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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將咆哮的殘響完全吸盡之後,便伸出沉默的巨掌籠罩在人們頭頂。


    一群僵持不下的持槍人耳邊傳來一陣汽車的引擎聲,可以為他們的行為負責並發號施令的人物登場了。


    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總經理東堂伸彥帶著冷靜的假麵具,由車門走進事件現場。一見到鮮血淋漓的光景他不僅皺起眉頭,接著立刻克製自己,小心翼翼地問:


    “是熊幹的好事嗎?”


    “可是一直找不到腳印。”


    “那是鞋印,屬下的意思是找不到凶手的腳印。”


    回答的人聲音裏帶著驚慌失措的抽搐。


    伸彥帶刺的目光盯著保全部門主任,完全無視紛飛的細雪。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對方並不是人類,但如果真的是熊,就應該找得到腳印才對,可是無論如何都找不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總經理。”


    “你問我我問誰!”


    雖掩不住一臉的不悅,但這句話伸彥並沒有吼出口,他還有偽裝冷靜的餘力。


    “再詭異的現象,都能找得到科學上的解釋,沒有必要為此大驚小怪,今晚大概要麻煩你們徹夜守候了,等天一亮就正式展開狩獵,將事情一並解決,到時隻要準備好槍支集體行動應該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一股令人安定的氣氛油然而生,在這種緊急的情況下,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能夠給與明確指示的救星。


    當警方截獲通報時天已經亮了,遺體上蓋著白巾,慘案現場也被封鎖起來以保持完整性,巡邏已經毫無必要,全部的人都回到值班室準備明天的狩獵事宜。


    伸彥在留下各項指示後回到總經理時,卻撞見意想不到的情景。叔父康行穿戴整齊,率領著一幹秘書正在等候他。


    “董事長,您有什麽事嗎?”


    “我要回東京去了。”


    “咦?您不是要待到明天,不,今天中午才離開嗎?”


    “留在這裏隻會礙手礙腳,讓你不好辦事,而且我跟支倉已經約好,盡量在早上趕回去跟他討論一些事情。”


    東堂康行所提的支倉現任交通部政務次官,長久以來一隻仰賴康行的鼻息,今後在觀光、交通方麵,他勢必成為東堂集團的代言人。隻不過討論一事純為借口,明眼人都看得出康行是在得知休閑都市內部所發生的怪事之後,打算先抽身而退。


    “總而言之,就是要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來!”伸彥想到此,不僅怒火中燒。


    前幾天康行才斥責秘書發言不當:“不要以為受害的隻有伸彥一人。”


    但這次事件卻又和烏拉爾休閑都市的計劃毫無關聯。假如伸彥為此出了什麽差錯,東堂複合企業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其實就算不除掉伸彥,東堂複合企業本身也有壞死的一天。


    對康行而言,東堂複合企業此處的防衛組織目的在排除危險人物,以消極的角度來看,也兼具一石二鳥的利益。如果伸彥能妥善處理好這件事,那自然再好不過了,因為這意味著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傷口不至於擴散到致命的程度。


    “真是遺憾。”


    伸彥簡短回應,但胸中的怒氣卻有如灼熱、苦澀、黑不見底的咖啡一般沸騰著。叔父向來如此。平時或一帆風順之際,他就擺出一幅獨裁者的麵孔,一旦出事就立刻見風轉舵。


    比方說,上次東堂複合企業位於東京的高級飯店,曾經發生過集體食物中毒的事件,飯店的聲譽大跌,此時出席記者會當中謝罪的是飯店總經理,而董事長康行自始至終完全沒有露麵。


    一星期後,在九州西海岸一帶建設大型休閑都市的計劃公開發表,儼然一位時值壯年的財經界巨頭。而媒體方麵也完全沒有提及康行在這次集體食物中毒事件當中所應背負的管理責任。可見康行的統治觸角已延伸到社會各個分野,而且康行這個巨人的外表與內在相距懸殊。


    “立刻準備直升機,愈快愈好。”


    “我明白了,硬被叫醒的駕駛員也真可憐。”


    伸彥的語氣似乎有意諷刺叔父。


    “怎麽?我要離開這裏,你有意見?”


    “不,沒這回事……”


    “要批評我之前,先找好退路再說,我不知道你對自己實力的評估如何,但你要是對我的做法有什麽不滿的話,盡管另謀高就。”


    伸彥的腦細胞開始燃燒,自我克製的緊箍咒隨之斷裂。


    “董事長,請您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你說什麽……?”


    “我針對的是董事長您的態度,而不是作法,難道您不明白嗎?或者說,您是有意混為一談?”


    不等爆發的怒氣冷卻,康行立刻作出回應。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充滿了冷冽的迫力。


    “好狂妄的口氣!伸彥,難不成現在我是犯人,而你是檢察官嗎?”


    頓時伸彥明白自己踩到猛獸的尾巴了,他為自己的失控感到懊悔。一時的憤怒很可能會毀掉他十五年來處心積慮建構的計劃,所以現在隻有克製自己,憑借緊急的應變能力來渡過眼前的危機。號稱絕對安全的休閑都市裏竟會有人喪命,而死者並非遊客,這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當務之急是要避免犧牲者再次出現,而不是在這裏跟叔父逞口舌之能。


    “屬下失言,請董事長原諒。”


    “……算了。”


    這出人意料的寬容胸襟也許是出自康行的內疚,因為他的確是打算把責任推卸給伸彥,然後一走了之。


    “相信你能克盡身為總經理的職責。”


    這句話顯得有點多餘,伸彥並沒有因而產生絲毫的感動,隻是恭敬的行禮送叔父出門。


    三十分鍾後,直升機場上充滿了一片黑暗與霧氣、二十八個人與二十份的不安和恐懼。雪暫時停止了,但警衛們內心的風雪卻愈來愈狂亂,他們要在這破曉時刻,目送秘密啟程離去的董事長,心裏實在有一百個不甘願。


    “開什麽玩笑,為什麽董事長要挑這個時候離開,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


    這個不平的抗議聲來自一個持著上膛搶槍支的警衛,但也隻有少數的同伴才聽得見,突然,有人大喊:


    “喂!那是什麽?”


    喊的人聲音在顫抖。結果是引起一連串吞咽口水的聲音,眾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直升機上。直升機在破曉的混濁白霧裏猶如一張毫無美感的剪影,正當身裹高領大衣的東堂康行走向直升機時,隻見好幾道黑影群集而來。


    康行的一隻腳懸在離地五公分的地方動也不動,警衛們顫抖地舉起槍支指向直升機。


    “住手,笨蛋!這樣會打傷人的!”


    伸彥吼道,警衛們扣扳機的手指頓時變得僵硬,槍聲還來不及出現便消失了。恐懼與狼狽屯積在咽喉,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此時直升機附近傳來一陣慘叫聲,但卻被螺旋槳的巨響給打散。直升機開始企圖逃往空中。不過飛到半空中便停止上升,因為黑影企圖拖住機體。一時之間,上升與落下的力量相當。但在失去製衡的瞬間,直升機開始墜落。


    爆炸聲震動著整個霧氣,黑煙不斷湧現。


    地上的雪飛卷成渦,熱氣夾雜著寒氣撲打著人們的臉龐,就連向來膽大包天的康行也往後退了半步。火焰與黑煙飛舞著,升起一道夜幕。


    “快拿滅火器來!”


    伸彥邊跑邊大聲指示,但隻得到沉默的回應。隨即,他的腳步也立即停止,因為他也發現了站在火焰之前蠢蠢欲動的黑影。那黃玉色的目光直射伸彥的臉孔,這個年輕的負責人甚至連吞口水的動作也忘了。而當這道黑影消失在濃霧之中,伸彥確定那


    是一個野狼的輪廓。


    2


    “也就說,董事長目前無法立即離開烏拉爾休閑都市。”


    伸彥特別強調這個事實,眉目之間也帶著冷嘲熱諷的波動。而康行的視線卻隻盯著一處不動。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思維,隻映照著事實。


    這是康行第一次親耳聽見“野狼”的咆哮,這個如同石頭般堅強的男人,似乎也產生了些許的動搖。宮村秘書則緊抓著公事包,癱坐在一旁的雪地上。


    “那……那應該不是雄吧?”


    一個警衛喘著氣問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一會兒,東堂康行終於開始移動身體,他的視線劃過眾人,最後停在宮村秘書臉上。他衝著呆站在原地麵如白紙的他高聲怒斥:


    “你還愣在那兒幹嗎?”


    “是、是……”


    “還不快去呼叫另一架直升機來!不管從東京或劄幌都行,人速安排妥當,你以為我賜你秘書這個頭銜是幹什麽用的?”


    “是,屬下立刻去辦。”


    宮村秘書跌跌撞撞地離去,伸彥對著他的背影投以冷冷的一瞥,然後望向康行的側麵。康行對身旁的侄兒視若無睹,將半個臉埋在高領大衣的襟頭裏。伸彥似乎可以看穿叔父內心的想法。


    如果事情有了萬一,東堂康行將聯絡北海道警局總部動員機動部隊。對他而言,策動一小部分的政治力量就能解決事端,接下來再使用一小部分封住媒體的嘴。先把自己安置在安全的範圍中,再從高處俯瞰伸彥為他收拾善後。


    兩個警衛再加上個直升機駕駛員,目前已經出現四名死者。在這之前,危及看來好像即將解除,結果反而陷入更深的泥沼、更深的瘴氣之中。


    另一方麵,宮村秘書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折返。他在前往摩天大樓途中,與伸彥的秘書遇個正著,他心直口快地報告並不是個好消息。第一、部分遊客在沉睡中驚醒,引起一陣騷動;第二、根據鐵路局的速報得知貨櫃列車發生事故,鐵道阻塞不通;第三、通往劄幌的高速公路也因車禍停滯不前。


    呻吟聲此起彼落。


    現實與非現實兩方麵同時刺激著人們的恐懼感。交通路線中斷,造成孤立無援的恐懼;想象力也隨著往壞處發展,讓人不由得以悲觀陰暗的筆調來描繪未來的光景。


    “宮村,先不必急著叫直升機,伸彥,你跟我來。”


    東堂康行完全掌握了人性本質的一麵,當他打算提早由烏拉爾休閑都市抽身的計劃失敗時,他立刻走回摩天大樓並向侄兒下令道: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對方是誰,但至少不能讓電氣係統遭到破壞,盡全力將光、熱還有食物提供給所有人,在饑寒交迫的黑暗中容易引發恐慌,隻要避免這一點,因應對策可以慢慢研究。”


    伸彥不斷點頭,很驚訝叔父的精力竟然能夠恢複得這麽迅速。


    “我想確認一下,電話通不通?外界電視與收音機的電波接收得到嗎?”


    “就目前的狀況而言,完全沒有問題。”


    “也就是說,不管對方有什麽企圖,他並不避諱世人的耳目,如此一來,我們的窘況一旦曝光,東堂符合企業第二代與第三代接棒人將成為眾人的笑柄。”


    這句話令伸彥不僅一怔,於是抬頭望著叔父。但他看到的是一張與溫暖無緣的石頭麵具,嘴角還刻畫著近似冷笑的紋路。


    “不要擴大解釋我的語意,在做成正式決定以前,所謂的接棒人不僅止於一位,自我之後,沒有人一出生就篤定成為上一代的繼承人。”


    他的語氣不會刺傷人,但會把人給勒死。伸彥感受到在統率五萬人時,康行有他向來所不具備的壓迫感。如果再不設法拉近兩人之間的差距,他將永遠也迫不上叔父。


    也許真的是膽大過人吧,康行再度更衣,表示要睡到中午。但伸彥卻不然,他除了下令警衛通宵守夜,自己也因為精神緊張而無法入眠。他回到總經理室,煮了一壺藍山咖啡,連糖也不加就一口氣喝了二杯,之後睡意與味覺開始麻痹,以至於根本無暇享受咖啡的香氣。當他喝完第二杯,將杯子擱回杯盤上時,內心突然湧現一個想法;目前尚未查明到底是狼還是何方妖怪,但見過這個神秘怪物卻還能安然無恙的隻有相馬父女而已,所以有必要取得他們的證詞。否則如果他們到處傳話給不特定的人群,將會造成安全管理上的困擾。


    “快請相馬父女來,態度要謹慎。”


    向秘書下完這道指令後,伸彥又倒了第三杯咖啡。


    淩晨四點要把人從睡夢中吵醒實在情非得己,他內心滿是歉意,但事情卻超乎他意料之外。


    ※※※


    相馬邦生仍然清醒地坐在房間的一隅閱讀資料。他起初陪著葉月入眠,怎料卻在半夜清醒後怎麽也睡不著,跟女兒昨晚的情況一模一樣。他露出苦笑地坐起身,撥電話到東京要太陽書房的衫沼傳送有關哥爾契克將軍的資料過來。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人似乎不合常理,但衫沼是個日夜顛倒的人,他在深夜十點上班,直到天亮才下班,因此他以毫無睡意的語調回應邦生的要求。


    “知道了,我會立刻把資料傳真過去,啊,對了,圓月好不好?”


    “隻要你能叫他葉月就很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姑且不論葉月對衫沼印象有多差,但是他絕非無能之輩。一小時後,傳真機便陸陸續續地吐出資料,相馬以電話致謝後,便開始閱讀這份遠從東京傳來的資料。由於內容並不多,因此當東堂伸彥派人鄭重來邀請時,邦生已經將哥爾契克這個人的相關知識吸收完畢。


    亞曆山大·瓦席裏維契·哥爾契克生於一八七三年,為俄國海軍軍官。他由海軍軍校畢業後便入伍成為海軍少尉。曾經兩度參加北極探險,榮獲俄國科學大獎的表彰,日俄戰爭期間,擔任水雷艇艇長對抗東鄉司令官所率領的日本海軍,在旅順敗給野木將軍所率領的日本陸軍而成為俘虜。但是這場敗仗並無損他所建立的功勳,因此戰後他獲頒聖凱歐羅奇勳章。


    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他指揮波羅的海艦隊擊退德國艦隊,因而“戰略專家”的聲名遠播,成為俄國海軍最年少的提督,一九一六年晉升為黑海艦隊司令官此一要職。


    當俄國大革命爆發,哥爾契克在曆經一番曲折後,終於逃亡國外。一九一八年他出現在西伯利亞,受到英國與日本等列強的支持,加入在鄂木斯克市所成立的“全俄羅斯臨時政府”。揚名國際的軍人哥爾契克得到全俄羅斯臨時政府陸海軍大臣的官階,也因此成為俄國反政府軍“白軍”的最高司令官,但哥爾契克並不以此滿足。


    他發動政變驅逐當時的政府領導者,成為獨裁者並以“俄國最高領導者”自居。他借由強大的軍事力量統治整個西伯利亞,在與政府軍“紅軍”的戰役中大獲全勝,並於一九一九年春天將版圖推進至布拉格河岸。


    正當哥爾契克幾乎實現俄國最高領導者的夢想時,夏天並沒有繼春天的腳步跟著來臨。因為紅軍開始反擊,而白軍此時正節節敗退。


    再者,哥爾契克的敵人並不僅限於政府軍。鄂木斯克的全俄羅斯臨時政府原本即是反對列寧布爾什維克派專製作風的聯合陣線,參加者除了反帝政派之外,還有自由主義派與社會民主主義派。於是,哥爾契克在發動政變後便放逐社會民主主義派,壓製自由主義派,由反帝政派獨占政權,因此全俄羅斯臨時政府急速衰敗。由於哥爾契克拒絕改革農地政策,以至於喪失了廣大農民們的支持。此外又因否定少數民族的自治權,迫使驍勇的哥薩克騎兵失望離去,哥爾契克等於是親手鏟除自己的盟友。


    而英美兩國也因無法接受格爾契克政府缺乏民主素養的作風,決定棄他


    不顧。結果事實證明,哥爾契克也許是個出色的海軍軍官,但以一個政治家而言,在組織、領導、判斷等能力方麵,他是遙遙不及他的對手列寧。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鄂木斯克為紅軍攻陷,白軍潰敗奔走,哥爾契克也被逼下權利的寶座,向東逃亡。


    此時,哥爾契克麾下仍擁有五十萬兵力,再加上乘著革命旋風的百姓七十五萬人。其中包括俄羅斯正教的僧侶、貴族、地主、商人與其家眷。這群人跟著格爾契克一同往東不斷逃亡。


    但格爾契克過去身為軍人所具備的才能與責任感,在此時已蕩然無存。在毫無任何對策與把握之下,他率領著一二五萬名男女企圖橫越冬天的西伯利亞。在這浩浩蕩蕩的隊伍當中,的確存在著白軍的資金五百噸金塊。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由鄂木斯克出發的一二五萬人命運究竟如何呢?一九二〇年二月,哥爾契克在伊爾庫坎克遭到紅軍逮捕,但他身邊未見一兵一卒。食糧、禦寒衣物、醫藥品等等裝備皆不夠齊全的一二五萬名男女徒步橫渡嚴冬的西伯利亞,究竟會發生何事呢?答案相當明顯,運用二五萬減一二五萬等於零的公式便能知曉。


    一九二〇年二月七日,哥爾契克為紅軍槍決。匆促行刑的原因據說是當時占領朝鮮半島與南樺太的日本帝國企圖收服西伯利亞為殖民地,納日本海全域為內海,借此西進。於是俄羅斯海軍英雄哥爾契克曆經七十四年的生涯,最後畫下一個淒慘悲涼的句點。


    俄羅斯內戰由列寧大獲全勝,日軍也從西伯利亞撤兵,蘇維埃聯邦就此成立。隨著革命告一段落,哥爾契克的聲譽與惡名永遠埋葬在過去的墓地。


    而那五百噸金塊到底流落何方呢?按常理推論,這批黃金可能就此失蹤,不會再度出現。包括這批黃金在內,俄羅斯皇室羅曼諾夫家所獨占的上億巨富,絕大部分也將永不見天日。而增永聲稱哥爾契克的黃金藏在烏拉爾休閑都市內部的說法,也隻是眾多無稽之談之一罷了。


    如果全世界的黃金傳說均屬實,那地球上尚未開發的黃金應該高達被挖掘的總量十倍以上。才剛想到這裏,邦生就給東堂伸彥請了過去。


    3


    “相馬先生,你與令千金目睹野狼的事,可不可以詳細告訴我?”


    “我並不確定那是野狼。”


    “但是你說過哪是野狼?”


    “我的意思是指外表跟野狼很像,但不是活生生的野狼,反倒跟沒見過野狼的人,對於野狼所抱持的模糊印象一模一樣。這是我自認最為正確的表現方式了。”


    邦生謹慎地雕琢字句,伸彥則皺起眉頭陷入沉思。他還沒蠢到忽略不利的情報,而帶領所有人走向絕境。最重要的是,他曾親眼目睹那“野狼”居然能將一架正要起飛的直升機拖下來!一般的野狼應該不可能擁有這種能力。


    伸彥的視線移動著,相馬邦生正坐在深棕色的沙發上,一旁的葉月則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她是在熟睡當中被吵醒,原本伸彥要她繼續睡,但她不想離開父親,就隻有跟來了。


    “關於這件事,我也想聽聽令千金的解釋。”


    “葉月,快坐好,人家在問你話了。”


    葉月被父親搖醒,於是努力睜開雙眼。並非做父親的無情,既然她自願跟隨前來,就必須盡到自己的責任。想睡當初就應該聽父親的話鑽進被窩裏,現在選擇跟在父親身邊,自然必須回答一切問題。


    葉月一麵與睡魔纏鬥,一麵詳細說明自己的親身遭遇。內容和前晚與父親談過的一模一樣,反倒是前晚完全不采信葉月的“社長大人”在經過一天一夜之後,現在卻認真地聆聽葉月的說明。聰明的葉月在欣慰之餘也領悟到,一定是出了什麽事,而且情況嚴重,要不然爸爸不會在這時候被請到這裏來。想這想著,葉月的睡意早已煙消雲散,說明完畢後,她一點也不困了。


    “詳情我大致明白了,感謝你的合作,小妹妹。”


    “社長大人”以機械般的語氣答謝後,再度轉向葉月的父親。


    “相馬先生,不瞞你說,目前已經有四個人死亡,也許還會陸續增加也說不定,我雖然很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盡量保全休閑都市的聲譽,不過……看樣子是不大可能了。”


    “死了四個人?”


    邦省嘴裏念念有詞,全身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如果當時繼續呆在迷宮裏,那群野狼如果真的心懷殺機,那麽死亡的人數也許會增加到六個人。


    此外,他對東堂伸彥嘴邊所掛著的“聲譽”一詞相當在意。邦生向來淡泊名利,假設他的事業心很重,看到東堂伸彥這種動輒投注上千億資金、選在人跡罕見的荒野上建築人工都市的大手筆氣魄,恐怕會令他嫉妒不已。


    嫉妒……邦生側著頭,一連串的騷動出自人為,如果動機源於嫉妒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這份嫉妒心並不隻屬於他一個人,在暗中祈禱東堂複合企業陰溝裏翻船的對手應該不在少數。


    “那個似狼非狼的生物究竟是什麽呢?相馬先生,聽說你是科幻小說家,不知你在這方麵是否有概念?”


    “你太高估我了。”


    邦生苦笑道,從事偵探小說創作的作家在麵臨真實的懸案時,未必能作出有效的推理。依此類推科幻作家、神怪作家也是如此,反而是那些腳踏實地的專家來的有用多了。


    不待東堂伸彥發問,邦生繼續想。


    那個似狼非狼的生物為什麽能穿牆而過,來去自如呢?分子滲透、非物質現象、或者……這個生物根本沒有實體。


    “我有個疑問,殺了這四個人的的確是那些野狼,……先暫時稱他為野狼好了,請問真的是野狼嗎?”


    伸彥不悅地仰望天井,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邦生的問題


    “這四個人當中有兩人是直升機駕駛員,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見,是在很難相信,對於前天懷疑令千金的事,真是萬分抱歉。”


    “哪裏、哪裏,千萬別放在心上。”


    邦生這時馬上表現出勝者不驕的氣度。


    “再這樣下去,很可能必須要強製禁止遊客外出了。”


    “這樣也不一定安全。”


    “怎麽說?”


    “它們能夠穿越牆壁,所以即使待在屋裏也不見的絕對安全。”


    伸彥雙眼閃過一絲不悅,但他不得不點頭表示讚同,不過在經過一、兩秒的沉默,他立即反擊。


    “可是相馬先生,與其在外麵遊蕩,還不如待在屋內來的安全吧?”


    “是啊,我也不會讓我女兒外出。”


    “就這麽辦吧,現在的狀況已經不僅限於這座休閑都市,甚至演變成整個東堂複合企業的問題了,所以凡事以萬全為要。”


    “我對你們東堂複合企業的生死存亡沒興趣,我隻關心我女兒和自己的安全。”


    邦生承認自己個性愈來愈自私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盡力而為,但我也有想要保護的人物。”


    “我了解,相馬先生,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如果你關心東堂家的興衰甚於令千金的安危,那實在也太說不過去了。”


    伸彥笑道,很快地又話鋒一轉。


    “但是相馬先生,我也有我的立場,如果你的行為超越了我可以容忍的範圍,請恕我會采取適當的因應措施。”


    “這我了解,反正我是不可能故意阻礙你的。”


    邦生覺得這對話實在是毫無營養可言。


    “很好,不管怎麽說,希望我們之間盡量避免挑起不必要的對立,我會努力守護全體人員的安全,到時也希望你能鼎力相助。”


    伸彥平是雖然關心文化


    ,但在遭遇緊急或非常時刻,文化人卻完全派不上用場。但回過頭來想想,他身邊的確缺乏一個能夠站在平等立場提供建議與協助的朋友。相馬這個不入流的作家完全無視人際之間的階級關係與利害打算,應該是個值得深交的人。當這念頭一閃,伸彥笑了一下,仿佛想借此忘卻自己的懦弱。


    “很抱歉打擾你的好夢,以後我會盡可能避免給你添麻煩。”


    “多謝你了。”


    邦生簡短致意並催促葉月起身,當他走出總經理室時,仿佛聽見一聲歎息。


    在走出十九樓的電梯時,邦生透過窗子眺望破曉前的景色。黑暗的夜與純白的雪交織出鑲嵌在玻璃上的圖樣。


    這座休閑都市正需要這種景致的襯托,在人造的街道上重疊著如夢似幻的黑與白。


    與新宿新都心同等級的摩天大樓聳立在這荒野與原始森林中,總計有接近一萬人滯留在這個高秘閉空間裏,大自然與人工的疏離感將這個人工都市包圍著,有時甚至連時間的進行也好像不同於外界的速度。


    大前天,葉月曾經跟爸爸說:“這個城市好像是個玩具。”女兒有感而發的話,也讓邦生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烏拉爾休閑都市裏的每件事物都是精心計算下的結果,絕對不容許絲毫的浪費,所以,能夠出現在這裏的不是一種器具就是設備。一切均在人為的計劃下產生,即使過程有所更動,也絕非無的放矢。


    這種做法並沒有什麽不好,隻是跟相馬父女的八字不合,他們反而喜歡自然混雜的環境。


    “說穿了,我們都是天生的勞碌命,沒有本錢長期住在這種地方。”


    邦生相當有自知之明。與其給他一棟附有壁爐的華廈,還不如給他一個餐桌上常常飄來咖喱香味的小小公寓。對邦生而言,這才是最自在的工作場所。


    想到這裏,邦生突然想起抓住自己袖口的女兒。


    “葉月,你怕不怕?”


    “不怕,跟爸爸在一起就不怕。”


    女兒不假思索的回答,頓時令做父親的感動不已,決心要好好保護這個乖女兒。


    每當葉月受到別人的稱讚,邦生總會大言不慚地說:“那是因為我們家教很好的關係。”另一方麵心裏卻暗自擔憂女兒還隻是個小學生,也疼惜她小小年紀就必須承受這麽多現實的壓力。


    “好好補眠吧,睡到中午也沒關係,反正不用擔心上課會遲到。”


    遠在東京的杉沼也在這個時刻鑽進被窩。


    4


    令人不安的謠言乘著早晨的氣流降落地麵。禁令雖然已經頒下,但在幾名遊客親眼目睹直升機烈焰衝天的情景後,走廊上開始綻放出大小不一的謠言花。


    “是熊嗎?”


    “不知道哪,不管怎樣,現在整個東堂複合企業鐵定傷透了腦筋。”


    全日本第一座,也是全亞洲最大的終年型山嶽休閑都市裏,竟然發生野熊殘殺遊客的事件,任誰都想得到,這將損害在日本觀光、遊樂場、飯店業界執牛耳的東堂複合企業的商譽。現在這件事驚動了古冠村區公所。


    整個村鎮的警力隻有派出所的兩名警察,烏拉爾休閑都市內部的安全則由東堂複合企業的警衛負責。在這人煙稀少、缺乏活力但生活和平的村子裏,隻需要基本警力就足以應付一切事務。


    但這個情況卻因為休閑都市的興建而改變,在持續了幾年的風光後,小鎮突然間烏雲罩頂。


    烏飼警長年約四十五歲左右,中等身材,矮胖體格、目光沉穩、木訥的外表十分符合他擔任村鎮駐警的形象;同行的吉崎巡警隻有二十歲左右,雖然衝勁十足,但缺乏磨練。這兩人開著派出所的小型警車詳細勘驗現場之後,聽取總經理東堂伸彥對整個事件的描述。


    隨行的還有村長小西克幸,年約四十出頭,做事機靈,一點都沒有單純樸素的氣息,精明幹練的樣子可以與大都市的會計師相提並論。他那筆挺的服裝,敏銳的眼神與薄薄的嘴唇不禁令人聯想到地獄的低等惡魔。


    當初東堂伸彥決定要在這荒涼的小鎮興建大型休閑都市時,全力協助這項構想的正是小西已故的父親。雖然上一輩亟於振興日漸沒落的村莊,但這一代人卻對這塊土地毫無眷顧之心,不久之後,他即將要用“議員”這個頭銜把“村長”給取代。


    當這些人湊在一起時,好像等於把村裏的區公所原封不動地搬到飯店來。村裏雖有農業、畜牧與林業,但為數稀少,所以嚴格說來,除了烏拉爾休閑都市外,這個村鎮根本沒有產業可言。


    小西村長不耐煩地聽完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便以一個負責人的身份解釋自己的職責所在。


    “我完全是出自善意,要將這個村子從衰敗與停滯中拯救起來,所以錯不在我。”村長言下之意是打算逃避責任。有誰會故意提案陷害一個村莊呢?一般而言,比起惡意的成功,善意的失敗反倒無害於社會;比起惡行與陰謀,愚行與失算的行為反倒使更多人陷於不幸。


    引發戰端的人從沒想過要令祖國化為焦土,興建核能電廠的人當初也從來沒想過土地會受到輻射汙染。“當初始料未及”這個借口永遠是從政者最好的朋友。


    “村長,沒有人怪你,現在隻是希望你協助案件的調查,以確保眾人的安全……”


    烏飼警長低聲地安撫村長,接著便向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總經理與保全主任、默默無聞的年輕作家以及他的女兒尋求證詞。烏飼警長並不打算獨力解決這個事件,他唯一能做的是盡量把最正確無誤的消息傳給轄區上級單位與北海道警局。


    伸彥一邊回答警長的問題,一邊思考怎樣消除遊客不安的良策。所幸,一切通訊設施均無故障,不至於讓情報陷入中斷,造成人們在心理上的孤立不安。他同時也想起稍早之前,康行就已經洞察到這個人性的弱點,實際上,叔父獨裁專製卻不至於昏庸無能,想超越他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怪聲,遠處的閃電,在白光與紫光中此起彼落,巨大的雷聲也傳遍整個天際,邦生不僅喃喃自語。


    “想不到冬天還會打雷。”


    “雖然法律沒有規定這時候不準打雷,但這個現象倒是違反了自然氣氛的原則。”


    烏飼警長如此回答,邦生一時之間很難判斷他在開玩笑還是反應遲鈍。


    窗外的景色經過閃電、白雪與濃霧三層漂白,詭魅的白色魔手直侵室內,將人們的心情趕往不安的方向。現在屋外看不到半個人影,所以根本不需要禁止外出的宣導。


    葉月不喜歡閃電,很少有小孩子會喜歡閃電的。她緊貼著父親,盡可能不看窗外。


    冷不防地,總經理室的大門一開,怔住了在場的所有人。伸彥原本留在門外看守的秘書,現在卻被一個粗暴的入侵者拎住衣領,掙紮個不停。


    “很抱歉,我是個急性子的人,初次見麵,東堂總經理。”


    這名強行闖入室內的男子身穿毛衣外加皮夾克,下巴不留一點胡茬。伸彥挑起眉毛走上去,男子的視線完全盯在他的臉上。


    “如果你能全權委托我處理,我保證這件事一定馬上解決,絕不拖泥帶水。”


    “你是哪位?”


    “大門啟介,我想我這張臉應該可以充當名片吧。”


    邦聲聽過這個人的名字。他在學生時代遠赴美國參加喬治亞州的傭兵部隊,然後在三年前回國,並以撰寫科幻動作小說一舉成名。日本人中鮮少有四十二歲後,還能像他那樣保有年輕健康的麵貌與體魄,以他的身材而言,幾乎可以當重量級拳擊手。


    東堂伸彥冷漠地看著不請自來的客人。


    “你希望全權處理這件事?但是本休閑都市已經


    設立了因應的組織,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原因是出在東堂符合企業的麵子問題上嗎?”


    大門的語氣夾帶著含糊不清的輕笑聲。


    “您引以為傲的休閑都市發生命案,這要是傳出去,麵子裏子都掛不住,我這麽說好了,如果在平時,你的確是一位出色的企業家,但遇到這種非常狀況,我想你也許不知道如何應對,所以我才特地來提供協助。”


    “大門先生,我明白你的來意,但你想接管此事,真的是純粹出於自願嗎?”


    當然不可能,這個叫大門的男人是有備而來的。


    東堂符合企業旗下關係企業遍布各個範疇,反倒是目前連一家保全公司也沒有。大門在國外二十年,曆經恐怖組織、遊擊隊,甚至是犯罪組織,因而練就了一身武藝。成立保全公司的目的就是為了繼續發揚高強的功夫。但世間事光憑才能與熱情是無法成就的。


    “所以我想借著這次的詭異事件展現我的真本事,讓東堂複合企業明白我的商業價值。”


    講白一點,就是提供資金支持他的新事業就對了。


    “如果全權交給你負責,那你打算怎麽解決這件事?”


    “把野獸趕進陷阱裏,然後放一把火燒光它們。”


    “……”


    “關於陷阱的做法我不能免費告訴你,雖然我並不相信在現代的日本還會有野狼肆虐,不過不管是野熊還是野狗,隻要遇上我,我就要它們知道人類的厲害。”


    這個想法與其說是大膽,還不如說是沒頭腦。關於這個叫大門的男人有幾項可怕的謠傳,他表麵上誇耀自己的傭兵資曆,據說私底下專門由哥倫比亞走私毒品,也有人說他與坦尚尼亞的密獵組織與象牙走私團體來往密切,更有一說是他曾在莫三比克參與屠殺當地居民的行動。他將自己的親身經曆寫成小說,截至目前已有十冊以上的著作。此外他還開辟求生教室、參加十項鐵人競賽並成為電視節目的常客,刻意將自己塑造成“男人中的男人”、“鷹派的行動主義者”。


    “如何?比起束手無策,坐視事態日趨惡化,我的方法實在強大多了。”


    大門說話時而粗魯時而有禮,想必是二十年的海外生活帶來的壞習慣。不論如何,伸彥實在無法相信這個大門啟介,這是伸彥的壞毛病,他向來對於毛遂自薦的人抱有疑心。但對於相馬邦生、前任古冠村村長這些態度並不友善的人,他反而有好感。


    一直保持沉默的烏飼警長突然笨拙地咳了一聲,然後朝著自信滿滿的大門啟介說:“大門先生,這件事交給我們警方來處理就可以了,如果按照你那種粗暴的手法,要是捅出什麽漏子,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外行人就是這一點傷腦筋。”


    脫離傭兵身份的科幻作家歪著下唇嘲弄警察,完全不透露專家的想法。大門站在自信與傲慢的分界線上,輕蔑別人的無能。這種唯我獨尊的心態在傭兵部隊裏相當管用,也很容易獲得信賴與服從,但卻不適用於其他場合。


    “我知道你打算花一些時間考慮,但目前的狀況容許你慢慢想嗎?沒有遊客死傷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個名人,到時該怎麽辦?”


    對方這句話說中伸彥的痛處。窗外依舊電光擊閃,雷聲隆隆,葉月不由得抓緊父親。


    “看樣子我得找帶頭的人談才行了,可以讓我見見東堂康行董事長嗎?”


    “我想你見了他也是無濟於事。”


    麵對伸彥如此冷淡的反應,大門不悅地挑了挑眉毛。


    “為什麽會無濟於事?我認為這個提議對雙方都有好處啊。”


    “這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叔父已經另有打算!”


    大門似乎認定自己有足夠的本錢跟東堂康行站在對等的立場談判,但在康行眼中,像他這種人隻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自由業者罷了。不管目前的狀況如何,有個男人在此頤指氣使地要東堂複合企業支持他的保全公司,身為獨裁者絕對不會抱有好感。正當伸彥要繼續開口說下去之際:


    “喂,你們看!”大門啟介手指著窗外,總經理室內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采取相同動作,他們一起抬頭望向窗戶,看著外麵的光景。


    窗外是一片白色世界,但有一些黑褐色的鬼影流窗竄期間,不隻一隻而是數不勝數的影子在不斷穿梭移動。這些外形像狗,但體形比狗更龐大、更機靈的動物,正睜著發亮的黃色眸子盯著人類看。


    “野狼……?真的是野狼!”


    異口同聲的呻吟立刻傳遍整個總經理室,人們屏氣凝神地佇立在遭受夢魘包圍的摩天大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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