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奈出院了。家人們一個個都神經緊張得讓我感到心痛。大家對加奈都小心翼翼的。表麵上我們刻意裝得若無其事,但實際上每個人都已接近了崩潰的邊緣。


    我把自己鎖在房中,想要盡快睡去。


    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加奈嗎?怎麽了,該睡覺了吧?”


    “可以進來嗎?我有點失眠。”


    加奈穿著睡衣溜了進來。我擔心地詢問她道:


    “哪裏不舒服嗎?”


    “也不是啦。隻是睡不著。”


    “哦,因為你總睡在醫院裏,沒辦法啊。換地方就睡不好也是常有的事。”


    加奈聽完點點頭,順口說出一句讓我很意外的話。


    “我們一起睡行嗎?像過去那樣。”


    “你說像過去那樣…”


    小時候,加奈總說在自己房裏怕黑,經意會鑽到我床上。我半開玩笑地說:


    “還怕黑嗎?”


    “不是啦……”


    “我跟你說啊。雖然我們是兄妹,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樣不太方便,會被人誤會的。”


    加奈無力地垂著肩膀,我為自己這個充滿說教意味的借口感到慚愧。其實是我在害怕。我怕自己會克製不住。


    “嗯,知道了。那我幫你關燈。”


    我放心地蓋上被子,準備睡覺。就在這個時候,我隱約感覺出一絲異樣。有人正在往我的被子裏鑽。一瞬間我誤以為是夕美。能做出這種事的大概也隻有她了。隨便潛人別人家裏,鑽到別人的床上這種小把戲對她來說可謂輕而易舉。


    但是,進來的不是夕美。


    “喂,加奈啊。不是跟你說了不行嗎?”


    一陣調皮的竊笑聲傳進耳朵。同時聞到了加奈頭發的香氣。


    “哈哈,我都進來了。真暖和。”


    “加奈!”


    “不行嗎?”


    聲音從我的胸口傳來。雖然在黑暗中看不到加奈的臉,可我感覺她的目光如尖刀一樣刺痛著我的心。


    “隨便你吧。”


    我背對著加奈閉上眼睛。在聽到加奈睡著的氣息之前,我一直克製著自己一動不動。但是我還是能感受到背後投射過來的加奈的目光。


    “我在發什麽瘋啊。她不是我妹妹嗎?”


    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語。感覺自己在向無法跨越的道德界限步步逼近。有種預感,再這樣下去,我很快就會跨過這條道德之線。我懼怕自己潛藏的衝動。絕對不可以,絕對……


    在有限的出院時光中,我竭盡所能地給加奈製造快樂。每次我說帶她出去玩時,她都會欣喜地說道:


    “呐,去哪裏玩好呢?我想去大家都喜歡的地方。”


    “嗯,好玩的地方多的是。先把肚子填飽吧。你沒去過快餐店吧?”


    “嗯,沒去過。讓我自己來點餐。我也得學著自食其力。”


    我帶著加奈走進快餐店,我們一起排著隊。輪到我們的時候,還沒等加奈開口,女店員就開始流利地介紹店裏的套餐。加奈一臉茫然。


    “呃,那個……哥、哥哥。”


    店員吃驚地看著緊張的加奈。


    “啊,不要緊的。唔,就來這個套餐吧。”


    加奈有些失落。


    “算了,慢慢就會好起來的。快吃吧。薯條涼了就不好吃了。”


    吃飽之後,我們走出快餐店。接下來要帶她去哪兒呢?猶豫片刻之後,我決定把選擇權交給加奈。


    “加奈,你來選。電影院,遊樂園和美術館。你想去哪兒?”


    “嗯。去哪兒都成,那就去看電影吧。我總是看錄像帶,還沒去過電影院呢。”


    “好,那就這麽定了。我給你推薦一部好片。”


    那是一部翻拍的古代戀愛電影,比原版還受歡迎。其實是夕美一直纏著我想去看的。


    半小時後,出現了第一個接吻鏡頭。一對戀人長久地深吻著。就在此時。加奈緊緊握住了我放在扶手上的手。


    “嗯?”


    我盯著加奈。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好像看得人了迷。對我來說,這種水平的電影無聊透頂,強打著精神才能不讓自己睡著。很快,戀人之間激烈的床戲上演了。也許對加奈來說這個有點過於刺激。我尷尬地看著加奈,她也看著我。


    四目交匯,加奈很是緊張,很快轉移了目光。我感覺加奈的手正在冒汗。床戲無休止地延續著,我和加奈深陷困擾之中無法自拔。


    電影結束之後,我在大廳裏喝著可樂,等待去廁所的加奈。


    “藤堂君。”


    “夕美!”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會這麽巧。”


    “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一個人來玩啊。死求活求某人,他也不肯帶我來。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竟然能在這兒碰上可愛的藤堂君。”


    然後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吹噓著熱氣,低聲說道:


    “你的褲子濕了。”


    我一口噴出了可樂。


    “我開玩笑呢,藤堂君,你怎麽這麽大反應啊?”


    夕美興奮地仰起臉笑著。能和她巧遇我很高興,不過也比平時緊張。


    “藤堂君也看完電影了吧?你等會兒要去哪兒啊?我發現一個做意大利麵很拿手的飯館。怎麽樣?一起去吧。”


    “抱歉,今天和朋友來的。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我想在加奈回來之前離開這裏。


    “哦,這樣啊,那等一下。”


    夕美猝不及防地吻了我。


    “嗯,滿足了。拜拜!”


    夕美揮著手興奮地離去。我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很快又想起加奈的事,便開始四處找她。


    “哥哥。”


    加奈站在眼前。我有些慌亂地問她道:


    “啊,你在這兒呢。什麽時候過來的?”


    莫非剛才和夕美接吻被她看到了嗎?


    “剛到。”


    總算鬆了口氣,不過,我不願去想腦子裏為什麽會冒出那樣的心情。


    “趕快回家吧。要不然你身體該受不了了。”


    我和加奈走在熟悉的小路上。黃昏下,周圍看起來宛如幻境。有一種像是漫步在兒時閱讀的童話世界中的錯覺。一股追尋遺失的幸福時刻的悲傷之情湧上心頭。


    加奈在那之後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低著頭表情憂鬱,邁著虛弓弓無力的步子跟在我身後。果然還是被她看到了吧?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她正看著美麗的夕陽發呆。


    “真漂亮……”


    宛如要銘刻在記憶深處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好像是最後一次看夕陽似的……


    我們回到家,父母都不在。我把冷飯熱了熱,簡單地吃了晚飯。渾身都很累,感覺氣氛很沉悶,所以我決定早早上床休息。


    “我要睡了。加奈也早點休息吧。”


    “嗯。晚安。”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到了朋友,加奈和自己的心情。不由得失眠了。


    “哥哥,睡了嗎?”


    聽到加奈的聲音,我嚇得跳了起來。


    “怎麽了,加奈?”


    “對不起,這麽晚還來打擾哥哥。我有件事想要確認。”


    加奈穿著睡衣走了進來。


    “呐,接吻的那個人,是哥哥的女朋友嗎?”


    “你,果然看見了……”


    “是……戀人嗎?”


    “不是……”


    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麽自己要否認。夕美不是我的女朋友嗎?我不是愛她嗎?為什麽我說不出口呢?


    “是你的大學同學吧。”


    加奈落寞地說著。這句話刺痛了我。我直覺感受到了加奈的孤獨。時間在尷尬的沉默中流逝。


    “晚安,哥哥。”


    “啊,喂……”


    加奈離去的腳步聲很沉重,讓我無比心痛。我傷害到她了吧?明天,她又要回去住院了。


    第二天早晨,被爸爸開車送往醫院的加奈就像被送到了監獄的囚犯一樣。


    我又去看望加奈,一邊在醫院的樓道裏走著,一邊想著心事。慢性腎病確實蠶食著加奈的身體。


    臨近十月。距離死刑的宣判剛好半年。我非常吃驚,自己竟然沒有什麽真實感。寧願相信這種安穩的日子會日複一日地進行下去。


    “隆道君,麻煩你來一下。”


    被美樹叫住的時候,我並不緊張。但是看到她嚴肅的表情,我的思緒很快被拉回了現實。


    “是關於加奈的吧。她的病怎麽樣了?”


    美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全部說了出來。


    “惡化了。”


    但是,我沒有哭。變得出奇的冷靜。


    “最後一次的出院定在什麽時候?”


    “大概在下周吧。呐,隆道君,我有個請求。希望你每天都能陪在加奈身邊。”


    “你這麽說的意思是以後都不去看她了嗎?”


    “我,不行了。我不會再去見她。我怕看到她會哭。”


    美樹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采。加奈是美樹的第一個病人。所以,她比別人更擔心加奈。


    “美樹小姐,謝謝你長久以來對加奈的照顧。”


    美樹的抽泣聲響徹整個樓道。大家都好奇地看向我們兩個。


    我們一起走向加奈的病房。美樹無助地看著我。我打開門,發現加奈不在病床上。


    “加奈?”


    “隆道君,那裏……”


    病床的內側,隱約出現一個人影。仔細一看,果然是加奈。她雙手抱膝,把臉埋在兩膝之間,一動不動地坐著。下半身裹著被單,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加奈,呐,怎麽了?”


    “沒怎麽,沒事……”


    我伸出手想要摟住她瘦削的肩膀,她劇烈地顫抖著。好像是個凍傷的人。


    “不用怕,我在這兒。哪裏不舒服?疼嗎?”


    “…嗚……嗚”


    隻能聽到加奈的嗚咽聲。


    “乖,別鬧了。老在這兒坐著會著涼的。你看,被單都髒了,我拿下來了哦。”


    “不要——!”


    加奈激烈地反抗著,把被單緊緊地裹在身上。


    “怎、怎麽了?加奈”


    “我的身體怎麽回事?好奇怪啊。真的很奇怪。胸口突然很難受。在這之前,隻有運動的時候才會這樣,但是今天什麽都沒做,正想從床上起來的時候……胸口就…”


    常年住院的加奈。會感到不安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我記憶中她還沒有如此爆發過。


    從美樹慌張的表情來看,就知道她也是第一次看見。


    “加奈,你怎麽了?”


    “胸口疼……疼。我…我。”


    心情剛有些平複的加奈又情緒激動地哭了出來。


    “不要——!”


    我和美樹手足無措地呆站著。


    “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我這麽難受,連學校都去不了。不要,我不要!我想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像別人一樣去吃喜歡的東西,去想去的地方。我真的很想去…”


    “加奈,冷靜一點兒好嗎?”


    “我要出院!我想要自由的生活。”


    “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我不知道。我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告訴我。”


    “隻是腎髒出了點問題。”


    “騙人i那我為什麽會吐血呢?為什麽會胸口疼呢?”


    “這……”


    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一種窒息的壓迫感讓我無法對加奈說謊。


    “會死的?……對吧,我會死的?”


    “不會死,怎麽會死呢!”


    “騙人!”


    加奈精神很不穩定,她不停地抽泣,不停地叫喊。但是,沒過多久,筋疲力盡的加奈吐出了一句話。


    “反正已經無所謂了。”


    我馬上回過神,伸出了雙手。加奈一下將我的手甩開了。


    “大家都希望你的身體能恢複。爸爸,媽媽,還有美樹小姐。為了他們,你也不能輕言放棄啊。不要輕視自己的生命!”


    我的言辭越發激烈。


    “我也很痛苦。每個人都有難過的事。就算再怎麽辛苦,隻要竭盡全力去做不就可以了嗎?即使別人不重視你,但是我還在乎你啊。”


    加奈把臉深埋進膝蓋。肩膀微微顫抖。


    “我很擔心你。不要再說什麽會死之類的胡話了。”


    加奈雙手握拳,將眼淚拭去。表情已經恢複如常。


    “還疼嗎?”


    加奈搖了搖頭。但依然固執地追問道:


    “我,到底是什麽病?我知道自己腎髒不好,但是很奇怪啊。”


    美樹體貼地抱緊了還在抽泣的加奈。


    “好了,快躺到床上去,你看,床單都髒了。”


    掙紮著扯下床單的美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加奈,你……”


    看到美樹心酸的表情,我馬上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頓時,我也驚呆了。在床單的正中,有著顯眼的紅色斑點。那是一灘血跡。我馬上就明白了一切。


    “我想起來的,但是我動不了。在這之前都能行動自如,但是現在卻不行了……連廁所都去不了了……”


    美樹輕輕地抱著加奈,撫摸著她的長發。


    “哥哥…”


    加奈滿眼淚光,抬頭看著我。


    但是我的頭腦也一片混亂。加奈的血跡弄髒了潔白的床單,這一點對我來說太過衝擊。雖然我知道加奈已經是個成熟的少女了,但從沒想過她也會出現這種生理現象。也許是我將她想得過於理想了吧,不過對我而言,加奈就是那種特殊的存在。


    加奈也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是一個女人了。正因如此,才會更加悲傷的吧。


    加奈正在解讀我的心思。正因為清楚這點,我才想要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但最終還是會被看穿吧?雖然可以掩飾住對加奈的男性衝動,卻掩飾不住她的病情。


    別看了,不要再看我了!


    當發現加奈的眼中出現看破一切的釋然之後,我堅信她已經明白了一切。


    快樂的時光轉瞬即逝。秋天來了。我暫時辦理了大學休學。我想多陪陪加奈。不對,應該說我想珍惜和加奈在一起的時光。每天都會按時去醫院報到。


    某天,我和加奈這樣聊著。


    “如果有一個神靈,他可以實現你所有的願望,加奈想要許什麽願呢?”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發問,加奈認真思索著。


    “神靈?”


    “啊,假如有的話。”


    加奈思考了很久。我感覺她過於認真了。


    “我、我呀,想活著。想一直活下去。”


    加奈還未滿二十歲,就要麵臨死亡。我不清楚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但是,看到她噙著淚水說出這樣的願望時,痛徹心扉的我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我便和夕美提出分手。在我提出要和她分手之後足足過了五分鍾,電話裏隻能依稀聽到夕美平緩的氣息。她的沉默比演講家的高論闊論更能說明她此時的心情。


    “為什麽?”


    雖然是左右為難之後下的決定,但是我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說服她的理由。


    “呐,為什麽呢?”


    夕美的聲音裏不帶一絲感情。也許她不敢相信我會突然提出分手。我無言以對,夕美追問著。


    “可是,不說出原因,你怎麽讓我接受呢。呐,你說呢?”


    “是啊,沒錯。”


    “怎麽回事?為什麽啊?”


    “至於為什麽,那個……”


    “那個什麽?”


    “因為…”


    “因為什麽?”


    我和夕美兜著圈子。這時,如果是一個成熟男人的話,就會找個完美的借口,編個無懈可擊的謊言,那樣或許就不會傷害到自己和對方了吧,但遺憾的是,我並不是這方麵的高手。


    沒用的人隻會實話實說。


    “我喜歡上別人了。”


    夕美沉默了。我無所顧忌地繼續說道:


    “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不離不棄地保護她。”


    “她是誰?”


    “聽著,我喜歡你。但是,現在有一個女孩比你更需要我。”


    “告訴我她是誰。你和我睡覺,玩樂,假裝談戀愛,現在說你喜歡上別人了,開什麽玩笑。”


    “我也是思考再三之後才做的決定。”


    我深知自己說了很過分的話。而故意說出殘忍的話,連自己也會受傷,這樣心理上多少能找回些平衡。什麽友好分手,根本不會有那麽簡單的事。


    “所以,我不能和夕美交往了。要是一開始就徹底斷絕來往就好了。對不起。”


    我聽到電話那頭的夕美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不要,我不要!”


    夕美的聲音近乎尖叫。而我隻能保持沉默。


    “說什麽對不起。別跟我繞圈子了。什麽思考再三之後的選擇。討厭,太過分了。為什麽你要這麽說。別和我分手。我們不是很好嗎?你喜歡上誰了?她是誰啊?你告訴我!”


    “我不能說。”


    “為什麽?太不負責任了。明明分手是你提出來的,理由卻說得這麽含糊…”


    “嗯,我知道自己很無恥。對不起。”


    “不許道歉。我會更難受的。”


    夕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聽筒中傳來。


    “我…喜、喜歡…藤堂君。從小學開始……一直喜歡。所以你能跟我交往我真的很高興。”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你太……過分了。說什麽分手。”


    “謝謝你。對不起。”


    “呐,到底是誰?說什麽重要的人?不會是你妹妹吧……”


    我沒承認也沒否認。但是夕美好像敏感地覺察到了。


    “下流!你怎麽想的啊?你們不是兄妹嗎?我實在難以相信。”


    聽夕美這麽說,我無力地低語著。


    “嗯…就是那樣。”


    “再見……”


    夕美二話不說地掛斷了電話。我無話可說,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總算是長舒了口氣,但是,我知道今後就要忠於自己的內心活下去了。


    我帶著最後一次出院的加奈,緩緩地朝家走去。我們經常在黃昏時分漫步在這條回家的小路上。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吧?移植的事情隻要得不到父母的許可就無法進行。事到如今可能性就更小了。今天的夕陽很美,被染成橙色的天空如火焰般美麗。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家裏沒有開燈,說明父母還沒有回來。他們為什麽不珍惜和加奈在一起的短暫時光呢?但我似乎能夠理解。因為兩個人都沒有勇氣麵對加奈。


    “晚飯吃什麽?”


    “沒什麽想吃的。對不起。”


    “是不是累了?”


    “有一點。不過我心情很好,很快樂。”


    我感覺加奈的臉色不太好。


    “上床睡覺吧?”


    “嗯,睡覺前我想先洗個澡。臉有點粘。”


    “好吧。我去給你放洗澡水。還要別的嗎?”


    “嗓子幹。”


    加奈緩緩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雙手緊握著杯子。剛喝了一點就嗆到了。


    “誒,沒、沒事吧?”


    “沒事,氣管有點…”


    然後,她把大半杯水放到了桌子上。


    “對不起。我好像連水都不會喝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意味深長。我佯裝鎮定地去準備洗澡水。擰開浴池的水龍頭後,難以克製的嗚咽終於混雜在巨大的水流聲中傾瀉。


    “為什麽,怎麽會這麽快……”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加奈洗完澡,我把她抱到了床上。


    “那,今天晚上就好好休息吧。”


    我給躺在床上的加奈蓋好被子,正準備要離開的時候,加奈叫住了我。


    “哥哥,聽說你休學了。”


    “你怎麽知道的?”


    “爸爸來醫院看我的時候說的。後來,媽媽也說過了。”


    加奈好像什麽都知道了。


    “休學是因為我嗎?”


    “不是,沒那回事。有很多原因。總之,你就別擔心了。我打算過些日子就去上課。”


    我摸了摸加奈的頭發,準備離開。


    “等等。能跟我說會兒話嗎?”


    “啊,好。說什麽都行。”


    “那個,能把燈關上嗎?”


    “啊啊,那好吧…”


    關掉電燈,月光流瀉進來,房間裏猶如幻境一般。


    “好,已經關上了。”


    加奈又陷入了沉默。但是,鎮靜的眼神和澄澈的眼睛裏閃爍的光芒是普通人所沒有的。我知道還有一個人擁有這種目光。是須摩子姑姑。


    “我一直在猶豫。有些話想對哥哥說。我覺得應該說出來,但我沒有勇氣。所以我想,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加奈果然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


    “幸虧都用筆記下來了。這樣便可以整理自己的心情。”


    加奈指的是她一直以來寫日記的習慣。


    “之後,我突然有個想法,在臨死之前希望哥哥能夠知道,所以我決定說出來。對別人來說也許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對我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大事。”


    加奈坐了起來。看得出她此刻表情堅定。


    “之前,伊藤勇太君跟我告白了。”


    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感覺有股悲傷的情緒湧上心頭。


    “可是,我很禮貌地拒絕了他。伊藤君給過我很多關照,是除了哥哥之外,為數不多的朋友,所以,拒絕他我也很難過。”


    “我了解那種心情。”


    我有些吃驚,自己竟然鬆了口氣。不對,這是我很早就意識到卻不敢觸碰的私密感情。因為是兄妹。之前在醫院聽完父母透露的真相之後,這種感情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可是,我的日記裏麵。寫的全部都是哥哥的事……”


    沉靜的告白。夜晚的靜謐是我們忠實的傾聽者。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的腦子裏想的也全都是你。”


    我伸手去摸加奈的臉。


    “感覺好像是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又感覺好像是最近才有的。”


    我並不是出於兄妹之間的情誼才撫摸她的臉頰。加奈很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我坐在床邊,靠近加奈的臉。


    “不行。哥哥已經有女朋友了。”


    “沒有。已經分手了。”


    “那……”


    第一次碰到妹妹的嘴唇。加奈沒有反抗。我們躺到了床上。彈簧的響聲聽上去莫名的真切。


    “哥哥……”


    “加奈,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的。”


    加奈靜靜地點了點頭。


    “你已經知道了?”


    “我從相冊裏發現的。”


    隻要看到沒有存放加奈兒時照片的相冊,很容易就能看穿這千真萬確的事實。


    “所以,你要是喜歡上別人的話,我會……”


    如果此時被加奈拒絕要怎麽辦呢?我陷入了極度的不安之中。


    這一瞬間我才恍然大悟,並不是我在支撐著加奈,而是加奈在支撐著我努力活下去。加奈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加奈沒有推開我。


    “可以嗎?”


    加奈以天真的笑容回應了我。難以言喻的相思之苦已經變成了無法自製的強烈衝動。


    我把手伸向加奈的額頭,撩開她因汗水而散亂的頭發。加奈望著我說道:


    “疤痕……”


    我的左手上還殘留著過去為了保護加奈而被馬蜂蟄過的傷疤。加奈輕輕地吻向那塊傷疤。


    但是,我正要親吻加奈的時候,她害羞地將舌頭縮了回去。


    “加奈,不用害羞。”


    “可是……”


    “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我再次吻著她,加奈也開始回應我。雖然動作略顯生澀,但舌頭還是熱情地交織在一起。


    皎潔的月光見證了我們的愛情。


    我的妹妹加奈。


    ——我愛你。


    “再去洗一次澡吧?”


    被床單纏身的加奈搖搖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這樣就行。”


    “是嗎……”


    “嗯。”


    “好吧。今晚就這麽睡吧”


    加奈的頭枕在我的胳膊上,我們兩個並排躺著。


    “哥哥,我喜歡你。”


    “我也是。”


    “總算沒有遺憾了。謝謝你。長久以來的照顧。”


    “說什麽呢?加奈。”


    加奈緊緊地抱著我偷笑。


    “我能哭嗎?”


    “為什麽?”


    “一直給哥哥添麻煩,可你卻一直不離不棄地守護著我。為了我而竭盡全力。”


    “不許這麽說。你也一直在鼓勵我啊。我們扯平了。”


    “其實我是活不了這麽久的。可是、可是為了那些幫助過我的人,我才有毅力活到現在。”


    “加奈,別說了。”


    “這是真的。”


    加奈坐了起來,深深地低下頭。


    “謝謝哥哥長久以來的守護。”


    尾聲


    當父母得知無論怎麽規勸都無法動搖我的想法時,他們便不再阻撓。我決定把腎捐給加奈。我已經知道了移植之後給我身體帶來的傷害的介紹,好像對今後的生活影響不大。


    加奈就這樣一分一秒地向死亡迫近。如果我袖手旁觀的話,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手術的成功幾率我沒敢再問。唯一可以支撐我的就是希望。但是,從醫生的解釋就司以推測出手術的風險很高。所以,我能怎麽辦呢?隻能賭一把了。


    接受摘除手術的那天早上,我心情大好。美樹如往常一樣過來看我。


    “隆道君,早上好,身體怎麽樣?”


    “我覺得沒問題。”


    美樹動作麻利地幫我測了體溫和血壓。


    “據說我和加奈的血型完全吻合。”


    我自言自語。這是血檢的結果。


    完全匹配。總之我和加奈的型血的六種血液類型完全一致。我們並非親生兄妹。這種概率是幾萬分之一。


    “這是因為你們兄妹之間感情深厚。接下來就隻有祈禱手術的成功了。”


    “是啊,我相信會有奇跡發生的。”


    加奈已經在手術室靜候我的腎髒摘除。我在被麻醉劑奪走意識之前,再一次向神靈為加奈祈禱。


    我以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精力異常充沛的加奈邁著輕快的步子朝我走來。


    “哥哥,我身體變好了。哥哥把腎捐給我之後,我就能吃愛吃的東西了,也能運動了,還能去上大學。”


    “是啊,太好了。你看上去很快樂。”


    “呐,哥哥,我喜歡你。”


    加奈突然大膽地說道。


    “我也喜歡你。”


    “真的嗎?”


    “當然啦。”


    “那、那麽,將來,在不遠的將來…”


    我知道加奈要說什麽。正當她難為情地要脫口說出重要的事的時候……


    漸漸恢複了意識。我躺在可以移動的病床上,被推到病房的時候,隱約睜開了眼睛。手術順利結束。我鬆了口氣。睡意很快來襲,僅有的一點意識被黑暗吞沒了。


    八周以後——


    整整一周我都在等著院方的聯絡。等待著他們的好消息。我幾乎閉門不出,就連隻有吃飯的時候才能看到的媽媽也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瞅著我。這麽虛弱下去說不定會死。偶爾我會這麽想。


    醫院最終來了電話。雖然是萬裏無雲的晴天,但是卻像結冰般寒冷。


    我急忙趕往醫院。在谘詢台詢問之後,通過冷清的樓道,朝著熟悉的病房走去。


    走進病房,媽媽正靠著病床哭泣。美樹也在。床上躺著加奈。表情很安詳。


    “媽媽,你為什麽要哭?”


    媽媽依然痛哭流涕。


    “美樹小姐,我媽媽她怎麽了呀?”


    仔細一看才發現美樹也在哭。


    “隆道君。今天,三點四十五分,加奈,死了。”


    大家在說什麽呢?加奈身上用於維持生命的軟管都被解除了,眼前的她很漂亮,表情很平靜。


    “加奈。”


    睜開眼以後就可以換好衣服回家了。能去學校上課,也能吃喜歡的食物。就連透析都不用做。


    “加奈。”


    我反複搖著加奈的身體。為什麽她不起來。呢?難道給她打了鎮定劑嗎?身體怎麽會這麽冰冷?


    “加奈,起來呀。”


    “隆道君,冷靜一點。加奈已經……”


    我甩開美樹的手。真是太奇怪了。加奈的皮膚上沒有黑斑了。而且,她的臉色為什麽會這麽蒼白呢?


    “哦,我知道了。這不是加奈。”


    真正的加奈在哪兒呢?


    “加奈,你在哪兒啊?已經沒事了,趕快出來吧。”


    美樹和媽媽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像個幽靈一樣精神恍惚地走出了病房,去尋找加奈。沒有。沒有。沒有。


    夕美在院子裏。用充滿哀傷和同情的目光看著我。


    “藤堂君!”


    “啊,夕美。太奇怪了。加奈、加奈她不見了。怎麽辦啊?我還要帶她回家呢。”


    我發現夕美的表情很僵硬。


    “藤堂君。”


    我似乎聽到了夕美嘶啞的聲音。


    最近我一直在家。身體很疲憊,連學校都去不了。父母一直都戰戰兢兢地對待我。


    我經常透過自己房間的窗戶出神地看著外麵。


    那天下雪了。雖然已經三月了,可還是冷得刺骨。


    啪嗒。空蕩的二樓有動靜。家裏應該沒人啊。我走到樓上,站在了加奈的房門前。推開門,加奈在裏麵。


    漆黑的長發,瘦削的肩膀,加奈背對我坐著。


    “你怎麽還活著…?”


    加奈竟然坐在這裏…


    “那個,我隻珍惜你一個,我的心意一直都沒變過。總之,我想說……”


    “我知道,哥哥。我知道你珍惜我。”


    “啊,加奈。”


    “所以,就讓這一切都結束吧。藤堂君。”


    加奈緩緩站了起來,手伸向頭頂,輕易地取下頭發。是假發。慢慢轉過來的這張臉是……


    “夕美……?”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體型不一樣,氣質也不一樣。隻不過戴了假發。我能做的僅此而已。”


    “為什麽,你怎麽會知道的…”


    “你看看自己的眼神有多憂鬱。”


    我無意識地退了一步。夕美敏銳地察覺到了,繼續用尖銳的語氣說道:


    “你還想逃嗎?加奈,已經死了。”


    “你說什麽呢。不會的。”


    “我一開始就討厭她。不對,現在也不喜歡她。你們是兄妹啊,這太奇怪了!但是,那孩子變堅強了。真的變得很堅強。如果加奈不是你妹妹,而是和我公平競爭的話,也許我會退出。可她不是身體健康的孩子。你沒有保護好她!也沒有珍惜她!”


    夕美哭喊著,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然後她突然表情柔和地說道:


    “加奈直到最後都在堅強地活著。所以我想祝福你們。”


    我低聲哭泣著。眼淚止不住地流淌。


    “你看,這個屋子滿是灰塵。這裏有很珍貴的回憶,得好好保管才行啊!”


    “可是,這是加奈,加奈的房間啊!”


    “不正是因為這個嗎?”


    我一邊抽泣著,一邊和夕美說著加奈的事。說著一個在不滿二十年的短暫生命中努力生活的少女的事。說著這個無可替代的妹妹的事。


    夕美抱緊我,靜靜聆聽我的傾訴。我很快樂,和加奈的短暫回憶很快樂,然後我一直哭個不停。在眼淚枯幹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徹底解放了。


    “哎,我們把這裏打掃幹淨吧。不要讓加奈的回憶滿是塵埃。”


    “嗯,是啊。”


    長久的夢魘宣告結束。多虧了夕美,我停滯的時間之輪終於再次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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