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內帳,孔明坐回案幾旁,又重新展開一卷布帛,這一卷布帛和剛才砸了月英的並無差別,黃底白麵,是專用於諸葛亮上表於陛下的。月英在一旁替他磨著墨,他的筆在硯台上反複舔著,並不落筆,似乎在想著什麽。


    “月英。”他抬頭問:“你不喜歡揚儀吧?”


    月英搖頭。


    “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丞相識人不明,用人不當,讓楊儀這樣的人身居高職?”他這句話問得很無奈,可話一直憋在心裏,隻有她可以相問。


    她笑著搖頭,從他手上拿過那支已浸滿了墨汁的筆,舔去多餘墨汁,交回到他手中說:“這已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他一聲長歎:“我無上策可選。魏延楊儀是文臣武將中獨具才幹之人,可惜性格上一個剛愎自用,一個狷狹,德行有失。”他望著月英說:“可不是我察人不明,隻是有才無德之人不用,比用之更後患無窮。”


    月英眼中滿是理解,她寬慰道:“孔明為相,國家出不了劉璋手下的張鬆,法正,曆史不會重演。”


    諸葛亮聞言,感慨不已。劉璋其人,雖說暗弱,卻是仁主,重德甚於重才。像張鬆,法正這般才高氣傲,桀驁不馴的人,自是不會成為劉璋朝中班行秀出之臣。可他們得不到重用,便也不再受其掌控,最終站在了舊主的對立麵,將其政權推向覆滅。


    月英繼續道:“當年法正睚眥必報,在成都可說是作威作福,其狷狹較之楊儀,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你力排眾議,堅決認為先帝不計較法正之德行有失,重用其才,乃明主所為。後來事實也正如你所料,法正效力先帝帳下,如魚得水,才華盡顯,成社稷功臣。”她輕握住他的手說:“可如今,你又何必要對自己如此苛求。你今天能掌控魏延,楊儀,不正如當年先帝可以駕馭法正嗎?”


    他內心感涕,將另一手中的筆擱下,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說:“可我終比不上先帝的識人之明。”


    她卻搖頭:“世上真正德才兼備之人,能有幾許?而其中,又有多少願意出仕?真走上仕途的,也是如你這般,受盡勞苦,幾乎都要成了聖人。”他無奈一笑,聽她繼續說:“德才兼備,忠誠之士,可遇而不可求。孔明用魏延,楊儀之所長,又能查其德行之不足;授他們以高位,卻始終限製著其權利,對他們恩威並施,剛柔並用。就你剛才對楊儀說的那幾句話,足以一掃其心中陰霾,讓他死心塌地效命國家。亦剛亦柔間,他們哪個不爭破了頭想在你丞相麵前竭盡所長?哪個又不懼你敬你?”她抬頭注視著他的雙眼,堅定地說:“孔明,你控全局,得人心,知人善用,三軍統帥,莫過如是。”


    他暖心地笑了,明知那是月英的寬慰之語,但她的誇讚經一番獨到剖析而來,她知他,懂他,她的話總令他感到熨貼。他可以向這個‘知己’訴盡心事,他問:“月英,孫權那話‘一朝若無諸葛亮,楊,魏必為禍亂’大嫂說與你聽後,你卻從未問過我,是怕讓我煩心?”


    她莞爾著搖頭:“我知道你會有所安排,不會如孫權所言。”


    他卻苦笑著也搖頭:““今天這事出了後,回營路上,孫權的話總在我耳邊作響,我真怕將來孫權的預言成真。這兩人仇怨如此之深,竟至拔刀相向的地步。將來費禕終究資曆尚淺,僅能各方調和,隻能施柔,不能行剛;朝中除了陛下也怕沒有人的權位,資曆足以對那兩人施以恩威,讓他們心悅誠服,可陛下他又……”他沒有說下去,一聲歎息後無奈道:“一味靠好言相勸,很難讓兩人服命,僅用懷柔安撫,隻怕愈加增長了兩人的氣焰。若哪天我真不在了,陛下若能用帝王權術製住二人,則是大幸。如若不然,費禕他們定震懾不住他倆,與其讓他們生亂,甚至叛國,不如我現在就做安排,到時得有人...”他頓了頓,還是堅定的作出了決定:“除了他們!”可剛說完,眼眶卻已泛紅。


    月英說:“孔明,你能控得身前事,也能謀得身後局的。”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很清晰,甚至沒有回避‘身後’這樣的字眼,隻是說完,避開他的目光,拿起桌上的墨,一圈圈在硯台上劃著圓弧,那墨研得很濃,很濃……


    諸葛亮輕輕拍了拍月英的背。月英雖外在柔弱,但骨子裏卻是堅韌;情感細膩,但卻絕不允許自己為情所困。這是月英的性子,可又何嚐不是他的性子?這樣的性子讓他們一輩子相知相攜;但也注定他們這一生負重千鈞,卻要神色自若。


    他拿起筆,筆尖舔過月英磨出的濃墨,落在新的布帛上,這一次字一點都沒化,字字挺秀的背後,是玄機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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