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何時,海翔已經坐在餐桌前麵了。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連現在吃的是早飯還是晚飯都搞不清楚。抬頭一看,父親正坐在對麵吃漢堡。這裏沒有餐具碰撞的聲音,父親誠一直是默默地活動嘴巴。這裏,應該是自家的餐廳吧?海翔仰起頭,看到了橙色光芒的燈。


    是啊,現在確實是暑假……大概,這是在吃晚飯吧。


    “海翔,中學的住宿生活如何啊?沒什麽困擾的事情嗎?”


    隻有兩人的晚餐,生硬的對話,讓人窒息的感覺。


    海翔知識簡單地答了句:“沒什麽。”反正父親快要出發去美國工作了,現在說什麽也沒有意義。


    “趁著今天,我們好好聊聊吧。很多事情用電話和郵件都不好溝通對吧?雖然我目前的的確很忙,不過如果海翔覺得困擾,我可以回日本來工作。”


    父親微笑著。海翔知道父親在說謊,這種虛偽的台詞讓他非常憤怒。


    (那在母親病危的時候,你早就應該回日本了吧……)


    盡管這種想法已經衝上喉頭,但海翔還是把它連同漢堡肉一起吞了下去。事到如今,就算說了也沒用。母親在五年前就已經去世了,現在再去追根究底,誰心裏都會不舒服吧。


    從很久以前,海翔就放棄跟父親溝通了。


    所以,這次他也想隨便糊弄過去。


    “好吧父親,要說聊聊的話……”


    可是,脫口而出的話語卻讓人覺得意外。


    “我,好像殺了人。你覺得我該怎樣做才好?”


    “什麽……?”


    就連誠一也不僅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但是最吃驚的餓莫過於本人。“我在說什麽啊?快點住口。”盡管心裏這麽想,但海翔的嘴巴卻擅自選擇了繼續。


    “就是說……我,在娛樂包廂殺了一個女孩,把屍體肢解後,就這麽逃回來了,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


    說完之後,海翔重新分析了一下自己的話。接著,腦袋裏的鮮明記憶再次蘇醒過來。那時一段像電影場麵一樣非現實性的映像。


    (是的,的確是我殺死了福原好乃,還反複將她切分了好多次,把屍體搞得七零八落……)


    斬首。斬首。斬首。隨後,頭部掉下來。接著,再砍腹部,刀子劃破皮膚的感覺,被殺時她臉上的表情,衝擊鼻腔副腐臭味道————點點在腦海中重現。


    怎麽辦?說不定我真的會成為殺人犯。海翔的心中陣陣刺痛,不安逐漸膨脹。


    誠一沉默了一陣後,終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是假設……對嗎?海翔。”


    海翔搖搖頭。不是的,是真的殺人了。


    “不然,就是你糊塗了。你剛才在房間睡覺了對吧?”


    誠一一邊說一邊打開電視開關,直播頻道的新聞話題,似乎都是很和平的話題。新型ms手冊發行,某某人結婚,股票行情等等……海翔呆滯地盯著畫麵。


    “怎麽樣?如果剛才你說你殺人的事是真的,那肯定會成為頭條新聞吧?而且屍體被肢解後,你怎麽運出來處理掉?”


    “這個……”海翔嚐試探尋記憶深處。“我記不太清楚了……”


    “再說了,你說的地點是娛樂包廂,那種地方在結帳的時候需要指紋對照身份證吧?警察可不是笨蛋,他們會立刻辨明身份將你逮捕。如果你說的是真的。”


    誠一恢複冷靜的態度,慢慢把漢堡送入口中。


    的確,海翔的記憶有不少矛盾的地方。雖然他能記得殺過人,可是那之後的記憶卻嘎然而止。


    “……是啊。……或許,就是那樣的。”


    “你玩遊戲過頭了,昨天也是,玩到半夜不是嗎?”


    海翔呆呆地摸摸腦袋,他真的是睡迷糊了。


    到剛才為止,一直都在睡眠的狀態吧……


    “……我,做了個惡夢。”


    海翔小聲說道,仿佛在自言自語。


    “這樣啊,不過那隻是個夢而已。不要告訴小關和葉平君,他們會擔心你。”


    “啊,我不會對關說的……絕對不會說。”


    海翔歎息一聲。被第三者斷言後,他自然而然就想明白了。海翔的記憶的確充滿了矛盾。


    原來如此,是夢啊,是玩遊戲玩得過火了。這件事確實不能告訴關,海祥苦笑起來。如果說了,表姐肯定會生氣地說那時不祥之兆。笑容浮現的同時,不知為何海翔控製不住淚腺了。或許從惡夢中驚醒後終於安心了吧,或許有些感傷,覺得自己太丟臉了。那明明隻是個夢而已。


    海翔若無其事地抬手擦擦眼角。


    那一瞬間,他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從麵額上滑落下來。


    (咦……?)


    海翔打了個冷戰,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突然看到自己映在刀子上的模樣。


    “…………!!”


    海翔屏住呼吸。映在刀子上的臉,皮肉少了一半。而且紅色的肌肉間可以看到怪物般的白色骸骨。海祥忍不住慘叫起來。


    海翔驚慌失措,仿佛想要把肉貼回去似地捂住麵額。一點都不痛,可是隻是稍微碰到點肉,臉頰就像軟綿綿的漢堡一樣掉落下來。啊,掉下來了、掉了……!


    “怎麽辦……父親,怎麽辦!!救救我!!”


    海翔慌忙向父親求助。


    可是,眼前的誠一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就像電影慢鏡頭一樣,緩緩把漢堡送到口中,而且他還用刀子切肉。


    “沒關係的,反正不疼,就沒有什麽危害吧。”


    誠一的聲音非常冷靜。正因為太過冷靜,那尖銳的部分深深刺入海翔心底。


    你在說什麽啊!救救我啊父親,救救我!!


    海翔大叫。可是麵頰隻是發出喀嚓咯嚓的聲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肌肉一塊塊掉落,隨後,餐廳的風景也漸漸遠去了。


    “父親……”


    海翔微微掙紮。


    等注意到時候,他看到自己全身都變成白骨了。他已經沒有了原本的確模樣,隻剩下自己的記憶而已——不對,或許這已經不是海翔了。


    不知何時,視野被埋進一片光亮中。餐廳,漢堡,電視,還有父親,全部被光芒吞沒。像白骨一樣的確白色……


    二


    “啊……”


    光芒中,隱約出現了一條“直線”。


    配合著自己嘶啞的聲音,右手上癢癢的真實感覺向海翔襲來,他好不猶豫地饒右手手掌。皮膚發出唰唰的響聲,海翔體會著止癢的快感。


    接著,海翔的大腦開始運轉起來……


    前麵出現的那條線終於和天花板連接起來了,注意到這一點後,海翔又確認自己臉長得好好的。眩目的光線,似乎是天花板上的燈光,海翔安心了似的呼了口氣。


    什麽啊。原來是夢啊……


    坐起來後,海翔的後背和後腦傳來陣痛。看來,自己不知不覺中在地上睡著了。大概,又是在玩遊戲的途中睡著的吧。


    不過,清醒之後,海翔隱約感覺到不太對勁。


    隨後,他有開始思索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在大概二十坪的寬敞房間裏,沒有床鋪,沒有家具,也沒有窗戶。


    海翔嚐試回憶起什麽,可是處在夢與現實夾縫間的大腦卻昏昏乎胡無法工作。


    (這裏,是那裏呢……?)


    海翔揉揉眼睛。白色牆壁,白色天花板,白色照明。


    空無一物的空間——簡直就跟夢的結束一樣,知識純白的,沒有顏色的立方體。


    這是非現實性的空間,似乎不是平常看慣了的那間學生宿舍,也


    不是父親的公寓。


    海翔伸手想要摸摸牆壁,但是那一瞬間,他感到手臂有點不對。


    衣服的觸感跟平常不同,海翔低頭看看胸口,發現自己正穿著醫院患者穿的那種白色條紋衣服。隨著身體的動作,衣服就會摩擦發出聲音。海翔沒有這種衣服,也不記得曾穿過這種衣服。


    (這衣服是怎麽回事啊?我記得,最後我穿的是藍色襯衫啊……)


    刹那間,記憶的一部分唐突地在腦內複蘇過來。最初隻出現了一些零碎的畫麵,不過它們就好像倒敘鏡頭一樣,一個個埋進記憶的片斷中。


    最後一段記憶中的服裝,的確是藍色的襯衫,是表哥葉平送他的衣服。雖然詳細情況海翔不了解,但他知道那好像是件名牌衣服。


    “……騙人的吧?”


    海翔回憶起了“現實”。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願想起。


    海翔再次閉上眼睛仰起頭,深感絕望地歎息一聲。


    “不可能,那是一場夢……不是說過了嗎!”


    海翔把手臂放在眼瞼上,讓視線更加昏暗。他馬上覺得這一切不可信,也是拚命閉上眼睛,希望真正的“現實”可以回來。但是,他期望的世界並沒有再次出現。那個正播出和平話題新聞的,父親笑著說不讓他把夢境告訴關的世界——海翔覺得那才是現實,而現實隻是夢境。因為那個樣子,反而比較合情合理。


    海翔再一次坐起來,重新環視整個房間。看到沒有一絲變化,一切照舊的狀況,海翔不由得歎了口氣。“有人嗎?”他低聲嘀咕。


    “應該有人在吧……”


    自言自語的聲音被牆壁吞沒,整個房間再次安靜下來。正如海翔所料,不管在這裏說什麽都沒有任何意義。


    有人嗎!快點回答我!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看著房間裏,隻有泛著柔和光芒的白色牆壁。雖然沒有到“殺風景”的地步,但是這樣一無所有的空間的確會讓人抓狂。沒有窗戶和門,沒有聲音,甚至都沒有味道。有時候,類似幻聽的耳鳴突然大到竟然的程度,海翔都有種地板和天花板調換了的錯覺。


    我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


    其實海翔已經被監禁了數日,可是他的時間感早己錯亂,就連白天黑夜都已經分不清楚。幹渴的喉嚨,睡得亂糟糟的頭發,讓人幾乎感覺不到時間在前進。就連手腕上的手表,不知何時也已經消失不見。


    那手表……可是母親的遺物。盡管那個已經相當陳舊,而且再恭維也算不上高級貨,但是每一個劃痕都有它的意義,對海翔來說那是個無法代替的東西。


    盡管如此,現在他手臂上卻空無一物。


    “可惡!”


    海翔把地板敲得咚咚響。這太不合理了,最珍視的東西全部消失了。剩下的隻有“殺人”罪名而已。


    他仰起臉,自己映在牆壁上的臉也正盯著這邊。討厭的臉,跟父親極度相似的長相。還有,透過長達臉頰的額發偷窺這邊的視線……


    “……不要那樣看著我!”


    海翔對自己說道。


    “那樣子跟真的殺人狂有什麽兩樣!”


    母親在去世之前一直勸告海翔說,“不要在用那種眼神看人。”


    (對不起,母親,最終我還是沒有改掉……)


    鞋底的橡膠摩擦著地板,發出吱的一聲。


    與此同時,海翔聽到似乎有人在呼叫他。


    最初他還以為那時幻覺,因為海翔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已經像病毒一樣在全日本流傳開了,電視、街頭、學校還有商店裏,總是在說他的名字。


    所以他的耳朵裏總是環繞著“明良海翔”這個聲音。


    但是現在聽到的聲音,每個發音都非常清晰。而且,聲音還很非常真實。


    “……海翔君,聽到的話回答一下。”


    略是低沉的嘶啞嗓音,給人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海翔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


    “海翔君,你聽到了嗎?明良海翔君……”


    這毫無疑問是現實中的聲音。


    海翔站起來,看看四周。整個房間都在發出聲響,當他把手貼在牆壁上的時候,還能感到它在微微顫動。這個牆壁似乎起到了音箱的作用。


    “冷靜點,請你先坐在那裏。”


    聲音的主人應該可以看到海翔的樣子。海翔隻好先彎腰坐下,隨後便對白色牆壁投以探尋的目光。或許,某個地方隱藏攝像頭吧。隻是究竟是誰呢?是為了什麽,又是怎麽做到的呢……


    “請不要如此警戒,我不打算傷害你,這個地方非常安全。”


    聽到對方的話,他早己看透了海翔的想法,海翔不由得毛骨悚然。


    “你肯定不會守信用吧……”


    海翔一邊低聲嘀咕,一邊低下頭以便不被對方猜透。


    “你可能是誤會什麽了。我們跟想要殺你的那些人不同,這裏是政府和賽特拉的共同研究所,我是研究員鮫島。”


    “鮫島……?”


    這名字,海翔似乎有點印象。


    “你不記得了嗎?你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常常在你爸爸的大學見麵,想想看,我們常常討論遊戲的。”


    “……啊。”


    他說話的語調,完全與海翔腦海中的人重疊了。


    是的,“鮫島”……海翔從來沒有注意過字的寫法,但是他記得讀音。常常到父親工作的地方玩耍的茶色頭發哥哥,確實叫做“鮫島”。那是母親還活著,海翔還愛著父親的時候。


    那之後過了七年。海翔今年已經十五歲了,而鮫島大概也在二十五歲以上吧。如果他是“鮫島”,那或許能信得過。但是,海翔並沒有立刻相信那就是“鮫島”的聲音。如果是那個“死神”的話。他肯定會發出各種聲音。既然他說他是鮫島,那麽問他“骨王”的事情或許就能辨別真偽了。


    ——是的,不能相信!“骨王”對我的事情可是了如指掌!!


    “我知道你肯定不舒服,不過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就請你留在那裏吧。等結束後,我們會準備房間給你。”


    “鮫島的聲音”繼續說道。如果他是假的,那他模仿的實在太像了。


    “另外,你很快就可以和明良老師見麵,所以請多忍耐一下吧。”


    “父親……?”


    “是的,明良誠一老師。他現在來研究所了,他非常擔心海翔君呢。”


    “……騙人。”


    海翔不由自主揚起頭來。


    “你果然是假的!我父親本來就在美國!而且——!”


    ——那家夥根本不可能真正為我擔心。


    就連母親病危的時候也不曾露臉,沒能送她最後一程的家夥,怎可能為了我放棄寶貝的工作回日本呢。那隻是夢中的父親而已,現實中的父親絕對不會說出那種話來!


    “海翔君,請你冷靜下來……聽我說話。”


    “吵死了!我才不相信!!”


    海翔捂住耳朵用力踢牆壁,牆壁的材質非常結實,就連橡膠鞋底都沒能傷到它,不過踢了數次之後,音箱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海、海翔、君。”


    “海翔,請你聽我說。”


    音質馬上改變了,海翔停止了動作。隨後他便聽到有人很小聲地說了一句,“這樣不好吧……老師。”


    那時久違一個月的父親的聲音。上個也,他曾在海翔生日時打過一次電話。


    “父親……?”


    海翔低聲問道。


    誠一以正確的發音叫了一聲“海翔”,跟海翔夢中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語氣。


    “你


    現在肯定因為自己而費城後悔非常煩惱吧?不過,你還不算壞。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你絕對不是壞人。”


    聽了這句話,海翔很清楚父親是什麽意思。


    心髒重複沉重又痛苦的跳動,而且,那速度越來越快。


    ——現實中的父親,也知道那件事了嗎……?


    右手手掌的洋洋愈加嚴重了,那是殺死她的手掌——被尖銳的刀子摩擦的地方其癢無比。如果把這隻手砍掉,或許罪過就會從身體裏麵流出來吧。


    “所以,我希望你能在這裏,把福願好乃的事情詳細解釋清楚。”


    說到這裏,誠一突然說不下去了。然後他很難以啟齒似


    地咳了一聲。


    “我的意思是說你是怎麽殺死她的?另外,你是怎麽把她的腦袋從身體切下來的?你知道嗎?海翔。”


    海翔覺得,現在發生的才更像是夢。


    身為病毒學者的父親根本就不是刑警,而且他選擇的並非審訊室,而是把海翔關在一間類似精神病院病房的白色房間審問。


    可是這種方式更為妥當。


    至於自己為什麽殺死福原好乃,那是比這一切狀況更為不現實的理由。


    海翔默默地做了一陣字,最終還是開口了。那聲音平靜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因為福原好乃叫了我的全名,所以我就殺了她啊——!父親。”


    ——海翔卷入的世界,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奇怪的呢?


    一定是從去了那個島之後吧?海翔心想。


    自那之後,世界的步調就開始混亂了。


    自從去了那個漂亮的藍色垃圾島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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