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心中有氣,知道黃蓉不守信約。她自怨黃蓉先是勸她退隱,又騙小龍女離了楊過,卻不知此中真相驚人,倒是錯怪了別人。


    李莫愁出穀而追,卻不知眾人早早離去,哪裏還有蹤跡。她不知楊過是否和黃蓉等人同行,更不知何處尋人,一急之下,卻也失了冷靜,便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走。


    奔走一夜,心緒方自收斂。才念起自己懷了孩子,不宜過度奔波。又感腹中饑腸轆轆,想來自己確是幾日不曾進食。又觀自己衣衫襤褸,甚是不雅,難免一番苦笑。


    待的凝定心神,尋思:“無論過兒跟著黃蓉去了襄陽,還是另有去處,我都隻往襄陽便可。”她想著即便楊過不在,自己屆時說破黃蓉心計,逼她動用丐幫之力尋人,亦是可行。


    如此心思一定,倒也不再著急。當下順著官道而走,天亮之時便到一處城鎮。


    時下戰亂,城鎮略顯冷清。街道上人影寥寥,各自匆匆。李莫愁數次想尋人問道飯鋪、衣莊所在,卻都無果。隻是驚愕眾人遠遠避她,似躲瘟神一般。


    她一時不解,想著或是自己神形狼狽,讓人生厭,也就不予深思。


    獨行片刻,倒也尋到一處衣莊。李莫愁笑意在臉,清了清嗓子,悠悠道:“掌櫃,可替我尋一身……”她話未及說完,便聽得內中幾個繡女齊齊驚叫,其中一人還指著她,厲聲驚叫道:“鬼啊!”


    這一聲叫得懾人心魂。李莫愁怔怔望著衣莊內眾人逃散,一時愕然。少頃,心念電轉,急急用手在自己臉上摸索,觸及之下,竟發覺昨夜光潔麵龐,卻有微微突兀之感。她一時心驚,顧不得周遭人聲,慌忙搶進內室,尋來銅鏡照映。


    “我……我的臉……我的臉!”李莫愁厲聲驚叫,身形踉蹌,幾欲暈倒。銅鏡中映出人像,竟不是自詡仙姿,而是惡心恐怖,猶如惡鬼一般醜陋。


    正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李莫愁一生驕傲,自詡武功、容貌無不絕塵。更自持內功修為精湛,三十過半猶如雙十好女。即便任性之下,同楊過不忌人倫,也多有仗著自己容貌青春,教人看不出年歲。但此時鏡中自己,卻如惡鬼一般可怖,頓叫她一時腦中空白,天地盡皆無物。


    李莫愁終究也是凡間女子,此時顫顫自語,亦帶幾分哭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她手掌重新慢慢撫住臉龐,細細摩梭之下,哪裏還是光潔如昨。隻感滿臉經脈血管顯兀麵皮之上,縱橫交錯,甚有滯漲痛感。


    她一時駭然,呆呆立在銅鏡前,如靈魂出竅一般,動也不動,到最後竟也怔怔落淚。


    如此呆立良久,終究慢慢靜下心思。


    李莫愁強自鎮定,心中尋思:“難不成是那雪蝠之故?”她隻道靈丹妙藥另有弊端,治愈了傷體,卻毀了自己容貌。


    又立良久,忽的澀澀一笑,似自嘲戲謬道:“罷了,罷了。這定是老天爺謂我殺人太多,懲罰我了。”


    總算她江湖老練,生性任真灑脫。既得其果,一番傷心之後,卻也漸漸釋懷。她似自欺欺人,又似自我告慰,隻反複念道:“此生既不見人,便有謫仙之貌又如何?”當下心緒盡收,神情複斂。


    此時衣莊眾人猶是逃散未歸,李莫愁便徑自取了一身幹淨衣衫換了。又尋來白紗遮麵,以恐稍後嚇到無辜路人。


    至此一路往襄陽而去,原本心中對黃蓉的怨恨漸漸也消了去,隻道一切皆是自己殺孽太盛,此時得報而已。而誓隨楊過之念,也因自己容貌之故,漸漸消退了去,到最後隻留一念,那便是肚中胎兒安康。


    一路風塵,慢走輕行。過得半月餘,終也到了襄陽。


    李莫愁瞧著自己日漸凸起的小腹,聽著自己蒼老嘶啞之音,不免又是一番嘲諷,“老天爺,你毀我容顏,奪我清音,便夠了吧。這孩子無辜,可千萬手下留情。”她心中自有後怕,最怕不過雪蝠救命之後,會遺落什麽異症,讓無辜生命遭了罪。


    襄陽舊地,人情甚熟。李莫愁自是大隱在城,落戶在了城南棚戶。她自詡醜婦落魄,無色無音,又身懷六甲,娉婷不存,雖是孤身一人,倒也沒人叨擾。


    就此安身立命,悉心料理身子,隻盼雪蝠之弊,千萬不要傷了胎兒。每日深居簡出,護脈養經,日子倒也忽忽而去。


    有時悶得慌了,便去城中走走,更有性子起時,亦會任性潛行,深夜摸進郭府。但每每看著郭靖在月下祭她,黯然神傷,反倒自添煩惱。隨著時日流走,肚子越起越高,便也不再做些出格舉動。


    這一日,天青氣爽。城中軍民歡慶,奔走相告。


    李莫愁自然知道那是蒙古大軍新敗,襄陽又渡一難。她心中亦是歡喜,情不自禁往郭靖府邸而走。她總是念著郭靖等人安危,卻於無意中聽到郭家喜訊,自是郭芙等一眾青年人的喜事。她雖不喜郭芙驕橫,卻對耶律齊頗為賞識,更有武家兄弟親近,當下也是默默備了賀禮,尋個機會悄然送至。


    如此之後,便又幾日。李莫愁獨自將養身體,卻也不願走動。


    又一日,正逢靜養,忽聞街上喧鬧,竟是郭家來到城南派發喜錢。街坊鄰人中有熱心婦人,不忘邀她同往。李莫愁實在拗不過鄰居熱心,便也上街看了熱鬧。


    這一看原本隨心,卻還是讓自己生生失了神。


    李莫愁愣愣而望,遠遠人龍彼街,一人青衫獨臂,身負重劍,赫然自是楊過。她原本沉寂的心念霎時泛起波瀾,竟似癡癡看著他,險險便要衝過去相認。


    忽的,但聞一聲“莫愁”。


    李莫愁霎時警醒,急急收斂心神,才發現楊過似發現了她。她轉身疾走,不願相見,卻因身體不便,不宜再展輕功,終被楊過截住。


    相顧無言,回首不識。


    李莫愁望著楊過驚魂失魄,連連退步,不免心中一陣酸楚。隻在耳邊響起昔日楊過曾言,“莫愁,無論你今後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一定認得出你。”


    她愣愣失神,看著楊過離去,也看著洪淩波和陸無雙離去,直到程英喚她,才堪堪回神。


    隻聽程英道:“對不起,這位嫂子,是我們魯莽,讓您受驚嚇了。”


    李莫愁無語,隻在心中酸楚,“英兒,你如此溫柔心細之人,卻也瞧不出我來了麽?”她不免悲傷,卻又不知如何說。


    程英再三關心,卻也不免客套其中。李莫愁終於凝定心神,悠悠說道:“我不要緊的,你去追你朋友吧。”她知曉自己開口,這蒼老嘶啞之音,決計很快就能讓人離去。


    果不其然,程英也追著楊過等人而去。


    待到人去巷空,李莫愁忽的失了心氣,踉蹌退步,跌靠在了牆角。心中也不知是悲苦還是失落,隻喃喃念著:“過兒,我的這副模樣,便連你們也見得害怕麽?”


    她默默流了一些眼淚,又漸漸收斂了心情。想著自己如今容貌嗓音,卻也難以見人,便又慢慢釋懷。反倒輕輕露笑,淡淡自語,“既不相認,或也是最好的重逢。”


    李莫愁既知楊過已到襄陽,身邊又有程英、陸無雙、洪淩波三人相伴照拂,倒也漸漸安下心來。她也慢慢明瞭,自己和楊過這段倫常之愛,總是夾雜了許多關切和厚望,似乎自己總是擺脫不了昔日的長輩之姿。她有時亦會癡癡自嘲,盡笑自己嗬護太多,索求太少。


    歲月匆匆,忽忽又是數月。


    夏末秋初之時,李莫愁順利誕下一子,自取名為楊絕。她懷孕時一心隻護胎兒,不曾多想其它,即便那日於楊過重逢,都不過是死水微瀾。但如今生下孩子,卻又患得患失起來。每每想著:“絕兒若是今後長大了,見我是這般模樣,當是嚇壞了不成?”又想著,“絕兒以後若是問起父親何人,我又當怎麽說?”


    隻是她終歸性子灑脫,將來之事將來再道,便又漸漸不去計較。倒是女子天生愛美,這心思一起,卻是再也耐不住。


    李莫愁開始博覽群書,暗暗發誓,必要找出自己身上異症解法。可惜雪蝠之載本就玄奧,一時無從得知,反倒自己無心插柳,倒讓醫術、毒術更進一層。


    她此生總是受了旁人影響,骨子裏耐不住那份俠義心腸。若不是當初答應黃蓉隱退江湖,便不會如此蟄居。待到新年過後,李莫愁便是起了性子,於棚戶區設了個醫館。她總想著:“我縱然不能再陪郭大哥並肩殺敵,但是設醫行善,救助百姓之事,倒也是順手可做的。”


    如此蟄居,日子倒也頗有滋味。


    李莫愁醫術精湛,為人可親,街坊鄰居無不誇讚。隻是旁人不解,為何這婦人自來此處,便一直白紗遮麵。都說聽其口音應有一些年紀,但觀其幼子和眉目,倒也不過青春少婦。


    也有好事者欲探究竟,亦有一些歹意者想入非非,私語此女必是念著孤兒寡母怕人欺負,便刻意抑嗓蒙麵。李莫愁有時被煩得惱了,卻也隻是笑笑,而後便在那些男人女人麵前摘了自己麵紗,隻說:“醜婦難以見人而已。”


    眾人頓又紛紜,隻說此女往昔應也美貌,或是戰亂之殤,才致今日之變。百姓終多樸實之輩,以此再無有人論及她的音容,隻暗暗憐她敬她。


    時日一久,聲名漸起,便也在襄陽九流之中,為人稱道。受她恩惠者便自誇讚,私下送了個綽號給她,稱她為“醜菩薩”。


    李莫愁聞之,亦隻是淡淡而笑,心中卻又自嘲道:“先前我總是殺人,此番卻讓我救人贖罪來了。”


    她樂在其中,又知曉楊過、郭靖等人安好,便也漸漸遠去了江湖之心。隻一心育兒救人,大隱安逸。


    光陰似水,轉眼又是幾月。


    春臨大地,萬物滋長。


    這一日,正是清明時節。是夜,細雨紛飛,沾衣漸濕。李莫愁抱著嬰兒,挎著藥箱,正好出診而歸。她身有絕世武功,自然不怕夜行,但戰亂歲月,總也處處提防。


    正過一處街角,忽然聽到雜物木箱倒落之聲。她立馬警覺,當即察看,卻有一人伏在地上,周身散落許多破物,口中喃喃,含糊不清。李莫愁略一走近,便聞酒氣刺鼻,頓時秀眉一皺,搖頭一歎,便自遠去。忽的,那醉漢喚出一個名字,卻教她再也邁不動腳。


    但聽那醉漢夢囈般喚著“莫愁”之名,震得李莫愁一時僵立。


    “過兒?是過兒!”李莫愁猛然驚醒,急急俯身將人抓起,月光街燈之下,赫然便是楊過。


    李莫愁肩挎藥箱,一手抱了嬰兒,一手扶了楊過,卻是一番說不出的滋味。她凝定心神,尋思:“過兒怎得醉成這般模樣?英兒和無雙不好好陪著他麽?”她心思轉了幾轉,便也不予多想,隻將人一提,便往住所而回。


    李莫愁將楊過安頓在榻,細細看著他的臉。隻見他劍眉緊皺,麵相頗有些痛苦。她不知楊過因何事醉酒,要弄得如此狼狽,心中不免一陣酸楚。她當即濕了汗巾,好好替楊過擦了臉,又將他濕衣外衫脫去,以防他醉夢受涼。


    此時夜色以深,屋內燭火尚不夠炙亮。李莫愁坐在榻邊,卻也不曾離去。楊過似夢非醒,總是口中喃喃。話語含糊不清,卻總是傷懷之意。


    李莫愁靜靜看著他,臉上不動聲色,好似心中不曾波瀾。待看了許久,見楊過久久不得安寢,便又重重歎了口氣。她緩緩伸出手,往楊過暈睡穴上點去,輕輕念了聲“過兒”。


    驀地,楊過卻似聽到了什麽,迷茫失神中一個驚醒,竟是一把抓住李莫愁手掌,叫道:“莫愁,莫愁!過兒好想你,你不要再離開我。”


    李莫愁驀然一怔,不知楊過何意。卻發覺身形一緊,楊過竟已經起身,單臂將她身子抱住。她驚愕不已,微微用力一掙。楊過卻似感受到逃離之意,更將人摟緊了一層,淒楚求道:“姨娘,你不要走,過兒一定聽你話,你別走了不回來。”


    李莫愁渾身一顫,頓時停了掙脫,卻怔怔似要落淚。楊過一聲喊完,卻又鬆了手,身形又自倒落,隻苦苦喃著。一時念著“莫愁,我好想你”,一時又念著“姨娘,我聽話,你不要走”。


    李莫愁觀他神誌不清,似夢似醉,亦滿心酸楚,默默含淚。待楊過喃得輕了,自己情緒漸斂,才重新在他昏睡穴上點落。楊過呼吸漸穩,言語漸歇,不刻便是沉沉睡去。


    李莫愁緩緩將自己伏倒,趴在楊過胸膛上,終於滑下淚來,隻輕輕念著,“姨娘不走,莫愁也不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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