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離了襄陽,自是轉回赤霞山莊。


    洪淩波倒是先回,見得李莫愁一臉風塵,身著尋常女子裝扮,自是滿心疑惑。又見她神情寥落,眉目間隱隱不暢,便又怯怯問道:“師父,這些日子不見,你可好?”


    李莫愁卻是不答,反而問道:“你自己的事情,可是辦好了?”洪淩波回道:“算是妥了,人也來了。我將他安置在別院,隻待讓他見過師父,若是師父也覺得好……”李莫愁漠然道:“你都已經認定了他,將人帶了來,我點不點頭,又有什麽意義?”稍頓,又道:“你覺得好,便是好了。”


    原來洪淩波先前離去,隻因有了意中人,便是那日武關鎮上替她打抱不平的書生。當日留下書信,盡是告之,李莫愁那些日子心情極好,自然衷心祝願。隻是如今連番遭遇後,雖不反對,卻也懶得再管,當下便是淡淡一說,倒讓洪淩波心生怯意。


    兩人師徒多年,早些年更是相依為命,感情深厚。洪淩波一幹大小事宜均不保密,隻將李莫愁當做再生父母一般。如今聽到李莫愁如此清淡口氣,卻以為她心中反對,便是怯怯又問:“師父,您不喜歡嗎?若是您不喜歡書生,那我立馬和他斷了來往便是。”


    李莫愁聽出她話中之意,又想到自己遭遇,自是心有憐惜,心想她若是嫁到尋常人家,不再飄零江湖,也未嚐不是好事。當即轉了口氣,溫柔道:“為師沒說不喜歡。你自認能尋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良配,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隻願你沒有看走眼便好。”稍頓,又道:“淩波,你日後想做什麽,便自管去做吧,無須想著師父的意思。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若是喜歡這裏,那我便把山莊都留給你。”


    洪淩波適才還在心怯,此時卻是心驚,直問:“師父,你說什麽!”李莫愁微微一笑道:“沒什麽,我是說將赤霞山莊送給你,當做是你的嫁妝。”


    洪淩波又喜又驚,卻更是擔憂,心中隻道李莫愁此時回來,如何會是這般心態。待要啟口再問,卻聽李莫愁又是淡然說道:“沒別的事情的話,就去陪著你那位情郎吧。為師很累,想要好好歇一會。”


    洪淩波聞言更驚,片刻間滿心擔憂。兩人多年相處,彼此性子皆是摸得清楚。李莫愁平素強硬,鮮有這般萎頓之態,更是鮮少說累。但凡如此,便一定是心中有什麽不好說的大事。此時她暫拋私事,卻將整顆心落到了李莫愁身上。隻是李莫愁不再說話,她便也不敢再煩。當下略一沉思,便是暗揣心事而去。


    待到人去,李莫愁便輕喃道:“淩波,但願你尋得有情郎,莫如師父這般,落了個笑話。”話落,卻又傷神落寞起來,回想彼時離開赤霞莊,不過區區二三個月時日,期間竟是生出許多事情,當即又是長籲短歎,隻笑世事無常。而後便在自嘲暗諷中,漸漸和衣睡去,整腦都是斬不斷的恩怨,理不清的糾纏。


    她隻道自己似而清醒,似而迷糊,有時見得身邊楊過同在,滿心歡喜,輕喃說愛,有時卻又見呂驍身死,楊過棄她,便又心身如入冰窖,痛心疾呼。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隻覺得額頭上似有一陣清涼,身邊隱隱有人走動,不覺緩緩睜開眼來。


    “師父,你醒了。”洪淩波臉上甚是憂色,說話時略漸轉安,問道:“師父,你怎會和衣睡熟,好似受了風寒。”


    李莫愁聞之一驚,卻見自己已經睡好在榻上,身上蓋了薄被,額頭敷了涼巾。待要翻身坐起,突感心悸不已,竟是手足發軟。


    當下心中也不糊塗,隻道呂驍事發前,自己已在城頭立了一宿,而後又是一連串變故,更是一路奔波急轉回山莊。此間全仗一股心氣硬撐,如今稍一安逸,便是著了風寒。


    李莫愁見得洪淩波臉色甚憂,卻是問道:“你那位情郎呢?”洪淩波一羞,回道:“我說師父心情不好,教他先回去了。”李莫愁道:“你不隨他去?”洪淩波道:“師父生病了,我自然要留下來照顧你。”


    李莫愁心頭一暖,微笑道:“淩波,我沒事的。”洪淩波抿了抿嘴,卻說:“你都睡了整整一天了,怎麽沒事?”頓了頓,又問:“師父,你睡著的時候,一直喊著幾個人的名字,其中多半是楊過。那次尋到他之後,是不是又生出什麽事來?”


    李莫愁聞她所問,隱隱猜到自己昏睡中或是說了什麽,嘴上卻道:“也沒什麽事情,隻是遇到一些仇家,動了幾次手而已。”見得洪淩波似有不信,又笑道:“怎麽,你還信不過為師?”


    洪淩波沉默一會,便道:“師父,我去替你準備熱水香花,你好好洗一洗,去去一身的寒氣吧。”李莫愁“嗯”了一聲,卻也不多說。


    又過一會,洪淩波便來喚她。李莫愁徑自下榻,卻不要人扶,一把推開洪淩波,自說道:“區區風寒,還奈何不了我。待我在熱水中將寒氣逼出,身子便全好啦。你這般護著我,是看不起我麽!”


    洪淩波一時不敢出聲,隻覺得李莫愁性子變得有些無常,卻也不敢多問多說。當下任由她要強,卻也處處緊跟,陪在身邊。


    香花浮水,暖熱繞體,李莫愁自在水桶中運轉周天。一番驅寒之後,頭腦自不再昏沉,隻是甚有疲態,手足無力。又見洪淩波護持一邊,臉上滿滿擔憂之色,心中頓時起了一絲柔軟。想到適才冷臉對她,心中自然歉意陡升,當即好聲說道:“淩波,剛才為師是不是凶到你了?”


    洪淩波急道:“沒有沒有,師父就算凶我,那也是我做錯了什麽。”李莫愁婉轉道:“傻孩子。這麽些年,我也隻在你麵前,會如此這般任性撒氣了吧。”而後沉吟歎道:“為師有時候脾氣躁,你可別放在心上。為師現在隻剩下你了。”最後一句說得甚是輕微,卻還是沒有逃過洪淩波的耳朵。


    洪淩波心中一驚,卻未多問。平素她雖是大咧咧不夠精明,但是心思倒也細致。李莫愁一語說完,便是閉起了眼睛。洪淩波全收眼底,心中自是酸楚,暗想:“師父夢中一直喊著楊過的名字,莫不是楊過出了什麽意外?”隻是口中卻不敢問,隻說道:“師父,我自然在你身邊。若是你不願意我出嫁,那我……”


    “休要胡說!”李莫愁輕聲喝斷,又轉了溫和語氣道:“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你若真是尋到了有情郎,我自是滿心歡喜。”頓了一會,又道:“淩波,待過得幾日,師父便要去辦一些事情,這赤霞山莊,我是真的留給你了。”


    洪淩波聽她語氣頹然,急問:“師父,你又說這些話,到底什麽啦?”李莫愁苦笑道:“尋一些冤家去,明明白白了卻一些恩怨。”洪淩波道:“我隨你一起去,替你殺光他們。”李莫愁笑道:“有些事情,靠打打殺殺是解決不了的。”見得洪淩波愕然,便又長籲一口氣,轉了話題,輕柔道:“淩波,再幫為師擦擦背吧。”


    洪淩波回神,心中七上八下,卻再不敢多問。隻是拿來浴巾,來替李莫愁擦身子。李莫愁闔眼坐在水桶中,臉上無甚表情。鮮有安逸,卻也讓她舒坦受用。


    忽然,肩頭力道停頓,洪淩波似是觸及炭火一般,將手縮了回去。李莫愁立感異常,自然睜眼抬頭望她。


    隻見洪淩波一臉驚色,怔怔看著李莫愁肩膊處,瞠目結舌。李莫愁順她目光道:“看什麽,我肩上有東西麽?”


    隨即伸手摸去,卻摸到一個牙印,自是當日楊過發狂咬她留下。當即心頭一酸,眼神一黯,卻又冷笑道:“不小心被野獸咬了一口,沒事的。”


    這一句說得自己酸楚不已,堪堪便要落下淚來。洪淩波此時也回神,見李莫愁神色哀然,心中卻有千萬個念頭。她既不是傻子,自然認得這是人齒所咬,隻是心中有事,卻是不敢問一句話。


    李莫愁見她不動,心知她定然亂猜,便又道:“我自己來吧,你替我準備一身幹淨的道袍。”


    說完自是抬手來拿洪淩波手上浴巾,不料伸手出來,卻被洪淩波一把捏住,便如逮到了什麽,緊緊不放。


    李莫愁心頭一怔,急急想要縮回手臂,卻不料洪淩波已經哭喊出來,隻道:“師父,師父!”


    洪淩波資質雖是普通,但為人卻是懂事。古墓派女子的手臂上,那殷紅一點之事,她還是懂的。此番見李莫愁回來,總覺得行為異常。如今看到她手臂雪白無暇,自是猜到了七八分。哭了一陣,便又狠狠道:“是誰!我去殺了他!”


    李莫愁任她在一邊哭泣,待到她說要殺人,便是輕笑了一聲,卻道:“殺人做什麽?先不說你能不能殺得了人,即便殺的了,那又如何?”此時神色黯然,續道:“師父的清白,終究是沒有了。”


    洪淩波聽到李莫愁竟說得毫不避諱,心中更是大驚。又見得李莫愁一臉黯然,便是暗想:“師父武功那麽高,誰能對她用強?她江湖老道,誰又能騙她上當?她性烈如火,必定不會饒人。為何眼下,卻是這般消極?”


    忽又心思跳脫,想到李莫愁先前夢中亂語,竟多有喊出“過兒,不可”這般話語。當時不曾多想,如今前後一合,卻是脫口而出,直驚道:“是楊過!是不是?師父,是不是楊過對你……”


    “你住口!”李莫愁忽然厲聲喝斷,雙眼如炬,怒道:“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再敢胡言亂語,信不信我殺了你!”


    洪淩波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地上,顫抖不已,連聲道:“師父,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亂說了,您別生氣。”她這些年從來不曾見過李莫愁這般發火,此時真正是膽戰心驚。又想到師父失了清白,自己還直問不諱,當真是大笨蛋一個,此時又是懊悔,又是痛心,隻是哭喊:“師父,師父。”


    李莫愁見她摸樣,忽覺自己甚是過分,暗罵:“我怎得如此易怒,當真是此事毀了我心智不成?”頓了許久,才悠悠啟口,黯然道:“淩波,是為師自己不小心,讓人得了便宜。這事,你以後不許再提,也不許胡亂猜測。”


    洪淩波含淚不語,隻是點頭,卻仍跪在地上。這邊李莫愁自行出浴,換好衣衫,再來扶她,這才起身。待到起身,便又一頭栽進李莫愁懷裏,抱著她哇哇大哭起來。


    李莫愁聽她哭聲甚是悲切,倒是反過來安慰她,隻輕拍她的背,輕輕說道:“別哭了,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又道:“日後你行走江湖,可要多留個心眼,小心吃了虧。”又道:“為師明後天便要走,我們有緣再會吧。”


    洪淩波霎時回神,急道:“師父要去哪裏,我也一起去。”李莫愁卻搖頭道:“我的事,終究要我自己去解決。你留下來,安心辦自己的事情吧。”說完便是回房。


    待到次日,李莫愁果真鄭重交代一番,言明即日便走。洪淩波雖知李莫愁遭遇,卻終是明白勸不住她,也就任由她自去,隻又不舍相擁,再哭一場。


    李莫愁也有不舍,然心中卻終是要尋楊過和小龍女說個清楚,便也是鐵了心,之後便是重做道姑打扮,一路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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