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迎著冤魂衝上去


    7月16日,星期天。


    由香裏聽說過人的頭發一夜之間變白的事,但她從來沒有相信過。好好的滿頭黑發怎麽會在一夜之間變白呢?


    但是,人的臉會在一夜之間變得不成樣子,由香裏相信了。


    真部的臉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他急劇消瘦,麵容憔悴,眼圈默黑,最為明顯的是,臉上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辦理退房手續的時候,真部一直低著頭,盡量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臉,可是,服務台那個大背頭,偏偏一個勁兒地看他。


    如果隻是可能被“磯良”殺死的恐怖,反正已經這樣了,真部還是能夠忍受的。他的精神沒有那麽脆弱。


    使真部感到痛苦的,是強烈的自責和內疚。由香裏理解他的苦衷,但理解的結果是痛苦。“磯良”,也就是彌生,失去了自己的肉體,寄生於他人的肉體,像一個孤鬼似地活著,對於真部來說,是無法承受的絕大的精神打擊。


    昨天晚上由香裏感覺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與其說她是人,倒不如說她是一隻大蜘蛛,就像印度教的神話裏破壞和殺戮女神卡麗。由香裏想起那奇形怪狀的樣子就渾身發抖。


    如果那就是“磯良”的本質的話,除了殺掉她沒有別的選擇……通過談話是絕對解決不了問題的。


    由香裏沒有把“磯良”的樣子告訴真部。她不想加重他的精神負擔。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全力以赴找到千尋。


    天陰得很沉。報紙上說,下午有今年梅雨季節的最後一次大雨。


    幸虧沒有太陽,不然走那麽遠的路,一定曬得很難受。停車場距旅館大約有兩公裏,他們走了將近半個小時。


    真部一邊發動車,一邊故作鎮靜地對由香裏說:“開始搜索吧。今天從哪兒開始呢?”


    “先給千尋家打個電話,看她回家沒有。如果昨天還沒回缺一頁最大的一次精神打擊,仍然念念不忘關心由香裏。


    不能讓“磯良”殺了這個人,我一定要保護他!由香裏在心裏發誓說。


    通過夫婦岩到達西宮大學的時候,已經快11點了。因為是星期天,校園裏沒什麽人。


    由香裏頭疼得更厲害了,而且覺得惡心。你這是怎麽回事!由香裏自己叱責著自己,可是那種奇怪的不快感怎麽也趕不走。


    以前,在長時間不吃藥的情況下,出現過偏頭疼之類的症狀,這個星期就有過兩次嚴重的,甚至還出現過幻聽幻覺。這種症狀一般在人員餛雜的場合下出現,在這個寬廣的人員稀少的校園裏,不應該頭痛得這麽厲害。


    雪鐵龍在真部的臨時研究室所在的法學係前停下來,下車以後真部對由香裏說:“我去取藥,你在車裏等著。要是頭疼得厲害,一會兒我們到醫務所去看醫生,肯定有人值班。”


    由香裏點了點頭,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


    她覺得不能原諒自己。剛才還發誓保護真部,就這樣的身體,保護得了嗎?


    忽然,由香裏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由香裏本來是沒有頭痛毛病的,隻有在周圍人們的感情波動非常強烈的時候,頭才會痛。那麽,現在的頭痛也一定是由於外部原因。


    由香裏終於想起自己對於某種特定波長的感情非常敏感。進了大學校園以後,那種特定波長的感情越來越強烈了。她集中精力在自己的意識中尋找著那種奇怪的不快感發生源。


    突然,由香裏從坐椅上欠起身來。不知道為什麽,在大腦意識到之前,身體先有了反應。


    “磯良”!……而且,就在附近!


    由香裏環視四周,看見車後百餘米的地方站著一個人。


    由於距離較遠,加上那人站在建築物的陰影裏,看不清麵部表情,但可以看出是一個身材苗條的穿牛仔褲的少女。


    少女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由香裏這邊,但由香裏打開車門下車以後,少女的身影卻突然不見了。


    “等等!頭還疼嗎?”真部提著一個公文包從法學係大樓走出來。


    呆呆地站在那裏的由香裏衝著真部大喊:“在那兒!她剛才在那兒!”


    “啊?”


    “千尋剛才就在那兒!一直朝這邊兒看來著!”由香裏指著千尋消失的方向說,“沒穿校服,果然是回家換衣服去了。沒錯兒!就是她!我感到了‘磯良’感情的波動!”


    “好!快上車!”


    雪鐵龍繞著西宮大學的校園轉了一個大圈兒。看見像千尋的女孩就追上去,追了好幾個都不是。


    “她現在在哪兒,你能感覺到嗎?”


    “沒有體外脫離的時候,我很難感覺到‘磯良’的意識。像剛才那樣表現出露骨的敵意的時候,還能感覺到,要是她有意識隱藏起來,我就很難感覺得到了。”


    “等等!也許她想逃走。”雪鐵龍的輪胎尖叫著掉了一個頭,飛快地駛出校園,“這一帶交通不便,如果沒有車的話,隻能坐公共汽車。”


    西宮大學前邊的公共汽車站上,沒有千尋的影子。鶩林寺公共汽車站,也沒有千尋。這附近再也沒有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這樣看來,她肯定還在校園裏。”雪鐵龍返回校園,又在校園裏轉了幾圈,還是沒有看見千尋。


    “隻能是在學校裏某個建築物裏藏著。真tmd!明明就在身邊,怎麽就找不到呢?”


    “把她剛才呆過地方的周圍幾個建築物都找找看。”


    “可是,在這麽大的校園裏找人,太難了。”


    “而且,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一小時撤走,不然就麻煩了。”


    “簡直就是捉迷藏!”真部一本正經地看了看表,“現在是11點52分,看看報紙上的日曆欄,今天幾點幾分日落。”


    由香裏從後座上取過報抵,"7點13分。”


    “好!我們找到6點13分。”


    “不吃午飯啦?”


    “下次給你補上,要是能活下去的話。”


    “沒那麽便宜,死了你也得請客。”由香裏故作輕鬆地開著玩笑,心裏卻充滿恐懼,今天也許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天。


    搜索完教育係大樓的時候,天陰得越來越沉了。六甲山方麵傳來隆隆的雷聲,眼看著雨就要從西邊上來了。


    麵容憔悴的真部過不了多一會兒就看看手表。


    由香裏沒戴手表,“幾點了?”


    “5點50分。”


    已經尋找了6個小時了,什麽線索都沒有。


    “……真叫人無法置信。莫非不在附近?”


    “我看見她以後,我們馬上就開車去追,她不可能跑得太遠啊。”


    “跑哪兒去了呢?他媽的!”真部用沾滿灰塵的皮鞋狠狠地跺著地麵。


    “隻剩下20分鍾了。”


    “找到6點43分,不要緊吧?我們開車逃離這裏,30分鍾足夠了。”


    “不行!到底拉開多遠的距離才算安全,我們根本不知道嘛。”


    “……不管怎樣,找到最後一分鍾!”真部的感情雖然沒有亢奮到被由香裏聽到的程度,但他不同意由香裏的意見,是很容易感覺到的。


    倆人站在教育係和工學係之間的小馬路上四處觀看,由香裏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幾乎倒塌的掛著“禁止人內”的紅牌子的綜合人類學係大樓上。


    “怎麽了?”真部看到由香裏站在原地不動,奇怪地問。


    “那兒!我們還沒找的地方,隻剩下那兒了!


    那裏是發現了高野彌生的遺體的地方,現在是一座無人使用的危險建築。


    “可是,我們一開始就確認了那座樓是進不去人的。


    “所以……那座樓對於藏身來說才是最安全的。肯定有可以進去的地方。


    倆人臨近中午剛開始搜索的時候,真部就圍著綜合人類學係大樓轉一圈。所有的門窗都鎖得好好的。這座建築物受到的損壞集中在5層,一層的門窗玻璃一塊都沒碎。


    他們又圍著大樓轉了一圍,還是沒有發現一個開著門窗。由香裏抬頭看了看上邊幾層,倒是有幾扇開著窗戶。


    “要是從上邊開著窗戶裏吊下一根繩子來,不就很容易爬上去了嗎?”由香一說。


    “那也得有人先進去啊……”說到這裏,走在前邊的真部突然轉過身來,瞪大眼睛說:“對呀!咱們怎麽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沒想到呢?”


    由香裏知道真部一定有什麽重大發現,但真部的心情太激動了,幾近觀念散亂狀態,由香裏沒有捕捉到他的重大發現具體是什麽。


    怎麽回事?你發現什麽了?”


    “你想,一樓有那麽多門窗,封閉的時候就是再仔細也免不了落下一個半個的。她要是先進去從裏邊把門鎖上了,咱們在外邊當然看不出來嘛!


    由香裏恍然大悟。這麽簡單的問題怎麽就沒想到呢?恐怕人在強大的精神壓力之下,腦子就不轉圈了吧。


    真部從雪鐵龍的後備箱裏取出一個手電筒和一把大扳子,又從公文包裏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和兩小瓶藥液。


    由香裏看到藥液是兩種,心裏咯瞪一下,這是為什麽?但她沒顧上細問,她現在最擔心的是時間。


    “等等!兒點了?搜索整座大樓,恐怕來不及了。”


    真部看了看表,"6點13分。到日落還有一個小時。搜索30分鍾,剩下的30分鍾用來逃命。”


    30分鍾……由香裏陷人了進退兩難的境地。30分鍾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嗎?可是,放棄了眼前這個機會,還能再找到千尋嗎?而且,在這個無人建築物裏,可以強行給千尋注射藥物,等她昏睡過去就可以把她帶走。要是在大街上找到她,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到嗎?


    由香裏目前隻能考慮這麽多,至於將來會怎麽樣,她根本沒有時間去想。不管怎麽說,眼前的機會放過了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30分鍾。……知道!”


    真部輪起扳手照著一塊窗玻璃砸了下去。窗玻璃破碎的時候發出悅耳的聲響。他伸進手去打開插銷,縱身跳了進去。由香裏隨後跳進去的時候,手掌被窗台上的碎玻璃劃破了。


    他們從一樓開始一間挨著一間地找,找完四樓的時候,由香裏覺得30分鍾已經用完,小聲提醒著:“晦!沒時間了!”


    真部頭也不回地說:“還有10分鍾。”


    通向五樓的樓梯嚴重扭曲,幾乎有一半被埋在瓦礫裏,很難叫人相信千尋能從這裏上去。由香裏腳下滑了好幾次,嚇得尖叫起來。


    “她真能從這兒爬上去?”


    “喂!你看!”真部用手電筒照著樓梯拐彎處的平台說。


    那裏分明是有人差點兒滑倒的痕跡。


    “從這兒上去的。在上邊……”真部壓低聲音,ju十分肯定地語氣說。


    五樓的樓道被壓扁,最矮的地方不過60公分高。樓道裏暗得什麽都看不清,真部打著手電筒,來到樓道中部他跟高野彌生做試驗的那個實驗室。


    那個長兩米五,寬一米的水槽有一半被壓在水泥板下,借著手電筒的光線,由香裏看見了“istiontank”(絕緣水槽)一排英文字母。


    附近地地板上,有液體幹後的痕跡,還有白色粉狀物,大概就是硫酸鎂吧。


    真部用手電筒在房間裏照來照去,並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沒時間了!”由香裏著急地說。


    “再找找。肯定在這層樓。你還沒有感覺到嗎?”


    由香裏搖搖頭。忽然,她踩到了一個紙袋之類的東西,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真部循聲用手電筒一照,由香裏立刻把那個紙袋撿了起來。


    那是一個剛剛用過的裝食品的紙袋。大概是千尋在這裏吃過麵包之類的東西吧。


    “在這兒呆過!肯定還在五層!”真部叫道。


    “沒有時間了!走吧!”


    “都到這一步了,難道還要逃走嗎?這不等於已經追上了嗎?”


    看著真部的表情,由香裏心裏產生了疑問。他要幹什麽?可是,這……可能嗎?


    由香裏一把抓住真部的左腕要看他的手表,真部慌慌張張地甩開了由香裏的手。但是,夜光表的指針已經燒灼般刺痛了由香裏的眼。


    7點零8分!


    “為什麽……為什麽騙我?”呆若木雞的由香裏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一句話。現在,就是逃走也來不及了,我們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沒關係,隻要在前邊找到她就不要緊了。”真部用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掃了一眼五樓的走廊,“在哪……在哪兒……在哪兒呢?”嘟嘟囔囔地好像在說夢話。


    由香裏下了決心。現在怎麽責備真部都是徒勞的,不如和時間賽跑,盡快找到千尋,給她注射藥物,除此以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五層通向六層的樓梯已經被瓦礫堵死了,一層到四層都找過了,千尋還能上哪兒去呢?


    突然,由香裏想起什麽似地叫了一聲,“防火樓梯!一層到四層的防火樓梯壞了,五層以上還沒壞!”


    真部二話沒說,撤腿就往防火樓梯那邊跑。


    打開通向防火樓梯的門,一陣強勁的晚風吹過來,差點兒把他們頂回去。他們順著顫顫悠悠的防火樓梯爬到六層,重新回到大樓裏。


    走廊和房間的地板都是傾斜的,好像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不用說找人,連走路都很困難。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從六層找到九層,得找多長時間啊!”


    “事到如今,隻能繼續找了。”


    由香裏調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當作彌生,苦思冥想起來。如果我是彌生,我會藏在哪兒呢?受不了,受不了,我在這座大樓裏呆不下去!我是在這座大樓裏被活埋的……


    “樓頂上!”


    真部看了由香裏一眼,顧不上問為什麽,撒腿就往樓梯那邊跑。


    樓梯傾斜得厲害,倆人抓住扶手拚命向上爬,一口氣爬到9層。心髒狂跳著,拉風箱似地喘著,隻有三層樓梯,卻好像爬了好半天。


    真部的手搭在通向樓頂的鐵門把手的一瞬間,由香裏猶豫了,我的感覺錯了沒有呢?鐵門上了鎖沒有呢?樓頂上要是沒有千尋怎麽辦呢……


    鐵門被真部打開了。由香裏看到的,是外麵已經變得昏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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