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愈來愈深,李績一行人就這樣在迷霧中摸索著前進,那種感覺就像有無數的大小白蛇盤踞在一旁監視著他們似的。


    “圓仁大師當時的情況,大概也是這樣吧。”


    李延樞抱怨地說。圓仁法師留下來的紀錄中關未對絞纈城的位置詳細描述,但盡管如此,要不是因為有這份紀錄,朝廷根本不會知道絞纈城的存在。所以圓仁的功勞不可說不大。


    “不知道那位圓仁法師現在怎麽啦?是不是已經平安地回到日本了?”


    辛讜有點懷念地說。畢竟圓仁不可能再到中國來,辛讜也不可能去日本,兩人這輩子很難再有機會見麵的。


    不過辛讜並沒有讓惆悵的情緒延誤正事。他們帶著王式留下來的地圖,溯河而上。以路程推算,大概還要花好一陣子才會到達。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正一步步地朝敵人的大本營前進,這表示未來將會遭遇更大的危險。絞纈城的人可能埋伏在隱密處,伺機展開偷襲。途中,偶而傳出的尖銳叫聲還是會引起大夥兒的緊張,後來發現那些都隻是猿猴和鳥禽的嚎叫。


    “前麵的路,馬已經上不去了,我們下來用走的吧。”


    大家遵照李績的指示下了馬。矗立在他們眼前的是斜度陡峭的山道,而且小徑幾乎已經被白霧所淹沒。附近找不到可以拴馬的樹,不過倒是有很多奇形怪狀的岩石。他們將四匹馬留在原地,隻帶了徐珍的驢子同行,並且把食用的糧食和飲水放在他的背上。驢子雖然不高興,不過大概是梨花蜜的犒賞太誘人了,所以它還是乖乖地跟著繼續往前進。也不知道是否路麵過於崎嶇難行,驢子沒走多久便停了下來,不管徐珍和李延樞怎麽使勁去拉,它就是不肯再走。當李績正打算伸手去幫忙時,濃霧突然散開,視野也為之一亮。不過眼前的景象倒是讓他們摸了把冷汗,因為他們就站在懸崖的上方。河穀的對麵可以看見石牆,從長度看來,簡直就跟一個縣城的規模差不多。牆的另一邊還露出塔尖和閣樓的屋瓦。


    “那就是絞纈城嗎?”


    綠雲顫抖著聲音說。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李績和辛讜他們也一樣,不發一語地凝視對麵的建築。霧漸漸散開,已經傾斜的夕陽映照著城的側麵。那雄偉的規模,仿佛是在誇耀似的傲然矗立在李績他們麵前。李延樞巡視四周是否有可通過的橋,但是毫無所獲。


    “從規模看來,可不是五年十年可以蓋得起來的。”


    其他人讚成辛讜的看法。從呈紫色的尖塔和灰褐色的牆垣來判斷,絞纈城應該是年代久遠的建築,可能是利用古代的城廊加以改建而成的。不過即使如此,也得花上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完成。從建築式樣的紊亂,就可以知道它的工程可能橫跨了幾個世代。


    當初圓仁是在黃昏的時候才到絞纈城,而且又趁夜摸黑逃走,所以無法知道建築物的顏色。雖然李績他們抵達的時間比較早,不過天色已經逐漸黯淡,城堡的顏色也轉為深紫,蝙蝠也開始出來活動,遠遠看去,就像是在空中盤旋的小黑點。


    蝙蝠在中國傳統信仰裏,帶有“吉祥”的象征,因為“蝠”和“福”同音。但是這時候看起來,卻像是在血海裏遊泳的黑影,令人聯想到不祥之兆。


    雖然找不到了絞纈城的所在,但是對於是要利用夜間潛入絞纈城,還是等待天亮再行動,大家的看法莫衷一是。經過一番討論,還是無法得到滿意的結果。


    “這裏的地形險峻,晚上行動的話太危險。”


    “問題是,白天容易被衛兵發現,還是晚上潛入比較安全。”


    盡管彼此意見相左,無法取得共識。不過他們都很清楚,這次的行動本來就是極高的風險,而且在這個地方紮營休息,很可能會遭到絞纈城的襲擊。最後,大家總算一致讚成,趁天色完全變黑之前潛入城內。


    李績突然想起王式在他們臨行前所說的那些話。他說這一帶的行政雖然是屬於河東道的管轄範圍,但是因為地處黃河之南,地點又偏僻,長期以來一直不受到法令的約束。另外,以長安為中心的京畿道、還有以洛陽為中心的都畿道、以及南方的山南東道之間的界線過於錯綜複雜。換句話說,這個地方正是所謂的三不管地帶。這也是為什麽絞纈城可以長期蟠踞在此,地行邪惡陰謀的原因。


    時值陰曆十月、正是初冬的季節,太陽下山的速度比平常快了許多。


    李績他們沿著峽穀的地形,加快腳步往前推進。這條峽穀像是包圍著絞纈城的護城河一般。根據圓仁的紀錄,以絞纈城周邊的地形,即使是派遣大軍前來,恐怕也很難攻陷。同一個時間,王式也率領兩百名的回紇部隊繞到峽穀的另一邊。要找到另一條通往絞纈城的路並不容易,而且就算找到了,該用什麽方式和李績他們取得聯絡?如何民開裏應外合?這些都是很大的問題。


    李z現等人走了一段路程之後便停了下來,隻有那頭驢子自顧自地繼續走。


    “喂、驢老弟,你要去哪?”


    辛讜這麽叫它,聲音裏帶著些許的期待。因為辛讜知道這頭驢子並不是普通的笨驢子。不過它肯不肯合作,完全得視當天的心情而定。此外,這驢子總是對人類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姿態,對主人的照顧也絲毫沒有感激之心。所以,對它的期望截止大,往往失望也越大。但是,眼前既然沒別的選擇,大家也隻好跟著驢子走。沒過多久,驢子突然信下來回頭看著大家。


    “喔,前麵的路好窄啊。”


    前方峽穀突然變窄,兩岸的岩壁非常接近,大約隻有四丈左右,雖然無法直接跳過去,不過隻要用點腦筋應該不是什麽難事。隻是天色越來截止暗,他們還是苦思不出結果。徐珍摸摸一臉困惑表情的驢子的頭,突然這麽提議:


    “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了!我們在箭上綁一條繩子,射到對岸的岩壁,然後利用繩子過去!”


    “你說得倒簡單。”


    李績皺著眉。以技術來說,這點小事的確難不倒李績,問題是,射到對麵的弓箭如何支撐人體的重量?萬一,途中弓箭斷製或是鬆脫,那麽正在橫渡的那個人一定會掉進河穀裏摔得粉身碎骨。


    “這個辦法太危險了。”


    綠雲也讚成李績的看法,但是徐珍有自信地拍著胸脯說:


    “我第一個過去就行啦!因為我的體重比較輕,你們把繩子子綁在我身上,等我到了對岸之後,再把兩條繩子繞在岩石上,這樣你們就可以渡河啦。”


    大人們互相看了彼此,以目前的情況也隻有這個方法。他們卸下驢背上的行李,從裏麵拿出弓箭和粗繩,然後把繩子係在箭的一端,另一端則綁在這邊的岩石上。李績拿著弓,在夕陽最後一道光線消失之前,朝對岸射了出去。飛箭越過了峽穀,插在對岸的土壁上,卡在岩石和岩石的狹縫中。一旁看的人莫不驚歎李績的身手。李績大大地呼了一口氣,說:


    “下次可能無法射得這麽準了,接焉為就看徐珍的了。”


    “看我的吧。”


    徐珍一麵回答,一麵把另一條繩子纏在自己腰上。繩子係緊之後,便毫不猶豫地抓著強子滑了出去。而綁在徐珍身上的那條強子的另一端,則是由辛讜牢牢抓著。在橫渡的過程中,徐珍順利抵達對岸之後,很快地解開腰上的繩子,然後連同原來的繩子一起綁在岩石上。


    “徐珍!幹得好!”


    辛讜原本想大聲的歡呼,不過及時打住了,因為很可能會被絞纈城的人聽到。


    接著準備橫渡的人是李績。如果峽穀下方是陸地,那麽就算身外上千尺的高度,李績的眉頭也不皺一下。但是現在,他的人懸空三十丈高,腳下又是湍急的激流,即使在如此昏暗光線中,還


    可以看到水流濺起的白色水花。李績壓抑住內心的恐懼,眼睛絲毫不敢往下看,經過一番折騰總算安全地過了河。接下來是宗綠雲,她的身手比李績輕巧得多,不一會兒功夫便抵達對岸,腳步輕盈地跳上岩棚。


    花最多時間的人要算是李延樞。為了安全起見,他在腰上纏了另一條繩子,繩頭另一端打成一個小圈,套在另外兩條繩子上。他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前進,過程中嘴裏還不斷念著各方神明的佛號。最後一個人是辛讜,他先把樟棍綁在身上,然後用他那雙孔武有力的手臂抓住繩子,把自己蕩了過去。辛讜的力氣雖大,但由於身材壯碩,以至於一路上繩子晃蕩得相當厲害,站在對岸的夥伴們看得心裏直冒冷汗。當辛讜的腳觸到岸邊時,李績和李延樞趕緊伸手將他拉了上來。


    就這樣,五個人總算平安地渡過峽穀,來到絞纈城的這岸。


    “那,驢子怎麽辦?”


    徐珍這麽問。在這種情況下,就算那頭驢子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法用前腳抓住繩子過河,所以隻好暫時先讓它留在對岸。


    “你在那邊等著!等我回來之後,再給你梨花蜜吃喔!”


    也不知道那頭驢子是否聽懂了徐珍的話,它用鼻子發出嘶嘶的鼻息後,便離開岩棚,選一處較柔軟的草地上窩了下來。


    2


    夜空中明月高掛。由於離滿月還有一段時間,所以還是半圓的狀形。李績等人借著月光偷偷翻越絞纈城的城牆。那是一道約一丈高、缺乏裝飾性、不過卻十分結實牢固的石牆。李績第一個進去,他警式地巡視了四周,等確認無人之後,李延樞、宗綠雲、徐珍再陸續進去,辛讜墊後。


    突然、一陣驚叫聲劃破寂靜的夜空。那是一種幾乎震破耳膜,仿佛連心髒都要迸裂般的咆哮,令人聯想到狼嗥。李績機警地伸手握住背後的劍,辛讜則架起他的樟棍,宗綠雲也拿起弓擺出警戒的姿勢。月夜下,六匹狼像黑色閃光般來回跳躍,把李績他們逼到死角。狼群們目光凶狠地注視著他們,將包圍網逐漸縮小,咆哮聲變成了低吼,鋒利的前爪陷進地麵的土裏。


    “這些畜生可能嚐過人肉的味道。”


    因為看到狼群們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凶光,辛讜不由得這麽低聲說。那六匹狼貪婪地盯著他們,嘴角的唾液不斷滴落地麵,似乎隨時準備撲向獵物。當人和狼處於極度緊張的瞬間,突然有人開口說話。是李延樞。


    “這幾隻畜生交給我來處理吧。”


    李延樞說著,把手伸進懷裏掏出一隻小袋,朝正要撲過來的狼群灑了過去,而且不偏不移地灑在它們的鼻子上。李延樞使用的是一種由麝香做成的藥粉。


    狼群們像挨了重擊似的,用前肢壓住痛苦不堪的鼻子,嘴裏不斷發出淒厲的慘叫。


    李績等人趕緊趁機從狼群身邊逃走。因為,守衛聽到狼群的嚎叫一定會立刻趕來,因此不能繼續留在原地。


    問題是,他們也不清楚城內的地形,隻能朝他們認為可能的中心方向跑去。


    他們在途中逮住一名士兵,逼問他供出城內的配置。由於圓仁留下的資料中並沒有詳細描述絞纈城的地形,所以他們也隻好出此下策。不過當大夥人來到一處石階前,前方突然出現一個拿著火把的人影,並且高聲地呐喊:


    “有賊……”


    李績很快地跳起,同時抽出背上的劍朝那個人的脖子一揮而下,士兵隨即應聲倒地。


    “說我們是賊?你們才是賊吧。”


    李績不屑地這麽說,一麵把劍收進刀鞘裏。他搜索賊兵的身體,從他身上搜出一把短刀。李績用刀鋒抵住那名已經恢複意識、正準備大聲叫的士兵的咽喉。


    “說,你們的城主在哪裏?快帶路!”


    士兵兩眼冒著凶狠的視線,讓李績聯想到剛才那些狼而不由得背脊發涼。


    “這個人……也是吃人魔嗎?”


    士兵垂著頭,嘴裏不知道在念什麽。為了聽清楚,李績把耳朵湊了過去。突然,那名士兵張開大口,銳利的僚牙朝李績的脖子咬了下去,差點咬斷李績的血管。辛讜見狀,趕緊一棒打向士兵。受到重擊的士兵整個人向後抽搐,嘴裏噴出大量的鮮血。此時,不知道從哪裏發出銳利的咆哮,隨即冒出陣陣令人作嘔、像是腐臭雞蛋的腥臭味。


    李績按耐不住內心的怒火,舉起短刀朝帶頭的士兵刺去。另外兩名士兵,其中之一被辛讜的樟棍打傷,另一個則是被綠雲的彈弓擊中了左眼。


    掉到地麵的火把滾到了李績他們的腳邊,還不斷地冒出惡臭。徐珍打算伸手去撿,不過因為太過惡心而作罷。而就在同時,又有火光和腳步聲朝他們的方向快速接近。


    李績他們趕緊朝另外一個方向逃跑。李績帶頭,然後是綠雲、李延樞和徐珍,辛讜墊後。在黯淡的月光下,李績他們避開了月光,朝建築的陰影跑去。城裏四處都是火光、腳步聲和謾罵的咆哮。李延樞感覺得出來,這些聲音正朝他們的方向集中過來。


    “光線這麽暗,我們根本分不清楚是敵是友啊!”


    “這有什麽難的,除了我們之外,都是敵人!”


    徐珍說的沒錯,不過並不能給予李延樞絲毫的鼓舞。


    “看樣子,大概有好幾百人,甚至幾千人呢!”


    “別擔心,他們不會同時殺過來的。”


    辛讜沉著地說。以目前的情況,他們隻能避開大路,盡可能抄小徑,讓敵人無法在同一時間發動攻勢。一路上,從後麵趕來的追兵已經有十幾個人被辛讜的樟棍打倒在地,鮮血四外飛濺。最後他們逃到一處三麵都是牆的死巷。正當大夥兒陷入進退維穀的窘境時,徐珍突然叫道:


    “牆在動!”


    其餘四個人的視線頓時集中在同一處。原本應該是黑漆漆的地麵,突然出現了一道澄黃色細細的亮光。隨著光線漸漸擴大,裏麵突然跳出五名手拿大刀的黑影朝他們撲了過來。在一陣刀光劍影後,其中四人倒在血泊中,另外一個肩膀也受了重傷,不過他還企圖用口笛通知同伴。李績見狀,順手將短刀射出去,精準地插入那名士兵的頸產,士兵當場斃命。


    李延樞探頭看了一下剛才的房間,確定沒有埋伏之後,便去通知其他夥伴。當他們一進房間,裏麵的景象讓他們幾乎看傻了眼。那是一個類似存放貨物的倉庫,裏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貨,一直堆進天花板那麽高,李績咋舌地說:


    “戴隆說的果然沒錯。”


    戴隆曾經告訴過他們,絞纈城用來榨血的活人大部分都是綁架來的,或是花錢買來的。由於必須籌措豢養囚犯的食物,於是他們開始做起絞纈巾的買賣。之後又恐嚇那些購買絞纈巾的人,要脅他們定期提供經濟支援。另外,這批惡魔還襲擊商旅,掠奪他們的財物。有些人當場被殺死,有些則被帶回城裏榨血。至於這些外地人所攜帶的物品,就交由家戴隆這樣的商人轉賣出來。不過由於貨物堆積的速度太快,因為需要用倉庫來收納。李績他們所看到的,應該就是存放這些贓物的倉庫。


    “我看應該不止這些,一定還有其他的倉庫。”


    辛讜走進去,看了滿屋子的貨物。綾羅綢緞、棉布、珍珠、藥品、陶瓷器、竹製品、皮製品、毛皮、玻璃製品、書籍、還有女性用的化妝品、梳妝用具等等,除了吃的之外幾乎一應俱全。從貨品的數量看來,受害的人數應該多得驚人。


    3


    再鋒利的武器,也不可能毫無限製地連續殺人,李績那把名為“斷影”的劍當然也不倒外。李績打算用它來結束絞纈城城主的性命,所以並沒有拿它來對付城裏的衛兵,而是使用從衛兵身上搜出的短刀。現在,倉庫的角落又堆放了好幾把的名劍和大刀,雖然不知道這些武器是從


    商人或是軍隊那裏掠奪來的,但至少,他可以不用再擔心武器不敷使用的問題了。李績走過去拿起其中一把劍,發現腳邊有個玻璃做的花瓶,於是順手拿起來看。


    “啊、這是……”


    說到一半,李績腦海裏浮現出他在長安認識的那名少女的臉龐。那是一位因為父親失蹤,隻得寄養在親戚家裏的可憐孤女。那隻瓶子的底部刻著的正是她父親的名字。不用說,他的遭遇已經很明顯了。


    “這裏有道門。”


    宗綠雲用手指著說,辛讜走過去正要推開門時,突然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厲氣”,這位史書上記載著“膽識過人”的壯漢一時之間也愣住了。猶豫了半晌後,他還是推開門。倉庫這邊的光線一直到房間裏麵,在角落的陰暗處好像堆著什麽東西,看起來像是白色,硬質的圓形物體,但是又不是石頭,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好幾百顆人的頭顱所堆成的塚。


    一陣恐懼的氣氛在李延樞的體內迅速蔓延開來。仿佛慘遭殺害的無名枯骨正從四麵八方靠近過來,要將他帶往陰曹地府。李延樞雙手緊握,嘴裏不斷念著佛經。


    “徐珍還小,我不想讓他看到這些。”


    李績和辛讜的看法一致,想要阻止徐珍進入這個恐怖的房間,不過徐珍早已看到裏麵可怕的光景了。他走到堆滿幼兒頭骨的地方,看著那堆枯骨,久久不能言語。過了半晌,才幽幽地說:


    “好可憐喔,這麽小就被殺了,真是可憐。”


    徐珍拭去眼淚,兩手合十,以無聲的哀掉表達那內心的感傷。徐珍雖然年紀小,卻對那些還來不及長大就殞命的生命感到惋惜。李績他們沒有阻止,隻是靜表地看著他的背影。


    辛讜把手搭在徐珍肩膀上,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李績、綠雲卻警覺地發現門外傳來的吵雜聲。十幾名身穿暗紅色衣服的壯漢衝了進來,然後又以口笛召來更多的同伴。


    綠雲拿起弓,擊落帶頭的那名士兵手上的刀。接著李績跳了過去,隨手拿起兩把劍,雙手齊揮。斬傷了左右來襲的敵人。不過當他要刺向第三個人時,短刀被彈了開來,傳出清脆的響聲後斷成了兩截。李績拿著剩下的半截刺了過去,對方發出一聲慘叫,臉上頓時濺滿鮮血。


    在廝殺的過程中,刀光閃閃鮮血四濺,哀嚎聲不絕於耳。掛在牆上的火炬掉落在地後,又被陸續跑過的人群踩熄。混亂中,李績趁隙逃離那間倉庫,綠雲也緊隨在後。不過這時候他們卻發現和辛讜、李延樞、徐珍他們三個人失散了。


    李績和綠雲兩人在曲折的通道裏疾奔,現在的他們已經顧不得空氣中飄散著的那股燃燒人脂的腥臭。李績使勁地揮舞著從倉庫裏找來的刀,劈向前方不斷湧現的敵兵。在血腥的殺戮中,李績用大刀砍擊敵人的脖子和身體,癱瘓對方的戰鬥力。綠雲也不停地發射彈弓,而且發發命中。在解決大約十個人後,裝彈丸的袋子已經空了。前麵拿著大刀的壯漢逮住機會縱身一跳,猛然朝她劈了過來。


    瞬間,綠雲整個人淩空跳起,用弓弦緊纏住巨漢的脖子。其實剛才彈丸用盡時,綠雲便已經將弓弦鬆開。她利用跳過巨漢頭頂的瞬間,以快如閃電的速度將弓弦套住巨漢的脖子,著地後再用力拉扯。咽喉遭到緊絞的巨漢痛苦地掙紮,喉嚨發出苦悶的聲音,龐大的身軀不穩地搖晃,手上的大刀也掉落在地。巨漢兩眼充血,模樣極為猙狩可怕。他怕出手企圖抓住綠雲,但是綠雲已經先一步朝他的側腹用力踢去。巨漢完全失去平衡,被勒緊的咽喉軟骨發出怪聲之後,整個便笨重地倒臥在地上。


    “宗姑娘、做得好!”


    在同一個時間內,已經擊倒三個敵人的李績不禁讚歎地說。之後,兩個人繼續在走廊快速前進,瞬前兩人突然一個踩空,掉進底下一個約四丈寬的大洞。


    他們確定並不是掉進水井,因為下麵沒有水。李績站了起來,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濕地上。感覺像是沼澤。但是四周的空氣散發蒼濃重的瘴氣,一種無法形容的惡臭。


    漸漸地,當他們的眼睛習慣黑暗之後才發現,四麵的牆壁濕濡不堪,地上盡是像泥巴、或是軟膠所做成的黏稠物體……那是幾十具腐壞的人類屍體。看到那麽多死屍,綠雲突然感到一陣強烈作嘔,趕緊捂住嘴。


    飛箭和短刀不斷從洞口落下,李績憤怒地左右揮舞手上的刀,將它們一一彈開,他要綠雲盡量躲在弓箭射不到的角落。


    “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綠雲沒有回答。但是她還是捂著嘴,在充滿瘴氣的黑暗之中看著李績。


    “自從你父親死去之後,我就一直對你感到有所虧欠,我一定會彌補你的。”


    “我可沒有指望你救我。”


    綠雲開口說,語氣一如往常地冷淡。李績無心計較,隻是專注地對付如大雨般落下的刀箭。在洞口上方的敵人也不斷鼓噪、謾罵和咆哮。其中還有人向下探出身體,試圖朝綠雲發射飛刀。李績機警地撿起腳邊的中一把短刀,在對方出手之前先朝他的胸膛射去。士兵還來不及發出慘叫便從洞口跌了下來,身體撞擊到地麵,發出頓重濕濡的聲音。上麵的人感到一陣愕然,起了更大的騷動。


    “我虧欠你太多了。”


    李績從士兵的胸膛拔出短刀。


    “二十郎大人……”


    綠雲開口說,語氣明顯比上次和緩了許多。


    “嗯?”


    “我聽王大人說,你是憲宗皇帝的第二十個兒子,也是穆宗皇帝以及現今聖上(宣宗)的弟弟,是嗎?”


    瞬間,李績突然一陣詫異。半晌,他咋了咋舌說:


    “那個人還真是會嚼舌根……”


    “王大人他還說……”


    綠雲的聲音似乎平靜了不少。


    “你之所以繼續使用二十郎這個名字,就表示他並未完全否定自己的身世。總有一天,你心中的結一定會打開的。”


    李績原本想反駁,但是上頭那邊又開始大聲咆哮。有人拿來三支炬,火光將下麵的李績和綠雲照得一清二楚。李績看到有幾個人影往洞內深出身子,但由於火光刺眼,影子也搖晃得無法分辯對方的身份。但是當他聽到聲音之後,心中便有答案。那種陰冷得叫人汗毛直豎的低沉嗓音,不是別人,正是城主。


    “原想放火燒死你們,但是這麽做太糟蹋了。這一男一女的體內可是流著年輕而火熱的鮮血呢……”


    李績聽到一種類似輕輕拍打濕布的聲音。當他恍悟那是城主舌頭所發出的聲音時,恐怖的寒意順著背脊竄了上來。他不敢想像,眼前的吃人魔王會用何等殘酷的手段折磨他和綠雲。


    “把他們倆個帶來見我。要活的。”


    城主這麽下令,嘴角露出一抹陰險的微笑。


    “絕對不能殺了他們。我要活活地榨幹他們的血,要是他們兩個死了,就拿你們的命來抵!”


    “是,小的遵命。”


    士兵們順從地應聲。其實,有那麽一瞬間,士兵的心裏是想反抗的。他們知道,以李績和綠雲的身手,想要活捉他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士兵們僅止於在心裏抗議,並沒有表現出來。在士兵的目送下,絞纈城城主又轉身返回自己的房間。


    4


    士兵們一麵不懷好意地盯著李績和綠雲,一麵像是在討論什麽。不一會兒,聲音停了下來,兩名士兵匆匆跑開,由另外的人代替他們的位置。其中一人發出像禽獸般的笑聲,對李績他們說:


    “你們等著吧,待會兒就讓你們好好睡個覺吧。”


    李績很快就猜出對方的好計。敵人可能計劃朝洞口噴灑安眠藥或是麻醉藥,借以癱瘓他們倆從的抵抗力。李績在束手無策之下,隻能朝洞口大聲怒斥:


    “我們隻有兩個人,而且其中之一是女人!你們真有膽識的話,就下來跟我公平地比劍吧!懦夫!”


    他的怒吼隻換來士兵們諷刺的嘲笑。可是下一瞬間,嘲笑頓時變成淒絕的慘叫。接著是一聲鈍重的聲響,其中一名士兵頭部朝下跌落地麵。然後,洞口又傳來熟悉的聲音:


    “二十郎,你還好嗎?!”


    “沒有,謝謝你,辛兄!”


    “抓住!”


    一條粗皮繩從他們頭上垂下來,李績催促綠雲先爬上去。李績和綠雲都是習武之人,這點小事自然難不倒他們。


    “哇,臭死啦!”


    徐珍毫不掩飾地捂住鼻子。李延樞從倒臥在一旁的士兵身上搜出一大串鑰匙,高興地大叫,但是隨即又被另一波咆哮的聲音掩蓋。有四名士兵從石階上跑過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辛讜的樟棍呼嘯一聲,朝那幾個人掃去。


    四名士兵閃避不及,一齊滾下石階。大夥兒沒理會他們幾個,匆匆地離開原地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就是那裏!我看到很多人被關在裏麵!”


    徐珍一麵說一麵跑在前麵帶路。因為不熟悉地形,有幾次差點弄錯方向,法這還是很快地找到徐珍所說的地方。那是一個非常大的矩形房間、裏麵隻有一扇一窗子,窗口流滾出微薄的光線。李延樞打算用剛才從士兵身上搜來的鑰匙打開房門,不過被辛讜阻止。


    “如果圓仁大師說的沒錯的話,牢房裏應該沒有上鎖。先打開看看吧。”


    李延樞和徐珍小心翼翼地推開牢房的門,果然如圓仁所說,門並沒有上鎖。


    他們原以為隻要打開門,那些遭囚禁的男女就會興奮地往外湧出,沒想到事實卻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那些被囚禁的男女蜷縮在房間的一角,從數量看來,大約有五十人左右。他們並沒有移動身體,隻是斷斷續續地發出毫無生氣的呻吟。徐珍心急地大喊:


    “這樣怎麽樣!快逃啊!徐們快逃啊!用自己的力量逃出這裏的啊!”


    “沒有用的。”


    辛讜說。根據圓仁大師留下來的文件,那些個囚禁的人都被下了兩種毒藥。為的是讓他們無法開口說話和癱瘓他們的四肢。為了可以擁有源源不絕的鮮血染布,絞纈城的惡魔開始豢養這些人,所以這群被囚禁的男女臉色倒還算紅潤。但是因為被下了藥,所以每個人看起來都是眼神渙散,隻能癱在角落無法動彈。因此就算是逃生的機會,他們還是無法離開惡魔的巢窟。這也是為什麽牢房的門不需要上鎖的原因。


    “尋隱們該怎麽辦呢?難道要這樣放著他們不管?!”


    “先找找看,有沒有車子之類的載具吧。”


    綠雲這麽提議。雖然她的衣服沾滿汙穢,但是眼神卻閃耀生輝,看起來比平常更為美麗。李延樞認為這個意見不錯,正打算動身去找時,卻發現夜空中閃過無數赤色和黃色的火光。數十道火矢從外麵射了過來,空氣中飄散著濃重的燃料味。


    不一會兒,李績他們所在的地方竄起了火苗,焰火很快地化成千萬道火蛇向四麵八方擴散。洞著地板、繞著柱子,爬上牆壁隻達天井。


    “他們打算燒了自己的城嗎?”


    李延樞大喊,不過辛讜搖頭。


    “不、他們隻打算燒了這個牢房!瞧、他們已經準備了水!他們打算用這招把我們逼出去!”


    繼續留在原地隻會被燒死,可是莽撞地跑出去又可能被火矢射中。大夥兒焦急地看著彼此。


    “難道沒有別條路可以離開這裏嗎?”


    李績心急地問,其實他並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這時李延樞突然跳起,雙手和力拍擊。他想起了圓仁手記工員的內容。


    “牆壁上應該有小洞,就算沒有,也軟得可以挖個洞來。”


    聽他這麽一說,李績和辛讜趕緊跑到牆邊巡視一番。經過仔細搜尋,還是毫無所獄。這時候,有一名被囚禁的人虛弱地移動了下身子,在他的背後果然發現一個可以讓小童子通過的洞。原來是囚人故意把它隱藏起來。


    “謝謝你,我們一定會救你們出去的!”


    辛讜向那個人點頭致謝之後,便將徐珍往洞裏推。


    不一會兒,站在牢房外的三名衛兵,冷不防地被從角落飛出的石頭擊中要害而不支倒地。李績和辛讜從濃煙之中逃出後,拿著手上的武器,像割草般把蜂擁而來的士兵一個個撂倒。


    “大人,山裏發現火光啦!”


    王式一麵聽取報告,一麵看著黑暗中搖晃的紅色火焰。雖然他們和火場之間隔著一座山穀,但應該不到五裏的距離。


    “好,我們就朝著火光的方向全速前進,要盡量爭取時間!二十郎他們可能快撐不下去了!”


    “既然要在夜間趕路,是否要拿著火炬呢?大人?”


    “當然,而且要越多越好!”


    在漆黑在夜晚拿著火炬,勢必會引起絞纈城的注意,不過這正是王式所要的。他希望借由這種方式分散敵人的注意力,以便減輕李績他們所麵臨的危險。


    回紇兵很快地點燃上百支的火炬,在月光之下排成一道光亮的隊伍。王式在二十名騎兵的護衛下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其餘的人也緊隨在後,繼續在崎嶇的山路上前進。


    王式答應過回紇兵,要委托他們重要的任務。並且給予豐厚的酬勞。對於這群流落異鄉,過著貧窮生活的回紇人來說:這樣的承諾無疑是對他們存在的一種肯定,也能讓他們重拾遊牧民族的驕傲和自信。


    “我們願意追隨王大人出生入死。”


    他們激動地流著眼淚說,在“通鑒記事本末”中記載,這些回紇兵在圍捕戴隆的時候,把戴隆散落的金銀珠寶全部交給王式,沒有侵占一分一毫。王式當然也對他們完全地信任。王式和回紇人之間所建立的這種信賴關係,一直到死都不曾改變。


    “我會好好犒賞你們的,大家要小心!”


    當翻譯官將王式的話傳達給回紇人時,他們都興奮地舉起手上的搶和劍,高聲歡呼。


    火炬的亮光和回紇兵的呼聲,在寂靜的夜裏倒到絞纈城的望樓。穿著暗紅色衣服的哨兵見情況有異,趕緊敲響望樓上的銅鑼。刺耳的銅鑼聲立即傳遍城內每個角落,讓早已一片混亂的情勢更加惡化。亂陣中,辛讜利落地舞弄樟棍,將擋在前方的敵人一一掃平。經過一陣廝殺後,一行人總算來到城堡的大門。辛讜回頭看後麵的夥伴說:


    “好,把門打開!”


    其實在他下達指示之前,李延樞和徐珍早已先一步打開門扉。大門發出傾軋的聲音後敞開,就在大門前麵早就有手持火炬的隊伍在等待。


    “啊,是王大人耶!”


    徐珍興奮地跑出去,揮舞著雙手大叫,他的聲音引起了馬兒的驚嚇。王式舉起單手,向後麵的回紇部隊做出前進的指示。


    “王大人,要熄掉火炬嗎?”


    “不需要。”


    王式嚴肅而明快地回答。


    “我們必須盡早把這個地方夷為平地,以免百年之後,又有妖孽以這裏為根據地再度危害世人,所以我們絕不能有宋襄之仁。”


    回紇人氣勢如虹地高呼回應,然後兵分多路朝城內各地飛奔而去。一見到守著暗紅色衣服的士兵,便毫不留情地將他們全部砍殺,遊牧民族的剽悍本性仿佛又蘇醒了。


    5


    李績和綠雲兩人來到城內的大殿。大殿位於地下室,偌大的空間裏麵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法這倒是有好幾百支的火炬。由於火炬是以人脂作為燃料,所以室內彌漫著濃重的腥臭味。李績和綠雲的腳邊倒臥著五、六名士兵,絞纈城城主就坐在他們正前方一張用人骨拚湊而成的


    玉座上。他身上沒有穿戴任何的鎧甲,隻是披著用絞纈巾織成的龍袍,細瘦見骨的手掌搭在扶手的頭蓋骨上,旁邊還放著一支白色的長槍。


    “你們以為,你們之所以能到這裏,是憑你們自己的實力嗎?”


    城主蠕動著嘴說。


    “是寡人故意這麽安排的。日子實在是太枯燥啦,所以每隔幾十年來一場戰鬥,何嚐不是一種樂趣呢。你們完全操控在寡人的股掌之中,至於你們的下場,當然就是變成城堡裏的裝飾。”


    “隨你怎麽說吧。”


    李績冷冷地說。


    “不管你再怎麽狡辯,試圖把自己的罪行正當化,都動搖不了我們!你們殺死無辜的百姓,取他們的鮮血染布,甚至連嬰兒都不放過,這種罪行簡直是天理難容。滾回地獄去吧!那裏才是你們這些人魔應該去的地方!”


    站在李績身邊的綠雲憤怒地說。城主斜了斜嘴角,然後從玉座上站起來,拿起一旁的白色長槍。那支槍當然也是用人骨做成的。


    “怎麽,你們難道不想要活捉我嗎?”


    “不、我們要把你碎屍萬段!不過在此之前,必須把你的罪行公諸於世,讓你接受世道的製裁!總之你是難逃一死的命運,在此之前,就再讓你多苟活幾天吧!”


    李績舉起右手握住背後的“斷影”。


    “寡人說過,世俗的律法是製裁不了我的。”


    “事到如今,你說什麽都沒有用的!”


    李績一躍而起,試圖打掉城主手上的那支白色長槍。絞纈城城主舉起長槍,熟練地做了個回轉,槍身正好和李績的“斷影”咬在一起。瞬間,空氣中爆發出清脆的異聲,“斷影”應聲斷成了兩截,斷裂的上半截還飛了出去。


    李績雖然抵住這一波強勁的衝擊,但是整個人還是失去平衡跌到地麵。在明顯敵優我劣的情勢壓迫下,他隻能無奈地看著發光的劍身。


    “乳臭未幹的小子!”


    城主笑聲中呼出的氣息,引起燭光的晃動。


    “就憑你那身三流的功夫和那把破銅爛鐵,也想殺死寡人?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傻到這種地步!你們未免也太自視甚高了。怎麽?還是跪下來向寡人求饒,求我讓你們死得痛快,如何?”


    恐怖和挫折敗感就像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地刺穿李績的胸膛,盡管在此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所要麵對的不是普通人,但是他卻沒料到自己苦練多年的功夫,竟是如此不堪一擊。這樣的結果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在剛進城時,李績曾對城裏單薄的防衛措施感到不可思議。現在,他終於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因為絞纈城城主根本不需要倚靠這些人為的視關來保護自己。


    “寡人已經厭煩了繼續隱居在深山之中了。”


    城主發出一種聽起來像是妖怪般的聲音。


    “等寡人解決你們這幾個不自量力的家夥之後,就要去長安城了。到時候,不管男女老幼或是貧富貴賤,都將成為寡人的盤中飧啦,哈哈哈……”


    城主每進一步,李績就往後退一步。一旁的綠雲見情勢不對,抽出腰際的短刀朝城主的要害射去,雖然刀速淩厲,但是城主輕輕一揮手上的長槍,便輕易地將刀子彈開。接著,那支長槍突然像水裏蛇一般,以蜿蜒的路徑朝綠雲的臉部攻擊而去。綠雲整個人反射性地往後仰,做了一個後空翻,驚險地躲過了攻擊。


    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辛讜!他大聲地告知李績他們,王式已經帶著回紇兵前來支援的消息。他使勁地揮舞著手上的樟棍,忽然叱喝一聲,棍子朝城主突擊而去,以力道和速度來說,辛讜的這一根絕對可以擊中對方。城主沒有閃避,反而丟開自己的武器,用雙手鉗住辛讜的棍子。


    接下來發生的光景,連一旁的李績和綠雲都幾乎不敢置信。擁有搏牛之力的大力士辛讜,竟然在城主的強大壓力下節節後退。一步、二步、數步……不斷地被逼退,辛讜使盡渾身的力氣隻住對方的攻勢,連腳底和地麵的魔擦聲都可以聽得見。過了半晌,城主突然鬆開右手,隻用左手抓住那支棍子。隻是即使是這樣,辛讜還是向乎招架不住。臉上滴下鬥大的汗珠。他將全身的力氣集中在兩手腕。好不容易才勉強維護住僵持的局麵。


    “寡人根本不需要侍衛,因為天底下沒有比寡人更強的人。”


    城主狂妄地笑了起來。同時用另一隻手扯下絞纈巾。大概是撕裂的聲音刺激了原本呆立在一旁的李績,他握著手上斷成半截的刀子,趁城主和辛讜陷入角力的空隙,毫無預警地朝城主猛然衝了過去。城主的眼角朝他一瞥,握住棍子的那隻手用力一推,辛讜被震退了足足約二丈的距離。然後整個人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城主轉了個身,李績趁隙滑到他腳下,撿起那支白色長槍,對準城主的胸膛狠狠地刺了下去。正打算彎腰撿起長槍的城主。就這麽硬生生地被自己的武器貫穿了像骷髏般下癟的胸膛。


    人骨做的槍深深地插進絞纈城城主的左胸,並從背後突出有一尺的長度。城主張開血口,露出像利刃般的獠牙。從那黑色的咽喉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飛濺出來,原來是狠毒的詛咒和鮮血。血紅的汁液滴落在地麵上,發出黏稠的聲音,很快地便聚集成一灘暗紅色的血池。


    “你竟然傷了寡人不可侵犯的聖體!”


    他嘴吐著鮮血,身上裹著暗紅色的袍子,模樣看起來非常猙獰恐怖。他的咽喉發出低吼,兩眼冒出像是足以融化金屬的怒火。城主使勁地轉動身體,李績連人帶槍一起被震飛。


    盡管心髒遭到貫穿,但是城主並沒有立即倒下。他跟隨地轉過身去,整個人扶在濺滿跡的牆壁上。突然,那麵牆發出傾軋的聲響,整麵牆就這麽轉了過去,城主的影子也隨之消失無蹤。辛讜和李績調整好紊亂的呼吸後站了起來,當綠雲正要走向他們的時候,地麵突然開始劇烈搖晃,同時傳出詭異的聲響。


    李績楞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比大刀、毒箭、猛虎、甚至比吃人魔更令人恐怖的景象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前方的一道牆突然崩塌,大量的水從坍塌處傾匯而出。瞬間,他們還以為那是個大瀑布。水花濺起的飛沫向針一樣打在李績他們的臉上。李績沒有尖叫,因為他已經嚇得無法出聲。他也沒有逃,因為腳也動不了。


    頓時,他變得像個無助的小孩,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綠雲發現情況不對,趕緊跳了過去,想要將他拉開。但是凶猛的水勢卻將他們倆個人卷起,連辛讜也無法幸免。水勢像大洪水般從他們的頭上直灌而下。


    6


    原本正要往地下室前進的回紇兵,才來到階梯的一半,突然發出驚叫,所有的人趕緊轉身往上跑。因為大水已經從地下室開始往地麵上升,跑在最前麵帶路的李延樞幾乎被水淹到了腰部。徐珍更是岌岌可危。


    “情況真糟,上麵是火,下麵是水!”


    李延樞憤憤地咒罵道,不過徐珍倒是沒那麽激動。


    “要是上麵是水,下麵是火就好了。因為這樣就可以滅火啦,不是嗎?真希望這時候能下場雨把火給滅了。”


    “你還有心情說風涼話呀!還不快逃!”


    “逃到哪?”


    “那還用說!當然是安全的地方啦!”


    問題是,哪裏才是安全的地方呀!徐珍一麵這麽想,一麵跟著李延樞逃繼續往上跑。


    李績、綠雲和辛讜他們所在的位置,其實離徐珍他們隻有三丈不到地距離。但是因為隔著厚厚的石牆,所以無從知道彼此的位置。水流卷起了漩渦,人骨拚成的擺飾在水流裏漂浮回轉。此外,上麵還不斷掉落正在燃燒的零星火苗。李績和綠雲好不容易在大水中攀到一根巨大的浮木


    ,兩個人使勁地劃水,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抵達尚未被水淹沒的樓梯。


    “……我母親患了心病,因為她一直被幽禁在後宮,無法到外麵的世界尋找自己的人生。大概是受不了這樣的日子,她決定殺了自己的小孩,自己再自殺。”


    李績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著,仿佛這麽做可以讓他暫時忘記洪水的恐怖似的。


    “她把我放進一個儲水用的大水缸裏,當時我還隻是個四歲的小孩。”


    在一旁專心聆聽的綠雲,聽到這裏不禁感到一陣驚訝。


    “幸好,我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外公及時趕來,趕緊把我從水缸中救了出來。”


    李績說話的當時,一根還在燃燒的巨大橫木嘩啦一聲掉進水裏,濺起極大的水花,朝李績頭上宣泄而下。李績發出像是自暴自棄的笑聲。


    “從那時候起,我就變得非常怕水。我總覺得,好偈隻要一靠近水邊,母親的手就會從水裏伸出來把我拖下水去,把我帶到陰曹地府。我活到這麽大,從沒出過這麽大的醜態……”


    說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不知道你有這麽一段過去。過去對你有不禮貌的地方,但還請你多包涵。”


    綠雲帶著滿腔的同情這麽說,對於綠雲態度的轉變,李績一時也感到困惑。正當他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說下去時,綠雲的背後再次濺起大片水花,一個像是人的物體從水中站了起來,左胸膛還插著一支白色的長槍。那個濕淋淋的人影發出邪惡的笑聲。


    絞纈城城主還活著!


    他像是在誇耀擁有不死的肉體似的抓住那支槍,眼睛眨也不眨地從胸膛用力抽出。城主發出狂笑,拿起剛抽出來的槍朝綠雲丟了過去。綠去在原地仿佛整個被凍住了一般動也不動。李績伸手去拿背後的劍,可是卻撲了個空。因為他的劍早在之前的戰鬥中就折損了。大概是被剛才的大水嚇過了頭,李績像是突然開了竅似的,抽出劍鞘朝空中擲了出去,精準地擊中人魔的那支槍。長槍應聲斷成兩截,其中的一截像是活的生物一般纏住劍鞘。在空中旋轉幾圈後噗呼一聲掉入水裏。此時的李績已經手無寸鐵。


    “二十郎,這個拿去!”


    在聲音傳出的同時,頭上麵好像有什麽東西掉下來。李績反射性地用手去接,手掌因為受到太大的衝擊力而發麻。那是辛讜心愛的樟棍,李績抬頭看去,認出了站在台階上的辛讜。


    看著城主一步步地逼近,李績的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拿著辛讜的棍子抵住浮在水麵上那根還在燃燒的浮木。而在同一時間,城主還是不斷地逼近,他在水深及腰的水裏攤開雙手,眼神帶著嘲笑的意味。


    當確認棍子的前端著火之後,李績再次把棍子抽回。此時,棍子前麵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經燃著熊熊的烈火,這是因為樟木是一種質地堅硬,而且容易燃燒的材質。李績決定利用這個武器和城主展開最後的對決。


    城主已經接近到肉搏戰的距離。他張開雙臂,張牙舞抓地作勢要撕裂李績。


    李績手上拿著前端還在燃燒的棍子,一把刺向城主在胸原來的那個空洞。空氣中頓時響起夾雜著痛苦和憤怒的嚎叫。隻見城主全身被火舌所包圍,雙手狂亂地在空中揮舞,身體痛苦地往後扭曲。李績不顧燙人的熱度,將棒子抽了回來。但是前端著火的部分還插在城主的體內,所以他抽回來的棍子隻剩下二尺長。


    被烈焰吞噬的城主,勉強直立起痛苦扭曲的身體,那對充滿怨恨的眼神凶狠地瞪著李績。李績趁勢擲出手上剩下的半截棍子。劃過空氣後,棍子準確地插入城主的右眼。燒焦的前端直搗眼睛深處,一直到大腦。


    城主再次發出慘絕人寰的哀嚎,尖叫聲夾雜著極度的苦悶和絕望。接著,空氣中發出一聲印重的聲響,城主的尖叫隨即中斷。然後消失。原來一根燒斷的巨大橫梁,正好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頭部。


    李績和綠雲的頭上也有零星的火苗灑下,李績這時候開口說。


    “宗姑娘……不、綠雲,我有話跟你說。”


    “天就要亮了。”


    一名叫石宗本的人這麽對王式說。石宗本雖然是翻譯的身份,但是他除了精通回紇語之外,也是個有膽識的好漢,因此非常受到王式的器重。王式心想,隻要讓他學習兵法的話,來日定能成為有為的武將。


    他遙視東方的天際。原本黑漆漆的暗夜,隨著天色的泛白,已經可以隱約看到山脈的棱線。


    王式不發一語地移動視線。


    絞纈城地上的建築,幾乎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地下室的部分則還泡在水裏。這次的任務不但要對付絞纈城的惡魔,還得和水、火做生死的搏鬥。


    “遭囚禁的男女救出來了嗎?”


    “我們盡全力搶救。不過隻救出三十個人,大約隻有一半的人數。其餘的人因為火勢過大,加上他們實在過於虛弱……”


    “我知道了,對於戰死的六名回紇兵要給予厚葬……啊!”


    王式突然發出驚呼。有三個身高不同的人影在回紇兵的帶領下來到王式的麵前,他們分別是徐珍、李延樞和辛讜。盡管臉上沾滿汙泥和油漬,全身也完全濕透,但是他們看起來還是很有精神。


    “二十郎和宗姑娘呢?”


    辛讜這麽問。當王式搖頭的同時,又有幾名回紇人飛馬回報。他們說在河穀的下遊發現了李績和宗綠雲和蹤跡。據說,是那頭驢子到河邊喝水的時候,偶然發現他們的。這兩個人大概是隨著地下室的排水路線被衝到外麵來的吧。


    驢子一副“老是給我惹麻煩”的表情,銜起了李績的衣襟,使勁地將他拖到岸邊。綠雲則是靠自己的力氣爬上岸。她大大地喘了口氣,便跑去幫驢子拉起李績。李績吐了幾口水之後便恢複了意識。他向綠雲道過謝,雙手按住驢背,努力地想把自己撐起來,不過大概是體力耗盡,結果又倒在地上。


    兩個人久久都沒有開口交談。過了半晌,李績終於又開口說:


    “綠雲,你記得我說過,有話要跟你說嗎?”


    “嗯,什麽事呢?”


    綠雲順從地問道。


    “之前我告訴你,我之所以那麽害怕水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事實上……”


    李績一副做錯事的表情,心虛地把臉別開。


    “那……那是我瞎扯的。”


    “……瞎扯!”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怕水。我在想,大概是那個原因吧……但事實上,我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我並不是故意要騙你,我隻是不甘心被你嘲笑,所以才會臨時編了那個故事,真的很抱歉……”


    下一個瞬間,李績的左臉頰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的人因此倒在濕潤的草地上。仰躺著的李績看到了初冬暗郎的夜空,也看到了右手輕輕甩動,臉上卻帶著笑容的綠雲。


    “好吧,這次本姑娘就原諒你啦。”


    驢子無趣地打嗬欠,仿佛是在說“真是無聊透了”。


    當天晚上,在長安城外約三十裏外的客棧裏有一場宴會。宴會的目的是為了慶祝勝利,也是為了替朋友送行。辛讜、李延樞,還有徐珍三人已經決定不再回長安城,而要直接出發回揚州。


    “長安是個讓人迷戀的城市,要是再回去那裏,恐怕就不想離開了。所以,我們還是在這裏分手吧。”


    辛讜這麽說。其寮,他隻是不希望又被官府或朝廷傳喚。李績和王式能體諒他的立場,因此也沒有予以慰留。


    而徐珍,雖然長安是他生長的故鄉。但是另一方麵,想要探索外麵的世界的好奇心掩蓋了他對長安的依戀,所以才毅然決定跟著辛讜去揚州。


    大家心裏都明白,今日分別後,大家將


    分隔長安和揚州兩地,這一輩子恐怕沒有機會再見麵了。李績依依不舍地提出這樣的建議。


    “每年我都會派人送梨花蜜去給徐珍和那頭驢子,你們就收下吧,別客氣。”


    “是真的嗎,李績大哥,你可不能忘記喔!每年都要送唷!”


    大概是擔心李績忘記,徐珍又補了幾句:


    “要是你忘記了,我倒還好,不過這頭驢子可是會去找你算賬呢。”


    “我不會忘記的,你要好好照顧這頭驢子喔。”


    “我知道,不過這頭驢子心裏一定在想,被照顧的是你吧。”


    “說得也是。”


    李績笑著說,然後舉起酒杯敬辛讜。“辛兄,保重。”、“二十郎你也是。”兩人沒多說什麽,隻是用酒來表達自己的心意。此時無聲勝有聲,說太多也是多餘的。至於李延樞,他雖然對李績的真正身份感到好奇,不過他還是按耐住性子沒有發問,隻是黃湯一杯接著一杯地往嘴裏送。


    天亮之後,辛讜、李延樞和徐珍帶著那頭驢子一起往東邊出發,王式給他們二百兩銀子當作旅費,他們也大大方方地接受。李績、王式和綠雲目送他們三個啟程,直到他們的影子漸漸和旭日融為一片為止。


    “辛兄少了那根樟棍,似乎連走路都有點別扭呢。”


    李績喃喃地說。王式突然話鋒一轉:


    “二十郎,你真的不想去見見你的兄長嗎?”


    “我已經在夾城見過他了。未來十年內,大概不會再見麵了。”


    王式無奈地搖搖頭。他轉過身,對石宗本做了個出發的指示。石宗本用回紇語下達命令之後,約二百名的回紇兵陸續跨上馬背,準備啟程。


    李績和綠雲一起走去原先拴馬的地方,不過才走沒幾步就停了下來。兩個人的臉上一陣困惑,因為那裏隻剩下一匹馬。


    “喂,王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因為隻剩下一匹馬。”


    “可是我們有兩個人,隻有一匹馬叫我們怎麽辦?”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們兩位隻好共乘一匹馬了。那麽,我們先告辭了。”


    王式佯裝若無其事地做了個禮,回紇士兵忍不住發出愉快的笑聲。在石宗本用回紇語下令出發後,二百多名的回紇兵便朝長安的方向展開旅程。走在隊伍最前麵的王式一路往前進,沒有再回頭。


    李績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過一會兒,他才恍悟原來這是王式的刻意安排。他尷尬地回頭看著綠雲,綠雲也帶著靦腆的笑容望著他。


    ……這是發生在大唐宣宗皇帝大中元年(西元八四七年)十月的事。從這個時候起,絞纈城在中國的曆史上從來沒有再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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