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落地現身,卻是神情落寞。


    郭靖驚呼:“過兒?”一時回轉神思,甚是激動,“過兒,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郭伯伯,郭伯母,是我。”楊過口中答道,目中卻無太多光彩。


    郭靖一擁而上,將楊過緊緊抱住,竟也是虎目含淚,“過兒,你身上的毒都解了嗎?你的傷都好了嗎?你……你怎麽來襄陽了,你……”他忽的抓到楊過右臂空袖,頓時神情黯淡,歉道:“對不起,過兒,是我們郭家對不起你。”


    “都過去了。”楊過十足清冷,卻又莫名道:“郭伯伯,謝謝你記著她。”


    郭靖一愣,黃蓉已然道:“過兒,快快進屋,有什麽話,我們坐下來慢慢說。”她自是知道內中緣由,趕緊將人引向屋內,口中刻意提點道:“過兒,你姨娘雖然不在了,但是你郭伯伯和我,都會待你好的。你既然來了襄陽,就不要再走了。”她刻意在楊過麵前重啟“姨娘”這個稱呼,自是想要告訴楊過,郭靖對某些事情,全然無知。


    楊過一怔,不及開口,郭靖已道:“過兒,你郭伯母說得不錯。雖然你姨娘不在了,但是還有我們。那日你郭伯母回來,隻說你傷心悲絕,不肯同來,我還一直擔心。無奈襄陽危難,走不脫身,實在有愧。現在好了,你自己來了,今後……”


    楊過知他真心,卻也因舊事重提,心中痛苦,終於忍不住阻斷道:“郭伯伯,小侄才來襄陽,今日有些累了。”


    郭靖一怔,以為他尚有斷臂之恨,也是黯然道:“是了,經曆了這麽多,大家都累了。”轉而放開楊過,好聲道:“過兒,你先去吧。待芙兒大婚之後,我們再好好說。”


    三人各有心思,氣氛略顯尷尬。


    楊過既見郭靖,心中去了一事,便也辭行。他猶是翻牆而走,不妨身形才起,郭靖又喊了句“過兒,芙兒大婚之日,我希望你能來。”


    楊過身在屋頂,卻也駐足,沉思片刻,好好回他,“郭伯伯,你放心,芙妹大喜那天,我一定到。”言落,自去。


    郭靖望著楊過遠去,聽他適才話中口氣、稱呼,終是露了笑容,低低喃道:“莫愁,你放心吧,過兒長大了。”黃蓉跟進,撫了他手掌,溫柔道:“是啊,過兒長大了。李姐姐地下有知,應也是安心了。”


    此間揭過,忽忽又是兩日。


    這一日,正是郭芙和耶律齊,武敦儒和耶律燕,武修文和完顏萍三對新人大喜之日。


    當日天青氣爽,甚是和暖。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早早準備,隻為前去賀喜。楊過道:“兩位妹妹,我們此次來得巧,卻也頗為倉促,趁著大禮未始,我們去城內走一遭,也好為郭師妹和武家兄弟備份賀禮。”


    程英點頭稱好,陸無雙卻道:“人家砍了你手臂,你還送禮?大哥,你不恨她?”楊過笑道:“恨又能如何?我這手臂還能回來不成。”瞧一眼兩人,又忽沉吟道:“很多事情,過去了便過去了,即便你不願意,也都是無能為力的。正如我這條右臂,沒了便是沒了……也正如她,不在了便是不在了……”


    二女自然知道所指,盡皆不語。少頃,程英道:“大哥,李姑姑還在的。”楊過微笑道:“嗯,她還在的。”說著左手摸了摸心口,“在這裏,一輩子都在這裏。”陸無雙打岔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趕緊去置辦賀禮吧。”


    三人心意相連,自是不再提及傷感話題。一路采辦談笑,倒也漸有生氣。


    一番忙碌,終將禮品備齊。程英道:“大哥,以後你會留在郭大俠府上嗎?”陸無雙搶道:“大哥,我可不想見那個仗勢欺人的大小姐。”楊過笑道:“我們不缺金銀,何必客居他人簷下。我們兄妹三人,自然是自尋清淨之地。襄陽無戰事,我們便自得其樂,若有了戰事,我們再出力便是。”


    二女聞之皆喜。陸無雙道:“對了,我昨日尋到師姐了,她也沒有客居郭府。大哥,到時候我們叫上她,一起結伴,好不好?”


    楊過念及當日情誼,又想著洪淩波那日一頓打罵,倒也明白她的苦心。當下自是點頭,隻說:“她若不氣我是個孬種,肯與我們同住,那自然是最好。”陸無雙道:“師姐不會真的氣你,她不過是想罵醒……”忽的頓住不語,楊過接道:“洪師姐一片苦心,我焉能不知。等會喜宴上若能遇見,我自然先向她問好。”


    二女見楊過言談頗為輕鬆,皆是寬心。


    三人打道回府,略趕時間。楊過熟悉襄陽,便引二女挑走近巷小道。三人穿梭曲折,頗顯歡愉。


    猛然,前路上有個人影一晃,便自拐角隱了去。程陸二女正說郭家喜事,不覺楊過竟又是大大喊了聲,“莫愁!”二女嚇了一跳,回神之際,楊過早早疾步追去,隱沒前巷小道。


    “大哥!”二女齊齊驚呼,當即跟去。


    隻聞楊過腳步急促,頗有幾分淩亂,口中胡亂喊著“莫愁”兩字。二女遠遠隻見楊過衣角,卻始終不視前景,不免心中又驚又怕。待的腳步停歇,追上楊過,楊過已然佇立死巷盡頭,癡癡念著,“莫愁,是你嗎?是你想見我,對嗎?”


    二女隻見空巷死寂,哪裏還有他人,不覺都是嚇出一身冷汗。


    程英收斂心神,溫柔道:“大哥,你沒事吧?”陸無雙關切道:“傻……大哥,你別嚇我們。”她情急之下,原先稱呼竟差點脫口而出。


    楊過瞧了一眼兩人,努力搖了搖頭,終於笑笑,溫和道:“沒事,我沒事。”頓了片刻,又嘲諷道:“許是我眼花了,總是以為看見她了。”


    如此一番心悸,原先賀喜心情倒是壞了大半。待的三人到時,正巧大禮將始。


    楊過心中總想著那抹身影。似乎從許久前,便一直隱隱晃在眼前。他有時覺得是虛幻,但有時又覺得很真切。隻是每每到最後,總是一場虛無。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楊過隻覺有人拉扯他衣袖,耳邊有個聲音溫柔道:“大哥,郭大俠在叫你呢。”


    楊過猛醒,才知自己又神遊了許久。他朝郭靖黃蓉言賀,心中卻總是尋思:“難不成我假裝灑脫,實則真情思念,生出了臆想之症?”隻是此番心意,他卻不好對第二人說。他忽的明白李莫愁當時做法,又在心中苦道:“不教他人為你擔心,便也是你的任性罷。”


    此時婚禮喜慶熱鬧,眾人紛紛向郭靖黃蓉、三對新人賀喜。又有不少熟人見到楊過,多來詢問安好。朱子柳、武三通、魯有腳等人皆是熱心,教他不得不強壓心思,熱情應對。


    此後又見到洪淩波,也說起當日事,自是一笑泯之。宴席之中,郭靖提出要留楊過在府,楊過自是早有說辭,隻道:“郭伯伯,小侄生性不羈,隨性慣了,留在府上卻是不自由了。”郭靖微微一笑,隻拍拍他肩膀,卻不說話。


    待得喜宴落下,楊過等人便辭別郭靖,自去另處落腳。


    此間不表,忽忽又是三日。


    這一日,楊過等四人已是尋到住處,安頓落腳。楊過道:“洪師姐,兩位妹妹,今日天好,不妨上街走走。”


    三人見他神情平和,又見天氣甚好,便是同行。殊不知楊過心中所念,卻是當日和李莫愁一並在襄陽城□□遊之景。隻不過此番心思,卻不曾影響四人遊走心情。


    此時襄陽城大勝剛過,蒙古兵新退,軍民多半士氣高昂。一些軍士帶傷,相扶相將在街上慢走調養,一些軍士忙碌不停,猶在搬運糧草兵械,也有一些武林人士,在酒館裏對飲暢言。


    四人一路走來,頗有感慨。洪淩波數月前便到襄陽,經曆此間大戰,不少軍士自然認得。也有一些人認得楊過,亦是紛紛行禮。四人亦是回禮,心中皆不免自豪。走了一陣,四人便尋了茶樓坐落,暫作歇腳。


    四人坐落不久,便聞一角所在,正有幾個武林人士,身邊圍聚數名軍士,把酒言歡,不亦樂乎。茶樓人聲喧雜,眾人言歡自說,本和旁人無關,隻是楊過等人隱隱聽到一些之後,便又心潮起伏。


    但聽一名軍士低語道:“快看快看,那位穿紅衣服的姑娘,可是洪女俠?聽說她是李仙子的得意弟子。”


    另一名軍士接道:“不錯不錯,確實是她。也隻有李仙子那般人物,才能教出這般高徒。”


    又一名軍士問道:“哎,你們說的李仙子,到底是誰。我來了襄陽幾個月,隻聽人說起,卻從來沒見過,莫不成真是天女神仙?”


    忽的,一名武林豪傑插話道:“李仙子自然是人,但也是大家心中的天女。想那半年前,韃子大軍也有過一次強攻,比之前日那次,絲毫不差。那時候啊,李仙子和郭大俠兩人,為了救助百姓進城避難,在城下獨鬥千軍萬馬,那可是曠世絕倫……”


    楊過聽聞舊事,依稀想起那日戰事,不免又是傷情。三女見他神色不好,便多安慰,勸他早早離去。楊過強斂心神,卻是罷罷手,隻說:“聽他人讚許,我替她高興。”三女見他神色漸安,便也不再勸。


    這邊茶水點心上來,四人隨意吃過一些。那頭人群簇擁,卻是越說越起勁。


    先前那武林豪傑道:“你們可不知道,郭大俠雖然義薄雲天,萬人敬仰,但是私下,我們這些武林人士,卻更喜歡和李仙子交好。”


    一名聽客脫口問道:“這是為什麽?”立馬有人接道:“你傻麽,都說了是仙子了,那自然是人人看著動心。”


    那豪傑道:“那可不全是。李仙子確實美貌,比之郭夫人不差分毫。但是我們喜歡和她交好,更是因為她豪氣不輸男兒,戰場上殺敵幹淨利落。說句不文雅的話,我們跟著她上陣殺敵,那是一個過癮啊,殺人從來沒有那麽痛快過!哈哈哈,真是想起來就讓人心癢癢。”


    眾人一陣歡呼喧鬧,忽又有人問道:“這位英雄,你說得真好。可是為何這半年來,李仙子都不在襄陽?”


    另有軍士接問:“這個我也想問。好像半年前襄陽混戰後,李仙子便不再露麵。就連這次大戰,也隻派了洪女俠過來。我們兄弟私下還說,會不會那次襄陽遇襲,她受了傷,尋無人之處養傷去了?”


    眾人紛紜亂問,各種言論不絕。楊過全然聽聞,心下翻騰,更是眼含熱淚,堪堪就要哭出來。


    正此間,街上一陣人聲,已聽得有人喊:“大家快去領喜錢,郭府在城南棚戶區發喜錢啦。”


    突來好事,聚眾之人自然散去。楊過略顯不滿道:“怎的郭伯伯也學那些士紳,做這些門麵事?”洪淩波道:“這你就錯怪他了。郭大俠嫁女,朝廷官員自然也送了賀禮。他拒之不妥,收之不安,便和大家商討,最後決定全數分發給城南棚戶流民,也好讓那些背井離鄉的百姓能吃上一頓好的。”楊過愧道:“郭伯伯果真俠義,倒是我信口胡說,險些又要錯怪他。”


    程英道:“大哥,既然如此,那我們一同去城南棚戶瞧瞧,說不定能幫上什麽忙。”楊過一想也對,流民多是生活艱難之人,如此大發喜錢,多少會有些混亂。心念及此,便點頭道:“甚好,大家一起去,多少幫些忙。”


    此間活落,便不停留。四人隨了郭府家丁,一眾丐幫弟子,先後到了棚戶區。果不其然,時下雖有丐幫弟子維護,但場麵亦是有些混亂。四人言明來意,當即幫手,楊過隨著丐幫眾弟子維護場子,三女自是做起了發分之事,也算頗有功效。


    忽的,楊過神色一凜,卻是怔怔瞪住了人群遠處一個女子。但見那女子處在人群後方,隻露了頭頸出來,臉上蒙了一襲白紗,一雙美目卻也是盯著楊過這邊。


    “莫愁!”楊過不禁失口叫了一聲。


    這一聲喊得不響,卻似被那女子聽見。當即低了頭,轉了身,離了隊,往街角深巷處隱去。


    楊過急急尋個稍高處望去,卻見那女子背影,甚是娉婷,竟與記憶中李莫愁身姿極為相似。他渾身發顫,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聲音卡在喉嚨裏喊不出來,雙腳更是邁不出半步。直到那女子身影轉進了巷口,才急急追去。


    楊過猛然離場,程英等三女立馬也是察覺。觀他背影甚急,皆是擔心。當下交付手上之事,紛紛跟去。


    楊過拔腿狂追,眼見人影在前,口中更是大喊,“莫愁!莫愁!”


    那女子似不曾聽見,隻顧自走。路上流民甚多,楊過被隔彼街,卻一時難以追上。直至行過幾條街,脫了大隊人群,才堪堪追近。


    楊過見那女子甚是路熟,三拐兩轉,盡在小巷裏穿走。他心中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始終不敢運起輕功追上。但見那女子始終不應呼喚,終於忍不住,一個飛身,落到了那人身後。


    楊過顧不得多想,左臂伸去,自是搭上了那人肩膀,口中喚道:“莫愁,是你嗎?”


    那女子身形一顫,似受了驚嚇,卻不曾轉身,也不曾開口。


    兩人都如雕塑一般,一齊靜默了片刻。


    此時程英等三女趕到,見楊過竟無端截下一名女子,都是驚訝。陸無雙脫口問道:“大哥,她是什麽人?”她以為楊過拿了城中奸細,故而口氣甚厲。


    隻是那女子猶是不曾轉身,更不曾開口說話。


    陸無雙道:“快轉過來,讓我瞧瞧是不是韃子的奸細。”她也顧不得楊過神色異常,一把將人拽轉身來。那女子似也不料陸無雙如此蠻橫,竟是被拽得踉蹌幾下,急急轉了過來。


    不及眾人細看,陸無雙已經上前伸手,將那女子臉上麵紗一把揭下。


    “啊”的幾聲驚呼,卻是程英、洪淩波和陸無雙齊齊發出。


    楊過一打照麵,頓時心頭一震,情不自禁倒退了幾步。再看程英和洪淩波,皆是一副驚嚇之狀,而陸無雙更是自行跌坐在地,臉色早已發白。


    “你……你是人是鬼?”陸無雙被楊過扶起,顫顫問道,一雙眼睛卻是死死盯著那女子麵容。


    楊過見這女子眉目極美,甚是靈動。隻是眼目之下,一張臉卻是極其恐怖。麵龐上縱橫交錯,如網狀布滿血痕,不似刀割傷口,也不似先天胎記,倒像是毒物侵襲,經脈血管突兀所致。原本美目所配應是桃腮粉唇,但此時眾人眼前,卻如妖魔一般可怖。


    楊過望著眼前人,怔怔說不出話來,滿眼空洞。若先前那眉目,那背影甚是讓人遐思的話,待此時再看,便是再不存半分臆想。因為那女子一張醜臉之下,更是小腹隆起,身懷六甲。


    “她不是莫愁……不是莫愁……”楊過踉蹌倒退,失神落魄,自悲苦喃道:“她死了,她早就死了……”


    洪淩波和陸無雙回神去追楊過,程英卻是不跟。她見那醜婦也是呆愣在原地,似受了很大驚嚇,趕緊近身,將人扶住,溫柔歉道:“對不起,這位嫂子,是我們魯莽,讓您受驚嚇了。”


    那醜婦隻是不語,木然看了程英一會。程英怕她身子受損,又道:“嫂子,我陪你去看看大夫,可千萬不要傷及了孩子。”


    那醜婦掙脫她,隻低沉道:“我不要緊的,你去追你朋友吧。”程英聞聲又是一嚇,那嘶啞蒼老之音,渾不似這般年紀之人所有。心念一轉,當即想到,或是人為毀聲之故。


    程英怯怯退了幾步,終於穩住身形。她定了定心神,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塞到那醜婦手中,即刻返身去追楊過等人。


    待得楊過等人遠去,那醜婦忽的踉蹌倒退,無力靠在牆角,眼中怔怔落下淚來。她口中淒然低語,竟是說道:“過兒,我的這副模樣,便連你們也見得害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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