竜堂餘小跑步穿過初冬的街道,這裏是東京都中野區的北部,距離自家不遠,落葉在北風中飛舞,灰色的天際懸掛著白晝之月,路上行人化為飄搖不定的黑影,餘感覺自己好象走進了超現實主義派的圖畫之中。


    他的左腋下夾著一個頗有重量的紙袋,裏頭是一本書,來到自家門前的玄關,推開厚實的大門,向門內喊了一聲“我回來了”,但響應他的隻是一片沉默。


    “沒人在家嗎?”


    擺在玄關間的老爺爺時鍾的指針由左向右順勢走動著,走進客廳,餘就脫下運動外套並打開煤油燈,廚房的水龍頭一打開便有熱可可流出,所以他直接以杯子接滿然後回到客廳。


    餘坐到地毯上接著打開紙袋,一本重如百科全書而且裝幀精美的書籍出現在眼前,又厚又硬跟木板沒兩樣的封皮上橫標著書名。


    “銀月王”


    書上沒有作者與出版社的名稱,是剛剛才買到的新書,價格多少呢?餘實在想不起來。翻開厚封皮,第一頁就是一張插書──夜空半月映照下的西式街道,背景有個人影飛躍而上,黑色大禮帽、燕尾服以及披肩與手杖,臉上戴著白色麵具,圖上搭配著一排文案:“流星雨之夜降臨、銀月王即將蘇醒”。既然如此,背景就應該畫成流星雨才對呀,餘發揮批判的精神評論道。


    繼續翻開,沒有目次,而是一張空白頁,餘不解地往下翻,同樣是空白頁,一直翻下去,白色的頁麵逐漸轉為淡灰然後是深灰,同時餘的四周也隨之變暗,突然間書不見了,餘也不自覺地站起身來。


    他隔著肩頭轉過頭,並非他自己想往後看,而是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促使他這麽做。


    客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擴大的昏暗空間,裏麵充滿了無數的黑影,近似海潮的喧嘩聲忽遠忽近,餘注意到一件事,昏暗的空間並非無限製擴張,盡頭就在遠處,這裏是劇場的寬敞空間,陰暗的座位上全部客滿,青與紅的光點如星座般排列著,那是觀眾們的眼睛。尖長的耳朵,彎曲的頭角與搖擺的尾巴在黑暗中浮現,可以得知觀眾全是非人的異形者。


    此時嘈囃聲愈來愈大,因為等待許久仍然不見劇幕拉開,群眾逐漸感到不耐煩。餘站了起來,由於腳下的地毯消失了,餘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是舞台之上。


    他確認自己的服裝,舞台上搭建著街頭的布景,熄了燈的櫥窗反射著月光與街燈的光亮,化為一麵偌大的鏡子。一身的黑色燕尾服,而且還搭配著黑色披肩、黑色大禮帽、黑色皮鞋,手上拿著手杖,跟在書本上所見到的銀月王一模一樣。


    “快開幕!快點!快!”


    觀眾席上的喧鬧聲轉為叫囂語言蜂擁而上,倏地餘感覺到除了自己以外,舞台上還站著另一個人,於是他將整個身子轉向左邊。


    對方是個體形高大的彪形大漢,頭部不是人類而是一隻熊,兩條寬吊帶係著條紋褲。


    “住在這座城鎮裏的廢物,全是至高的銀月王大人的家畜。”


    熊男咆哮道,雖然它說著人類的語言,但聲音卻異常混濁,也許是聲帶構造有所不同。餘正想反駁之際,熊男的身子被上下猛力拉扯,最後溶於黑暗之中,此時背後再度出現其它人影,餘一回頭隻見一個身著小禮服的男子。


    這名男子頭部是一隻雄鹿,尖銳的大角長出好幾段分枝,晃動時影子也隨之搖擺,令人毛骨悚然。


    “膽敢忤逆銀月王大人之人,均要接受應得的懲罰,下場會比這鎮裏變成家畜的人們更慘,懂嗎?”


    “我沒有,我根本不知道銀月王是誰?他到底長什麽樣子?”


    餘一反問,鹿男便做出誇張的動作表示指責之意。


    “大膽!竟敢直呼銀月王大人的名諱,等於犯了大不敬之罪!即使是寬大為懷的銀月王大人,也不可能饒恕你,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好吧,那你就把那個叫銀月王的人帶到這裏來吧!”


    頓時觀眾席發出驚叫,語氣充滿了憤怒與畏懼。


    “大不敬!大不敬!大不敬!”


    叫罵聲如同胡亂敲打的鍾聲,聽得餘很想捂住耳朵,但是他轉而環顧情緒高漲到幾近沸騰的觀眾席,並高聲說道:“我才不怕什麽銀月王,他一定是個膽小鬼,不然為什麽不敢現身?!”


    此時灰色壁麵無聲地冒出,那是一道分辨不出是雲還是霧的氣體之牆,沒有風卻卷起漩渦;接著餘的眼前出現一棟房子,他不懂建築樣式,隻知道是一個蓋有尖塔的大型洋房,尖塔上裝有風標,外形是一隻黑色的烏鴉,而烏鴉以挖空的雙眼俯視著餘,並張開肥大的鳥喙。


    “忤逆銀月王大人的小鬼就是你嗎?”


    “吵死了!”


    餘從床上一躍而起,灰色漩渦整個散開,隻見大哥正表情無奈地盯著自己,左右分別是二哥與三哥,合計六隻眼睛凝視著老幺。


    “……咦……原來是夢……?”


    長兄麵露苦笑。


    “真的是很吵,餘,你做了什麽夢?”


    於是餘略帶歉意地簡短敘述自己的夢境,大致說明了九分之後,餘不經意抬頭望向天井,突然間他瞋大雙眼高喊一聲。


    “有人在天窗偷看……!”


    聞言,身穿睡衣的終立即往上一躍直接跳到傾斜的天花板,左手抓著天窗邊框,右手靈巧地扳開兩個小門閂。


    “小心點!”


    聽到長兄的叮嚀,終回了一句:“放一百個心吧!”然後右手推開天窗,以令人不敢置信的輕巧將左手當作支點跳上屋頂。


    “哇,好冷……!”


    屋外的低溫直逼2度上下,終的臉上立即冒出一道白色氣團形成的牆壁。


    冷不防地,終往後翻了一圈越過敞開的天窗,然後雙手抵住屋頂翻過身來站穩腳步,因為剛才一個分不清是刀刃還是鞭子的細長物體,朝著終雙肩所在的位置橫掃過來,如果站著不動,恐怕終的腦袋瓜現在早已身首異處、飛向半空中了。


    還來不及思考對策,敵人又發動第二波攻勢,這次從下方砍過終的雙腳,終屈膝跳起才躲過死神的鎌刀,由於著地點是屋頂的大斜麵,終赤著腳滑了好幾下好不容易抓穩重心。


    接下來他一直提防著敵人的第三波攻擊,對方卻毫無動靜,隻聽見天窗傳來聲響,聽聲音不是開窗而是關窗。


    原來繼三男之後,次男也以優美的動作來到屋頂並隨手將天窗關緊。


    “終,窗戶在打開後要記得隨手關上。你剛才一開窗,屋內都變冷了,因為冷空氣是由上往下降的。”


    次男一樣穿著睡衣,口中教訓著三弟。


    “天一亮就罰你去燒柴,聽到沒?”


    “喂,現在是非常情況,待會再說教行不行?”


    終扯開嗓子大喊,其實他很不願意讓兄長們發現自己正陷入苦戰,但這種情況下想掩飾也來不及了。


    “哦,我比較重視一般情況。”


    此時續以輕蔑的目光瞟向陰暗的屋頂上方。


    “我身為兄長有責任引領胞弟走向正途,不過麵對那種怪物就沒有必要操心對方的下場。”


    “意思是,我可以大幹一場囉?”


    “請便請便,不用客氣,可是如果把屋頂弄壞了,你可要負責修理啊!”


    態度始終保持冷靜的續手上似乎握著某個東西。


    突然間終擺出防禦姿勢,因為剛才攻擊觸手的原主全貌已經完全曝露在屋頂上方。對方的外型看起來好象是一個穿得一身黑的人類,隻不過頭部戴著舞台用的白色麵具,麵具上有一對細眼,兩端高高吊起的u字嘴殷紅得有如人血,從筒型的黑色右袖伸出來的並不是手,而


    是如皮鞭般的黑色多節觸手,在夜空中觸手無聲無息地如波浪起伏著,同時也在等待終露出破綻。


    “這家夥真惡心。”


    就在終喃喃自語之際,觸手突然變換動作,波動一下子停止,接著畫出一個弧形,弧形急遽膨脹,看似繞到了終的後方,冷不防又整個縮了回去。


    接下來的攻勢形同長劍的斬擊,長劍劃破夜氣水平砍過,目標是終的身體。少年的身體當場被斬成兩半,鮮血仿佛朝著夜空的月亮直噴而出。


    然而,這隻是不到一秒鍾的極短時間內所產生的幻象罷了。


    一個尖銳清脆的聲響傳來,刃狀的觸手還未克盡其功就整個彈回,被扯碎的睡衣布料飛散在地,露出了部份光滑的皮膚,在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銀白色的鱗片有如數萬顆寶石釋放光芒。


    終所幸並未受傷,隻是在強烈的一擊之下,憑少年的體型實在很難保持紋風不動,終踉蹌了幾步,差點就要單膝跪在屋頂,觸手的主人可沒有遺漏這個大好良機,雙眼的位置閃爍著駭人的血光,飛舞在半空中的觸手如槍茅般尖長的前端,以遠勝過子彈的速度即將刺穿終的左眼……就在千鈞一發之際。


    翻了個筋鬥倒在屋頂的是觸手的主人,猛烈的撞擊聲搖撼著整棟別墅,仰躺在地的敵人身體左右有兩個物體喀拉作響地滾動著,一個是從敵人臉上鬆脫的白色麵具,還有一個是剛剛給予敵人顏麵飛旋的一擊並將麵具打落的木柴。


    “你欠我一次人情囉,終。”


    擲出木柴解除三弟危機的續宣布道,這時終已經站穩腳步,不僅如此,他還以驚人的衝刺速度接近敵人,揪住在屋頂上不斷舞動的觸手然後用力一扯,正要起身的觸手主人整個往前倒下,不顧一切掙紮著,而左手一直遮著沒有戴麵具的臉,看來是很不願意讓人瞧見自己的真麵具。


    “嘿咻!”


    終吆喝一聲,使出更大的力氣拉扯敵人,觸手的主人在屋頂上跌跌撞撞,想不到事態突然間又急轉直下,比鋼索強韌許多的觸手突然斷了,終抓著觸手,由於用力過猛,整個人向後退了好幾步,險些從屋簷跌落,幸虧續在瞬間及時伸手抓住三弟才避免悲劇發生。趁著這一眨眼的間隙,觸手的主人撈起麵具衝向另一側的屋簷,接著縱身一跳,黑影穿梭在夜色的樹梢之間,很快與黑暗融為一體。


    此時長兄從天窗探頭出來,向兩位弟弟說道:“讓敵人逃走了。”


    “至少逮到這個。”


    終舉起右手,手上握著的是一條直徑一.五公分,長一公尺的黑色多節觸手。


    兄長們從屋頂走下有幺弟等著的閣樓,然後緊閉天窗。始從終的手中接過觸手,就著燈光仔細端詳。


    “就好象蜥蜴自斷尾巴以便逃走,這家夥大概是甲殼質的生物。”


    “所謂的甲殼質就是具有昆蟲外殼的生物吧。”


    “沒錯,例如獨角仙跟蟑螂的表皮就是。”


    甲殼質是氨基酸的一種,屬於含氮的多醣類,可以承受大多的酸性與堿性,不僅是昆蟲,就連甲殼類的外皮也一樣。


    “終,你要不要咬一口看看?”


    “我才不要。”


    “我們家怎麽會養出一個這麽不聽話的小孩子呢?”


    “好了,大家快睡吧。”


    長兄拍了拍手,目前恐怕還隻是處於前哨戰的階段,就算熬上一整晚也理不出頭緒,至少今夜應該不會再來偷襲,如果敵人又出現那就到時再說吧。有鑒於一日之計在於晨,竜堂兄弟二度鑽進被窩裏。


    2


    即使東京就要瓦解、世界就要滅亡、人類就要絕種,但是睡眠與營養絕對必須充分攝取,這是竜堂家一貫的家訓,因為身心若是沒有補給足夠的能源,就無法在緊要時刻應付強敵。


    基於這個理由,兄弟四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在洗過臉刷過牙之後開始準備早點。把麵包拷熱,塗上奶油與木莓果醬,將伯爵茶茶包放進杯裏衝泡再淋上蜂蜜,在鐵盤煎荷包蛋與香腸,將快餐蔬菜湯加溫…這些食材都是昨晚在皇家飯店采買的,雖然美味但價錢實在太貴了。


    “今天就到車站前的超市多買一些物美價廉的菜吧。”


    次男如此提案,難得三男也表示讚同。


    “沒錯沒錯,飯店賣的東西簡直貴得嚇死人,那種不適合我們家經濟能力的地方還是少去為妙!”


    “我也希望有人可以控製一下不適合我們家經濟能力的胃袋。”


    “荷包蛋好了,辣醬在哪裏?”


    年輕的家長問道。有許多人相當拘泥淋在荷包蛋上的醬料,據說英式辣醬派與傳統醬油派還彼此水火不容,而竜堂家則是有所區分,在用飯時沾醬油,而吃麵包與意大利麵時就淋辣醬。家長的一句話讓胞弟們麵麵相覷,接著才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


    “沒有辣醬!”三男道。


    “也沒有醬油!”老幺道。


    “忘記買了!”次男道。


    “唉唉~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就會落到這種下場。”長男道。


    理所當然地,連鹽、胡椒跟蕃茄醬都沒有,因此隻好什麽調味料也沒有就這樣幹吃荷包蛋,就算荷包蛋本身的風味很好,但口感上總覺得有那麽一點不夠。


    “過去,歐洲人曾為了調味料不惜侵略亞洲諸國,我現在可以充分體會他們的心情。”


    始的形容雖然高調,說穿了隻是在暗示對食物的不滿罷了。然而這番話很難引起同情,因為這是他們自作自受的結果。


    四人再度深刻體會到──家有一位能幹的表姊妹,真的是如有一寶。洗完碗盤之後,四人回到客廳。


    “終,昨晚那個怪物的觸手在哪裏?”


    “來囉!”


    終把擱在木柴小山上的觸手拿到桌麵。


    “我還擔心這東西會不會趁我們睡覺時再生然後溜掉,幸好它還不至於有這麽大的本事。”


    “再生應該是需要一些條件的。”


    “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


    “隻能確定那個人認為我們在這裏是一種妨礙,算了,不管對方怎麽想,我們總不能一直窩在家裏不出去吧。”


    於是四人敲定了今日的行程。


    始跟餘、續與終分成兩組各別行動,正午時分在“二輪馬車”會合。“二輪馬車”是位於通往鎮中心與別墅地帶的要道一旁的咖啡館。


    續與終到城鎮的中心地區,始與餘則往別墅地帶的深山,那一帶正是常盤舞台藝術學院的兩名人員失蹤事件發生之處。由東區啟程朝東北方前進,途中隻見濃密的森林裏點綴著古意盎然的高大別墅,兩者仿佛融為一體,一切沉澱於悄無人跡的靜寂之中。陳舊的碎石鋪滿寬近四公尺的路麵,落葉覆蓋其上,始欣賞著眼前美麗的景致,這時小弟扯了扯他的衣袖。


    “就是那棟房子。”


    餘指著一個方向。


    “就是我夢到的房子,是銀月王的家。”


    落葉鬆的樹梢之間透出洋房的屋頂,一個黑烏鴉造型的大風標徐徐轉動。


    門牌上寫著“法眼”,不同於“鈴木”或“田中”,“法眼”並非相當普遍的姓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是國際戲劇節的讚助者法眼隆元的別墅。


    即使位於大型別墅集中地區,這棟房子卻是格外宏偉,始沿著低矮的石牆走以測量到達大門的距離,至少將近二○○公尺。


    冷不防地一陣歇斯底裏的狗吠傳來,一隻黝黑的小獵兔犬從石牆跳出,發出刺耳的金屬叫聲並準備撲向始跟餘,“這隻狗的家教真差。”始無奈地想道,然後將餘拉向自己身後,此時又一道怒斥劈頭落下,繼惡犬之後一名身穿卡其色戰鬥服的男子橫跨石牆而來,


    他不是來遏止粗暴的家犬,反而朝始破口大罵。


    “這裏是大人物的別墅,不要在這邊閑晃,不然我叫警察哦!”


    “我們隻是在散步,這條路並非私有的吧。”


    “還敢頂嘴,我已經記下你們的長相了,下次再讓我碰到,當心你們吃不完兜著走,如果不想上警察局,就不準再靠近這裏一步!”


    身材矮小但體型壯碩的男子態度比惡犬更為囂張,滔滔不絕地說完之後,便吹了一聲口哨叫喚家犬,雙雙跨進石牆之內離去。


    “他們一定做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


    餘斷言著,不像次男或三男,個性向來文靜乖巧的老幺很少開口指責別人,可見他現在相當不愉快,始撫著小弟的頭說道:“沒錯,他們一定是做了會讓人如此認為的事情,原來法眼隆元這個人的心眼還蠻小的。”


    由受雇的人員便可窺見雇主的人格,法眼這名大富豪一開始就不得始的好感,如果說他暗中計劃什麽陰謀,一定是來自相當低俗的動機,若非如此就應該是受了某人的指使吧。


    無論如何這一切似乎有調查的必要,想著想著,始和餘走了五分鍾的路程,來到上坡路段同時拐了一個彎。


    “啊,老爺爺。”


    餘叫出聲,站在眼前是昨天向終和餘說明木造巨蛋一事的土產店老板,他戴著手套持著拐杖,身上是一件厚質夾克,衣領部分附有毛皮,腳下穿著的看似長筒皮鞋,其實稱為長靴來得比較恰當。此時餘立刻鞠躬致意。


    “昨天謝謝您的幫忙,花梨湯真的很好喝。”


    竜堂兄弟的父母早逝,自幼便由祖父撫養長大,因此對於老年人一向敬愛有加。


    “不行,直呼老爺爺太沒禮貌了,要尊稱名字……”


    “啊,沒關係沒關係,到了這把年紀不被人叫老爺爺那才奇怪哩。小弟弟,今天跟大哥出來散步啊?”


    “是的,我們要到深山去。”


    “哦,是嗎?”


    老人頻頻望著始,然後笑道:


    “總之小心為妙,我剛剛才從深山那邊回來,隻看到兩隻猴子,就表示山裏沒有熊的樣子。”


    “謝謝。”


    始跟餘點頭致意之後,老人拄著拐杖步下坡道,始跟餘則往反方向往上走,大約過了一○分鍾左右,始回頭望去,老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轉角的另一頭。


    “餘。”


    “什麽事?始哥哥。”


    “你跟那位老先生談過我們家的事嗎?”


    “沒有哇。”


    “哦……”


    始沉默不語並繼續往前走,表情卻轉為嚴肅。餘不可能也沒有必要說謊,那麽,那個老人為什麽會知道──始是餘的大哥呢?


    始停下腳步,在一旁窺探著長兄神情的餘也緊張起來,這時始察覺到小弟的情緒,眼神與嘴角才緩和下來。


    “餘,我們不去深山了。”


    “有危險嗎?”


    “應該說……”


    始謹慎地用字遣詞。


    “我們好象被某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感覺太差了,我要重新整理一下。”


    假如這是某人設下的陷阱,那麽對方的下一步行動不久便會接踵而至,始很快做下判斷隨即轉身離去,鞋底的落葉發出幹裂的細響。


    3


    “霧立巨蛋”這座卵型建築直徑長一八○公尺、寬一六○公尺,最頂點距離地麵五三公尺,相當於十五層大樓,同時是“全世界最大的木造巨蛋”。屋頂構造采用亞契特拉斯杉木再以鐵弗龍膜加工,內部廣場麵積約一萬三二○○平方公尺,甚至可以舉辦棒球比賽,共有五○八四個觀眾席,耗資八○億日圓,一年維修保養費為二億日圓。


    “哇,這就是大會會場嗎?”


    竜堂家的次男與三男站在外麵仰望巨蛋,雖然想進內部參觀,但是六天後、亦即十一月十五日的國際戲劇節開幕儀式舉行之前一概禁止進入。


    “看來裏頭的舞台相當大。”


    “昨晚餘夢見的舞台就是這個嗎?”


    兩人邊注視著指示牌上所繪製的平麵圖邊對談著,竜堂家的人向來不把老幺的夢當成單純的夢境。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怪異的聲響,震撼著空氣直達耳際。


    “噢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聽到這個笑聲的瞬間,三男立刻縮起身子,一旁精明的兄長並未遺漏這一幕。


    “這個跟核能怪獸沒兩樣的笑聲是打哪來的?”


    “你真的想知道嗎?續哥。”


    “怎麽?還裝出一副故弄玄虛的嘴臉。”


    “我隻是覺得知道太多會招來不幸。”


    “有一個不聽話的弟弟就已經很不幸了。”


    被白了一眼還被念了一頓,終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我已經勸過你了哦,事後不要怨我!”


    續沒有響應,在看到了出現在終身後的物體,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終從二哥的表情已經明白整個狀況,於是戰戰兢兢的轉過頭,雖然他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然而,近距離見到常盤舞台藝術學院的小早川老師特寫,仍免不了嚇得往後跳開。身穿長袖和服的怪女上下長約三公分的睫毛之間的目光,如同燃燒在鍾乳洞深處的鬼火直指竜堂兄弟。


    “怎麽老是碰到你?你在這裏做什麽?”


    “啊,是啊,到處觀摩嘛……”


    “旁邊是你朋友嗎?”


    “我是他哥哥。”


    續簡短答道。


    “哦,真是一位美男子。”


    “謝謝你,不敢當。”


    續不做多餘的謙虛之詞。


    “請問大名?”


    “敝姓竜堂。”


    “我手邊正在編寫一出劇本,你要不要來當男主角?”


    “我拒絕。”


    “噢嗬嗬嗬,你還真是冷漠,當場就拒絕我。不過在聽完我的話之後,你很有可能會改變心意喲,很有可能喲!”


    “不,不可能!”


    小早川老師毫不介意續的否定,舌鋒徑自靈活轉動著。


    “題材是取自日本神話,主角就是日本武尊倭建命(譯注:日本古代傳說中的英雄,為景行天皇的皇子,本名小碓命。),那英勇俊美的倭建命,我本來打算自編自導自演,不過退而求其次,把這個角色讓給你演也行。”


    “沒有這個必要,您盡管自編自導自演,我絕對取代不了你。”


    續的表情與聲音之冷峻足以殺死一頭非洲象,隻不過對於小早川老師而言,就像一陣微風拂過。


    “噢嗬嗬嗬,不必跟我客氣,像你這種美男子來到這個小鎮,準被那個忍佐保子盯上,要是你不想遭受那女人的魔掌,就應該跟我好好相處。”


    續線條姣好的眉毛略微挑動了一下。


    “你跟忍佐保子是什麽關係?”


    “你想知道?”


    “是的。”


    “噢嗬嗬嗬,本來是有條件的,算了,就告訴你吧。我真是個心胸寬大的女子啊,嚕啦啦──”


    “麻煩你快點說!”


    “很簡單,因為那個女人嫉妒我。”


    “她嫉妒你?”


    “沒錯,憑她的美貌與才能都比我差了那麽一點點,如果一開始就望塵莫及的話,她早放棄了;但就是因為隻差這麽一點點,嫉妒的火苗就因此猛烈燃燒起來,這正是人類的心態,人生的真相!”


    “哦──”


    冷哼一聲之後,續的雙眼閃過一道銳光,白皙俊秀的年輕人顯露出惡魔般狡黠的表情,然後刻意壓低說話的語調。


    “如此一來你可得多加小心,她一定會在


    暗地想辦法陷害你。”


    頓時,小早川老師的巨眼變得有如從火山口噴出的火紅熔漿。


    “沒錯,我也這麽認為!沒有任何一種情緒比嫉妒與劣等感來得更容易使人墮落,那個女人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即使身為絕對和平主義者的我也必須從長計議以保衛自己,那麽請容我告退了!”


    怪女轉身離去,腳步聲驚天動地,一旁的終愕然地望著二哥。


    “續哥,你沒搞錯吧?這麽一來,那個怪阿姨一定會找上昨晚那個女人大鬧一場的!”


    “有什麽關係,她們雖然沒做壞事,不過兩個我都看不順眼,她們鬥到同歸於盡最好。”


    俊美的白皙臉龐上劃刻著笑意,終看著看著,不禁覺得現在的心情就像推進了四○天左右的季節一般。


    “太惡毒了。”


    這句話不經意脫口而出,讓終連忙掩住口,但見二哥絲毫不引以為意。


    “是啊,我也不想把自己的所作所為解釋成天使的惡作劇,不過,為了調查陷入泥沼中、混濁不清的真相,直接丟下一顆炸彈也算是一種手法吧。”


    另一種手法就是幹脆潛進泥沼深處,不過這位偏激的俊美青年完全不予考慮。


    “看了實在教人火冒三丈。”


    “你是指那個可怕的阿姨嗎?”


    “包括那個物體在內,這整座城鎮都讓我發火。”


    竜堂家的次男與三男離開巨蛋門前,腳步移向通往城鎮的要道,一路上萬國旗隨著北風飄揚,落葉在半空飛舞。


    “我覺得這件事一開始就滿詭異的,隻是不知道詳細原因。”


    續對三弟的疑問點頭表示讚同。


    “報酬已經事先匯入帳戶,使得大哥不得不接下這件委托,常盤校長還表示:如果真的不能幫忙,那麽匯進去的這筆錢就當作是我對共和學院的讚助吧……你想大哥會照他的話隻拿錢不做事嗎?”


    “不可能。”


    續與終相當清楚長兄始的為人,一旦答應了他人的請求,即使內容多少超乎自己的能力範圍,也會努力完成委托。


    “常盤校長好象很希望我們到這座城鎮來。”


    “可以這麽說。”


    “我們有什麽天大的魅力讓他非這麽做不可?”


    “要是知道的話,就不用猜得這麽累了。”


    如果按照常盤校長的解釋,他是接受了竜堂兄弟的祖父竜堂司的好意,不但沒有報警也沒有委托征信事務所調查,而是將老幺僅有十三歲的竜堂兄弟請到鎮裏來,其中必定有什麽原因。


    “唯一線索是,常盤校長匯給我們的錢究竟是誰出的?”


    “不是常盤校長自己的錢嗎?”


    “沒錯,很有可能,因為這筆錢還比不上證券公司收買股東大會混子的巨額,與其認為是常盤校長個人的策劃,還不如解釋成他是受了某人指使來得比較合理。”


    “例如銀月王嗎?”


    終的這句話並非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續卻不悅地蹙起仿佛經人描繪過一般線條優美的眉毛。


    “那個銀月王就是讓我最火大的家夥,如果他隻是舞台的角色也就算了,但既然出現在餘的夢中就不能等閑視之,真要與常盤校長有所牽扯,那就得想想因應對策了。”


    “可是常盤校長給人的印象並不會太壞呀。”


    難得終會有這種溫和的論點。


    “唉、你想得太天真了,終。”


    次男以尖挺的鼻梁哼笑一聲。


    “做壞事的人很少會擁有‘我在做壞事’的自覺,大多數的人都是搬出為了愛啦、國家啦、公司啦、教祖啦這一類將自己宣傳成正義英雄的理由,其實背地裏幹盡了壞事。”


    “那就掐住常盤校長的脖子逼他說實話如何?”


    與其聽兄長高談闊論人性優劣,他還是比較喜歡采取具體行動。


    “如果有需要的話。”


    “始哥知道的話會怎麽說呢?”


    續微瞇起雙眼。


    “終,你不會向大哥打小報告吧?”


    終聞言連忙頭手並用擺個不停,此時一輛轎車無聲無息地滑行到兩人身旁,那是稍舊型的四人座法拉利,副駕駛座的車窗被搖開,一名年輕女性探出頭來。


    “你們好啊,兩位竜堂先生。”


    她就是昨晚在皇家飯店碰過麵的忍佐保子。


    4


    臨時變更前往深山行程的始跟餘走下鋪滿落葉的坡道,兩人並沒有急著趕路,但是遇到下坡時自然腳步會比上坡時來得快,長兄修長的雙腳大步邁向前,有時也會停下來等待小弟追上,這樣反複幾次之後,始終於打破沉默向餘問道:“餘,我記得你在夢裏聽到這麽一句話:‘這座城鎮的所有人都是銀月王的家畜’,對不對?”


    “嗯,是啊!”


    “家畜可以被使喚,同時也可以被當做食物,我隻是突然想到這一點。”


    餘略側著頭。


    “意思是說,失蹤的人都是被吃掉的囉?”


    “這……先別太早下定論,目前的情報過於有限,一不小心就會誤導我們對事情的看法。”


    始瞄有左腕的電子表一眼。


    “現在離‘二輪馬車’的集合時間還很早,我們先到圖書館調查霧立鎮的鎮史如何?”


    “嗯!”


    點頭之後,餘順口提議。


    “始哥哥,我們中途應該會經過我們借住的別墅吧,可不可以回去一下?我忘了帶今天寫好的采買單出來。”


    遠處傳來歇斯底裏的狗吠聲,大概是法眼家的小獵兔犬又發現了什麽“可疑人物”吧。很快地,始跟餘回到了借住的別墅門外,停在屋外的汔車車頂與引擎罩堆積了一層薄薄的落葉,兩人正要從車旁走過時卻停下腳步。


    “玻璃破了。”


    餘壓低聲音,麵朝森林庭園的客廳窗玻璃破了一大半。


    “我們應該有關好木板套窗吧,以後要多加小心門戶才行。”


    即使關好了木板套窗,也不能確定是否可以阻止有心闖入的宵小,然而經過昨晚的事件之後,理應更為謹慎才是,身為一家之主的始為此反省,由於竜堂兄弟對於自身的戰鬥力具有相當的自信,也因此疏忽了做好防禦方麵的工夫。


    這時破掉的窗玻璃被打開,同時落下幾枚碎片,敞開的窗口冒出一個人影,在達成目的之後準備離開,而這個人影正好正麵迎上始跟餘的視線。


    對方一認出是始跟餘,嘴角兩端隨即吊起,露出無聲的微笑,看不出一絲做賊心虛的態度。


    “哎呀,你們這麽快就回來啦,還是說一開始你們就計劃好了?”


    “老爺爺……”


    餘無言以對,此人就是不久前才在路上打過招呼的土產店老板。


    老人與始跟餘相隔一○步距離,右手拿著手杖,而左手則抓著昨晚那個入侵者所留下的黑色觸手。老人緩緩舉起左手,觸手竟然開始扭動著伸向老人的頭側。


    觸手邊蠕動邊潛進老人的耳裏,餘見狀不禁緊揪住長兄的衣袖,就連始看了也覺得有點反胃。觸手繼續侵入老人的耳內,最後整個鑽了進去。


    接著觸手的前端從老人的右耳飛出約一○公分左右,在半空中惡心地蠕動著。餘用力抓住長兄的袖口,被迫看了一場倒足胃口的演出,個性乖巧文靜的幺弟因厭惡感與過度驚嚇,臉色微顯蒼白。


    “你們怎麽沒有拍手?”


    伸出的觸手再度縮回老人的耳內,老人輕輕脫下手套,一旁的始驚愕地觀看他露出的黑色手掌開始變形成觸手。


    “我想問你一件事。”


    始總算開口。


    “你是天生如此呢?還是中途才變成這樣?哪一邊?”


    “你說是哪一邊呢?”


    老人笑了,那是一種邪惡的嘲笑,同時也是露骨的挑釁。


    “那我換個問題。”


    始麵無懼色。


    “這個身體是你自己的嗎?或者你是附身在他人體內?”


    “猜猜看,到底是哪一邊?”


    “是銀月王的關係嗎?”


    “……”


    老人不答腔,隻吊起雙眼狠瞪著始,而始則注意到陽台附近有幾根木頭,應該是昨天從貨車搬進倉庫時不小心掉落的薪柴。


    “你故弄玄虛的把戲差不多也玩夠了吧?”


    始輕輕移開餘的手,接著身子一旋倏地衝向老人。原本佇著不動、姿勢破綻百出的老人頓時發出怪異的低吼,完全不藉助跑,直接往陽台一踩躍上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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