孩子身邊的淳子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一片,即使晨間早操休息的日子,孩子們也會厚著臉皮請淳子讓他們進去玩。淳子和奈緒都是喜歡小孩子的人,即使孩子們一次又一次的麻煩她們,也一點都不覺得厭煩。更何況附近的孩子都將她們當成最親近的阿姨,淳子和奈緒更不引以為苦。


    法事的規模似乎蠻盛大的。


    真的嗎,那可真是辛苦了。奈緒說完之後,隨意撥弄腳邊的木屑,看著跑來跑去的孩子。小進,這樣會痛喔。


    奈緒從兒子的手中將尖銳的木片搶了過來。


    淳子去年才從外頭嫁進村子裏的丸安木料廠,奈緒也是來自外地的媳婦。奈緒的夫家安森工業通稱建材行是木料廠的分家,奈緒的丈夫與淳子的公公是堂兄弟的關係,年紀相差甚遠。兩人的丈夫雖然輩分不同,年紀卻差不了多少,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感情甚篤的兄弟呢。再加上本家與分家的關係,兩家原本就來往頻繁,每逢重要的節日,附近的親戚就會自動跑來丸安木料廠報道,今天當然也不例外。


    奈緒找了幾塊比較安全的木片,堆在孩子們的麵前。


    我們家好像也有提到最終法事的事情,到時候非過來幫忙不可了。


    這麽熱的天氣還得麻煩大家,真是過意不去。


    這種小村子本來就是互相幫忙嘛。不過你也真是辛苦,盂蘭盆節結束沒幾天就要辦法事,到時候你又有得忙了。


    可不是嗎。露出苦笑的淳子轉頭眺望燈火通明的屋子。安森家的親戚正在大廳裏麵飲酒作樂,喧囂的聲音連外頭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娘家沒什麽親戚,盂蘭盆節的這種大場麵可是讓我開足了眼界。再說以前我也沒參加過法事,根本不知道辦法事該準備什麽。


    真的嗎?村子裏的人很注意法事或是神事。我婆婆每天早上一定會到寺院裏參加早課,剛開始我還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麽會有人那麽喜歡往寺院裏跑。


    對啊,我一直以為寺院隻是辦喪事的地方。


    就是說嘛。奈緒笑了出來。村子裏的規矩的確多得記不清,不過習慣就好了。像我現在還會覺得有些規矩挺有道理的呢。


    說的也是。


    淳子露出微笑。從外地搬進來的淳子是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小鎮長大的,親戚都住在外地,平常也沒什麽聯絡。淳子的娘家沒有佛堂,對於每一年的民俗節日更是少有接觸,因此反而對於規模繁瑣的祭祀或是神事十分有興趣。招待那麽多親戚固然十分累人,不過淳子很喜歡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的那份熱鬧,尤其是看到自己的丈夫與奈緒的丈夫時,更覺得同輩分的親戚都應該像兄弟姐妹一樣感情和睦才對。


    辦最終法事的時候,左鄰右舍都會過來幫忙,所以法事當天倒還沒什麽好擔心的。真正麻煩的是法事之前和之後,一次招待那麽多親戚可不是普通的累人,不過我想你也應該習慣了。


    奈緒說完之後,朝著熱鬧非凡的屋子裏看了一眼。淳子露出微笑。


    若隻是招待親戚的話,倒還難不倒我。隻是婆婆之前把最終法事說得那麽慎重,讓我有點擔心就是了。


    放心啦。你那麽能幹,不會有問題的。


    你就別誇我了。


    是嗎?我公公一直誇獎你,說安森家娶到了一個好媳婦呢。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不但要幫忙經營木料廠,還得照顧寄宿在家裏的人,這麽繁重的工作一般人哪做得來啊。更何況你們家的爺爺


    淳子低頭不語。丈夫的祖父臥病在床長達六年之久,淳子不但要負責平常的家事,還要幫忙照顧老人家,其中的辛勞不是外人所能體會的。


    也不能這麽說啦。木料廠的工人都是婆婆在管理的,爺爺整天躺在床上,照顧起來也沒想象中的累人。長期臥病在床的人說起話來總是任性了一點,我也不會跟他計較啦。


    有這種想法就很令人佩服了。


    你的情況也跟我差不到哪兒去吧?建材行不是也有年輕的工人嗎?


    工人住在宿舍,沒跟我們住在一起。


    哦?


    不知不覺當中,兩人居然彼此吹捧了起來,淳子和奈緒不由得相視而笑。


    大家庭的媳婦固然特別辛苦,不過淳子跟夫家相處得還算不錯,住在附近的奈緒更構成心靈上的強大支柱。淳子與丈夫是相親認識的,小倆口打算結婚的時候,淳子就已經接受婚後必須跟公婆同住的事實。夫婦倆的房間自成一格,也有自己的小廚房,淳子對於跟公婆同住的生活並沒有什麽不滿。淳子對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除了那件事之外。


    身後的天空一片漆黑,西山的棱線在夜色當中若隱若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淳子知道兼正的新家就在西山的半山腰上。


    (那麽氣派的屋子)


    不知道那棟豪宅住起來是怎樣的感覺。


    奈緒仿佛看穿了淳子的心思。轉過頭來的淳子發現奈緒也跟著自己一樣看著身後。


    真想蓋一棟自己喜歡的房子。


    淳子用力的點點頭。


    現在住的地方也不是不好,隻是這裏畢竟不是自己的房子,沒辦法隨心所欲的布置。


    對啊,聽說那棟豪宅還有小閣樓呢。我最喜歡有閣樓的房子了。


    我也是。淳子露出微笑。奈緒以捉狎的神情看著淳子。


    有閣樓的洋房以前隻在電影裏麵看過呢。如果能嫁到那種人家,不知道該有多好啊。跟心愛的人住在那種洋房裏麵過著夢寐以求的新婚生活,這才叫做幸福嘛。


    別做夢啦,搞不好裏麵住了一個跟羅登邁亞(譯注:卡通小天使裏麵的家庭教師)一樣壞心眼的婆婆呢。


    是啊,說不定呢。奈緒放聲大笑。聽說那裏已經有人搬過來了。


    好像是,不知道是怎樣的人。


    聽說他們幾乎足不出戶,村子裏麵沒幾個人見過他們。我猜八成都是一群怪人,否則怎麽會大老遠的搬到這種小村子?


    說的也是。淳子朝著身後西山看了兩眼。這時奈緒突然以手肘碰碰淳子的肩膀。


    嗯?


    說曹操,曹操到。


    順著奈緒手指的方向看去,淳子看到兩個人影站在木材堆積場的正麵不遠處。正麵入口的路燈之下,站著一男一女,從兩人身上的穿著看來,淳子一眼就看出他們不是村子裏的人,更不用說兩人全身散發出來的高貴氣息。淳子對一男一女的穿著打扮並不是特別在意,不過兩人挽著手臂的動作


    倒是讓她印象深刻。村子裏的夫婦出門的時候向來是各走各的,從來不會像他們這麽親密。那對男女似乎發現了淳子和奈緒,朝著她們兩人點頭示意。


    晚安。


    嗓音渾厚低沉,頗有男中音的味道。


    呃晚安。


    語帶結巴的奈緒抱著孩子站了起來,淳子也忙不迭的跟著起身。


    兼正的人嗎?


    兼正?


    男子有些疑惑。一旁的女子抬頭看著身旁的男子,臉上綻露微笑。


    竹村先生說這裏的人都管我們那裏叫做兼正。


    是的。奈緒微笑,兼正是村子裏的俗稱,村民習慣將府上稱為兼正。


    原來如此。男子點頭。大概四十五、六歲左右吧?身旁的女子好像隻有三十歲出頭。淳子有些不大自在。這對男女充滿了成熟世故的氣質,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而且毫不做作。身後的酒酣耳熱頓時讓淳子感到自慚形穢。


    敝姓桐敷,請多多指教。女子說完之後,看著奈緒懷中歪著小腦袋打量自己的孩子。真可愛,令郎嗎?


    嗯,他叫做小進。我叫做安森,這位不,她也姓安森,是木料廠的媳婦。


    兩位是姊妹嗎?


    不,我是淳子她家裏的親戚。我家是安森工業,就在附近。


    奈緒說話的時候,背後又傳來震天動地的爆笑聲。男子不由得朝著屋內望去。


    裏麵挺熱鬧的。


    盂蘭盆節嘛,親戚都回來了。


    瞧我差點忘了。男子說完之後,看著身旁的妻子。原來大家都跑到這裏來了。


    對啊。盂蘭盆節是回鄉省親的日子,沒老家可回的人就可憐了呢。老實說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們盂蘭盆節的時候跑到哪兒去,現在謎底總算是揭開了。


    我也是。


    淳子看著這對相視而笑的夫婦,臉上的表情十分尷尬。這對男女就像是一對新婚夫婦一樣,讓一旁的淳子十分難為情。村子裏找不出第二對像他們這樣在外人麵前照樣舉止親密的夫妻了。年輕男女結婚之後就立刻生小孩,兩人世界的甜蜜馬上就會被生活瑣事的不耐所取代。


    桐敷太太有孩子嗎?


    我有個女兒,已經十三歲了。


    桐敷太太這麽年輕,一點都不象有那麽大的孩子呢。


    謝謝你的讚美。


    女子笑得十分豔麗。淳子覺得站在麵前的她仿佛是另一種生物,既不是邁入中年的女子,也不是別人家的媳婦。男子也一樣,淳子從來沒見過年過四十之後還不會變成中年大叔的男人,除了連續劇或是電影之外。


    呃這個奈緒有些欲言又止。若不嫌棄那些醉鬼的話,還請到裏麵去坐一坐。


    淳子被奈緒用手肘頂了一下之後,也連忙補上一句。


    歡迎歡迎,家人一定都很高興認識兩位。


    男子以眼神詢問妻子的意見。


    那怎麽好意思呢?親朋好友難得齊聚一堂,我看還是別去打攪人家了。


    哪裏哪裏,請不要客氣。


    男子轉過身來看著淳子。


    好意心領了,改天再來打擾吧。


    有空也到我家坐坐喔。奈緒的語氣十分興奮。隻要跟村子裏的人問建材行在哪裏,他們就會告訴你們該怎麽走了。順便帶孩子一起來嘛。


    男子笑了出來,淳子突然覺得心頭一震。男子的笑容讓淳子感到莫名的恐懼,她覺得自己跟奈緒似乎鑄下了無法挽回的大錯。


    謝謝兩位的好意。


    男子說完之後看著淳子和奈緒,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仿佛向兩人許下承諾。


    改天一定前去叨擾不見不散。


    兼正的人?


    結城坐在creole的吧台前麵,回頭看著剛從門口走進來的加藤實。加藤在一之橋的橋邊經營一家水電行,本身也是creole的常客,聽說他的母親和孩子今晚碰到兼正的人。


    對方自稱桐敷。


    加藤的口吻十分平淡。從他平常的言行舉止看來,加藤一點都不像水電行的老板,反而更像是以實驗室為家的科學研究者。


    結城隨口答應了一聲,心想那個姓桐敷的人一定隻是出來散步而已,絕對不可能是在跟左鄰右舍打招呼。


    怎樣的人?


    長穀川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好像是個很體麵的人,我老媽說長得跟演員一樣。


    哦?前天我們也碰到兼正家的年輕人,好像叫做辰巳,他給人的感覺也不錯。


    沒錯,辰巳還幫我們找人呢。幸好最後還是找到人了。


    加藤點點頭,拿起酒杯欣賞店裏播放的薩克斯風,從此不再開口。三十五、六歲的加藤向來是個不多話的男人,個性十分老實。


    隻希望村子裏的傳言會不攻自破。


    結城話聲剛落,廣澤就一臉迷惘的反問。


    什麽傳言?


    於是結城將當天晚上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談話說了出來。


    前一秒鍾我還勸辰巳應該多出來走動,想不到緊接著就聽到那種對話,真是弄得我尷尬得要命。辰巳和池邊雖然笑一笑沒說什麽,心裏麵一定很不是滋味。


    這倒是。廣澤歎了口氣。店裏麵隻剩下長穀川、加藤、廣澤和結城四人,可怕的沉默籠罩著四周。


    團結與排他性其實是一體兩麵的玩意兒。廣澤以自嘲的口吻率先打破沉默。不過說那種話也太過分了。


    長穀川點頭讚成。


    可不是嗎,難怪兼正的人會跑出來跟大家打交道。再不現身的話,天曉得還會再聽到什麽難聽的傳言。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我們的不對了。


    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奇怪。我和兼正的人都是外地人,被大家排擠也無可奈何的事,不過為什麽連池邊和副住持都會被說得那麽難聽?他們都是寺院的人,寺院不也是村子的一份子嗎?


    廣澤露出苦笑。


    村民向來不會說寺院的壞話,那些人大概不是信徒,應該是下外場一帶新搬來的人家。他們都是戰後才搬遷過來的。


    這跟是不是信徒又有什麽關係?


    所以我才說是排他性的問題。外場村自古以來就十分重視地緣關係,每一戶人家都緊密的結合在一起。那些戰後才搬遷過來的人家往往被視為外地人,遭到先住民的排擠,因此才會對將自己排除在外的體係產生敵意。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適用於這種解釋,不過其中的差別也隻是程度上的問題而已。對於那些人來說,寺院無疑是舊有體係的領導人,畢竟寺院、兼正和尾崎是村子裏的三巨頭嘛。


    原來如此。


    在三巨頭的領導下,整個村子儼然成為外人難以融入的封閉堡壘,新住民當然會將他們視為敵人的首領。不過兼正家身為村子的村長,多多少少也會替大家謀取福利,受惠的新住民對兼正家的敵意自然大幅降低。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尾崎家身上,隻要是人就不免生病,無論是先住民還是新住民,生病的時候都得尋求尾崎家的協助。不過寺院就不同了,不是信徒的人根本不會跟寺院產生交集,因此寺院自然成為新住民最好的憎恨對象。


    原來是這麽回事。


    再加上副住持平常又有寫小說的習慣,偏偏一般人對小說家總是有某種程度的偏見,大家都覺得寫小說的都是一些怪人,更何況堂堂副住持居然三十幾歲了還沒成家,這點更是引人非議。副住持又是獨子,若一直沒成家立業的話,難免會發生香火延續的問題。


    說的也是。


    信眾十分重視這個問題,可是副住持又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這種事情根本不能強求。既然現任住持本身也是晚婚,副住持也十分明白自己


    的身份特殊,我想信眾們大概打算靜觀其變。


    長穀川突然壓低嗓門探出身子。


    傳言是真的嗎?


    哪個傳言?


    聽說副住持年輕的時候呃自殺未遂。


    廣澤露出苦笑。


    好像是吧,我也隻是聽人說過而已。就因為副住持有這項記錄,周圍的人才不敢勉強他趕快結婚,萬一把他逼急了鬧出事情,這個責任可是沒人擔當得起。


    原來如此。結城終於恍然大悟。副住持雖然位於村子的領導中心,過去的記錄和特殊的副業卻讓他跟結城一樣成為村民眼中的異類。


    這就是為什麽會傳出那種流言的原因?


    嗯,外地人一直對寺院抱持著非常強烈的反感。以寺院為首的三巨頭雖然是村子的一部分,卻一直與村民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不懂。


    就拿搜山那件事來說吧,當時全村幾乎全員到齊,獨缺尾崎家和寺院的人。寺院雖然派了池邊協助搜山,副住持和老婦人卻沒有到場。舉辦慶典的時候也是,三巨頭向來不會參加活動,也不依照村子的傳統迎娶同村的媳婦,更從來不將女兒嫁給村子裏的人。室井家的四周沒有其他人家,尾崎家也是獨門獨棟,所以我才會說他們雖然是外場的精神領袖,卻把自己隔絕在外,好像自己特別偉大似的。


    偉大?


    廣澤點點頭,指向北山的方向。


    寺院就位於北山的半山腰,兼正位於西山,尾崎家則在寺院和兼正之間。你有沒有注意到室井家、兼正家以及尾崎家的標高有所落差?寺院在最高的地方,醫院則是三家當中最低的,其實這就代表了這三個家族在村子裏的地位差別。


    真的嗎?訝異的結城不由得睜大雙眼。


    醫院的地位怎麽會比不上寺院?對於全體村民來說,醫院可是掌握了大家的健康呢。


    這是大家根深蒂固的觀念,改也改不了。外場原本是寺院的領地,後來伐木業者才開辟了這個外場村。為了方便定居於此的伐木業者與寺方溝通協調,總本山才在這裏設置了一個分院當作窗口。寺院分配的時候,這一帶的土地才從總本山獨立出來,成為寺院的寺產,所以嚴格來說,每一個村民的土地其實都是跟寺院租借的,若沒有寺院的許可,村民死了之後還會找不到地方下葬。以前的寺院掌管全村的戶籍資料,村民的生活全都掌握在寺院的手上。


    原來如此。


    每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必須接受寺院的安排。別看現在的寺院沒管那麽多了,以前可是喊水結凍的狠角色,隻要住持說一句話,底下沒有人敢表示一件。至於兼正家則是類似二房東的角色,向寺院承租所有的土地之後,再分租給其他村民。哪戶人家分配多少麵積的田地。多少麵積的山坡地,這些都是兼正的工作。若是村民沒錢承租土地,還可以辦理分期付款,以每年的收成的穀物來償還。


    所以寺院最偉大,兼正次之,他們都是得罪不起的大戶人家。


    廣澤露出微笑。


    沒錯,就是這麽回事。厲害的地方還不止如此,外場直到近幾年,還流傳著所謂外場互助會的製度。


    外場互助會是我們在日本史上讀過的那種互助會嗎?


    正是如此,兼正就是互助會的會頭。互助會出麵向寺院承租土地,然後再由擔任會頭的兼正分配給村民,連租金都是以分配的方式推行。每年代表互助會想寺院交涉承租土地的價碼,這也是兼正的工作。


    交涉價碼?難道是殺價?


    沒錯。兼正是互助會的會頭,當然是站在村民這邊說話。價碼敲定之後,兼正就負責向村民征收租金,然後送交寺院,寺院會將租金的一部分提撥出來,當成村子的預備金。


    預備金?


    當村子發生天災,或是打算進行土木建設的時候,寺院就將這筆預備金無息借貸給互助會,當作是一種回饋。之後互助會再向村民募集所謂的報恩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按月償還寺院。國道下方不是有座堤壩嗎?那座供應農業用水的堤壩就是江戶時期利用預備金建成的。


    真不敢相信。


    因此村民對寺院和兼正除了敬畏有加之外,還多了一份感恩。沒有寺院和兼正的付出,就沒有今天這個村子。當初動用預備金設立醫院,請尾崎醫生前來駐診的,也是寺院和兼正,那時溝邊町連一家醫院也沒有呢。寺院不能直接租借土地給村民,而兼正就扮演著寺院與村民之間的橋梁,協助村民與寺院保持良好的關係。這也是外場村得以成立的關鍵原因。因此村子裏的人至今扔對寺院和兼正抱持著一份尊崇。


    原來如此。


    三巨頭的影響力雖然今非昔比,不過公民館還是三巨頭共同成立的,而且外場校區的行政命令都是由區長會以及三巨頭製定執行,他們依然是村子的領導中心,隻不過三巨頭當中的兼正已經式微,原本的位置被田安本家所取代。


    哦?


    以前的三巨頭是室井、兼正和尾崎,擔任村長的兼正負責凝聚村議會的共識,然後就議會的決議與其他兩家進行三邊會談。村長一票,室井和尾崎家也各一票。村長對議會的決議當然是投讚成票,因此其他兩家隻要有其中一家也投讚成票,決議就算通過。不過若室井和尾崎家都投反對票,決議就遭到否決,必須送回議會重新討論。基本上村子的行政都是采用這種製度,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會實現協商妥當,不會逕付表決就是了。現在區長會取代當年村議會的位置,名稱雖然不同,製度卻延續了下來,最後還是由三巨頭進行表決。如今兼正已經不在村子裏了,區長會會長的職位就由現任村長田安家與室井家以及尾崎家暫代。兼正原本就是村民代表,對這種安排自然不會有異議。


    完全承襲當年互助會的精神。


    就是這麽回事。現在三巨頭會議依然存在,隻不過並不是正式但行政組織,已經流於一種形式了。即使知道室井家和尾崎家不會表示反對意見,村長禮貌上還是得將區長會做成的決議往上請示。村民代表凝聚全村的共識,再送交寺院和尾崎家審議,外場村至今依然保留這種行政體製。在身為村民代表的兼正家之上。所以我剛剛才會說他們雖然是村子的一一部分,卻一直刻意與其他村民保持距離。


    嗯。


    對我們這些外場的先住民來說,這種製度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打從村子存在的那一天開始,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活過來的,三巨頭的地位比其他人更加崇高的觀念早已深植在每個人的心中。可是戰後才搬遷進來的新住民就沒有這種認識了,不了解外場村曆史緣由的人更不能接受三巨頭高高在上的事實,這種敵視感又以非信徒的新住民最為嚴重,與寺院沒有交集的他們很容易就會對寺院崇高的地位產生質疑,再加上村子裏的先住民都很團結,新住民往往會莫名其妙的受到排擠,所以身為精神領袖的寺院自然成為他們的箭靶,被排擠的新住民當然會對寺院產生反感。


    原來如此。


    長穀川苦笑不已。


    想起來還真是耐人尋味,刻意排擠外地人的反而是廣澤兄剛剛所說的新住民。當然先住民對外地人也沒什麽好臉色啦,不過態度至少不會那麽露骨;反倒是新住民一看到外地人,個個都將厭惡之情寫在臉上。


    長穀川說的話讓結城十分詫異,這時一旁的加藤打破沉默。


    就像有機物一樣。


    簡短有力的一句話,卻將結城對村子的感覺形容得恰到好處。


    嗯的確跟有機物沒什麽兩樣。


    村子本身就像一個有機物。構成這個有機物的成分非常複雜,內部也有各種不同的係統縱橫其中。有機物借著一次又一次的變化不斷增殖,不斷分裂


    ,不斷侵蝕,不斷代謝,以維持整體的存在,就像生物的生命活動一樣。


    結城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了。這一年多來,結城一直對村民老是將他當成外人的態度感到氣憤不已,然而他從不後悔當初搬到外場來的決定。現在他終於快要成為道地的外場人了,卻發現自己似乎碰觸到了不該碰觸的禁忌。


    全新的稿紙攤在桌前,靜信緩緩的將上半身往後伸直,祖父用過的這張椅子頓時在夜晚的寂靜之中發出哀鳴。抬頭望著略顯斑駁的天花板,茫然的視線在過去的記憶之中彷徨,靜信的腦海浮現出一句令他無法釋懷的話語。


    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為什麽。)


    你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沒什麽理由。)


    陷入沉思的靜信玩弄手中的鉛筆,堅硬的筆芯就像小刀一般的銳利。


    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基於過去對小說家的既成印象,靜信選擇了鋼筆。夏天的時候為了避免手上的汗水讓鋼筆的字跡暈開,靜信轉而使用鉛筆寫作。大學的宿舍十分悶熱,就連擱在稿紙上的左手所散發出來的熱氣,都會讓稿紙浮現出有如波浪一般的皺紋。跪坐在書桌前麵的靜信總是流下滿身的大汗,漆黑的墨水頓時化為褐色或是藍色的色暈。


    鉛筆的粉末常常弄得整張稿紙黑漆漆的,靜信每次寫完一篇短篇作品,就會去尋找質地更硬、觸感更細致的筆芯。那段時間靜信用過不少廠牌的鉛筆,直到尋獲最滿意的廠牌時,已經從學校畢業的學長剛好造訪宿舍。任職於出版社的津原將靜信的稿子帶回去,過了不久就要求靜信修改稿子。靜信不知道到底修了幾次稿,也早已記不清津原到底造訪了幾次,隻知道某天夜裏,宿舍的電話突然響起,津原在電話的另一頭表示要替他出書。靜信依稀記得接到電話的自己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完全在狀況外。


    你寫這些不是為了成為職業小說家嗎?


    回想起當時的對話,靜信依然露出了苦笑。他壓根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小說家。


    既然不想成為小說家,為什麽我要你修改稿子,你就乖乖的修改?


    那是因為津原認為這樣修改會比較好。而且每次津原再度造訪的時候,總是會詢問靜信稿子修改的進度,因此靜信才隻好將修改過的稿子拿給他看。


    真是服了你。


    津原的聲音跟村鬆舍監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你連自己在做什麽都不知道嗎?


    (現在我還是不知道。)


    靜信望向放在稿紙上的左手。造型普通的手表,一看就知道是個便宜貨。靜信之所以養成戴手表的習慣,主要也是為了遮掩手腕上麵的傷痕。多年前的傷痕早已淡化為一道又細又長的白線,然而每次一取下手表,難以辨識的傷痕還是讓靜信覺得觸目驚心。


    不是喝醉的關係吧?其他人都說你沒有喝酒的習慣。


    (嗯,的確沒有喝醉的印象。)


    如果不想說,也可以寫出來。


    靜信提筆寫下自己的心路曆程,紙上的文字卻在不知不覺當中幻化為各種形式不斷重複的混沌。將文章交給村鬆之後,隻見他張大了嘴巴,臉上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看不懂你到底想說什麽。你該不會是在寫小說吧?


    靜信將文章接回來仔細看了一遍,才發現自己寫的文章真的非常類似小說。過了不久之後,靜信就試著將自己的心路曆程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下來,寫作頓時成為向來沒什麽嗜好的他唯一稱得上是興趣的興趣。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要犯下這種罪孽?


    周遭的人紛紛報以疑問的眼光,然而靜信卻不想多說什麽,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做出那種事。若真要找出一個原因,大概就是好奇心使然吧。印象中是在大二那年的年終聚餐,那時心中突然興起了這個念頭。明知道這麽做不會喪命,是死是生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告別酒酣耳熱的同學,獨自回到宿舍的大浴場。當時正是年終聚餐的旺季,也是外地學子趕著返鄉的季節,宿舍的大浴場裏麵看不見半個人影。於是他就在空無一人的大浴場裏麵傷害自己。


    仔細思量,靜信並沒有急著尋死的迫切理由,他對他的生活十分滿意,也不討厭當時的自己。靜信知道光是在手腕劃上一刀,並不足以讓自己喪命,事實上他也沒有尋死的念頭。對於當時的靜信而言,他關心的並不是行為的結果,過程本身才對他有意義。他不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隻是想體驗死亡的過程,至今他依然不明白當初為什麽會有那種衝動。


    覆蓋在手表下的傷痕十分明顯。村子裏的人幾乎都知道這件事,可是大家卻都假裝不知道,靜信對村民的這種態度早就習慣了。不知不覺當中,傷痕似乎具備了隱形的能力,讓村民們能視而不見。


    (無關忌妒。)


    靜信握緊手中的鉛筆。


    他似乎被某種力量附身,心中湧現出澎湃洶湧的殺意。


    (不。)靜信低語。他隻是一時好奇而已。沒有半點殺意的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弟弟。(這樣才對。)


    灰色巨石封閉的廣場籠罩在一片虛無之中,遠方的角落看得到揮之不去若有似無的薄靄,在夕陽的映照之下更顯得縹緲。單調沉重的石壁一隅,一麵彩繪玻璃的窗戶高掛在石壁之上,斜陽的亮光從窗子灑落一地。


    略帶陰森的亮光將白色的麻布照得一片雪白。鋪在冰冷的石階上的麻布依稀看得出人體的輪廓,弟弟的屍骸就躺在麻布下。


    智者與他分立屍骸兩側,彼此展開對峙,然而他卻無法不去注意照在麻布之上的幽光。銀白色的幽光讓四周的黑暗更加黑暗,孤立與無助的感覺不斷侵蝕他的內心。


    為什麽要犯下這種罪孽?


    薄靄中的智者提出問題,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弟弟死在他的手上,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殺了唯一的親弟弟。


    為什麽,他反問智者。


    弟弟是他唯一的親人,更是充滿了愛與慈悲、集所有光明於一身的同胞。他深愛自己的弟弟,也讚美與弟弟兩人的生活。他找不出非殺了弟弟不可的理由,卻依然高高舉起手中的凶器。


    莫名的衝動襲向心頭。這並不是對弟弟的殺意,他可以對天發誓。可是他所舉起的凶器,最後卻奪走了弟弟的生命。


    失去生命的弟弟化為屍鬼,在荒野中追趕著他,空虛的視線仿佛在質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可以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將所有的責任歸咎在弟弟身上,或是為自己辯護、乞求弟弟的諒解,然而這兩種方法他都做不出來。他隻能憎恨突然前來的衝動,為弟弟的死至上無限的悲歎與惋惜。


    我沒有殺害你的打算。


    我絕對不是憎恨你。


    你的死不是我樂於見到的,我更沒有教訓你的意思。


    寬恕我吧。曙光初露,他跪倒在冰凍的荒野。弟弟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在風聲中祈求幻聽的他,終於闔上了沉沉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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