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弟弟張子靜在回憶錄中有這麽一段話:“那一年,我父母26歲,男才女貌,風華正茂。有錢有閑,有兒有女,有汽車、有司機;有好幾個燒飯打雜的傭人,姊姊和我還都有專屬的保姆。那時的日子,真是何等風光啊!”


    張家的洋房在天津英租界,32號路61號。房子是當年爺爺張佩綸結婚時自己購置的,也是非常寬敞。張愛玲的童年記憶就從這奢華開始。享受主義的烙印從懂事一刻已經刻入她的骨髓。


    張愛玲的回憶文章《私語》裏對當年種種童趣有極為細膩的描寫。讀來猶如欣賞帶有擦痕的老電影,舊而親切。


    那時的小瑛(張愛玲小名)整天由成群的仆傭所簇擁,被抱來抱去,訪親問客。小小年紀就開始熟悉大家族在節慶時親戚往來的禮數。然而孩子的興味,是在她獨自窺見的天地。


    家中的院子裏,有個秋千架,是個其樂無窮的地方。小煥比弟弟勇敢,喜愛蕩秋千。有一個額頭上有疤的丫頭——小煥喚她做“疤丫丫”,一次蕩秋千,蕩到最高處,呼地翻了過去,這大概也讓小煥感到了驚喜。


    夏日的中午,是最可留戀的時光。小煥喜歡穿著白底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褲子,坐在板凳上,喝完一碗淡綠色的、澀而微甜的“六一散”,就拿出謎語書、還有童話書,念出聲來。那種綠綠的六一散,是以滑石粉和甘草為原料的解署湯劑。之所以綠,是因為裏麵加了西瓜皮。


    天井的一角,有一塊青石砧,是小煥最早的啟蒙課堂。有一個瘦小清秀的男仆,常用毛筆蘸了水,在上麵練習寫大字。他也常給小煥講《三國演義》,小煥喜歡他,沒緣由地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毛物”。


    而“毛物”的妻,自然就叫做“毛物的娘子”,簡稱“毛娘”。毛娘也是聰明的,能講“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的故事,非常可愛,但心計也頗深。


    一種世俗的情趣,也許從那時浸入了張愛玲的靈魂。


    張愛玲的這篇《私語》與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堪稱寫童年生活的雙璧,都有很強的帶人感。尤其是寫了一些稀奇事務和憨態而有趣的人,還有伊甸園一樣的家及童稚的惡作劇,而如今已是永遠絕跡。


    張愛玲的回憶文章裏說,因為家中有男尊女卑的俗見,所以她很小就對弟弟產生了競爭心理。


    小瑛和弟弟各自有專門的女傭帶著。帶小瑛的叫“何幹”。


    “幹”是幹媽的意思。


    帶弟弟的叫“張幹”。


    何幹因為帶的是女孩,自覺心虛,處處都讓著張幹,小煥卻偏要與張幹爭。張幹生了氣,就說:“你這個脾氣隻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


    張幹還從小煥拿筷子時手指的位置,來預言小煥的未來,如果抓得離下端近,就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小瑛自然不可能懂這預言的真正含義,但也知道這不好,趕緊移到筷子上端。但是張幹卻說抓得遠當然嫁得遠。小瑛氣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張愛玲不無幽默地寫道:“張幹使我很早想到了男女平等的問題。”


    這說法自然不必當真。與張幹的衝突,不過說明她從小就有的一種倔強,她那時一心想的是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弟弟。性格決定命運,大抵如此。弟弟張子靜在晚年的回憶錄裏說:“她不必銳意圖強,就已經勝過我了。這不是男女性別的問題,而是她的天賦資質本來就比我優厚。”童年的張愛玲,對這一點似有認識,但又不十分自信。


    在她8歲以前的童年,是平和與親切的日子居多,以至張愛玲日後的回憶,對那時是充滿了留戀的。她說,天津的那個家,讓人喜歡,是“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


    天津,是令她難忘的。


    這個大都市,受西方的熏染一點不亞於上海,它給了懵懂的張愛玲六年溫暖的童年,也給了她後來小說語言中偶或閃現的“北方話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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