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先生!”由比民部之介仍匍匐在一堆屍體中,發出的聲音好像喉嚨裏堵了一個鐵塊似的。“……那,是什麽?”武藏沒有回答……夜色下也能看出他毛骨悚然的神情。“武藏先生。那是天主教教士的妖術嗎?”“……那,”武藏像說胡話似的呻吟道,“確實是荒木又右衛門……”“什,什麽?荒木……”由比民部之介用像魘住了一樣的眼神,凝視著在好似幻影一般的白色浪花中紮筏子的身影。荒木又右衛門——這個柳生流的著名劍客,他也知道。聽說,他在伊賀上野鍵屋之■的街頭,與三十幾個人殊死搏鬥,殺得敵人片甲不留。那是寬永十一年(公元1634年)冬,去今僅僅四年之前的事情。但是,聽說那個又右衛門去年就死了。所謂的穿越伊賀的那場複仇,並不僅僅是興師動眾的報仇,實際上這件事的背後掩藏著當時大名與旗本勢不兩立的社會矛盾。又右衛門自始至終站在內弟一方討伐河合又五郎,但是也許是為了避免又五郎的後盾旗本一派的複仇,他從原先的主人大和郡山的鬆平家,移籍到了因州鳥取的池田家。移到鳥取的又右衛門,在複仇三年之後,便去世了。聽說享年四十一歲。這樣一位名震四方的壯士死得如此倉促,令人歎惜,所以後來社會上謠言四起,有的說是被旗本一派派來的刺客暗殺了,有的說是害怕旗本一派的池田藩故意散布的謠言,但總而言之,去年,寬永十四年(公元1637年)八月二十四日他就死了。這個荒木又右衛門還活著!不,準確地說,複活了。——無法相信他繼續活著。在女人身體中,以那樣的形式活著,像胎兒一樣,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的。——話雖這麽說,即使親眼看見了這種難以描述的景象,也不能相信會有這種事,但千真萬確,他重現了。既然令宮本武藏都目瞪口呆地這樣呻吟的話,想必那肯定是又右衛門了。劍客荒木又右衛門在這裏複活了,而且作為天主教妖術師森宗意軒的弟子。“師傅,那家夥……披著女人的皮嗎?”伊太郎說道。“看起來真是那樣。小鬼這麽看,也不足為怪。”武藏說。由比民部之介聲音顫抖著問:“什,什麽妖術?……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事?……”“等等!”武藏一把捂住他的口。森宗意軒將追趕的人緊緊地捆住,靜靜地回頭看了一眼另一個女人。那雪白的裸體像凍住了一樣,一動也不動。“又右衛門,做好了嗎?”老人用嘶啞的聲音問。“基本上做好了。”又右衛門粗聲回答。老人點了點頭,又亮出了刀身。刀痕又從女人的胸口劃到腹部,四麵八方開始出現裂縫,並且又一個男子破殼而出。仍然是全裸,一位十七八歲的、留著額發的世上罕見的美少年,像夢一樣站在那裏。森宗意軒仍舊將落在那裏的女人衣裳,披在他的身上。“走吧,四郎。”老人催著那位美少年,向海上走去。武藏茫然地凝視著老頭兒,顧不上看另一個跑去的黑影。他在喉嚨深處嘀咕道:“……四郎,指的天草四郎時貞?”被立為起義首領的美童天草四郎也是一位神秘莫測的人,不過反正他在城池攻陷的火焰中被殺死了。他的首級,由他的母親指認後,已經撒上鹽,現在應該被送往江戶了。但在這個城裏不會有森宗意軒那樣親密地呼為“四郎”的其他四郎。另外,森宗意軒想以如此大幻術讓其從島原逃走的四郎,除天草四郎時貞以外別無他人。那是天草四郎。他也複活了。不,也許不應該叫做複活。真正的天草四郎確實被殺死了,首級送往江戶,首級以外的屍體——也許在這個屍體“填埋地”的哪一處正在腐爛。而一個與他長相和身體一模一樣的人,現在通過女人的身體轉生到了這個世上,正如與父親一模一樣的孩子,正如達到亡父年齡的孩子。“師,師傅……那個人逃走了。”伊太郎扯了扯武藏的袖子。武藏也知道。就在剛才,從自己這裏,像飛出塹壕的士兵一樣跑出去的由比民部之介的黑影,他用眼睛的餘光也看見了。民部之介並不是逃走了。他向森宗意軒身邊跑去——不是向他砍去,而是一頭跪倒在他的腳下,磕頭不止。他在說些什麽呢,雖然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武藏十分清楚。——他無非是在說著剛才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大同小異罷了。他肯定是在懇求做那位奇怪的魔法師的弟子。……抱著無限的野心,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利用一切能為己所用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精力充沛,才華橫溢,這就是由比民部之介。——他也是一個人物。由比民部之介是什麽樣的人?除了剛才他的自我介紹和自己的一瞥之外,武藏一無所知,隻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終究他不會成為我的弟子。那一瞥之後,武藏就這樣想,所以對他置之不理。不知是因為被忽視而生氣了,還是對武藏的無所作為失望了,或者是眼前看到了比武藏的劍法更可怕的魔法,奪走了他的心?森宗意軒一動不動地俯視著由比民部之介。他點了點頭。不知他對民部之介的懇求是怎麽想的,但似乎是答應了。然後,向海邊走去,與已經站在筏上的荒木又右衛門和天草四郎交談了兩三句,便馬上縱身跳上了筏子。民部之介慌忙追趕,跳上了筏子,又右衛門和四郎便用槍將筏子劃離了“屍體之岸”。這個原城以南大約隔一裏多,有一個天草島,其間的早崎海峽——所謂瀨詰的海峽,在漲潮和落潮的時候,會出現與鳴門、赤間相媲美的急流——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海浪由西邊的天草灘滔滔不絕地流向東邊的有明灣。筏子乘浪前進,如離弦的箭一樣向東急馳而去。向東——向著沒有月光,但渺茫無邊,仿佛神秘之火燃燒一樣的蒼白的有明海的水平線馳去,上麵載著四個怪人。他們去哪裏了呢?“師,師傅……師傅!”一直宛如被咒語鎮住了一樣,一動不動、沉默不語的伊太郎突然晃了晃武藏的袖子,抓住他的胳膊。“走啦……他們走啦……那是什麽?”“伊太郎,醒了?”武藏說。伊太郎悵然若失地抬起頭來,四下張望,又盯著武藏叫道:“師傅!……我做夢啦!”武藏用吸人魂魄的眼神俯視著少年,說:“夢。你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伊太郎,你要是不想再做這樣可怕的夢,剛才的夢,不要跟任何人說。”然後,隻是瞥了一眼還被綁在屍體海邊一角的武士們,便像風一樣往來的方向走去。武士們看著武藏和追著他的少年,宛如看到噩夢中的幻影一樣。五……再說,那一夜的怪異的謠言,當然在這邊的軍營中傳開了。總之,將近十個人聲音顫抖著證實了這件事。而且事實上四五個追兵被殺死了……可是,這些目擊者的證言內容太離奇了,而且叛軍首領天草四郎、軍師森宗意軒在這個世上複活逃向大海彼岸這種事實在是太荒唐無稽了,很少有人相信。“被鬼魂迷住了吧?”最多有人這樣解釋。——荒木又右衛門從女人身體裏破殼而出,天草四郎像金蟬脫殼一樣複活了。既然這麽說,那個女人身體的外殼在哪裏呢?被這樣問以後,第二天早上目擊者們便提心吊膽地到附近搜尋,但不可思議的是,哪兒也沒有看見。不過,那裏腐爛的氣息越來越濃,惡臭和成群的蒼蠅令人窒息,讓人在現場幾分鍾也呆不下去。“你問武藏先生吧。”最後他們隻好這麽說。“小笠原的監軍宮本武藏先生也應該確實見到的。如果你們不信的話,去問武藏先生好了。”然而,武藏卻隻回答道:“……我一概不知。”“那……”目擊者們群情激昂起來。“他說不知道那回事……如果他真的這麽說的話,說明武藏害怕了。不,他隻讓我們追趕那些妖怪,自己隻是袖手旁觀,然後逃走了。這件事他做得不光彩,所以想矢口否認。”人言可畏,連那些不相信那天夜裏的怪異的人也開始對武藏的懦弱喋喋不休起來。“武藏感到害怕了。”“宮本老矣。”最後,都說:“他參加這次戰鬥到底目的何在?”人們對於他長年來的無所作為,又一次義憤填膺起來。不知道是這些風言風語讓小笠原家也感到困惑,所以解除了他監軍的頭銜,還是他本人受不了閑言碎語的侵襲,抑或是他早已去意已定,宮本武


    藏在幾天以後便離開了島原。還在忙著打掃戰場的小笠原的家臣們,幾乎沒有人來為他送別。據說老武藏帶著一個童子向血盆一樣的落日走去,那樣子多少有些孤獨失落。後來,他曾有過一次機會,差點讓築前的黑田家以三千石雇傭,但藩中將領紛紛提出異議,這件事隻好作罷了。再後來,寬永十七年(公元1640年),武藏得到了一個職位。肥後的細川家,俸祿隻有十七人糧餉,現米三百石。但是藩主細川忠利將給武藏的施舍米特意稱為“忍耐糧”,還給他宅地,並允許他用鷹獵鳥。與俸祿相比,給了他特殊的待遇。然而,這位細川忠利,在次年三月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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