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一進門,先朝床的方向看了一眼,見沒什麽動靜,便也就放心了。然後輕聲指著門口放紅棗的筐對龔襲說:“龔襲,你多拿些紅棗到廚房,讓他們早上多熬些紅棗紅豆粥,你們幾個也一塊兒吃些吧。”


    “是,丞相。”龔襲應道,但還是扶他坐到了書案旁,又給他換了熱水。才抓了幾把紅棗,朝廚房走去。


    諸葛亮則坐在案幾前,打開一方絹紙,開始寫信。信一共寫了兩封,一封寫給費禕,一封則寫給嶽父黃承彥。他將給嶽父的信放入了給費禕信的大袋中,讓費禕轉呈予他,最後一起放入盒中,封了蠟印。之後,又寫了幾份將令,放入不同顏色的錦囊袋中,要求將軍們在不同的時間段打開不同顏色的錦囊,按令執行任務。這時,他已決心,兩日後,隻要月英身體基本無恙,他便打算撥一小隊人,暗中回成都,給對手來個措手不及。


    等桌案上整齊如列隊似的放了一長條的各色錦囊後,他撐著頭,閉目再一次凝思了所安排事情的每個步驟。然後他從桌底的一小盒中取出一把筭棒來,擺算著每個環節可能出現的各種結果,每出一筭棒,便是一個要素環節,他將它們一一擺開,統籌著整個事件。很快這些小木棍被他分成了幾堆,每一堆的小木棍呈現出不同的圖形來,但堆堆小木棍間又總有連接之處,形成的圖形如同一個小小的列陣,環環相扣,陣陣相護。他細細打量著這個圖,一手取了杯子仍然暖在胃上,一手在細微處調節著木棍的數量和方向。直到聽得床那頭,月英傳來一聲歎息,他才抬起頭,看見月英已經下床,朝他走來。


    他問:“睡著了嗎?”


    “嗯”她點頭,走到他麵前,指著擺了一桌子的信盒錦囊和筭棒說:“這麽會兒功夫,你都做了這麽一堆事了,幹嘛總把自己催得那麽緊。”他邊拿了一個坐墊放在自己的身邊,邊說:“都是些短信,不費事兒。我到外帳走了走,今天是個大晴天。”


    她坐下,看著他手裏暖著胃的水杯說:“早上寒氣最重,怎麽就出去了呢?是不是吹得胃又不舒服了?”


    他笑著搖搖頭,然後把水杯遞給她說:“這水正好,不燙了,喝點。”


    她接了杯子,喝了大半,然後起身,去暖爐旁,將熱水重新灌入杯子,坐回他身旁,把水杯子塞回他手中,說:“再貼著暖暖。”然後手撐著下顎,觀起了桌子上一堆的筭棒拚出的圖案,諸葛亮在一旁,也不出聲,任她看著,直到她說:“見此陣形,便可窺其動勢所發,必獲如鷹擊,戰如河決,兵未勞,而敵自潰也。”他在旁哈哈笑出了聲,問:“黃醫師,何以有此評斷?”她側臉抬頭看著他問:“環環相扣如此之緊,陣陣相掩如此之密,難道不是嗎?”


    他笑著堅定地點頭道:“是!”


    月英拿起閑散在一旁的一根筭棒,放在了圖形之中,整個陣形便愈加顯得緊密無縫,其陣勢似乎可以直搗虎穴。她說:“讓我充當這根小棍好不好?助你一臂之力。”


    他含笑點頭,伸手抹亂了桌上的筭棒圖形,壞笑著對她說:“形兵之極,至於無形。無形,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


    她輕輕錘了一拳在他肩上,假意怒道:“怎麽,後悔讓我窺了你的陣法?”


    “可不是嗎?你這一看,逼我多了個女將。”他打趣道。


    “丞相閑我這個小兵礙事?”她瞪他,可明明是偽怒。


    “哪裏,多了你個女將,便能化剛為柔,剛柔相濟,應形於無窮了。”他說著將所有的筭棒放回到小盒子裏,又將各色錦囊歸置好,桌上便又空出了一大塊兒地,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之後,朝她一笑,擱了杯子,自己敲了幾下背。


    “就你,這都能拿來開玩笑!”她嘴裏埋汰著,心裏卻溫暖著,她知道是孔明在逗她開心。她將坐墊往後挪了挪,問:“背哪裏酸痛,我給你捏捏。”


    “不用,我自己捶捶就好,病剛好些,別費那勁兒。”


    她不回他,隻是找準了穴位,用了點力,按了下去。一下子,他覺得又痛又酸,可又有說不出的舒服感。可還是轉過身來,騙她說:“好痛,別按了。”


    她雙手板著他的肩膀,要他轉過去,說:“痛則不通,是不是這裏感覺特別不舒服?”


    他點了點頭。


    “那因為這裏和你前麵胃腑相連著,這前麵淤積難散,便會牽連到後背,就會感到酸痛。我給你時常揉捏湊捏,便能開通閉塞,散瘀活血,便不會太酸痛難受了。”


    “我自己動動,活活血就好。”他還是不想讓她按,知道那是個費力的活兒。


    “你趴在桌上,我用的是巧力,不會累。你就當讓我早上運動運動。”她推著他往前趴在桌上。


    他趴在桌上,可還是回頭說了一句:“一會兒就好。”


    “知道,你閉著眼睛,養會兒神,。”她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背上,或著力於指腹,或聚力於手掌,或揉或捏,沿著脊椎,從上而下,他閉目體會著酸麻帶來的舒適感。月英在他身後心疼地說:“外人都把你諸葛亮傳得像個神似的,能掐會算,未卜先知;錦囊一出,勝券在握。可他們哪知你靠的並非卜算,而是這廟算。比較形勢,定計決策,費盡思量。根根筭棒裏聚你幾番斟酌;道道錦囊,幅幅陣圖成形之際,已不知費去你多少時間,心力反複推敲了。總是這樣勞神傷力,身體虧空了,才會常覺得腰酸背疼。”


    他聽著她的‘叨叨’,笑著說:“亮不是什麽神,可卻有個神醫夫人,幫我按按,什麽元氣都補回來了。”


    她用一手稍重拍在他的背上說:“你就當我小孩子哄著吧。”


    他無所謂地回:“不哄你,我哄誰去?”


    她‘噗嗤’笑出了聲。


    她心疼他的負累,可她也懂他,所以不會叫他停下了卻夙願的腳步,隻能盡力解他病痛,撫他辛勞。


    他疼惜她的操勞,可他也知她,所以不會束縛她治病救人,隻是竭力護她平安,哄她開心。


    這是他們彼此給予對方的一種心靈的嗬護,一種生命的溫度。


    三年後,當諸葛亮再次出征北伐時,太史譙周上奏後主說天象所示奎星犯太白,盛氣在北,不利西川;又列舉飛鳥投漢水而死,柏樹夜哭之凶兆,告誡他天意不可違,不可興兵伐魏。


    想諸葛亮識天象,通陰陽,譙周所見所聞,他又豈能不知?他知天象預警,亦懂卜算之術,可‘克複中原,重興漢室’夙願未了,又怎能隻因所謂之‘天意’,就畏縮不前,坐以待斃!他信事在人為,他說‘凡事難可逆見’;他信廟勝而後動眾,計定而後行師。終究影響他行動的是根根筭棒所呈現出的局勢,而非龜背,銅板擲出的未來。


    他為再次北伐,三年時間裏,白天,積草屯糧,講陣論武,整治軍器,存恤將士。夜晚,夢寐之間,也未嚐不設伐魏之策。一旦做足準備,便義無反顧,踏向征途;竭力盡心,鞠躬盡瘁。他一直都是策之而算得失,而非卜之而知成敗。正如他上奏主上那樣:‘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他心中是國家,胸中有天下,又豈能是譙周口中的天象所能嚇退的。落得後人隻歎:武侯盡瘁惟憂國,太史知機又論天。


    那一次,雖他竭力隱瞞月英朝堂之上他和譙周的一番爭論。可此事一出,震動朝野,很快,傳得街巷盡知,月英當然是有所耳聞的。可她裝作沒有聽見,依舊為他備足一路所需,配齊所需藥物,牽著兩個孩子,笑意盈盈送他出征。因為那是他此生心願,她明白隻要夫君一息尚存,就會為此奮鬥不息。既然他要出征,她就絕不會讓他有後顧之憂。縱然心中有千般不舍,萬般憂心,也永遠不會阻攔他去實現自己的願望,年輕時是那樣,二十餘年後依舊如此。她是他永遠的牽掛,但永遠不會是羈絆。隻是那一次,他們在鬆開彼此雙手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是那樣的不舍,他緊緊地再擁抱了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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