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淺,像是冬天裏湖麵上結的一層薄薄的冰,輕輕用力,就會出現裂紋,在這樣的秋天裏,顯得十分蕭瑟。


    他說:“梔兒,朕好像,撐不下去了。”


    早就有準備會麵對這麽一天,畢竟穆元良說的是兩年,如今已經過了第三個年頭。


    但是真聽見這樣的話被所愛之人說出,青梔還是控製不住地難過,“怎麽啦?這些時候不是好好的嗎?昨兒你還指點我那道奏折該怎麽批呢。”


    衛景昭搖了搖頭,“朕有感覺,很快,朕很快就會死了。”


    青梔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喉嚨哽咽,說不出一句話。


    衛景昭問:“啟安這些日子讀書怎麽樣了?”


    青梔努力彎出一抹笑容,“你也知道,這孩子自從三年前的那件事後,就沉默了好些,隻有對你我才多幾句話,讀書一事上,更是努力,啟和說,如今論起學問,他都不如啟安了。”


    衛景昭有些遺憾地道:“可惜看不到端嫿出嫁……好些事情,朕都想親眼瞧瞧,可是來不及了。”


    青梔深吸了一口氣,“景昭想見見他們麽?”


    衛景昭卻搖頭,“不了,最後一段時光,你就陪著朕靜靜地走完吧,朕想和你好好說說話,就隻咱們兩個人。”


    青梔終於沒有忍住,豆大的淚滴滾滾而落。


    衛景昭抬手,吃力地一點點擦掉,笑中亦帶了淚,“朕是個男人,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受女子所害,又要把天下的重擔交到另個一女子肩上,朕這個皇帝,是不是做的很窩囊?”


    青梔使勁搖頭,“怎麽窩囊了?禦駕親征絕地反擊的皇帝,史書上有幾個?何況皇上在位期間,國力富庶,百姓安居,這就是一個帝王最大的成功。再者說,那麽些皇帝都是暴斃而亡,誰曉得他們是不是被人毒害了,景昭可不算第一人。”


    衛景昭笑了笑,歎道:“不論是一個怎樣的皇帝,都留與後人評說罷。如今,朕隻是舍不得你。”


    青梔好不容易止了片刻的淚,又被這句話勾出來,她道:“景昭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景昭,不如我去陪你。”


    衛景昭卻肅然了神色,“就是要和你說,晚點去陪朕,若是去早了,朕不會搭理你。”


    青梔的臉上露出刻骨的哀婉。


    “還記得你第一次侍寢時念的那句詩嗎?”不忍她難過,衛景昭的語氣立刻柔了好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如果想朕,瞧瞧月亮,就當朕一直陪著你。”


    說完他還嗤笑一聲,“朕從來不說這樣俗氣的話,沒想到現今也說了。”


    青梔再說不出一句話,隻是拚命地點頭。


    衛景昭伸開了雙臂,緩緩道:“來,到朕懷裏,讓朕抱你一會兒。”


    青梔立刻摘下了發間的珠翠,慢慢地靠進了衛景昭的懷中,如瀑的青絲像是最上等的綢緞,拂在他的胸口。


    她的耳貼在那裏,聽著那心跳漸漸緩下去,直至沒有。


    到了最後最後,他用極小的聲音喟歎:如果從遇見你開始,就沒有浪費一絲一毫的歲月,該有多好。


    秋風漸起,鍾靈湖的水蕭瑟而悵惘,波濤卷起而很快消失殆盡,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青梔忽然想起,這是自己多年前入宮的日子。


    平嘉二十一年九月,平嘉帝駕崩,享年三十九歲。


    所有的史籍對他的評價,無一例外有四個字——“英年早逝”。


    同年,平嘉帝五子奉詔登基,大赦天下,以次年為興章元年,奉皇後為皇太後。


    因興章帝年僅七歲,時皇太後頗有賢能之名,故垂簾聽政,朝臣皆無異議。


    長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過九重宮闕,春花開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盡力綻放出最美麗的花瓣,冬雪也一次又一次地覆蓋了整個禁城,掩蓋了所有或痛苦或快樂的往昔。


    八年後。未央宮內。


    在平嘉帝駕崩後,青梔並沒有搬去萬壽宮,而是一直住在未央宮裏,由於她要理政,未央宮與乾明宮相去不遠,也是極正常的事。


    梳月卻明白,這宮殿是先皇賜給自家主子的,所以她不肯走。


    十五歲的少年是比陽光還要精神奕奕的存在,衛啟安坐在桌前,臉上帶著孝順的笑容,親自給青梔布菜。


    “母後辛苦了,要多吃些才好。”


    青梔的頭發已經有了斑白的痕跡,任誰也想不到,不過三十四歲的青梔,正在以可見的速度迅速地衰老下去。


    “今兒是你的生辰,都是哀家親自下廚做的你素日裏愛吃的飯菜,你多吃些,也給端嫿多夾些。”唯一沒有變化的,是淡雅的氣質以及溫柔的嗓音。


    端嫿已經長成個容貌水靈的小姑娘,喜靜不喜動,平常話少,卻溫柔又貼心。


    “母後該多吃,母後又瘦了。”端嫿笑眯眯的,把各式各樣的菜都拈過去,還說,“母後不吃,端嫿也不吃。”


    外人看來,這裏麵該有母慈子孝的快樂,隻有青梔身邊的人曉得,青梔近來的食量越來越小,身體也弱了很多,召太醫來看,也不曾得了什麽大病,隻是這麽消瘦下去。


    “哀家這些日子已經想好了,從你十五歲生辰這日起,就不再插手朝政,從此隻是靜居在未央宮,你已經有了妃嬪,哀家冷眼瞧了一年,那李家的姑娘很不錯,已經在貴妃位,你又喜歡,過一陣子就將她封為皇後罷,往後所有的事情,就要你們二人一同麵對了。”青梔笑著吃下兩口菜,就著把早都想好的一番話說了出來。


    啟安心急,外麵最近常有傳言傳進自己的耳朵,說什麽“皇太後掌權多年,絕不會輕易放權,或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武瞾”,又說“不論皇太後還是賀氏當權,皇帝終究還是傀儡”,但他從來沒有覺得這些事很重要,隻要看到青梔還能坐在那裏打起精神看一本奏章,啟安就覺得心滿意足。


    沒什麽比人還活著要緊。


    “兒臣還未到弱冠之年,如何能夠扛起這大順江山?貴妃也還年輕,對於後宮之事什麽也不懂,還請母後再辛勞幾年。”


    青梔淡淡地笑了起來,那笑中帶了曆經風雪的滄桑,“啟安啊,你在哀家麵前往往是刻意藏拙,哀家看得出來的,實際上,於朝政上的見解,你已經遠超哀家。至於貴妃,哪個孩子都要經曆成長,貴妃心地好,又不笨,你好好待她,她會學的很快。何況宮裏還有幾位太妃,隨時都可去請教。”


    啟安還想說話,青梔截住了他,“八年來,哀家一直在為朝廷操勞著,都沒能夠抽出一些閑暇的時光,好好地思念先皇。如今皇兒可堪大任,端嫿的親事也定下來了,皇兒讓哀家休息休息吧。”


    她的語氣裏有些微渺的傷痛感,“哀家累了。”


    衛啟安終於答應。


    這樣放權的舉動在朝堂乃至民間,無疑引起了不小的波瀾,曾經誤會青梔的人,都不禁要稱歎一句“太後不負賢德之名”。然而外界如何討論著這些事,青梔已經不那麽在乎。


    未央宮裏的時間很長很長,往往她獨坐在那裏,回想過去發生的事,一想就是一整天,連飛花連綠葉都安靜,落在地上隻發出極其細碎的輕響,仿佛不忍打擾。


    穆元良很早就告訴衛啟安,這是心病,治不得,太後已經思念成疾。


    那一天,已經有樹葉從枝頭上悄然飄落,青梔坐在窗邊,她的眉眼還是那麽絕美,被長長的歲月侵染,清雅之氣又慢慢滲出來,再顧傾國。


    梳月拿來一件大氅,蓋在她身上,小聲說:“起風了,小姐別涼著。”


    窗外有些笑語傳進來,是端嫿和譚尋珍的兒子邱嘯一起掃落葉,小夥子生得虎頭虎腦,從來就很聽端嫿的話,更是端嫿滿心愛慕的人。


    青梔偏過頭去,緩緩地道:“你看他們,多好。”


    梳月笑著說:“是啊,公主隻要和邱公子在一處,就特別高興。”


    青梔又問:“明豔來信了嗎?”


    梳月道:“還沒來,估摸著萬裏的河山,讓公主和駙馬兩人看得眼花繚亂,說好的每天一封信也食言了。”


    青梔看向湛藍的天空,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意,低吟淺唱一般,“也好,我與景昭的願望,明豔幫咱們實現了。”


    她的眼睛緩緩閉上,仿佛再無一絲牽掛,“梳月,我睡一會兒,夢裏麵,我或許能見著他。希望別像上次一樣,那麽孤單。”


    梳月輕輕地“哎”了,關上了窗格。


    興章七年九月,皇太後於未央宮薨逝,帝大慟,三日不食,諡曰“賢孝”,與平嘉帝合葬。


    此“賢”一字,縱觀大順,再無後宮妃嬪可用。


    為人所樂道的是,賢孝皇後與平嘉帝,相隔八年,竟是同一天逝世,大抵也成為了二人相愛甚篤的憑證。


    而衛景昭與傅青梔的帝後情深,在千百年的傳頌中,終究被掩在厚重的史書裏,成了寥寥的幾個字。


    “帝與傅後,故劍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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