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雄強忍著反胃,奔馳在夜晚的山路。明明胃已經沒有作用了,卻還會感到惡心,令正雄覺得納悶不已。


    (村子已經不行了。)


    在小惠的遊說之下,正雄今晚也從山入走下了村子;可是他非但沒能殺了敏夫,甚至連敏夫躲在哪裏都不知道。堆滿路旁的屍體映入眼簾。幾輛小卡車將屍體丟上車鬥揚長而去,正雄不禁懷疑起村子裏到底還剩下多少同伴。


    (接下來就輪到我們了。)


    正雄的反胃來自如惡夢般的光景、來自切身的恐懼、也來自對自身處境的反抗。


    (為什麽這種事會落在我頭上?)


    自己又沒做錯什麽,襲擊村民也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難道村子裏的人都不用吃東西嗎?正雄不明白大家為什麽要致地於死地。再說他之所以複活,也是柚木一手造成的。柚木才是凶手,自己隻是無辜的受害者罷了,村民就算要動手,也是殺柚水才對,怎麽會連自己也不放過?


    (太過分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忿忿不平的正雄一路跑回山入,才發現本家之前聚集了一大群人。佳枝的表情十分可怕,人群爭先恐後的將知道的名字說出來。


    “境鬆半個人也沒有。藏身之處被發現了。”


    “三安也一樣,屋子裏麵血跡斑斑。”


    “抽水站裏麵到處都是屍體,一定是逃進灌溉渠道的同伴。”


    正雄幾乎喘不過氣,他知道大家正在向佳枝回報犧牲者的名單。


    從眾人口中說出的一大串名字聽來,離開山入住進村子的同伴幾乎已經全軍覆沒了。


    (沒希望了。)


    屍鬼不是人類的對手,一點勝算也沒有。正雄一步步的往後逼,慢慢的離開人群。他不想死。好不容易才獲得了重生,迎接他的應該是光明燦爛的未來,而不是被木樁穿心而死的悲慘命運。


    (柚木那個該死的家夥。)


    隻要跟佳枝問個一聲,就知道柚木是死是活,那個老家夥已經死了才能一泄心頭之恨。想著想著。正雄沿著建築物的陰影一路走到部落的最下方,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


    正雄的麵前剛好是個半大不小的廣場。一邊是通往村子的道路,另一邊則是林道的人口。林道是經常上大城市獵食的同伴的必經之路,沿著山腰繞了一大圈之後,最後從車道的橋下鑽出來。隻要速度夠快,接到國道是不成問題的。


    (接下來呢?)


    天亮之前找得到安全的棲身之處嗎?


    (算了,到時候自然有辦法。)


    沒錯,總比留在村子裏等死要來得強。別管大屋的人會怎麽說了。住進村子裏的那些同伴幾乎全都喪命了。


    林道撒滿了枯草,乍看之下還以為是條久未使用的荒廢小徑,入口更是做了完善的偽裝,隻有知道的人才找得到。昨晚一大群人聚在這裏,原來就是在忙這些。


    隱身林道的正雄閃避路上的枯枝,加快腳步一路前進。走了沒多久,路旁閃出幾條人影。


    正雄停下腳步,慘叫聲差點就從喉頭冒出來。


    “你要去哪?”


    說話的人正是小惠。隻見她帶著幾個同伴,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果然是個沒出息的家夥。”小惠向正雄瞥了一眼,看著身旁的男子。“看吧,我就說一定有人會臨陣脫逃。”


    “就是啊,這都是小姐您的功勞。”


    得意洋洋的小惠看著不知所措的正雄,眼神充滿了輕蔑。正雄也惡狠狠的瞪著小惠。


    “馬屁精。”


    “膽小鬼。你背叛了大家。”


    兩名男子一左一右架住正雄。


    “沒錯,看來必須讓你嚐點苦頭才行。”


    “我……”


    “現在沒空把你吊在樹上,先跟我們回去再說。等到一切平靜下來之後,再慢慢的教訓你。”


    正雄閑言,嚇得慘叫不已。


    “隻要肯好好表現,倒是可以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好……好啦!”


    被推出林道的正雄轉過身來。遠遠的看著笑容滿麵的小惠。


    “可惡……”


    小惠向來不把正雄放在眼裏。好不容易擺脫了哥哥的陰影,小惠卻總是拿正雄跟某人比較,不斷的提醒他是個處處不如人的廢物。


    如果夏野在這裏的話……


    (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死了還不肯放過自己,簡直就像陰魂不散的亡靈。打從出生以來,正雄從未像現在對一個人恨之人骨。


    站在監牢外麵的阿徹格住雙耳。牢內傳出細若蚊鳴的呻吟聲,耐不住饑餓的律子頻頻發出痛苦的哀鳴。


    “喂。”


    安代忍不住開口。


    “那是律子的聲音吧?聽起來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她不要緊吧?”


    阿徹嘴角一沉。


    “嚴重得很。她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現在餓得受不了啦。”


    安代為之屏息。


    “你好歹也是個護士,應該犧牲自己讓她從饑餓的深淵之中獲得解脫才對。”


    安代無言。


    “照顧患者不是你的工作嗎?她現在那麽痛苦,快點想想辦法吧!”


    “這要看律子自己的決定。”


    阿徹轉身看著牢內。


    “說得那麽好聽,分明是你不想死。與其犧牲自己來拯救朋友。我看你寧願眼睜睜的看著朋友餓死吧。”


    安代想了一想。


    “沒錯,我不想死,相信律子跟你也一樣。不過患者是生是死,還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可真是無情。”


    安代歎了口氣。


    “我也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律子受苦,沒有人聽見患者的呻吟之後還能不為之動容的。可是麵對病人膏肓的患者,有時候也確實是無能為力,如果患者本人或是家屬放棄治療,我們也不好做些什麽。”


    “她的情況也一樣?”


    “難道不是嗎?律子就像是拒絕輸血的患者,在我看來就是這樣。”


    “她再不吃東西,就會被活活餓死。”


    “可是我又不能擅自替她輸血。就我的立場而言。隻要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得以存活,我當然希望患者能接受醫生的救治。可是她本人的想法就未必如此了。或許律子經過衡量之後。覺得她的這份堅持更淩駕於生死之上吧。”


    安代輕撫律子的背心,律子勉為其難的開口說話。


    “安代。不要碰我。”


    “律子。”


    “求求你離我遠一點……”


    安代凝視著律子出聲的方向,眼神充滿了不忍與憐憫。然後默默的將手抽了回來。她試著在暗中摸索,靠在房間的一角。


    “肚子餓了吧?很想吃東西吧?那就快點下手!”


    “不要……”


    “獵殺屍鬼的行動已經開始了,村民恨不得致我們於死地,即使你忍著不吸血,村民一樣不會放過你。沒有人會表揚你的行為!”


    “我不要……”


    律子抬起頭來。


    “求求你讓我出去。或是讓安代出去,不要把我們關在一起。”


    “不行。”


    “我不能襲擊安代,否則就會否定自己的存在。我不想落得憎恨自己的下場,更不想變成第二個你。”


    阿徹為之屏息。


    “我不可能原諒自己。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最後一定會試著以各種藉口說服自己。可是為了不讓自己討厭自己、而徹底抹煞不願殺生的自我。想必還比活活餓死要痛苦好幾倍。”


    阿徹低頭不語。


    “我不想承受那種痛苦。你可以罵我很自私,我就是不想吃苦。可是再這樣下去的話……”律子停了半晌。“明知這麽做會遭致更大向痛苦,我一定會忍不住襲擊安代……。求求你,把安代帶走吧。”


    “……如果答應你,上頭絕不會放過我的。”


    “我知道。”


    “我的家人也會遭到襲擊,成為報複行動之下的犧牲者。”


    “或許吧。”


    “我也會遭到製裁。”


    “我知道,所以我才說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願意受苦,所以請求你代我受苦。求求你趕快把安代帶走吧。”


    阿徹掏出鑰匙,顫抖著雙手打開牢門。


    “……你出來。”


    律子點點頭,有氣無力的爬出監牢。來到阿徹的腳邊之後,突然站了起來抱住阿徹的身體。


    “安代,你快逃!”


    阿徹吃了一驚,試著板開律子的手臂。


    “安代,走這裏!聽我的聲音!這裏有一扇門,快從這裏逃出去!”


    阿徹奮力掙脫律子的掌握。反手將律子推進牢中。正打算衝出監牢的女子見狀,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開什麽玩笑!被她逃走的話,我就完了!她一定會回去糾集同伴,毫不猶豫的殺了我們!”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死!與其要我攻擊人類,我寧願死在人類的手上。”


    “到時死的不是隻有你而已,其他的同伴也都難逃一死。”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與其當一個殺人凶手。我寧願成為無辜送命的被害人!”


    律子哭倒在地。


    “我不想死,不想讓你死。更不願見到安代和其他人就這樣死去。沒有人喜歡死亡,如果我真能淡然的麵對死亡,當初也就不會踏上護士這條路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做著拯救人命的工作。這是我的驕傲。可是榮耀與生命無法共存,你知道嗎?如果自己想活下來,勢必得犧牲其他人的生命;相反的如果要讓其他人活下來,自己就非死不可。”


    “所以你才……”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不想死,也不想殺生,傷害他人的生命就像了斷自己一樣。不管怎麽做都難逃一死。我好矛盾,也好痛苦,恨不得早日脫離這片苦海。”


    阿徹緊握手中的鑰匙。


    “既然死了,又何必複活?”


    阿徹喃喃自語,朝著安代的方向前進。黑暗中的安代似乎察覺阿徹的用意。瑟縮在牆邊動也不動。阿徹抓住安代的手臂。


    “……過來。”


    安代的神情有些狼狽。


    “出口在這裏。”


    “可是……”


    阿徹站在牢前左右張望,一把將安代推了出去。然後把鑰匙插回腰間。


    “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如果你平安無辜的回到村子,請不要讓我的父親知道我在這裏。我不想讓任何人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我明白。”安代點點頭。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被阿徹舉手製止。


    “不需要向我道謝。這裏住著形形色色的同伴。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樂於殺人。有些人未必如此,放你回去隻會害了所有人。這一點也不值得道謝。”


    “……也對。”


    “再說你未必能平安的回到村子裏。雖然山裏麵的野狗不會接近我們,但並不代表它們不會攻擊人類,而且你在途中很有可能遇見其他的同伴,放你回去說不定反而是害了你,所以你用不著跟我道謝。”


    “說得也是。”安代點點頭。“不過衝著你對律子這麽好的份上,我還是要向你道謝。”


    “嗯,我接受。”


    3


    天色無情的由黑暗轉為魚肚白,準備回到棲身之處的正雄在一間廢棄小屋的門口停下腳步。屋內的慘狀映人眼簾,同伴的藏身處暴露在外,幹涸的血跡處處可見。


    自前村民尚未將注意力轉移到山入,正雄和其他同伴暫時還算安全,可是用不了多久,獵人們的腳步一定會踏進山入。,


    想到這裏,正雄就不敢回到熟悉的棲身之處。他可不願意在睡夢中被獵人拖了出來。嚐受木椿穿心的痛苦。於是正雄穿過部落沿著西山小徑一路往南前進,繞過聚集在兼正附近的村民,趁著夜色逃進村子裏。黎明之前的村子顯得格外寧靜,路上看不到行人。附近的人家也都黑漆漆的一片,看來電力尚未恢複。


    或許村子的電力永遠不會恢複了。這場大停電是同伴的傑作,知道該如何恢複電力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整個村子籠罩在死寂之中,這種形容一點也不誇張。入夏以來死亡就不曾間斷,活的人死了、死後複活的人也死了,村子裏到處都是屍體。無數的屍體長眠於圍繞外場的深山,整個村子早已被死亡所掩埋。若不盡早離開,正雄勢必也難逃死神的召喚。


    躲躲閃閃的走了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才看到眼前的國道,正雄卻發現一大群村民正守在國道的兩側。他不認為自己有本事躲過如此嚴密的監視,即使僥幸逃了出去,也不知道該如何在外麵的世界獨自生活。


    (光靠我一個還是不行。)


    再找一個呢?正雄的腦海浮現出小惠的身影,不過很快的就發玖小惠並非適當的人選。他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在陽光之下行動的同伴,當正雄躲進隱密處的時候,替他裏上好幾層毛毯或是棉被的人。隻要身邊有了這種人,即使暫時找不到安全的棲身之處,正雄也有活下去的自信。


    正雄需要幫手,代表他必須襲擊活人。除了這項需求之外,襲上心頭的饑餓感也迫使正雄非襲擊獵物不可。昨晚還能籍著關在山入的羔羊充饑,現在可得自行捕殺獵物了。


    (我辦得到嗎?)


    昨晚之所以籍著山入的羔羊充饑,主要是因為正雄找不到獵物。


    現在村民幾乎都是集體行動,根本找不到落單的獵物。而且大家都知道夜半叩窗的人到底是誰了,不得其門而人事小,隨便接近窗邊搞不好還會送掉一條小命。


    (慢著。我想起來了。)


    有一戶人家應該會讓自己進去,正維凝視著村子的中心位置。如果是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哥哥。他們應該會毫無防備的接納自己才對。隻要保證絕對不會襲擊家人。他們沒有理由不讓自己躲進家裏避風頭。


    (對,就是這樣沒錯。)


    怎麽到現在才想到呢?慈祥的大哥、親切的大嫂,正雄不禁懷念起自己的家人。以前總覺得家人虧待自己。可是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對自己還是挺不錯的。正雄好歹也是自家人,他們頂多略施小懲罷了,絕對不會要了正雄的命。


    回家吧,正雄心想。家才是最後的避風港。即使住得不愉快、即使會惹來一頓臭罵,也總比在外頭淒淒惶惶要來得強。


    正雄踏著夜色一路前進,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轉進通往自家後門的小路。印象中上次走在這條路上,不知道是從阿徹的告別式、抑或是從葬禮回來的時候,當時正雄還來不及走進家門,就遭到柚木的毒手。這次說什麽都要走進溫暖的家。正雄心想。


    後院還是維持著印象中的模樣。屋內漆黑一片,手電筒的燈光不時在窗後搖曳。正雄慢慢的走近窗邊、走近暌違許久的家人。


    智壽子拉開抽屜四處翻找。手電筒黯淡無光,電池就快沒電了。


    今天一整天都在搬運屍體。全身上下彌漫著難聞的屍臭和血腥味。因此智壽子特別回家換件衣服。隻見她從衣櫃找出幹淨的衣物。


    打著哆嗦準備褪下髒衣服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輕敲窗戶的聲響,身體不禁緊張地僵硬了起來。


    神經緊繃的智壽子拿起附近的鐵棒。不知道是誰說的,用鐵棒敲擊頭部是對付屍鬼最有效的辦法。首先以鐵棒猛擊頭部,等到對方倒地不起的時候。再用利刃連續攻擊要害,最後才以木樁抵住傷口。隻要依此要領,弱不禁風的女子或老人也能打倒屍鬼。


    握緊鐵棒的智壽子來到窗邊,敲擊聲仍未停止。


    “……是誰?”


    “是我。”聲音依稀難辨。


    “你是誰?”


    “我是正雄。”窗外的聲音回答。


    智壽子尖叫一聲。複活的正雄讓她想起過去的不愉快,其中又以博巳和智香受到欺負的記憶格外的鮮明。沒錯,正雄是個素行不良的青少年。


    “……大嫂?你是大嫂吧?讓我進去,我現在需要幫助。”


    這孩子撒起謊來臉不紅也氣不喘,以前總是以猥褻的眼神盯著智壽子。


    “求求你,大嫂。我就快沒命了。大嫂是我唯一的希望。大嫂盡管放心,我絕對不會襲擊你、襲擊大哥或是襲擊爸爸——還有智香。我可以向你保證,求求你救我一命吧。”


    天性涼薄性情殘暴。缺乏推己及人的同理心。不可以相信他,智壽子心想。為了達到目的,正雄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


    智壽子握緊鐵棒,靜悄悄的轉開窗戶上的鎖。她算準了自己與窗戶的距離,無聲無息的舉起鐵棒。


    “……你可以進來了。”


    4


    逃出建築物之後。蒙朧夜色中的景象讓安代領悟到自己正位於山入。幸好囚禁安代的建築物位於部落的最下方,躲在陰暗處的她矮身走了一段時間之後,就來到村道的人口。看來應該是可以逃過一劫了。


    安代同情律子的命運,卻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人類總是對生命十分執著,沒有人願意成為屍鬼的餌食。一想到入夏之後來往於醫院的村民,無論是不幸死亡或是逃過一劫的人,都令安代覺得這一切不應該再繼續下去,因此她必須回到村子,讓村民知道山入就是惡鬼的巢穴。到時村民一定會殺奔山入。律子和阿徹也難逃死神的召喚。


    “總有一方非死不可。”


    可惜找不到和平共存的方法,安代心想。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安代的家人尚未遭到毒手。事實上除了武藤之外,醫院的同事全都死了——安代希望他們真的是死了。小雪死了、聰子死了、清美和其他人也被惡鬼殺死了,或許他們也在黝黑的監牢當中慘遭殺害。如同安代差一點麵對的命運;可是安代無法憎恨律子。也無法憎恨阿徹,她打從內心同情兩人的遭遇,祈求上天讓律子和阿徹恢複成人類。


    如果這個願望無法實現。總有一方非死不可。至於該死的是哪一方,安代很自然的想到律子和阿徹他們。原因很簡單,因為安代還沒死。那種厭惡自己的感覺、那種矛盾不已的心態,或許律子想要表達的就是這些感情吧。


    為了遠離刻骨銘心的痛苦,律子讓安代逃走了。她希望安代找來村子裏的獵人。結束這份苦痛。安代也想結束這份痛苦,她唯一的解脫,就是認定律子和阿徹也想尋求自己的解脫。


    激勵著疲憊不堪的軀體,安代在夜晚的道路迅速移動。之後,前方出現微弱的反光,以及野獸的低吼,安代頓時想起這陣子山入一帶聚集了一大群野狗。


    安代爬上石階,轉身逃入山中;野獸的腳步聲卻顯然快上許多。


    漆黑的夜色讓安代跌了好幾跤。每次一摔倒在地,就會感受到作嘔的吐息和鈍麻的疼痛。安代揮舞著雙手,試圖擺脫野獸的追擊。隻見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沒命的爬上一棵大樹。


    北山是外場的禁地。這裏的樅樹不做為砍伐之用,枝葉從未經過修剪,反而更容易找到攀爬時的著力點。安代死命的爬上樹,一群野狗聚集在樅樹的根部,焦躁不安的向上低吼。


    安代靠在樹枝略事休息,除非野狗散去,否則哪裏也去不了。為了安全起見,她折斷一根稱手的樹枝踹在懷中,屏息觀察野狗的動態。


    東方的天際現出一抹魚肚白。安代一直躲在樹上等待救命的曙光。


    直到天色微明的時候。辰巳才回到屋子裏。走進房間的他先幫靜信急救之後,才向沙子報告村子裏的同伴幾乎全軍覆沒的噩耗。


    “山入呢?”


    “目前還算平安,不過昨晚四處尋找獵物的同伴有不少人留在村子裏沒回來,山入的人數比以往銳減許多。我想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村民遲早會想到山入。”


    “說得也是。”


    “經過幾天下來的搜索之後。分散各地的獵人紛紛回籠。大屋周邊幾乎被暴增的村民團團圍住,能夠平安回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沙子低頭不語。


    “……我們的末日到了嗎?”


    “先別放棄希望,大家一起想想存活下去的辦法。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轉機也說不定。”


    沙子很想露出微笑,卻怎麽樣也辦不到。靜信拍拍沙子的手臂想要表示安慰,卻無法消除沙子內心的陰曩。


    黎明即將來到,沙子抬頭望著牆上的時鍾。


    淩晨四點,距離日出還剩兩個小時,無情的睡魔就快降臨了。


    獵人們將大屋結團團圍住,隨時都有可能會闖進來。隻要天際出現曙光,沙子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一股寒意直上心頭。沉沉睡去的自己、氣勢洶洶的獵人。屋外的村民無不拿著木頭削成的恐怖凶器,即使木樁抵住胸口,沙子也不會醒轉。當她睜開雙眼的那一刻,就是凶器貫穿胸骨、皮開肉綻的時候。


    沙子輕撫前胸。想像著不應該存在的疼痛從心窩直上胸口的感覺。


    (就是這裏……)


    粗糙而又猙獰的凶器,剛好讓大人盈握在手的角材削成的木樁。


    獵人將凶器抵在屍鬼的前胸(就是這裏),毫不留情的以木槌敲擊凶器的尾端(好痛),皮肉為之綻破、胸骨為之碎裂。槍彈或是刀刃還比木樁來得仁慈許多。隨便削成的木樁鈍重無比。少了木槌的撞擊力道(真的好痛)。根本無法貫穿身體。


    (很痛嗎,千鶴?)


    木樁的穿刺和木槌的撞擊,不知道哪一種疼痛比較難以忍受?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不知道會是痛苦的開始、抑或是結束?如果清醒了之後,還得忍受木樁在木槌的撞擊之下,一寸陷入體內的煎熬——


    “室井先生……”


    沙子呼喚著靜信。聲音有些顫抖。靜信抬起頭來。神情十分倦怠。


    “室井先生,你覺得木樁會一次到底,還是慢慢的刺入體內?”


    “沙子。”


    無視靜信略帶責備的口吻,沙子雙手擋在床邊凝視著靜信。


    “我的外型還是個孩子,骨架比較細,胸膛也比成人單薄。如果大人以全身的力量揮下木槌,大概隻要一次就被貫穿了。”


    沙子揪起自己的衣領。


    “你說是不是?”


    靜信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好點點頭。從他臉上的表情,沙子得到了答案。


    “……我好怕。”


    若不是左手緊抓住揪著衣領的右手,沙子的衣領恐怕早已被顫抖不已的右手撕破了。


    “很可笑吧?我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人類史上再怎麽十惡不赦的殺人魔,跟我比起來也隻是小巫見大巫罷了,所以死在這裏是我的報應,一點都不足為奇。可是說也奇怪,現在的我卻害怕得不得了。”


    “沙子……”


    沉重的木槌、陷入體內的木樁。沙子無法忍受身體被一寸寸貫穿的感覺,她寧可被村民砍下腦袋,也不願承受那種痛苦。隻要成年男子拿起斧頭使勁一砍,小小的腦袋想必會應聲而


    落——抑或是被村民拖出屋外?全身被燒威焦炭和木樁穿心而死,不知道哪種死法比較輕鬆?


    “麵對死亡的時候,大家的感覺一定就跟我現在一樣,然而我還是毫不留情的殺了他們。現在輪到我了。我卻畏懼疼痛、害怕死亡,想起來真的很可笑。”


    靜信避開沙子的目光。


    “我好害怕。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天亮了,到時包圍大屋的獵人勢必會一湧而入;可是我卻即將進入夢鄉。非但不能逃命,甚至連起身抵抗都不行。”


    獵人們大可為所欲為。沙子不能慘叫,也無法求救。她隻能靜靜的躺在床上,成為血祭的供品。


    “……為什麽?”


    冰冷的淚珠如雨點般落下。


    “童話故事裏麵的英雄總是在最危急的時候出現,奇跡總是降臨在主角的身上!可是沒有人會來拯救我。眾神也不願意賜予我奇跡。”


    即使開口求救。也不知該呼喚誰的名字;即使誠心祝禱,也不知該禮讚何方之神。


    “因為我是個殺人凶手。”


    “沙子。”


    “我是個大惡人。冷酷無情的屍鬼首領。注定要被消滅的角色。幸存的村民勢必會將我的屍體丟下懸崖,以慰犧牲者的在天之靈。我的靈魂——如果我有靈魂——將墜入地獄,永世受到眾人的咒罵……可是。為什麽?”


    秒針馬不停蹄的往前轉動。長針每動一格,短針就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將時問往前推進。


    “我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要受到這種待遇?攝食有什麽不對嗎?不吃東西的話,我可是會餓死的。難道不想餓死也是一種罪過嗎?室井先生,請你回答我。”


    “這……”


    沙子斜靠在靜信的腳邊。依偎著溫暖的身軀。她真的是名符其實的冷血動物。


    “我不想餓死,所以就得接受木樁穿心的懲罰嗎?你們人類也是靠著進食而活、以其他生物的性命換取飽足感,為什麽人類可以屍鬼就不行?為什麽?”


    靜信似乎想說什麽。考慮了一會還是作罷。


    “如果其他東西可以取代人血,我又何必冒著那麽大的風險獵殺人類?偏偏就是非人類不可,不準屍鬼獵殺人類,無疑是逼我們活活餓死。為什麽我不能活下去?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是一種罪過嗎?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連活下去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沙子熱切的凝視著靜信,卻隻換來無言的同情與哀悼。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變成這樣的。”


    “……嗯。”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早知道會變成這種見不得光的生物。我還寧願當時就死了幹淨。可惜事與願違,我還是蘇醒了,難道這是我的錯嗎?我不想挨餓,也不想死,難道我連這種基本的權利也沒有?非得逼得我活活餓死、或是被刺眼的陽光活活燒死,才能洗清一身的罪孽?”


    “這不是你的錯。”


    “就是說嘛。可以選擇的話,我一點也不想成為屍鬼。現在的我必須靠殺人而活、必須依賴危險的狩獵來填飽肚子,而且隻能在夜裏活動,對人類的威脅束手無策。人類至少在白天或是夜裏都能行動,也能以護身符或是幸運物保護自己,屍鬼可就辦不到了。我打從心底厭惡這種脆弱的生物。”


    “……嗯。”


    “為什麽我們如此脆弱,還得背負那麽大的風險?人類對我們絕對沒什麽好感,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團結在憎恨以及正義大旗之下的人類更強悍的生物了,偏偏我們除了自殺之外,根本沒有不被人類憎恨的可能性。”


    靜信點點頭。


    “為什麽?屍鬼沒有神嗎?隻要肯施展奇跡,我就會視之為神。即使是惡魔也不在乎;可是沒有人願意憐憫我們、接納我們。屍鬼沒有站得住腳的正義,我們的生命沒有任何保證,這絕對不是邏輯學或是價值觀的問題。少了人血,我們就無法存活,這絕對是再迫切、再現實也不過的課題。”


    如果不必襲擊人類就能存活,那不知道該有多好。沙子不希望受到人類的憎恨。也不願與人類敵對,這樣子她才能高枕無憂,免除獵人帶來的威脅。可惜沙子對這一點也是無能為力,不願敵對就無法存活,敵對是屍鬼存活下去的唯一手段。屍鬼籍著襲擊人類而活,沒有人能違抗大自然冷酷無情的叢林法則。


    “室井先生。”啜泣不已的沙子緊扣靜信的膝頭。“這才叫做見棄於神……”


    時間一分一秒無情的過去,靜信默默聽著俯臥膝頭的沙子斷斷續續的啜泣。即使接受了辰巳的緊急處置,身體還是十分倦怠。好像整個人被浸在麻醉藥裏麵似的;可是肉體深處那種若有似無的疼痛。


    卻讓靜信感到說不出的焦慮,身體表麵和肉體深處,仿佛被區分為兩個沒有交集的世界。非但肉體如此,意識也是如此,形之於外的喜怒哀樂逐漸麻痹。腦筋卻十分清楚,靜信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海闊天空。


    沙子的哭聲逐漸微弱,隻見她緊抓著靜信的膝頭。


    “我不想睡……”


    “沒事,我跟辰巳都在這裏。”


    沙子搖搖頭。


    “我不想睡,我好怕。”


    “不會有事的。”


    沙子再度搖頭。


    “天亮之後,村民一定會闖進屋子裏。到時我們就死定了。”


    “盡管放心吧。”辰巳開口。“放心的睡吧,我會想辦法帶著大家逃出去。”


    “我一閉上眼睛,說不定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沙子抬起頭來。


    “我可能會死,辰巳和室井先生也可能會死。還不明白嗎?我們已經沒希望了。”


    “盡管放心吧。”辰巳又重複了一次,還不忘補上一個微笑。看到笑容滿麵的辰巳,靜信不禁對他的說謊功力大感敬佩。


    “你騙人。我不相信。”


    “沙子。”


    “為什麽不讓我醒著?為什麽不讓我保持清醒迎接最後一刻?我要睜著眼睛跟你們道別,別讓我在睡夢中孤獨的死去……。


    辰巳歎了口氣,看著靜信搖搖頭,靜信卻不明白這個動作的含意。


    沙子的顧慮是正確的。大屋早已被村民團團圍住,他們遲早會發現地下室的存在。等到村民一湧而入,就算靜信想要保護沙子,恐怕也是使不上力。說不定還會被當成屍鬼的同路人,慘遭村民的虐殺。


    辰巳呢,他能抱著沙子逃離此地嗎?雙拳難敵四手。即使辰巳有通天的本領,恐怕也很難全身而退。沙子說的沒錯,她的入睡的確象征著訣別。偏偏她又無法逃離睡魔的召喚。因此靜信隻能向天祈禱,希望沙子安然入睡,不受到任何打擾。


    猶自啜泣的沙子拚命搖頭,試圖抵抗濃濃的睡意。


    “……沙子,你讓我對自己有些更深入的了解。”


    沙子抬起頭來。


    “……是嗎?”


    “嗯。”


    “既然如此,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要傷害自己。”


    靜信歎了口氣。


    “……因為我感到絕望。”


    “這種答案大籠統了。”


    沙子再度枕著靜信的膝頭。烏黑的秀發無力的傾瀉而下,直接落在欄著地板上的雙手。靜信勉力將手掌一翻,剛好接住潤澤亮麗的發絲。


    “……嗯。不過這就是我的答案。”


    山丘是一個“完美的秩序”。


    他深愛著山丘的秩序,也景仰秩序的創造者。


    這裏是天神一手建立起來的美麗樂園。他深愛著綠色的山丘、蒼鬱的樹林、聳立丘頂的市街,以及安貧知足、慈悲待人的鄰人。鄰人小小的懊惱、悲歎,抑或是小小的歡喜,他不但能夠感同身受。而


    且也深信這些喜怒哀樂都是天神賜予山丘子民的奇跡。


    他打從心底敬愛山丘,這也是他不幸的開始。


    “不幸的開始?”


    “是的,這是一場悲劇。”


    因為山丘要的隻是“敬愛的演技”。


    山丘是流放之地,他是遭到流放的罪人,無論是天神或是秩序,打從一開姐就不相信他的心中存在著信仰以及崇敬。


    他敬愛山丘,山丘要的卻隻是“敬愛的演技”。他沒有否定山丘的權利,當然也沒有否定的意思;然而山丘卻吝於賜予他肯定的權利。


    山丘根本不在乎他的內心。籍著對演技的要求。山丘將他的一片赤誠傷害得體無完膚,徹底的拒絕了他。


    他不可能受到秩序的寵愛。為了表達最真誠的信仰,他將最珍貴的祭品奉獻天神,卻違背了天神所訂下的規矩。於是他的祭品遭到丟棄,天神隻接受弟弟獻上的祭品。為了博得天神的歡心,他再度準備了更珍貴的祭品,也再一次的違背天神的規矩。


    藉著訴諸內心的真實。他盼望獲得秩序的寵愛,卻總是落得失望而歸。天神要的隻是秩序賦予他的義務,除了履行義務之外,其他都是多餘的。


    失望的情緒遂逐漸累積,孕育出絕望的種子。赤誠的敬愛無法見容於神的絕望,牢牢的占據他的心頭。


    同時。他知道弟弟憎恨著山丘的秩序。他明白弟弟一直隱匿內心的憎恨,也明白無法逃脫秩序的弟弟心中的無奈與厭惡;然而心口不一的弟弟反而為秩序、為天神、為鄰人所接納,這個殘酷的事實更讓他悲歎不已。孟妒弟弟的同時,他才領悟對自己的真心完全不屑一顧的天神,根本不可能將他納為秩序的一份子。


    “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受到秩序的寵愛……”


    天神不可能寵愛居住於流放之地的罪人後裔。


    “他的信仰毫無意義。弟弟雖然得到秩序的寵愛,這份寵愛卻隻是針對模範受刑人的施舍。失望在他內心萌芽,最後結成名為絕望的種子。”


    絕望感讓他殺了弟弟。


    即使殺了弟弟也無法融入秩序,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無論是巧取或是豪奪,他都不能占據秩序的寵愛,這不是絕望又是什麽?他殺了深受寵愛的弟弟。絕望迫使他非做些什麽不可,如同舉起的雙拳一定要尋找揮下的目標。


    弟弟是他與世界的接點,同時也是他與絕望的交集。藉由殺害弟弟的行為,他希望永遠逃離絕望的煎熬。


    “所以,”靜信低語。“他一點也不憎恨弟弟。”


    “……嗑……”


    沙子的聲音膩得化不開,似乎早已降伏於睡魔的誘惑。


    沒有憎恨、也沒有忌妒。他在口中喃喃自語。


    你騙人,圍繞身旁的惡靈訕笑不已。


    你識破了弟弟身為造反者的本質,憎恨弟弟的存在,同時又忌妒受到秩序肯定的弟弟。是的。他知道弟弟的本質。


    不,他大聲分辯。是的。他知道弟弟的本質,卻依然深愛著弟弟,對弟弟的遭遇感到無比的同情。他隻是感到絕望罷了。


    我並不恨你,他凝視著眼神空洞的屍鬼。


    我知道,弟弟回答。屍鬼終於開口說話。


    你並不恨我,更無法憎恨他人。即使內心產生憎恨之芽,你也會無法原諒自己。對他人的憎恨會轉化成對自己的嫌惡,進而升華為自我約喜鬈篆器鼉燃慧察覺自己與弟


    既然如此。為何苦苦相逼?他還來不及開口,突然察覺自己與弟弟佇立荒野的身影。惡靈詛咒之夜,兩條人影孤零零的站在荒蕪的大一弟弟從未指責過他,隻是默默的跟在身後,從黃昏直到黎明陪伴著地漫無目的的流浪。


    他終於了解弟弟的心情了。這是一種慈愛的表現,而非詛咒。除去畏怖、拋棄迷惘,隻剩下弟弟一路相伴的旅程。將他排除在外的秩序已經遠去,弟弟再也無法讓他絕望,他也不再讓弟弟感到絕望。秩序已經不能分化他們,他終於得以牽起弟弟的手浪跡天涯。


    狂喜湧上心頭。他跟弟弟肩並著肩漫步荒野。內心不再受到煎熬,良知不再受到譴責,山丘所無法賜予的,全都在這片荒野。


    “於是他終於明白,這就是弟弟一直跟著他的原因。”


    “為了拯救兄長?真偉大,簡直跟天使沒什麽兩樣。”


    半夢半醒的沙子表達出內心的不滿。靜信聽到之後,隻是默默的的搖頭。


    “不是基於慈悲,也不是憐憫。弟弟隻是想與他長相左右,所以才一路跟到荒野。”


    秩序將他們一分為二,直到冷酷的凶器閃動。才讓他們有了交集。痛下殺手的那一瞬間,讓山丘上兩個永遠平行的靈魂得到了唯一的結論。


    抱著這樣的體悟,他看著身旁的弟弟。弟弟也看著地,然後就消失了。


    夜晚才剛開始,黎明的曙光尚遠,世界被覆蓋在無盡的黑暗之中。現在還不是屍鬼回到墓穴的時候,弟弟卻留下他消失無蹤。他呼喚著弟弟,向著呼嘯而過的冷風大聲呼喊弟弟的名字。


    聲音乘著夜風,又回到他的耳中。


    這是在呼喚他的聲音。


    荒蕪的凍原、崎嶇的大地,他的聲音由虛空中返回地麵,進入他的耳中,呼喚著自己。


    於是他想起來了。


    那是他的名字。他根本沒有弟弟。


    他孤獨的誕生在這個世界,沒有同胞。放逐的罪名不是傷害弟弟。而是傷害自己。


    被害人是他。加害者也是他。弟弟是絕望中的產物,如今這份絕望傷害了弟弟,也傷害了他。


    他環視眼前的荒野,回頭看著遠遠的山丘。山頂的光輝冷冷的照在他的身上,毫不猶豫的穿透兩條腿。在腳邊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


    他試著舉起右手擋在眼前,卻無法遮蔽綠色的山丘以及冷冽的光輝。


    光線貫穿他的手掌、貫穿他的雙眼,照亮了他身後的大地。於是他終於明白了。


    他已經成為遊蕩荒野的亡靈。


    他放下右手,欣然接受這個結果。


    因為光輝再也無法將他一分為二。


    “……這就是你的答案?”


    沙子呢喃,語氣充滿了睡意。靜信以指尖撫摸掌中的秀發。


    “……或許吧。”


    6


    監牢中的律子抱膝而坐,阿徹也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對麵。睡魔逐漸來襲,黎明即將降臨,不知道安代如今人在何處。


    律子希望安代平安無事,卻又不想看到獵人闖進這裏。隻要安代回到村子,明天就會有大批村民拿著武器一湧而人。律子直到現在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說不定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從現在開始直到入睡的這段短短的時間,說不定就是律子之所以是律子的最後時刻。再過半小小時,或許再過二十分鍾、甚至是十五分鍾之後,難以抗拒的睡魔就會徹底的占據律子。


    (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一旦睡著了,就得等到慘遭殺害的那一瞬間才會醒來。如果明天就是死期,律子的“生命”真的沒剩下多少時間。


    這個結果是自己造成的,如今律子卻全身顫抖不已。濃濃的睡意襲上眼皮,一旦屈服了,就再也醒不來了。


    “……對不起。”


    聽到律子的聲音,整張臉埋在雙腿之間的阿徹抬起頭來。


    “可以跟你坐在一起嗎?”


    阿徹凝視著律子,默默的點點頭。律子說了一聲謝謝,便往阿徹的方向移動,然後緊緊的貼在阿徹身上。阿徹似乎也在發抖。律子伸手握住阿徹的手,卻得不到半點溫暖。我們真是可悲的生物,律子心想。


    “……我好怕。”


    阿徹點點頭,也緊緊的握住律子的手。


    依存阿徹的身邊,律子緩緩的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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