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敲著加奈的病房,裏麵傳來慌忙收拾東西的聲音。我憑直覺猜測加奈正在藏自己的內衣。


    “加奈,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


    過了很久才得到許可。


    “嗨。”


    我精神飽滿地打著招呼,加奈的臉上瞬間綻放光彩。


    “16歲了呢。”


    “嗯。”


    今天是加奈16歲的生日。


    “對了。加奈很快就到了要結婚的年齡了。”


    加奈一臉驚慌。


    “哈哈哈,跟你開玩笑呢。看,我又給你帶書來了。”


    加奈欣喜地接過我拿出的書。對於終日封閉在病房的加奈來說,看書是唯一的消遣。


    “謝謝哥哥總是帶書過來。我會認真看的。”


    加奈興高采烈地把書放在枕邊。我掃了一眼,旁邊有一本平裝小說。我對此毫無印象。從書名來看,總覺得是本言情小說。還沒容我問,加奈就心急地解釋道:


    “啊,這本是從美樹那裏借來的。”


    “誒,她經常看戀愛的書呢。”


    是嗎,原來加奈也開始看這種東西了嗎?我心生感慨。


    “這本好看嗎?”


    “嗯。很有意思。”


    “關於什麽的?”


    “兄妹陷入禁斷之戀。”


    我差點把喝進嘴裏的茶水噴出來。美樹怎麽給她挑這種書啊?看到我過激的反應,加奈有些吃驚地說道:


    “那個,可是,這對兄妹是沒有血緣關係的。”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此。加奈應該也意識至!我的狼狽代表著什麽。心裏有些不舒服。


    突然,我發現加奈正低著頭,臉色很難看。


    “哥哥。”


    加奈的聲音很沮喪。她到底想問什麽呢?加奈稍微擺正了姿勢。


    “這個問題憋在我心裏很久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下定決心一般說道:


    “哥哥有喜歡的人嗎?”


    我的心髒如連響的警鍾砰砰直跳。加奈的眼睛突然緊盯著我。


    “喜歡的人……啊。”


    這麽說來,我好像好幾年都沒戀愛過了。對,自從那個時侯開始…


    “過去有過一個。”


    加奈臉色陰沉。是怕哥哥被別人搶走嗎?此時的我有些看不透加奈。


    “不過,已經以失戀而告終了。”


    我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示意她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哥哥失戀過?”


    “嗯,斷得一幹二淨了。之後一直都和戀愛無緣啊。”


    “這樣啊。那,你能說給我聽聽嗎?可以嗎?”


    加奈窩在床上,使勁把被子扯到臉上。隻露出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認命吧。看來是非說不可了。


    我把對夕美的感情告訴加奈。那是我的初戀。


    這就是當時所發生的全部。在我小學五年級的初夏。


    “藤堂君好像和我很投緣呢!”


    鹿島夕美看著雜誌突然大叫。因為是休息時間,周圍的同學都竊笑著看著好戲,但是夕美突然沒了下文。


    “快看快看!”


    夕美完全不理會周圍的目光,把占卜雜誌擺在我眼前。


    “雙子座的你和處女座的她從這周開始到下個月會直接進入戀愛的高潮期。這期間最適合告白。不妨大膽地向你心儀的對象展示愛意。幸運數字是七,幸運物是信紙,幸運地點是學校。怎麽樣?怎麽樣?”


    “吵、吵死了!”


    雖然我甩開了雜誌,但為時已晚。我已經成了那幫搗蛋鬼調侃的對象。


    “什麽,鹿島和藤堂很恩愛嗎?”


    “真的嗎!?”


    班裏炸開了鍋。我一再否認,反倒激發了他們的好奇心。咻咻。起哄的口哨,掌聲,還有不明所以的即興演唱。


    我大喝一聲。


    “你們吵死了!”


    “好了好了,你幹脆向我做出交往宣言不就好了!”


    夕美滿不在乎地說著。我感到無地自容。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窩在被子裏異常鬱悶。說不定能和那個鹿島夕美交往呢。這種想法讓我格外興奮。


    精神亢奮,根本睡不著。我起身翻開筆袋掏出筆。花了整個通宵寫好了一封信。


    放學後我趁大家都不在,偷偷把情書放進了她的課桌。然後像逃兵一樣很快跑回家,因為這一天的意義非凡,我一整夜都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致鹿島夕美。我是藤堂。因為我們最近相處得不錯,所以我有話想跟你說。我不想被班上的同學知道,可以的話,麻煩你放學後到體育器材室來一趟。不見不散。藤堂隆道。”


    第二天發生了變故。


    清晨去學校上課時,等待我的竟是諷刺與嘲笑的轟炸。


    教室裏的所有目光同時集中在我身上。


    “藤堂來了!”


    “求愛戰士!”


    班裏頓時哄堂大笑起來。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呆立於原地。


    “藤堂·超·勁·爆·告·白!”


    “有緋聞了,有緋聞了。”


    “結婚,結婚,結婚。”


    這種突發狀況讓我無所適從,莫名其妙。


    “我們看到了,藤堂。”


    同學輕拍著我的肩膀。


    “給鹿島的情書。”


    眼前一片昏暗。我簡直不敢相信。難道是……


    “為什麽……”


    啞口無言,我不自覺地到處尋找夕美。夕美竟然滿臉笑意。


    “抱歉,藤堂君。情書被別人偷看了。”


    她說被偷看了?我心裏不知怎地轟然碎裂。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討厭夕美。


    “鹿島……”


    我瞪著鹿島夕美。慢慢地眼裏充滿了淚水。是對自己的愚昧而深感懊悔的淚水。


    滿臉堆笑的夕美看著我。意識到我的目光充滿異樣後,她的笑臉突然轉成了後悔。她雙手合十向我賠罪。誠心為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深感愧疚。但是,同學們卻不以為然。這幫家夥隻是想當然地妄下定論。


    “喂,靜一靜,不是這樣的……”


    夕美似乎想辯解,但是周圍的同學根本不予理睬。不可思議的是,我克製住了自己的憤怒。但是,怒氣並沒有完全消失。我在等待著它自內心深處如岩漿般噴薄而出的適當時機。


    “啊,藤堂君!”


    夕美追隨我跑出了教室。她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滾開。別碰我。惡心。”


    “啊……誒……”


    我自那天起就在班裏獨來獨往,越發冷漠。


    “啊,竟然發生了這種事。”


    加奈定睛看著我。


    “嗯,從那時起直到初中畢業我都很冷漠。除了三大天王之外,不和任何人說話。”


    我心裏的傷痛也隨著時間慢慢痊愈。現在也能夠自然地微笑了,可以和高中的朋友維持正常的交往。


    “雖然說初戀失敗,但是以這種方式結束也太極端了。”


    加奈突然哭了起來。


    “誒,喂,加奈。”


    “哥哥,不能喜歡那樣的人。”


    瘦削的身體投入我的懷抱。


    “我知道。都說了那是過去的事。現在的我還無法談戀愛。何況還有加奈在。”


    “我?”


    “加奈病好之前,我哪有時間胡思亂想。難得過生日,怎麽能哭鼻子呢?今天可是你誕生的日子啊。來,把眼淚和鼻涕擦


    幹。”


    “也許我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笨蛋。說什麽傻話。你不是為了把病治好才來住院的嗎?”


    “嗯。話是這麽說沒錯…”


    “不說這個了,你看,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


    我拿來的是帶電的布製玩偶。這是倍受孩子和大人青睞的超人氣吉祥玩偶。是個製作上乘的好東西,用力抱緊的話會發出“啾啾”的響聲。


    看著加奈一臉稚氣地擺弄著玩偶,我的心緒平靜下來。這樣很好。隻要有加奈就夠了。我這一生別無所求。


    “啊,是美樹。”


    敲門聲響起,護士美樹出現在眼前。


    “隆道君來了。一直以來真是辛苦你了。”


    “哪裏,謝謝。”


    一直以來都是美樹在照看加奈。初次見麵的時候美樹還是個新人,現在已經資曆頗深了。


    “來,測一下體溫吧。”


    美樹拿出電子體溫計,將加奈的病號服葩扣子一一解開後,將體溫計放到了她的腋下。


    “唔,剛好37度。再稍微低一點就好了。”


    “加奈有些低燒,沒事吧?”


    “加奈的體溫一直都很高的。”


    美樹鼓勵地說道。看到她如此用心我很欣慰。


    “嗯,沒事的。一直都這樣啊。”


    我知道加奈不想讓我擔心,所以才故意這麽說的。把加奈拜托給美樹後,我便自己回家了。實在不想讓加奈更加辛苦。


    今天是我高中的畢業典禮。手中的黑色匱筒裏裝著畢業證書。一直嚷著要來的加奈最終也沒有出現。她遺憾的表情浮現在我眼前。接送加奈的這三年,被我視為人生中最寶貴的一段時間。


    對我來說,高中生活的結束意味著和青看期揮手告別。從今年四月開始,我就要到遙遠的大城鎮去上大學了。


    我很滿足,自己穩步邁向了人生的新舞台。新朋友,新環境,還有必須掌握的學問。我堅信輝煌的未來正在向我招手。


    但是隻有我一人獨占人生的成果,因此我對加奈心懷歉疚。我希望加奈也有同樣的經曆。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藤堂君。”


    跟我打招呼的是那個鹿島夕美。自小學那件事發生以後,我徹底地無視她了。


    雖然初高中都念同一所學校,但時至今日一直沒跟她說過話。我緊緊地盯著眼前的夕美。


    “藤堂君,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我原想一口回絕的,可奇怪的是今天竟然沒有那麽反感。


    “雖然一直都念同一所學校,但我們卻沒怎麽說過話吧。”


    我沉默著,夕美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藤堂君,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最後無論如何我都要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你可以聽聽嗎?”


    也許夕美將我的沉默視為了同意,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那個,首先恭喜你畢業。呐,不要那麽冷漠啊。小學時的藤堂君,總是滿臉笑容的。”


    “讓我笑不出來的人,不就是你嗎?”


    “是我不好。”


    夕美低著頭小聲道歉。


    “開什麽玩笑!那時候笑的最開心的人不就是你嗎。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我承認那時候喜歡過你。但是現在的我討厭你這種心靈肮髒的人。”


    夕美安靜地聽著我的話。她忍著我的責罵,表情顯得相當複雜。之後她開口說道:


    “你不信我也沒關係,可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這個女人在說什麽啊。我一時還不能理解夕美的話。


    “你還想把我當傻子耍嗎?我要是相信你,不是會再次淪為大家的笑柄嗎?你想在畢業典禮上看我出醜嗎?”


    “你誤會了。請你相信我。那件事不是我幹的。是有人故意從我的課桌裏拿出來念的!”


    “我不信。這種鬼話有誰會相信。”


    “我厭惡那個從我課桌裏偷信出來念的卑鄙家夥。可我什麽都不能說。我沒那麽強勢。所以我隻能無奈地笑笑。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夕美真誠地低下頭。淚流滿麵。我第一次看見夕美這樣。我想說些什麽,但又無話可說。


    “不,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但是我有個願望。這個,拜托了。”


    夕美走到不知所措一臉茫然的我身邊,指著我校服上第二顆紐扣。


    “要是你覺得我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就請把那個給我吧。然後我會在你眼前永遠消失的。說到做到。”


    莫非是我錯了,這種懷疑突然將我困住。但是,一直認定的想法很難在瞬間改變。如果我原諒她,也許還會再次受到傷害,這種想法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拜托了。”


    夕美的表情怎麽看都不像是在撒謊。我稍作遲疑,猛地將第二顆紐扣扯了下來,交給夕美。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然後興奮地說道:


    “謝謝。我覺得對藤堂君做了很過分的事,為此一直耿耿於懷。藤堂君因為情書而被捉弄時的表情,我一直都忘不了。真的很後悔。總想找機會跟你道歉。昨天終於下定了決心。今天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夕美用食指將眼角殘留的淚水輕輕拭去。


    “鹿島,難道你,真的……”


    夕美好像對我的質問感到懼怕一樣,逃避似地轉身跑了。一種複雜的情愫正在我心中應運而生。心中壓抑了很久的對夕美的情感再次鮮活地複蘇。


    “哥哥!”


    加奈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我回頭看向加奈。她跑過來撲向我。


    “哥哥!”


    加奈又興奮地叫了一聲。抱緊她時,我聞到了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來晚了。畢業典禮好像結束了呢。對不起。”


    “你自己來的?”


    “嗯,爸媽都很忙,所以我就從醫院打車過來了。呐,那個是畢業證書嗎?”


    加奈眯著眼睛盯著黑色的圓筒。我也有些沾沾自喜。


    “雖然隻有一年,但我還是想和哥哥一起上學。初中耽誤了一年,要不然的話,我今年應該上高二了。”


    加奈遺憾地說著。其實我也想和加奈一起上學。但是再怎麽期待都無濟於事。


    “對了,加奈。不是還有一點時間嗎?你難得過來。我作為學長,帶著你在學校裏逛逛怎麽樣?”


    “嗯。我也想到處看看。沒事的,我得到了外出許可。並沒有規定我回去的時間。”


    我和加奈走在冷清的樓道裏。不知為什麽有些難過。一想到今後不能在這裏學習玩鬧,心情就突然變得很鬱悶。


    “看,這是我的教室。進去看看吧?”


    走進教室,耳邊好像傳來了闊別已久的嘈雜聲。黑板上還殘留著很多分別的留言。課桌和牆壁上的胡亂塗寫也格外讓人懷念。


    “哪個是哥哥的課桌?”


    “是那個。那邊的最後一張,桌麵上塗寫的最亂的。”


    加奈坐在我的位置上。陷入了深思。


    “我覺得坐在這裏便能看到哥哥的高中生活,能想象出哥哥有多快樂。”


    “很快加奈也能體會到了。”


    “話雖這麽說。可我的高中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呢?真是難以想象。”


    “肯定很愉快的。隻要加奈期待,就會成真哦。”


    加奈乖乖地點著頭。好像思緒飛到了未來一般,四處環視。我能感受到加奈此時的心情。


    “下一站帶你去辦公室。我會向老師們引薦一下你的。你肯定能受到特別照顧的。”


    “不用


    了,太丟人了。”


    我拉起畏畏縮縮的加奈,帶她走向辦公室。仔細想想,這裏也有很多回憶。那些經常批評我的臉孔突然浮現在眼前。雖然現在很懷念,但是當初確實有些膽戰心驚。


    推開門,我的班主任正坐在裏麵。


    “喔,是藤堂啊。你是來聆聽最後一次教誨的嗎?”


    “您饒了我吧。我是來拜托您照顧她的。”


    加奈禮貌地點了下頭。


    “她叫加奈。是我妹妹,今年的新生。”


    “啊,是嗎。你好。”


    “她身體不太好,一定會給您添不少麻煩的。我對她能不能上課有些擔心。”


    “哦,我聽說了。她初中那邊的老師已經跟這裏打過招呼了。啊,你叫加奈吧。這所學校是以學生和睦共處著稱的。所以你盡管放心來上課。”


    雖然加奈很扭捏,可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大致在校園裏逛了一圈之後,我們走出了校門,此時畢業生們基本都回家了。


    我們也離開了學校。兩個人一起在街上漫步。濃鬱的花香乘著春風迎麵襲來。我真切地感受著新季節的到來。


    “呐,哥哥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加奈突然堅定地說道。


    “想做的事啊。嗯,上大學以後再說吧。”


    “是因為我嗎?”


    “幹嗎突然這麽說?”


    “因為哥哥的朋友啊,同齡人啊,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大家似乎都很欣喜很向往。哥哥的大好人生要是被我斷送的話,我……”


    “笨蛋,我從來沒覺得你影響了我。我們是家人。血脈相連啊。互相幫助是天經地義的。”


    “但是…怎麽說呢?”


    “別瞎想了。”


    之後,我繼續沉默地走著。加奈又開始說話了。


    “我希望自己的身體和意誌都能變強。不要成為哥哥的包袱。我不想總是這樣。一直依賴著別人。把別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塗。”


    我突然覺得加奈十分可憐,便上去愛撫她飄散的長發。加奈很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你臉色不太好啊。我們打車回去吧?”


    “不要!還是走路吧。”


    “好吧。”


    “真希望我們可以穿著一樣的學校製服回家。”


    “是啊。”


    我思緒萬千。在夢中也曾見過自己和加奈這樣一起回家的場景。在回醫院的路上,我們都保持著沉默。


    把加奈送到病房,通過診室正要回家的時候,我碰巧聽到了父母的聲音。太奇怪了,他們現在怎麽會在這裏呢。我心懷疑慮,通過虛掩的房門向裏麵窺探。


    父母和加奈的主治醫生都在。房間裏籠罩著凝重的氣息,爸爸似乎很激動,而媽媽則在抽泣。媽媽詢問主治醫生道:


    “為什麽,事到如今才…?”


    “我也很吃驚。完全沒想到病情會突然惡化。”


    爸爸壓抑地問道:


    “那,你跟我說實話,她還能活多久?”


    “很難說,但是您女兒大概也就半年的壽命了。”


    再次聽到媽媽的抽泣聲。我已經不能自製了。不顧一切地破門而人。我衝著醫生喊道:


    “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加奈真的隻能活半年了嗎?”


    我站在沉默的父母麵前繼續叫著。


    “醫生,怎麽回事啊?你說加奈隻能活半年,是真的嗎?”


    被我揪住衣服前襟的醫生痛苦地說道:


    “是真的。雖然她隻被檢查出機能下降異常,但這是突發的先天性遺傳因子異常。”


    “沒有什麽可以挽救的辦法嗎?”


    主治醫生沉默地搖著頭。爸爸抱著頭低聲念道:


    “怎麽會這樣……”


    醫生還在繼續解釋。冷靜無情的語調正是常年工作所造就的職業態度。


    我神情愕然地聽著父母和醫生的對話。


    “也就是說,加奈已經沒救了嗎?”


    “希望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爸爸陷入了深思。媽媽的眼淚好像也哭幹了。醫生最後說了一句。


    “站在我個人的立場,希望你們能讓她剩下的半年盡量過得充實一些。接下來的事情就由你們家人來商議決定吧。”


    “隻剩半年……”


    這句話反複在我腦海裏縈繞。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硬撐著身體,故作鎮定地走進加奈的病房。


    一如既往地穿著可愛病號服的加奈正在床上看書。


    “哥哥,怎麽了?我還以為你回去了呢?”


    “沒有,我想再看看你。天已經黑了。要把電燈打開啊。”


    “啊,等等。我想再看看夜晚的天空。”


    “從這裏看到的夕陽真漂亮啊。”


    “是吧?我很喜歡的。”


    夕陽照在加奈的臉上。看到加奈天真無辜的臉龐,突然一股強烈的情緒湧上心頭,眼淚溢滿了眼眶。


    “抱歉,我先回去了。”


    我故意大聲地說著。隨後便走出病房跑進廁所。來自身體內部的悲傷席卷而來。我放聲哭泣。旁若無人地嚎啕大哭。身體因為過度悲傷而劇烈顫抖,有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醫生再次傳喚了我們。


    醫生旋著轉椅,麵對我冷靜地說道:


    “加奈的燒還是沒有退。”


    “發燒?”


    爸爸無力地反問道。醫生對加奈的腎髒機能做了詳細說明。醫學白癡的我此時也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現在,病情稍微有些好轉。但是希望你們了解,今後的一切治療都隻是為了延長壽命而已。”


    還沒等醫生說完,媽媽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爸爸也如囈語一般,重複著一樣的話。


    “醫生,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


    醫生果斷地說著。


    “等一下。”


    我說出了一直困擾我的疑問。


    “移植、做移植手術行嗎?腎不是有兩個嗎?腎髒移植有救嗎?”


    爸爸一臉愁容地對我說:


    “沒用的。”


    “為什麽?”


    “不匹配。”


    主治醫生代替爸爸繼續解釋著。


    “因為把別人的腎髒植入體內,會有排斥反應。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要找到血型匹配的捐贈者,但遺憾的是你父母都不匹配。也就是無法進行移植手術。”


    我沉默地催促著他說下去。


    “說到其他的方法,就是死者腎移植和腦死者腎移植,但是這兩種手術的風險都很高。”


    爸爸也補充道:


    “加奈已經等不及了,需要馬上移植。已經和腎髒移植中心聯係過了。”


    對了,他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隻能由我來道破了。


    “我的腎呢?”


    大家的視線同時集中在我身上。


    “我的腎可以提供給加奈的。不,我想提供給她。”


    “你真的要做活體捐獻?”


    醫生雙臂交叉做沉思狀。認真地看著我問道:


    “隆道君,你是什麽血型?”


    “o型。”


    “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些,先去做個徹底檢查吧?”


    爸爸驚慌地插話。


    “不好意思。莫非要把我兒子的腎捐給加奈?”


    主治醫沉默地點著頭。我亢奮地說道:


    “趕快去驗我的血型吧。”


    “我們也要尊重你父母的意思。”


    “爸爸,快點同意啊!


    ”


    但是,爸媽卻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我很快意識到情況不妙。爸爸最終開口了。


    “隆道,我們不讚成你把腎捐給加奈。”


    語速很慢,但是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爸爸,您在說什麽呢?您幹嗎這麽說?”


    “我們不希望你過著沒有腎的生活。”


    “在加奈生死攸關的時候,您說的這是什麽傻話?”


    爸爸問過主治醫生移植手術有幾成把握。據說成功的概率並不高。但是,為什麽呢?說不定我能幫助加奈。


    “因為——”


    爸爸欲言又止。我無法理解。就算手術成功幾率小,就對加奈見死不救嗎?他們的解釋無法說服我,我的頭腦已經一片混亂。


    “別說那麽多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你先考慮自己的幸福吧。”


    “但是,也許我能幫上加奈啊。”


    “加奈的事,我們還是放棄吧。”


    我握緊了拳頭。這個男人到底怎麽回事。他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您要說放棄,這是一個父親該說的話嗎?我們應該救她,對不對啊?媽媽。”


    媽媽也沉默不語。


    “你這個沒有人性的家夥。無恥。迂腐至極。你不配做我爸爸。”


    如果不是美樹攔著我,我可能會毆打爸爸。爸爸滿臉憔悴地看著我。然後一字一句艱難地向我道出真相。


    “你和加奈沒有血緣關係。”


    “什麽?你剛才說什麽呢?”


    媽媽臉色蒼白地繼續說道:


    “你們不是親兄妹。”


    不隻是我,就連主治醫生和美樹都驚訝得說不出話。


    “加奈是爸爸朋友的女兒。一個體弱多病的男人結婚後生了女兒,但妻子先於他離開人世,接著他也因為疲勞過度病倒了。就在我申請領養加奈一周之後他就死了。”


    “沒有……血緣關係嗎?”


    我聲音顫抖。頭腦一片混亂。感覺自己的精神支柱瞬間崩塌。


    “就因為她是別人的孩子,你們才?”


    媽媽的話讓我心如刀絞。


    “隆道,因為你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啊。加奈雖然也是我們可愛的女兒。但是你要搞清楚。你們沒有血緣關係的。”


    “如果沒有血緣關係的話,血型的匹配度會明顯下降的。”


    主治醫生冷酷地宣告著事實。我癱軟在地板上傻笑著。我覺得之前的自己像個小醜。


    “所以還是放棄腎髒移植吧,隆道。”


    恍惚間聽到爸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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