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騰裏伽於是在我五年級時的秋天轉學進我們學校的。


    我所居住的四國高知市,是個人口大約30萬左右的小城市。城市中心聳立著高知城,也就是說,這是一座古城腳下的小市鎮。長曾我部一族是本地的豪族,後來,那位因老婆而出名的山內一豐也入住了進來,於是江戶時代期間,這裏就一直作為山內一族的城下城而興盛著──這些都是在四年級的日本史課上學到的。不過說到底,這裏名氣最大的人還得說是國民之星阪本龍馬吧。


    注:見性院(1557-1619)山內一豐的妻子。原來名為【】,與山內一豐結婚後改名為【千代】。當時丈夫山內一豐仍身份低下,見性院用嫁入時的所有財產來購買名馬,又借為織田信長準備馬具的機會使信長見到山內一豐的能力,後山內一豐受封為土佐一國的國主。


    總體來說,這座小城寬敞舒適,我很喜歡這裏。不過之所以會說得這麽輕鬆,也是因為根本沒去過其它城市吧。


    貫穿城市東西流淌的鏡川最終注入大海,在這條河的不遠處,就是那所與我相處了六年的學校。這時一所以初高中六年製教育而驕傲的私利命門學校,老百姓們都知道,這所學校的升學率在縣裏是最高的。市裏的學生們都視這裏為少爺小姐學校,不過學校裏也的確存在著這種風氣。從小學起就開始上私塾被看作是天經地義的事,雇用家庭教師的家夥也是數不勝數。父母們基本上都是大學畢業,十分關心孩子的教育,而且家裏也的確有能力雇用家庭教師??這類學生在學校裏占據了絕大多數。


    初中時候被稱為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高中時被稱為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這種特殊的叫法也充滿了濃厚的精英氣息。去城裏的唱片店時,如果你說一句這次運動會五年級一定要露臉,那麽就算你沒穿著學校製服,周圍人也會明白這些家夥是那所學校的學生,這種特殊的叫法儼然已經成為了一種方便的身份標簽。所以就算因此在暗地裏被人奚落,也的確是沒辦法的事。


    一個年級大約有200人左右,經曆了六年間的重新分班後,會接觸到很多不同的麵孔,因此就算不是同班同學,大家彼此之間也基本上都認識,於是夥伴意識就變得相當強烈。如果聽說我們學校的女生正在和縣立第一高中的家夥交往,那麽隻要這個女生不是醜八怪,男生們就都會忿忿地說竟敢對我們的女人出手。同樣,如果某個男生和一位被看作是美女的土佐女孩交往的事被披漏出來的話,那麽隻要這個男生長得還不是太糟,他在班級女生之間的形象就會迅速惡化。


    正因為是這樣一所家族氣氛濃厚後,社交範圍狹窄的學校,所以中途轉學來的學生才會顯得格外醒目。一般的轉學生都是在初中三年級和高中四年級時轉來的,之後會被插入一個大約五十人左右的班級中,插班考試非常難,因為五十多人中大約有一半都是尖子生,他們是學校提高名門大學升學率的固定砝碼。


    裏伽子轉來那年,是高中五年級的秋天??距離畢業就隻有一年了,在這種時候插班進來,實在是非常罕見的事。不過隻要大學考試時有把握能考上知名大學(不管是京阪神地區的還是關東地區的),那麽學校方麵也肯定還是會網開一麵的吧。


    認識這位不合時宜的插班生,是在世俗所說的高二那一年的暑假裏。


    那一年暑假,我剛好滿十七歲,正在帶屋町(譯注:高知著名室內商業街)一家以觀光遊客為主要客源的飯館裏打工,負責的工作是送貨和洗盤子。無論我怎麽拚命係,盤子還是會象施了魔法一樣源源不斷地被送來,同是一個似乎是負責在中央市場進貨的轉勢大哥還總是對我吼著我說打工的!你還不快點而去送貨啊!。每當這時我都會後悔選錯了打工地方。不過後悔也沒有用,不幹活就拿不到錢,所以我隻能不停的將護手霜塗在因洗滌劑而變得粗糙的手上,然後繼續回去默默地工作。


    升上五年級後沒多久,我們一直擱置的修學旅行目的地終於有了正式結論,最終確定為夏威夷,當時,隻有五年級的學生能夠得到學校認可,在暑假期間打工,而且所需手續隻是打工地點負責人的簽字和家長的保證書。這主要是學校方麵考慮到,打工可以讓學生們能夠掙取一部分旅費和零用錢,從而減輕家長在這方麵的負擔。不過實際上,真正為了賺取零用錢而去打工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家長都認為,與其為了旅費和零用錢去打工,還不如利用這些時間去上暑假補習班呢。


    一方暑假,我就馬上到飯館打工去了。可能是因為連續工作一天都沒有休息過吧,到了八月中旬時,我已經?了有4斤了。真是一個辛苦的暑假阿。


    在這嚴格日子中的某一天,我傍晚下早班回到家時,接到了鬆野豐打來的電話:杜崎嗎?你趕快來一下學校,現在出門的話還來得及,我在三班教室等你,鬆野隻說了這麽幾句便掛斷了電話。雖然我已經累得不成人形了,都快直不起腰了,但還是立刻蹬上自行車直奔學校。無論什麽時候,鬆野豐的事都是第一優先的。這件事沒有任何理由。


    夏日的炎熱仿佛達到了頂點,那一天傍晚更是顯得格外濕悶。陽光的熱度還沒有褪去,鏡川的河麵被照得閃閃發亮,我一邊俯身蹬著自行車,一邊側頭遠望鏡川的河水。悶熱的路麵不斷向我返來熱氣,一整天的待在空調房間裏的我,此時輕微出現了某種奇妙的暈眩感覺。


    說起鬆野,他在六年裏從來沒有和我分到過同一般,但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一直確信鬆野是我的好朋友。即使現在因為上大學而分開,我心裏還是存在這樣的想法鬆野是個值得信賴的家夥,這一點從來沒發生過改變。


    我有一個叫英理的表姐,目前在本地的廣播電台工作,他特別喜歡電影,尤其是西部片,有時候還會和東京的影迷朋友交換錄像帶。在地方小城裏,這種程度的人已經有充分的資格被稱為otaku了。有一次,我無意中問到她明明是女孩子為什麽會喜歡看西部片啊?,英理懷抱著一本舊節目單,以入迷般的眼神回答說難道你不覺得他們都很帥嗎?這些片子講述的都是如何從一個男人變成一個男子漢的故事,什麽呀,不就是打來打去麽。的確是這樣,不過西部片真正講述的其實是如何由男孩變成男人的故事。片中出現的男人從來不會心情浮躁,滿嘴抱怨,他們隻會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當中。在西部片裏出場的男人們全都很棒,不論他們是否已經成為了男子漢。也許在英理眼中,周圍那些現實中的男人們都屬於滿嘴抱怨類型的吧。


    當時電影院裏並沒有新的西部片上映,所以我仍然心安理得的保持著對西部片不感興趣的狀態,不過隻有一件事始終纏繞在心頭無法散去,那就是??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男子漢呢?男子漢??總覺得這個詞十分帥氣,叫起來也很響亮。


    從這一點來看的話,也許對於我來說,鬆野就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一個急轉彎,我衝進了校門,搖搖晃晃地跑進了一片寂靜的教學樓。暑假期間,這裏一直在進行針對不同學年,科目的講習,現在講習已經結束,學生們都回家了,老師們則都呆在辦公室裏。所以,在我爬上三樓來到五年級三班的教室的過程裏,沒有遇到任何人。


    打開教室門,我看到了鬆野。他站在窗戶旁,向外探出身子張望著下邊的操場。鬆野身材瘦長,長得是一副書生模樣,他直愣愣的盯著下方的樣子,就像是因煩惱學習和考試而想不開,一心要從三樓窗戶跳下去似的。不過鬆野並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我大大咧咧的問道:喂,叫我來幹嘛呀?


    啊?,鬆野轉過身來,嘟囔了一句還挺快的。然後就招手要我過去。我走過去,站在鬆野旁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在教學


    樓一層麵對操場的一側,可以看見老師辦公室的窗戶,窗戶旁現在正站著一個女生。由於窗戶被完全敞開著,所以看得十分清楚。


    那是誰呀?


    咱們年級新插進來得轉學生,叫武藤理伽子,鬆野用他一貫毫無感情的平直聲音說道。


    咱們年級?五年級?


    對啊


    在五年級下半學期轉過來,真是太少見了


    但還是讓她轉來了啊。剛才我正準備回家時,遇見了我們班主任小杉,小杉正帶著那個女生參觀校園。小杉告訴我說,這個女生從九月份起就是我們班的一員了,還讓我跟她打個招呼


    那你幹嘛這麽興奮啊?


    鬆野直起身子,一副覺得我不知所謂的神情,笑著數落我說:當然興奮了,以後的樂趣會大大增加嘛,武藤可是個大美女呀!


    哦?,我的興趣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於是馬上探出身去,努力眯著眼想看清對方,無奈操場的樹太礙事,把臉全都擋住了。


    根本看不見呀,而且也不可能直接跑到辦公室去看


    你要真想看的話,可以找些向老師請教問題之類的理由進去嘛,怎麽樣,要不要去啊?


    不用了,倒也沒那麽想看,雖然我此時的好奇心十分強烈,但還是馬上拒絕了,因為我不想在暑假期間到老師辦公室去。不息的樹一本也沒帶,整天都一門心思地投入到打工上??這種狀態下的我實在不願意碰見老師。


    那個時候的我,可能的確有些執著過頭了。


    我和鬆野的友誼開始在初中三年級。當時是我們本來預定要去京都進行一次四天三宿的修學旅行,但中途卻突然被取消了。


    在決定取消前,學校先把監護人召集起來開了一次會,提前給他們作好了思想工作。之後,在一次全校晨會上,校長宣布說:今年的初中三年級修學旅行被取消了,今後,初高中的修學旅行間被合並成一次,安排在學習和考試壓力較小的五年級舉辦。


    雖然已經從家長那裏聽到了一些風聲,但是還是忍不住大吃一驚,我們三年級學生這邊頓時象捅開了馬蜂窩一樣鼓噪起來。然而校長隻是瞥了一眼初中部的學生,就馬上對五六年界的學生們發表起了宏篇大論:去年的應屆升學率,我們徹底被縣立第一高中趕超過去了。監護人們都感到,此時實在是愧對那些為我們樹立了優良傳統的前輩們。為了洗刷恥辱,現在這屆六年級的同學們就一定要努力,否則,三年同學們做出的犧牲就會失去意義。說這些話時,校長的神情異常悲壯。


    後來我們聽說,幾年以來,新創辦的私立學校和我們的老對手縣立第一高中都逐漸趕了上來,焦慮的家長和畢業的前輩們紛紛發出質疑之聲,而從學校的立場出發,也的確很有必要擺出重新振作,加倍努力的姿態來。


    然而,取消初中三年級的修學旅行,合並到高中五年級一次進行到底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呢?對此我至今也搞不明白,但是就更不明白了。


    所以那天放學後,我和班裏五個關注此事的人一起,找到班主任進行抗議。我的性格很老實,一直以來也都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從來沒產生過什麽出格的想法。會做出這種事,基本上也隻能夠解釋為還沒有從前陣校慶的散漫心情中恢複過來。


    作為幾個人的代表,我對班主任??教音樂的女老師狹山小聲地說道: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接受這種做法,取消修學旅行並不能使大家的成績提高上去,而且對此學校又沒給出一個明確的解釋,因此我們都感到十分不滿。


    話剛說完,坐在對麵的四年級數學老師川村就突然?!的一拍桌子,生氣地吼到這種話,等你進了全國模擬考前100名再說吧!,我上回考了第89名,本可以默不作聲的我,卻忍不住讓這句話脫口而出,這主要是因為川村咄咄逼人的語氣讓我沒有沈住氣。


    由於這句話出現的時機十分恰到好處,所以無論是狹山老師,還是與我一起來的同學們,甚至更糟的是,就連辦公室裏的其它老師,也都一起嗤嗤地笑了出來。當然,我們隻笑了一下就馬上住嘴了,由於此舉確實比較好失禮,所以大家全都把頭低下了。


    滿麵通紅的川村占了起來,吐沫橫飛的叫到:你們不就是仗著狹山老師是女的,所以才這麽無法無天的嗎?,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沒有道理的借口,不過我們心裏清楚,川村本來就是一個很蠢的人。


    從那次以後,我就越來越深的體會到:吵架的時候,隻要胡亂叫嚷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就完全可以取得勝利。誰嗓門大誰就能贏??這絕對是一條真理。


    於是,我們最終隻好把嘴閉上,沮喪失落的離開了老師辦公室。作為一個初中三年級學生,能做的事也就隻能到此為止了,一旦挨了罵,就會馬上向撒氣的氣球一樣癟下去。當時心裏也覺得,抗議的事可能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吧。沒辦法嘛,這件事已經決定下來了,不可能再改變,反正我們已經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所以還是很了不起的,是不是???我們的心情就好像是剛輸掉高中棒球聯賽的運動員,十分單純,誰讓我們都隻是初中三年級學生呢。


    不過一個禮拜之後,在周一的晨間例會上,校長剛講完話,初中的生活指導老師村賴就走上了講台。他一邊神經質的哆嗦著腦袋,一邊說道:關於取消初中部修學旅行這件事,我們已經召集監護人開過了會,取得他們的諒解。雖然一部分學生表示出了異議,但相信也是因為他們在某些方麵產生了誤會。作為學校來說,還是很希望給大家一個明確的解釋,因此現在想確認一下有異議的學生人數,請對此事感到不滿的同學舉手!


    明媚的陽光從敞開的窗戶傾瀉下來,禮堂裏漫溢著暖暖的光芒。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在校長講話期間,我曾在心裏盤算著馬上就能到海邊遊泳之類的事情。


    馬上我就發現,列隊站著的三年級學生全都在看著我們??更確切的說是看著我,還有很多人是特意扭過頭來看的。實在不知道如何描述當時的情景,整個禮堂的視線仿佛在一瞬間集中到了我身上,根據當時的感覺,好像所有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都在盯著我,這甚至讓我產生了某種錯覺??在今後的人生裏,我可能再也無法得到如此程度的關注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固執的人。平時總是規規矩矩的,也懂得見風使舵的道理,當時機出現時,也能很識時務的做一個好孩子,總之就是個極普通的小孩。相比起來,可能我的兩個弟弟要更為任性、反叛一些,他們從來不會在自己的主張上作出讓步,完全就是一幅冥頑不靈的樣子。


    那天,我之所以會舉手,也絕對不是因為什麽自豪感和意氣用事,也不是因為正義感,當然跟骨表示因為信念。我才不是那麽偉大的人,隻不過,雖然沒有任何依據,但當時的我卻感覺到??如果現在不舉手的話,那麽等以後到了非舉手不可的時候,就會真的舉不起來了,隻能一味沒骨氣的低頭忍讓。


    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氣,合上眼,最終將手舉了起來。


    就在我的手似舉非舉的時候,禮堂裏突然響起了一陣哦??的感歎聲,這陣感歎聲比我舉手的動作還要快一拍。


    我詫異的睜開眼,看到身邊站的那列人此時都轉到了與我正相反的方向,站在那個方向的是四班。我頓時感到一陣可笑的失望,也朝那個方向卡了過去。在黑壓壓的一群腦袋中,赫然冒出了一隻包裹在學生服裏的手。和我攥緊拳頭的舉法不同,這隻手的舉法十分正規,完全就像是運動會時運動員代表上台宣誓時的感覺一樣。


    舉手的人就是鬆葉豐。


    對此我簡直無法相信。雖說鬆野豐是個成績很好的學生,但平時卻並不怎麽引人注目。既不是運


    動白癡,也不是運動健將。雖然學習挺認真的,可也不是那種散發著蒼白陰氣的書呆子。雖然五官長得還比較端正,但實話說也並不是那種會讓女孩子動心的類型。總之??


    總之,就是那種完全不起眼的家夥。


    我認識鬆野是在二年級的運動會上,當時我在接力賽中跑第三棒,他是我旁邊那組的第三棒。不過此後我們就從來沒說過話。所以,鬆野並不是因為和我之間存在友情而舉手的。


    高中部那邊也開嗡嗡地騷動起來,說不定,這其中也夾雜著加油噢~之類的竊竊私語吧。仿佛是被這陣騷動聲牽引著,舉起的手一點點一點的多了起來,而且全部都舉得十分明確。最終,舉手的人大致達到了個左右。在三年級的200多人裏有40人舉手,這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數字了,因此禮堂逐漸被籠罩在了一種奇特的氣氛中。


    好了,請放下吧,台上的村賴呼哧呼哧的喘著說道,一位擔任晨會執行人員的體育老師拿著會議記錄向他跑了過去。村賴呼哧帶喘的念完記錄後,就匆匆忙忙下了講台。


    之後那節課應該是班會,可班主任狹山老師卻根本沒有在教室露麵。我的心情此時已經逐漸冷靜了下來,因此也開始擔心狹山老師現在會不會正在教職員工會議上挨批呢,想到這點後,心情立刻變得十分沉重。雖然對自己所做的事並不感到後悔,但憑借著那種膽小的孩子式的判斷力,我還是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看你嘎的好事,要是媽媽知道了,肯定會挨?的。


    可班裏的同學們卻興奮的議論說:老師沒來,肯定是因為參加緊急對策會議去了吧!。我們班這次一共有10個人舉了手,其中6名女生,4名男生(算上我在內)。


    9點以後,狹山老師終於出現在了教室。


    我們臉上的期待表情都十分明顯,一直在等著老師給出響應,可她就好像在故意回避我們似的,麵無表情地說道:咦,都怎麽了?班會應該還沒結束吧?這裏擺討論的議題不是已經決定下來了嗎,就是選出打掃遊泳池的值日生啊,還不快點開始選?。這種說法很明顯隻是在找借口繞開話題,所有包括我在內的全體同學都滿臉質疑。


    狹山老師似乎終於決定要放棄抵抗,她略顯肥胖的身體微微顫動著,歎了口氣說:好吧好吧,修學旅行那件事,過不就會開個說明會,今天教室後麵回訪一本點名冊,想參加說明會的人,就在自己的名字上畫個圈,說話的時候,她始終耷拉著眼皮。由於是搞音樂的人,所以狹山老師的性格十分單純,這類紛爭對於她來說的確是非常頭疼。


    至今我都認為,我們學校的確是所好學校。雖然自作主張取消修學旅行的行為很過分,但之後的處理方式卻比較高明。並非對心存不滿的學生不理不睬,而那時讓學生自己承擔起責任來。心裏有話想說的人,就必須在承擔了責任的前提下來表達意見。如果沒有承擔責任的自覺,也就沒有表達意見的資格??這應該就是學校在這件事上所奉行的方針。


    這種方針的確很高明(可能吧),我一邊恍惚的想著,一邊看著狹山老師弓著腰走到教室後麵,將點名冊掛在櫃子上。雖然晨會時被氣氛所影響而舉了手,但如果真要在點名冊上給自己的名字畫圈的話就有點頭疼了??應該會有一部分人這麽想吧,如果考大學時檔案受到影響的話就頭疼了。


    這些推測果然都應驗了。放學後,我看了一下點名冊,上麵隻有四個人的名字畫了圈。果然如此啊,雖然我並不埋怨那些沒有畫圈的家夥們,但老實說,心裏還是覺得挺落寞的。在我十五年的人生裏,這種心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如果真要形容一下這種心情的話,就是有點而類似於輕微挫敗感,以及夥伴一個一個離開時的孤獨感的東西。


    那天之後過了大約有一個禮拜或十天左右的時間,還是在一次班會上,狹山老師突然說:放學後將在美術教室舉辦說明會,請參加的人到那裏集合。一瞬間,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事。不過狹山老師並沒有給出進一步的解釋,隻是有些憂心忡忡地望了我一眼後就離開了教室。


    放學後,我懷著純粹的好奇心和責任感來到了美術教室。算上三名女生的話,聚集在這裏的人還不到十個,而我們班來的人當然就隻有我一個。這些人全都以一副惶惶的樣子站在那裏,不安的踱來踱去。講台上放著二十多張紙,黑板上用白粉筆寫著這樣一句話:請有意參加的人將姓名、班級寫在紙上,然後寫下對取消修學旅行的意見。


    我一邊慢悠悠的向講台走去,一邊在心裏感歎,都到了這種地步了,難道還會不寫麽?不過這種方式還真像是淘汰賽呢,可以把對手一個一個消滅掉,的確是很了不起的策略啊。紙是用文字處理機打出來的,設計得好像是調查問卷,既有姓名欄和班級欄,也有填寫意見的地方。我拿起一張紙,放在講台前的課桌上.從胸前的口袋裏,我掏出了剛升上中學時父親送我的萬寶龍圓珠筆,工整地寫下了姓名和班級。


    我認為取消修學旅行沒有任何意義,老師和家長隻是為了圖省事罷了,寫下這句話的同時,我心中也油然生起一股強烈的怒氣。有生以來我從沒有這麽憤怒過以,以致於全身都開始抖了起來。我自顧自地氣著想??對於我們孩子氣的抗議,老師們為何不能采取大人一貫的輕視態度,找些學校早已經決定了,不能更改之類的溫和理由呢。更讓我生氣的是?為什麽到最後,我要被不懷好意的學校牽著鼻於走,幹出這麽孩子氣的事來昵。


    我根本無路可退。


    老師們並沒有采取輕視的態度,也沒有封住孩子們的嘴,而且還決定要給出解釋。表麵上看這的確是一種善解人意的態度,但仔細一,想卻感覺其中似乎透出了一股狡猾地味道。可就算覺得對方的做法狡猾,也還是找不到合適地反擊辦法來。我越來越沉痛地感到自己隻是個軟弱無力的小孩子,如此世道,可真是讓我難以容身啊。


    接下來也沒什麽可寫的話了,於是我緩緩地抬起頭,發現教室裏已經隻剩我一個人了。也就是,大家離開教室時我竟然絲毫也沒有察覺到,一直都在低著頭。這應該就是武士的悲哀吧。即使隻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也還是會產生這樣的感慨。


    空蕩荔的美術教室此刻顯得異常寂靜。我起身走到窗邊,看到初中棒球部正在操場上進行訓練。剛打開窗戶,聽起來很舒服的金屬球棒的聲音就一下子傳了進來。我要投過去嘍!??空中回蕩著一如既往的破鑼嗓子,大家看起來都很有精神。有精抻,而且永遠安逸。在遠處,鏡穿的河水正幽幽地泛著波光。


    咦?,我有些驚奇地眯起了眼睛。眯著眼睛看的話,城市中仿佛正飛射著一道銀色的虹光。在每周一次的美術課上我竟然一次都沒有察覺到過這條河,也從沒有想過在這裏也能看到河,而即使看到了,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但此時的我,卻因發現從這裏能看到鏡川而深深地感動著,我長久的眯著眼,出神的注視著那條寂靜的銀色河流。


    突然,我感覺背後的門被打開了。


    估計可能是初中部的生活指導老師村賴吧,要不就是川村那個家夥。我賭氣的想著這回你們終於贏了,而我隻是個拉不下臉來認輸、強打精神裝好漢的傻小子罷了!,下定決心後,我一下子轉過身來。站在門口的人是鬆野豐。


    真是的,果然隻有杜崎一人啊!,鬆野懶洋洋地說道,樣子就好像電影中趕赴約定的人,之後又扭頭看向了黑板。他的表情沒有產生任何變化。隻是慢吞吞的看了一眼課桌,同時奇怪的笑了出來。我在樓梯上遇見鈴木他們了,他們跟我說替我們向杜崎說句對不起,請他原諒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的語氣無精打采,口齒也十分含糊不清,好像在努力忍住哈欠似的。


    笨蛋,我笑了出來。笑的時候,鼻子裏麵有些酸。我臉上現在肯定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吧,不管怎麽說,我還都隻是一個初中三年級的小孩子嘛。


    鬆野豐就像在路上接過傳教的宣傳單一樣,徑直從經過的課桌上拿起了一張調查問卷。他隨便挑了張眼前的桌子,左手握著鋼筆刷刷寫了起來。鬆野好像是個左撇子。


    他寫得十分流暢,一次也沒有停下筆來思考過。出於純粹的好奇心,我走到他身邊,伸過頭去看了一眼調查問卷。上麵寫著:取消的做法是單方麵行為,我對此無法接受。從這個學校畢業後,不管過了十年還是二十年,每當想起這件事時,我還是會認為老師們的做法是不妥當的。字體異常棱角分明。我被深深感動了,這個人竟然能考慮到十年、二十年以後的事啊,而我能考慮到的卻隻有眼前的這些事


    靈活的頭腦,機敏的感覺,這些似乎都與我們年級的200多名學生無關。也許鬆野在這200多人中隻是個不起眼,一抓一把的書生,但此刻我卻突然意識到,他其實是個很了不起的家夥。能達到了不起的程度,是非常不容易的。


    直到5點多,我們兩個都還呆在美術教室裏。窗外逐漸呈現暮色,金屬球棒的聲音也一點點零落起來。我們彼此並沒有交談,隻是隔著兩三張課桌坐著,一直都沉默不語。無聊之中,我不知不覺地吹起了口哨,這也讓鬆野突然意外的抬起頭來。


    一瞬間,心情突然高漲了起來,胸口充滿了神奇的熱度。雖然現實很殘酷,但也還是會有好事發生嘛,我完全被這種情緒所滿足,也十分慶幸能夠有我自己以外的人帶給我這種心情。我站了起來,走過去把燈打開。


    過了不久,班主任狹山老師打開門,探進頭來。她好像已經從那些離開的人口中得知,教師裏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了,所以此刻她並沒有漏出吃驚的表情。她隻是笑著,看起來心裏十分為難。今天的說明延期了,因為老師那邊有些忙,剛才,她一邊解釋著,一邊笑著歎了口氣。


    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她走進美術教室,來到我所坐的課桌旁。一如既往地弓著腰,一如既往地提心吊膽。我說杜崎君這件事真的值得你如此執著嗎?,她的聲音很通透,很好聽。狹山老師上音樂學院學的是聲樂。狹山老師好像根本沒有把鬆野放在心上,她也許把鬆野當成是被我強拉來的沒有主見的家夥了。


    我並不是執著,是因為老師說腰開說明會我才來的。如果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開說明會的話,那就算了吧,我十分誠懇地說到。在與鬆野相處的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我真切地感到自己好像到達了一個至今為止從來沒有涉足過的領域。雖然說不太清楚,但我確實失去了對任何人(即使是川村那樣的家夥)生氣、反抗的心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會覺得整件事從一開始就很愚蠢。唯一可貴的是,我能夠通過這件事結識鬆野這樣的家夥。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達到自以為是的姐蛆所說的男子漢的標準,但至少,我擁有了將昔日敵人遺忘掉的心胸。就算以後川村和生活指導老師再對我說什麽,我也絕不會再感到落寞了,除了偶爾可能還是會有些生氣。


    那天,我和鬆野是一起回的家。當時我們應該還沒什麽可聊的東西,就算現在想回憶一下當時的話題也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反正聊的肯定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無非就是在哪裏上的小學啊,上的什麽私塾之類的。那天以後,從我的感覺來看,我們也沒有變得特別親密。在接道裏遇見時最多隻會點頭打個招呼。有時候也會在周日一起出去看電影、吃飯什麽的。總之,就是這種程度的關係,我覺得已經足夠了(男生的友誼就是這樣,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的人緣很好,在頻繁換班之中,和誰都能相處得不錯,朋友也交了一大堆。不過,在我心中,鬆野豐的位置卻與其它朋友稍有不同,這件事至今也沒有改變過。


    我之所以會下定決心在暑假時打工,是因為5年級修學旅行的目的地被定在了夏威夷。打工很辛苦,手也變糙了,腿也變腫了,不過這些我事先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而且工錢的確是很豐厚,所以也就沒太放在心上。暑假中,我曾經和鬆野通過一次電話,談到了想考的大學。


    我想去東京那邊,我已經大致考慮了一下:通過這次打工,我發現自己還是有能力掙到錢的,這樣的話,去東京上大學這件事就變得現實了很多。學費應該不成什麽問題,主要是生活費心裏比較沒底,不過大不了可以去上大阪和京都的學校嘛。


    鬆野嘟囔著說:我要去京都,不管是國立大學還是私立大學京都不錯,我爸也在那邊上的。指示從分差上來看好像有點兒勉強。在互相鼓勵一番後,我們掛斷了電話。


    抱著試試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力的心情,我一邊摧殘著自己的手,一邊拚命的在打工。同時鬆野則為了在一年後成功登陸京都而參加了全部課程的講習班。我和鬆野的十七歲夏天,就是在這種沒有電視劇的無聊狀態下度過的,並且馬上就要迎來結束的那一天了。


    話題還是回到裏伽子身上吧!


    哦~轉學生啊,而且是個美女。我坐在教室窗戶旁邊的桌子上看著緊盯老師辦公室方向的鬆野的側臉。為了這個不合時宜的轉學生,他特意打電話叫我出來,我並不太理解他這麽做的原因,但同時又總覺得明白了點兒什麽。


    總之,關鍵詞就是??轉學生是個美少女。


    我們出了校門,準備去吃點兒刨冰。走過學生衣櫃間時,我留下鬆野,獨自跑去車棚取車,打開車鎖後,我向校門的方向趕去。


    校門口那裏,鬆野正在和一個穿著白色短袖罩衫,格子短裙的女生說話。我一邊走過去一邊想,這可能就是那個插班生吧。鬆野看見我後招了一下手,我一邊慢吞吞的按著車鈴,一邊向他們走了過去。


    這是四班的杜崎拓,鬆野把我介紹給她,我順勢點了一下頭,裏伽子抬了一下下巴,看起來好像是點了頭一樣。她長著一幅沒有人情味的薄嘴唇,而且還抿得緊緊的,頭發異常的黑,想必是吃了不少海帶和裙帶菜吧。這也讓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詞??漆黑,在給漢字注音的小測驗裏經常能看到這個詞。因此我對裏伽子的第一印象,找來找去好像就隻有那頭黑發了。


    那麽我先回去了,第二學期就請多關照了。裏伽子對鬆野也抬了抬下巴,然後快步走出了校門。我們莫名的呆站在那裏,目送著裏伽子的背影走出校門。


    我說,你那麽快就展開行動了啦?看不到裏伽子的身影後,我壞笑著問鬆野。鬆野仿佛吃了一驚般推了推眼鏡,一本正經地說道:不是啊,她問我金城堂在什麽地方,她想去那裏取課本,金城堂是市內最大的書店。哦~,我哼了一聲,和鬆野一起出了校門。


    走了不遠,我們看見裏伽子正在車站等車。裏伽子對我們點了下頭,我們一邊還禮一邊走了過去。我們慢慢走過天神橋,來到經常去的帶屋町商店街,那裏有一家我們熟悉的冷飲店。在吃刨冰時,鬆野聽我講了打工時發生的那些事,比如手藝非凡的大廚師啦,吝嗇的女老板啦之類的,既有搞笑的事,也有古怪的事。


    出了店門,走到西舞前車站,我們準備在這裏告別。你說,這個時候轉學過來,到底是因為什麽事呢?,鬆野突然冷不丁冒出了這麽一句。一時間,我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啊?我一臉的遲鈍,過了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哦,再說那個武藤裏伽子啊!同時心裏也一下子明白過來。


    原來是這樣,鬆野特意叫我出來其實就是為了這件事啊。不過他竟然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出來呢,這讓我不禁感到十分佩服。


    嗨,肯定是因為父親調職之類的事唄,我信口說著一些


    不著邊際的事,笑著踢了一下鬆野的書包。鬆野也笑著踢了一下我的車把。之後,我們就分手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產生了一種鬆野可能會失戀的預感,於是心情變得有些沉悶。女人可不是看長相的,會這麽想,可能也是因為武藤裏伽子是個頂級美少女吧。既然她是從東京過來的城裏人,那麽我這種猜測就有可能成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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