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想起來!”


    來自齊格飛係統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


    那不是針對單一機體的激勵,而是對戰鬥中全體機體發出的指揮聲。


    一騎一麵感受那不經由耳朵,直接發送信號至大腦的聲音,一麵驅策自己的十一號機(markerf)。那具漆黑的機體,化身為戰意的團塊向前突進。


    “你們是經曆過一百五十個單位催眠學習的駕駛員。隻要全力遵從r領域抽出的最佳戰鬥模式,一定會獲勝。”


    為了激起戰意,係統傳來隻要身為駕駛員都已聽過百萬遍的台詞。


    r領域——別名爬蟲類之腦,位在人類腦部極為下層的部分。這領域掌管最原始本能的腦,同時也是一切攻擊個體戶及敵意的泉源。


    駕駛員最儔的使命,就是在戰鬥中接受r領域的活化性。藉由催眠學習與反複訓練發達起來的r領域,能發揮出駕駛員擁有的一切攻擊性和暴力欲求。這股湧發的衝動,在小腦轉變為渴望令思緒能與身體感覺區連結的需求。


    這就是說,因為心中充斥著想破壞對方的欲望,為了實現這個念頭,一心一意想盡情施展手足,想令五感犀利敏銳。接著最適合的模式會由灌入腦部無意識區裏約數千萬種戰鬥模式中自然浮現,機體便依照模式行動。


    一騎的十一號機向前衝了約五十公尺,令雙膝累積足夠的壓力後,再一口氣釋放出來——躍身而起。漆黑的機體,雙臂舉著重達一.五噸的起傳導式突擊步槍,在十幾公尺上的岩場上著地。激起的塵埃伴隨著震地聲一粒一粒地撫過機體表麵,替機身內一騎的皮膚感覺帶來了反饋。


    那感覺就像實際上站在塵埃中央的,是自己的軀體。


    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緊握住的突擊步槍扳機有多冰冷。


    ——我,就是十一號機。


    這個強烈的意念,促進了他與機體的一體化。


    ——十一號機,就是我。


    接著,飛奔。藉由超高硬度合金骨架與軟性鋼的絕佳組合,這疾馳將機體四肢與骨骼的高度運動性能發揮到最大極限。


    “確認各機的位置和距離。奇數編號機向前,偶數編號機散開。”


    隨著係統傳來的命令聲,具體的行進路線、敵方數量、敵方類型、已確認的敵方攻擊模式、各機的對應基準等資訊,在腦中奔流。這種感覺,讓一騎感到一股不禁想呐喊出聲的興奮。事實上,這是正確的瓜。是機體與係統雙方已確實一體化的證據。


    但他咬緊牙關,沒有真的感出聲來。兩側的太陽穴,都能感受到脈搏的跳動。


    眼前當務之急是打倒敵人。還能戰鬥的九架機體全都服從發自係統的命令,朝著殘存的敵人前進。


    戰場是位於本島南西方的小離島,專為迎擊敵人設置的人工陸地。在戰鬥中,由本島反應爐產生的能源,會形成兩重名為波動屏障的同心圓狀防壁。此刻他們所在的陸地,就是被封鎖在兩重波動屏障中間的“戰鬥區域”。他們拚命將敵人趕進這塊區域。如此一來,就算在戰鬥區域內展開激戰,本島受到損害的機率也會大幅減低。


    ——現在,這裏隻有敵人與我們。即使我們哭喊著“放我出去”,在島上的大人們也絕不會做出解除波動屏障這種傻事。即使是對自己的孩子也一樣。


    這種恐懼,將駕駛員與機體的一體化時帶來的“異樣感”徹底一掃而空。


    比如說,這長到異常的手臂,才不是自己的手臂;比如說,自己身體的關節根本做不到這種動作;比如,自己並不是如此巨大的存在——就息隻產生一點點這種異樣感,就代表戰鬥的遲滯,代表會改給敵人,代表自己無法活著回去。


    最要緊的就是去接受。接受這個狀態,接受現在的自己,接受這架模仿人體製成,總令人聯想到爬蟲類的漆黑機體。將這一切都想成是屬於自己的。


    要是做不到這一點,正如同字麵上的涵義,甚至無法讓機體“開眼”。


    一騎已經見過許多駕駛員候補生剛搭乘時,機體就像個才出生的嬰兒般緊閉雙眼縮成一團,連動也不動。


    而他自己就沒這種問題。從初次搭乘這架機體起,他便熬過一切的異樣感,並接受了它。現在甚至已能自在地接納機體的視野。廣度達周遭兩百八十度的“山羊之眼”便是如此。就算直視前方的狀態下還看見自己的肩後,那又怎樣?


    一騎一邊奔馳,一邊把山羊之眼視野的一部分特寫放大,產生能望至前方兩百公裏遠的“鷲之眼”。那就像是在視野的中央生出類似望遠鏡的物體。在前方約一公裏處,展開接近戰的一號機(markeins)及三號機(markdrei)動萬言書躍入一騎眼廉,同時——他也確認了那極為美麗的物體就在那裏。


    它的頭部和手臂盡管酷似人類,但除此之外和人類就沒有共通點了。那張臉會令人想起某種異國的麵具,但無法判明是不是真有臉部。那也可能隻是觸手。


    它的體形比起我方駕駛的機體還要大上一圈,體長接近有十三層樓高的大廈。然而這巨大的軀體上動沒有稱作腳的器官,隻是無聲地浮遊在空氣中。


    結晶體由它的背麵向四方生長延伸,全身閃爍著不禁令人歎息的黃金色光輝。如果再靠近些,就能從那黃金色的光輝中看到虹彩般的光芒吧!如同匯集世上所有的寶石,賦予生命後散發出光輝的身影——


    第一次看到時,那種美幾乎會讓人以為是神祗從天而降。


    一騎——十一號機,將突擊步槍的槍口對準那越注視越會奪去心神的光芒。


    伴隨著自己也要參戰的熱切念頭,一騎向前奔去,另一方麵,係統則將一號機與三號機的機體善情報直接送達腦中。


    一號機沒有問題。不過是右手腳受到敵人攻擊而扭曲撕裂,充當衝擊吸收劑的重層水銀正像藍色的鮮血般散落開來罷了。胸部似乎也有受損,一號機的灰色機體上沾染著相同的藍色血液。不過,隻要駕駛艙沒被貫穿,駕駛員就不會因為伴隨機體操作而來的“痛楚”發生心髒麻痹。它還活得好好的。


    問題在於三號機,它的機體正遭到敵人的雙臂如觸手般重重纏繞著。


    黃金色與虹色的光輝正以驚人的速度倪三號機鮮黃的機身。遭到寶石捕捉的人,都會逐漸化為同樣的寶石。


    這是敵人最讓人恐懼的高次元攻擊——同化現象。


    為了救出被這個現象捕捉的同伴,一號機正以殘存的左臂拚命將雷擊槍的槍刃刺向敵人。順利的話,就能切斷已遭敵人同化的三號機機體,救出駕駛員。但一號機的行動徹底失敗了。一號機的槍被敵人背麵冒出的另一張臉——類似人類臉孔的觸手吞食,偏離了軌道。


    一騎看著散發出高熱的槍刃徒勞無功的蝕挖地麵。一瞬間——


    ……又是三號機嗎?


    這種討厭的念頭自一騎胸中掠過。


    惡名昭彰的三號——別名“黃色棺材”。這具機體至念已將七名駕駛員接二連三地送往位於天空另一頭的某處,那個真正的和平天國。


    當然,這是單純的偶然,不過是倒楣罷了。就算以陸上接近戰為主的奇數機最容易受損,那也隻能說是倒楣而已。敵人會自任何地方來襲,不論處在哪種狀態下都會受到襲擊。前往天國的機會應當是人人平等的。


    然而從那平等的機率來看,三號機的確是常遭厄運纏身的機體。此刻映在一騎眼中的光景,正有力地訴說著這一點。


    十一號機早在一騎猶豫以前,就采取了最適當的行動。它扣下突擊步槍的扳機。


    藍色的火線朝與三號機同化的敵人衝去。以超音速發射的子彈冒出鮮豔的藍色火焰貫穿敵人


    的觸手,打飛了三號機被纏住的手臂。


    但三號機並沒有與敵人分離。可以看見,觸手已經侵入了機體的軀幹。


    一騎一邊接近敵人一邊不斷射擊。自己大概正在呐喊出聲吧。但槍擊聲讓一騎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步槍沒有配備彈夾,子彈藉由劇烈的電流發射出去。這子彈每一發都足以和飛彈匹敵,如果在建築物旁發射,引發的振動就能把所有的窗戶玻璃震碎。


    即使遭到這樣的連擊,敵人依然聞風不動。由於敵人展開了高次元防壁,藍色的火焰全都無法命中。感覺上雖然是肉眼看不見的防壁,但凡是觸及那層防壁的東西,都會連同窨一起被扭曲掉。


    要傷害被那層防壁所保衛的美麗金黃色存,隻有一種手段。就是更加接近,直到踏入敵人的同化可能領域。


    這麽一來就能首次發揮這具機體真正的價值,進入“被同化狀態”。


    自己主動與敵人的高次元防壁同化,進而接觸到擁有扭曲窨能力的高次元敵人——如此一來,就能與它對等的互搏。


    當然,那是距離被敵人同化公有一步之差的狀態。重點在於敵我接觸時,誰能反誰擊潰。


    一騎全力發揮十一號機潛藏的性能,一頭衝向敵人的防壁,突破而入。要不是處在“被同化狀態”中,這時候機體已從頭部開始被壓爛,駕駛艙多半也是相同命運。


    但十一號機沒被壓潰,還有盡渾身力氣把突擊步槍的槍口刺進敵人胸膛。不是拿槍口抵住而已。不顧槍口扭曲變形,一騎直接將槍身刺進敵人體內。接著在這個狀態下,開槍。


    爆炸掀起。


    敵人的胸膛被剮去了一大塊。纏住三號機的大部分觸手、步槍槍身與十一號機托槍的左手,伴隨藍色的火焰一起化為碎屑迸散。同時,手臂從左手肘以下被炸飛的劇痛襲向一騎。但痛感公有一瞬間,係統立刻進行左腕部的痛覺遮蔽,切斷已破損的左前臂,在駕駛員喪失力氣和意識前消除疼痛。


    這時,十一號機殘存的右手已緊握著新的武器。


    收納於前臂裝甲內的武器——短劍型的爆雷。


    一騎對準敵人已遭破壞的胸部揮落。劍刃在插入敵人的傷口後斷裂,但這不代表武器損壞了。就像美工刀的刀片,這把爆雷設計成隻要從側麵施力便能輕易折斷。接著,折斷的劍刃炸開來……那是刃狀的炸彈,一般是高定在劍刃折斷後兩秒引爆,一騎卻修改成零點二秒。


    敵人美麗的黃金色胸膛翻開,醜陋地燃燒著。


    在傷口深處,可以看見像熔爐般綻放出強烈光輝的物體。


    那是敵人的本體——名為結晶核的結晶生物心髒。黃金色的身軀,隻是它的鎧甲圉了。如果不破壞敵人藏在身軀內的本體,它就能無限再生。這一點和我方——機體與駕駛員的關係一樣,機體雖可修複,駕駛員的性命卻無法重生。一邊打從心底盼望敵人的生命就此斷絕,一騎將劍刃刺進閃爍著美麗光輝的結晶核中。


    同時,十一號機也受到敵人的觸手攻擊。機體兩側大腿慘遭貫穿,胸口被撕裂開來。


    就在痛楚令人眼前發黑的那一瞬間,劍刃折斷了。


    敵人的結晶核隨著爆炸迸散,自胸部的傷口噴出。看來就好象閃耀著光輝的寶石洪流。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美麗的事物嗎……當目光還被這景象吸引住的時候,敵人的身體開始產生變化。


    它開始從閃耀著黃金色光芒的狀態,轉為烏黑。由結晶構造形成的敵人失去力量,漸漸化為幹巴巴的土堆。


    雖然總是如此,但那模樣看來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光景。這種心情,就好像自己成了某個把泥土捍的東西錯當成黃金的傻瓜國王——


    那種心情,突然被斥責聲斥退了。


    “十一號機,後方有敵人!”


    一騎回望後方,很清楚那句話代表著什麽。


    數根鑽入三號機腹部的觸手,就像鞭子般躍起。


    雖然十一號機瞬間就朝一旁閃避,但那活生生有如刀刃的觸手依然切斷了機體右腳,直達內部骨骼。腳部還勉強依附在軀體上。一旦他倒下來,必定會被觸手切碎。一騎忍著痛,邊以奇跡似的努力維持住機體的平衡。接著,他舉起已炸裂的短劍。


    敵人是從三號機的下腹一帶冒出的。


    它同化了原要在那裏的駕駛,將他化為相等於結晶核的存在。


    在高舉的短劍之前,是這世上最該厭惡忌諱的事物。


    被敵人同化的同伴——大概還是出擊前,曾聊過幾句的對象。


    不可以去想。一定得在想起對方的臉或名字之前,揮刀斬落才行。這是非做不可的——就連說服自己的那一瞬間,都會化為致使的延遲。


    當一騎什麽也沒想就要揮下短劍時——他聽到了那個聲音。


    “你——”


    仿佛溫柔的撫過心靈的聲音。


    那聲音不是從係統傳來的,藉由機體的“被同化狀態”,敵人直接在一騎的心中發出聲音。


    也許,同化的敵人竊取了三號機駕駛員的記憶,藉此認知到一騎的存在。那聲調中處處能感到“我很了解你喔”的微妙口吻,令一騎戰栗不已。


    而在那個“問題”完全發出之前——敵人被消滅了。


    事情發生在他就要揮劍的那一瞬間。


    三號機的下腹部就在一騎眼前冒起藍色火焰炸飛出去。


    槍聲自身後傳來。


    莫名地,他感到拚命試著去殺同伴的自己又被斥責了。


    為了揮開那情緒,一騎將祖母轉向給予支援的同伴。


    抱著大得誇張的突擊步槍,支援機正從右方走來。


    一騎有點茫然的注視著那架機體。


    藍灰色的機體……是四號機(markvier),負責散開擾亂敵人的偶數機之一。他大概是遵照係統的命令,來這裏支援的吧。接著毫不猶豫的扣下扳機,令三號機變成第八個人的棺材。


    四號機停下腳步收起武器,就像在說沒必要進一步支援了吧。或許,那澮是在示意著“這是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如果同伴遭到同化就呼叫四號機。


    這是淬在駕駛員之間,其中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同伴殺手甲洋”,這是身為四號機駕駛員那位少年綽號。


    某次他把三名被同化的同伴都殺死後,就多了這個綽號,然而沒有人會當麵這樣叫他。“同伴殺手”作為一個非常不吉,卻又因此而值得依靠的對象,大家在心中多少都有所感到畏懼。


    除了一騎和另一個人以外。


    其實正好相反,四號機的駕駛員不再對殺死同伴感到猶豫,是在被取了這個綽號之後開始的。這件事隻有一騎——與掌管係統的人知情。


    “已確認敵人消滅。解除波動屏障,全機返航。盡可能將遭破壞的機體攜回本島。受損嚴懲的機體駕駛員作好喪失意識,以自動操縱返航的準備。”


    所謂受損嚴重什麽的,就是在說自己吧!一騎茫然的想著。


    四號機不再理會一騎,朝其他偶數機的方向走去。


    這時,係統傳來並非以全員為對象,而是針對個別機體而發的聲音。


    “一騎,讓自己喪失意識吧。要是再繼續進行痛覺遮蔽,機體的動作會因為受損過重變得極為遲鈍。”


    “喂……總士。”


    一騎出聲喊道。隻是說話,就令一騎體驗到由機體操作化成的痛楚。


    他立刻得回應。回答來自藉由掌管係統管理全體駕駛員,讓他們奔走在地獄底層,一騎世界上最信賴,同時也始終抱著最深懷疑的人。


    “有什麽事,一騎?”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有事拜托……?”


    “我想不起來搭乘三號機的人是誰。你可以告訴我嗎……”


    在戰鬥結束後的忙碌時刻說出這種話,連自己都覺得像在胡鬧。但他卻怎麽都忍不住想問。


    突然,一騎感受到身邊的氣息。


    紅色的幻影浮現了。那是個少年——是掌管係統的總士的鏡像。


    全體駕駛員都透過係統,與總士分享部分的腦部神經係統——處在共享意識與感情的狀態。因此,隻要總士朝這裏投注強烈的意識,這邊也就能體認到總士的存在,就像映在鏡中的另一個自己。


    總士的幻影,大體上從頭發、眼睛到臉頰,全都染成通紅。


    理由很單純。由於分享意識,總士就像待在一騎體內一樣。


    如果被問到覺得自己身體內部是什麽顏色,很少會有人聯想到藍色或黃色。


    人們會想到的幾科都是紅色——想到血的顏色。


    特別是在一騎的情況下,總士的身影看起來就像透明澄澈的紅。


    “本次戰鬥中,駕駛員的殘廢人數是兩名。”


    “還有另一個人嗎……”


    “是哪兩個都會在返航後公布。你先休養過後再從下次的簡報確認就好。”


    一如往學,總士的說話方式仿佛淡然的告誡。他冷淡的表情,就像在說即使有同伴死亡,也無須感到任何歉疚或膽怯。而這麽做正是總士的職責所在。


    掌管係統的人若是流露感情,會使全體駕駛員都受其影響。最糟的情況下,將會發展為恐慌狀態,為全員帶來危機。因此,不能控製自身感情的人,無法成為齊格飛係統的負責人。


    總士與全體駕駛員分享痛苦與恐懼。最多達十二人份的恐懼與痛苦——他被要求擁有足以將這些情緒一一壓抑住的精神力。


    這件事,一騎是在這場戰爭開始後才明白的。明白到總士要是看起來很冷血,那也是為了一騎他們的緣故。


    “我希望你現在就告訴我。”


    總士眼中微微掠過近似憐憫的東西,而一騎也共享了那種情感。就像掌管係統的總士很明白一騎此時的心情一樣。


    我們是為了消耗而存在的零件,是發動機體用的電池,還有很多個代替品,也能想像如果自己死亡後被如何處理。即使如此,事實上自己根本無法做好麵對死亡的準備,光想到自己會死就覺得想吐——總士感受到這些一騎總會在戰鬥後浮現的心情。


    “確認過以後,你別去思考任何事,馬上讓自己喪失意識。可以吧?”


    “……我答應你。”


    一騎輕聲回答。霎時間——總士的臉上似乎浮現了溫柔的微笑。


    在幻影消失的前一瞬,一騎注意著總士的左眼。


    從眼瞼朝臉頰劃去的一道傷疤——令總士左眼失去光芒的傷。


    在一騎對這道傷痕的回憶膨脹以前,總士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戰死者的情報在腦中奔馳。如果調整意識,他可以切換認知,把訊息當作浮現在眼前的螢幕。但一騎沒有這麽做,隻是接收了這情報的濁流。


    除了三號機,八號機(markacht)的駕駛員也陣亡了。在負責遊擊與擾亂任務居多的偶數號機裏頭,八號機是特別設計成能在前線發揮優越迎擊力的機體。


    他是因為無法發揮出機體性能而戰死,抑或是機體有什麽致命的缺陷?還是敵人使用新戰鬥模式進攻?——驗證這些事是大人們的工作。


    驗證他們的死……一騎總算能得知死者是誰了。


    他知道這不能帶來任何安慰。盡管如此,在意識喪失前的數瞬,一騎至少還能把慶幸者“還好不是我的誠實心情坦白的向陣亡的同伴們傾訴。


    被痛楚與迅速消失的戰意拖入朦朧時,一騎忽然察覺自己正仰望著天空。


    在天空上尋找有沒有那擅長空中支援的身影。


    尋找那如天鵝般純白的機體——六號機(marksechs)的身影。


    那是已喪失的存在。如今沒有任何人會提起關於六號機的事。


    任何地方都不會有六號機,那是永遠的空號。


    回想到一半,在情緒陷入極度失落之前,這回一騎總算借助駕駛艙的機能,令自己切換到意識喪失狀態。讓意識完全消失,在睡眠狀態下讓機體自動操縱。雖然不可能在這種狀態下迅速行動,反正現在也沒有哪個得趕去求援的同伴,光是返航的話不會有問題的。


    重要的是,這既是總士的命令,同時也是總士在替自己擔心。聽他的話,從痛楚與討厭的心情中逃開,又有什麽不對?——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像這樣找著藉口。


    意識喪失時,那種讓人聯想到“死”的感覺,令人不快。


    ——但,一騎卻迅速地,逃避似的投入那感覺中。


    視野轉暗,已看不見遭到破壞的“黃色棺材”那淒慘的模樣。


    剛剛確認的兩名死者訊息也隨著意識一起逐漸消失。


    無法再去多想“同伴殺手甲洋”的事。


    一切消逝而去——不久,一騎回想起“和平”。


    這場戰爭開始前的自己。


    在世界化成不可解的立體拚圖碎片前的心情。


    戰鬥結束後,拖著破碎的腳行動的十一號機,就像是搖籃一樣。既溫暖又安全,沒有令人害怕的東西,也沒有異常高昂的戰意。


    在這搖籃裏——一騎曾在那裏。


    還一無所知,理所當然地度過“和平”生活時的自己——曾在那裏。


    1


    他做了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隻有海浪聲沙沙作響。


    在黑夜的大海中——一騎獨自一人遊著泳。


    盡管他拚命的遊著,冰冷的大海卻讓手腳漸漸麻痹。一想到這樣下去身體會漸漸失去力氣,被吞入漆黑的海底,恐懼就令他無所適從。


    就像要拯救他脫離這種恐懼,微弱的燈火不久後出現在遠方。


    接著一騎明白了,明白自己一直在朝那盞燈火遊去。


    他在因寒冷而感覺遲鈍的手腳上使勁,邊讓海浪拍打著臉頰,邊遊下去。


    黑暗之中,那盞拯救了快要溺水的自己的燈火,緩緩地接近了。胸中充滿著對燈火就在那裏的感激,還有渴望逃離黑暗的念頭。於是,一騎遊到了海岸邊。


    當他緊抓住尖銳的岩石,想爬上來的時候——那裏傳來了溫暖的笑聲。


    一騎抬起頭,燈火來自一棟大宅,可以看見每一扇窗口後都很熱鬧。


    有人正與朋友一同歡笑;有人正全家團聚;也有看起來像對情侶的人;無論是哪一個身影,都像朦朧的剪影般無法捉摸。


    一騎環顧窗戶,心想自己尋找的燈火會在哪一扇窗裏?但是……


    (我沒辦法——)


    不管是對哪一扇窗,他都有這種感覺。


    不可以進去——那扇窗裏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縱使如此,一騎還是注視著燈火,不久後,他卻鬆開了抓住岩石的手。任自己隨波逐流,回過神時,他已經主動背對燈火向前遊去。


    燈火漸漸遠去,一騎再度朝向漆黑的大海,使勁加在麻痹的手腳上——


    一騎把腳朝上用力一踹,踢飛了棉被。


    “嗯?”


    似乎滿冷的,這樣的意識在還沒睡醒的腦袋中閃現。


    啊,因為大海很冷——剛想通到一半,一騎在清晨的微暗中仰望老舊和室的天花板,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不對,這裏是我的房間,不是大海。


    沒錯……會冷是因為現在是四月。今天開始又要上學了——


    不,等一下,四月都是奏。不是該覺得溫暖才對嗎?腦袋提出了疑問。


    話雖如此,早春的清晨還是令人肌膚生寒。特別是在沒蓋棉被的時候,那還真冷——他馬上接受了這個解釋。蜷起身體,試著多少抵禦一些寒冷。不過他又轉念一想,不對,我們家還沒窮到那種地步,至少還有條棉被吧。於是伸手摸索著找到棉被,拉了過來。


    當他總算被棉被的溫暖包覆住時,忽然想起自己剛做了夢。


    啊——那個夢嗎?他心想。


    雖不是夜夜都被噩夢糾纏,不過偶而會做那個夢。


    不知為何在黑暗的海裏遊泳時,碰到一個非常吵鬧的家庭,嚇了一跳後逃跑的夢。


    雖然感覺上有點微妙的不同,不過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他這麽想。


    不過,那片大海還真是冷得要命。即使在已從夢中清醒的此刻,一騎也能清楚地回憶起那種手腳麻痹的感覺。因為感觸太真實,令他不禁茫然地懷疑,為什麽在這麽溫暖的被窩裏,會夢到如此酷寒的大海。


    果然,是因為那個吧。一騎心想,或許是受到昨天打“隆冬海棒球”的影響吧。


    ——說什麽或許,根本可以說這正是原因才對。


    龍宮島空有個華麗的名字,實際上卻是受到山巒與大海的眷顧,娛樂極為稀少,被稱為“超級”鄉下也當之無愧的地方。收不到收音機電波,電視也僅限於地方性節目。報紙要比平常晚四天、雜誌則得晚上兩星期才能送到。萬一發生大地震之類的災難把日本毀滅了,龍宮島得到的消息的時間也會比其他國家還晚。事實上,不論從物理上或從文化上來說,龍宮島都是座“孤島”。


    對少年們來說,這種善就代表他們把多餘的體力與不正經的點子都盡情發揮出來玩耍。


    昨天打的“海棒球”——還得加上“隆冬”,根本隻能說是在挑戰無意義的極限。所謂的“海棒球”,旌自想設法在平地稀少的龍宮島上打棒球的念頭,是橫跨沙灘與大海的盛大棒球賽。


    本壘板在沙灘上,二壘則利用設置於海中的紅色水深指標橡膠球。順帶一擔,紅色橡膠球代表水深達三公尺以上。一壘與三壘則由提案玩“海棒球”的幾個少年花了四天時間在岸邊打好將近一公尺高的木椿,再在上頭擺放橡膠板然後徹底固定。這裏的海岸可不能掉以輕心,回過神時,常已經漲潮答也在海中了。因為海水會讓跑者的行動變得極為遲鈍,因此攻守交替的電動機需要把風向與漲退潮也計算進去,需要與漁夫相當的靈敏度。


    此外,令“海棒球”比賽達到白熱化的,是孩子們間的地域性之差。


    位於在遍布斜坡上的城鎮西側的地區稱為“西坡”,東側的則是“東坡”,因為總會隸屬某一邊,就在種種事物上頭較勁起來.比如說“西坡”附近有雜貨店很方便。比如說“東坡”有公共澡堂真棒。也有人會說“西坡”離學校和醫院近,所以比較好。還說“東坡”靠近魚店和酒店、神社,辦祭典時很方便。


    因為如此,形成了“西坡”對抗“東坡”的局勢,這兩年來,“海棒球”被當成雙方的決鬥場,孩子們的雙親偶爾也會來觀戰,正逐漸化為一種名景。


    屬於“西坡”這一方——被如此認定的一騎,在“海棒球”比賽裏被當作強力的“秘密武器”看待。雖然一騎平常不管在學校或其他地方都不大起眼,但隻要一提到運動方麵,他就像會像犯規似地獲得壓倒性勝利。即使在以體以自豪的龍宮島國中生裏,一騎似乎也擁有超群的運動神經。


    會說“似乎”,是因為一騎本人沒有這種自覺。


    就算在馬拉鬆比賽裏以領先第二名近一分鍾的差距衝線,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好誇耀的,在短、中、長距離的所有項目裏完全稱霸,也是稀鬆平常。


    為什麽大學都不認真跑?如果大家全力以赴,自己也會認真一點——這是天生擁有才能的人常見的誤解。


    不能讓難得的“西坡秘密武器”,在春假裏這樣遊蕩玩耍。雖然“海棒球”西坡隊的球員這麽想,但……


    “我不擅長打棒球。”一騎總是這麽回答。


    可是由打擊率達八成、五十公尺跑五秒、擲遠刷新學校紀錄,跑攻守號稱無敵的人講出這種話,既讓人聽了不開心也不可原諒。因此他們這麽說:“你也是西坡的一份子吧。”


    把一騎缺乏協調性的缺點無止盡地用整體主義式的高壓排除,一旦要交戰就硬拖他上場。於是,看到一騎的身影出現在西坡球員裏而慘叫的東坡球員們,反倒被激發了想打倒一騎的氣魄,在全天最高氣溫是十度以下的蕭蕭寒風中,展開激烈的對戰。


    (大概遊了二十公裏左右吧——)


    一騎用淩晨睡眼惺忪的腦袋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海棒球”的是必勝模式靠著連串的長打。總之隻要把球打到海麵上,負責守備的一方就不得不拚命遊過去接球,外野高飛球因為潮水的影響變成全壘打也是常有的事。一騎理所當然地被分配到外野,也沒有特別拚命,就全數封殺了東坡球員們的打擊。相反地,輪到一騎打擊時——


    “快準備新球!”


    不知從何處便會聽到有人這麽喊。那一天,被一騎猛力打飛失蹤的球達到三個。順帶一提,球用的是軟式球,球棒是塑膠製成的。隻能說一騎是個怪物。然而,一騎的外表卻很瘦削,與壯碩的體格無緣。這是因為他身上隻有柔軟、真正發揮功用的肌肉,但一個乍看起來瘦削的少年把球擊飛到海麵上的模樣,已經超越了帥勁,帶給敵我兩隊恐怖的衝擊感。


    “喂,球會用完的,別再叫一騎上場了。”


    東坡球員發出很實際的抱怨。


    “讓一騎上場好像太卑鄙了?”


    而在西坡的球員裏也有人認真提出這種意見。明明就是自己把人硬拉來的,這麽說話是很過分,但一騎就是如此超群,這也是個事實。


    對一騎而言,他不過是照別人所說的去做罷了。就隻是如此而已。


    不論這麽做的結果會令他得到重視或是遭到疏遠,都不是自己的意誌能決定的。就算過一陣子大家忘了自己的存在,熱衷在比賽裏,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真的這麽想,一騎就是這樣的少年。


    在漆黑的大海中點亮燈火的那些窗口,無意間自一騎腦中掠過——這時,鬧鍾響起。


    當換好製服的一騎從二樓自己的房間下到一樓時,父親史彥早已起身在捍陶土了。父親大概在天亮前,就到山裏去拿土回來了吧。他以一騎無法理解的慎重態度,將陶土混揉在一起。


    從一樓放眼望去。都是大片的餐具。木製的架子上並排著一大排燒陶器皿和碗等等,這些全都是父親親手做的——商品。一騎家的玄關掛著一塊刻上“真壁餐具店”的陳舊木製招牌。


    “你醒了?”


    史彥依舊看著陶土,他低聲對一騎說道。


    “嗯。”


    以上——結束了。他們之間的對話一如往常,都是這種感覺。


    一騎走進充做商店及工作室的房間深處的起居室,站在廚房裏,俐落地準備早餐。白飯、味噌湯再配上幾個小菜,他以閉上眼都能做好的飛慣動作,把兩人份的早餐端進起居室中。


    在他準備早餐時,史彥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老是讓你做飯。”


    “沒什麽。”


    對話結束。就座——開始用餐。他們就這樣淡淡地迎接平凡的早晨。


    沒什麽特別交談,兩人都默默地進食。


    吃飯時所用的,是賣剩下來的那些由父親親手製作的餐具。


    餐具由父親製作——盛裝的內容則由一騎


    來煮,也不是說有這種默契,但從一騎懂事起,就覺得由自己動手作菜是理所當然的。


    比起這些事,讓一騎始終抱有疑問的,其實是此刻捧在手中的茶碗。


    這是茶碗嗎?它的形狀令人想這麽問。茶碗呈現出爆發性的戲劇化扭曲。奇差無比的平衡性讓人覺得這碗放在平麵上不會翻倒簡直是奇跡。還有那令人懷疑是不是做到一半覺得麻煩幹脆捏爛的感性。不過店裏陳列的餐具形狀幾如何都差不多,一騎也隻能相信這是父親史彥的風格了。


    為什麽這種東西賣得出去——一騎有時也會認真地思索。


    賣不出去的話,他們不可能像現在一樣生活度日。不過自己居然是由這樣的父親養活的,想來就像世界七大不可思議一樣。有時會碰到島上的大人們稱呼史彥是“藝術家”的場麵一騎會把這解釋成是“怪人”的委婉說法。


    不過看著史彥,他偶爾也覺得,父親或許是有點藝術家的味道。


    與他的作品風格不同,史彥本人總是非常穩重。平常雖然很少笑,卻也不是擺出一副不愉快的表情。就像在臉上定了“平靜”兩個字一般,有種沉著的氣質。雖然體型和一騎一樣看來很瘦削,但那是因為史彥的身高很高。也許是常與陶土搏鬥的緣故,他的身體就像像樹椿一樣地結實。


    這種超然的風貌,要說的話也算是有藝術家氣息吧。一騎心想。


    “今天起就是新學期嗎?”


    用完早餐時,史彥提到這件事。


    “嗯。”一騎一邊把自己吃完的餐具疊起來,一邊輕輕傾首。


    “去向你媽打個招呼吧。”


    “嗯——”父親想說的是這件事嗎?他頓了一下才想到。就算不說一騎也這麽說,史彥多半也隻是為了慎重起見才會提到。


    一騎站起身把餐具收進廚房。洗碗是史彥的工作。雖然他偶爾會放著不管最後讓一騎來洗,不過基本上接下來交給史彥負責就行了。


    “我出門了。”


    做好上學的準備後,一騎向正疊起餐具的史彥說道。


    “喔。”


    聽到簡短的回答從背後傳來,一騎從陳列著餐具的店頭出門了。


    就在這時,他朝某個陳列架瞥了一眼。架上樸素的相框裏,有一張手抱幼兒的女性照片。


    那是抱著兒時的自己露出微笑的母親。對一騎來說,母親就隻是這張照片。在他還小到不記得她的聲音時,母親就過世了。


    他們家沒有佛壇這種東西,一騎麵向照片。


    “我出門了——”


    真的就隻在心中默念出一句道別,一騎走出家門。


    2


    剛踏出玄關,就有條由右往左延伸的石階。


    一騎沒有多想便爬上這段誰都會想繞道而行的陡峭階梯。


    當他來到平緩的道路上,正要往學校走去時……


    “時機正好!”


    從岔路飛來一個聽起來正打從心底高興的聲音。


    腳踏車車輪喀拉喀拉作響的回轉聲跟著說話聲傳了過來。


    那裏站著一個不知為何不騎上腳踏車,隻用手推著車行走的少女。


    “早安,一騎。昨天你在比賽裏很活躍吧?我姐有去看比賽。西坡隊又贏了,她很開心喔。”


    “嗯……”


    這種場合,對一騎來說非常困擾。也許是和沉默寡言的父親一起生活的關係,當同時有好幾個話題時,他會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才好。何況是在春假後相隔許久的碰麵,一騎說起話來不禁變成喃喃低語了。


    “早安,遠見。”


    不管怎麽說,得先回答遠見一開始的問候。因為對方喊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也如此回應。接下來是棒球的話題。不論自己是不是活躍,總之西坡隊贏了是事實。他心想著,應該先對這一點表示肯定。那麽該用什麽話回答才好——


    “不用這麽為難啦。”


    她仿佛帶種甜美的笑聲,打斷一騎的思考。不是說遠見的聲音像在撒嬌,而是聲音本身有種甜美的感覺。不禁讓人想一直聽下去的聲音——


    “咦……?”


    一騎慢了一拍才回過神。她剛才在說自己現在很為難嗎?


    但對方卻嫣然一笑。


    “對不起,隻顧著一個人說話。是因為新學期到了,所以我很興奮吧。而且好久不見了。我的性格會不知不覺就饒舌起來,一騎是會不知不覺變得沉默對吧。”


    遠見的話就像完全看穿了一騎的內心與性格。


    一騎反射地就想回嘴說並非如此——卻沒有說。因為現在他眼前的人,是遠見真矢。


    西坡的人引以為傲的其中一件事,就是附近“有醫院”。真矢就是那家遠見醫院的女兒。遠見家是母親當醫師、姐姐擔任學校保健醫生的醫生家族,沒有父親似乎是因為雙親在真矢小時候就離婚了。就許多意義上來說,真矢正好與一騎相反。


    對遠見真矢來說,這世上根本沒有秘密存在。真不知道雙親遺傳了什麽超能力給她,“大概都知道”這句話是真矢的口頭禪。


    案例之一——


    學校的窗戶被人打破,查不到凶手是誰。隔天,有個男生走在走廊上與真矢擦肩而過。結果真矢劈頭一句“早安,還好你的手沒被玻璃割到。”那個打破玻璃的男生,立刻衝進教師辦公室懺悔。因為他誤以為被目擊到了,但真矢其實連看都沒看過。


    案例之二——某個女生和母親吵了架,帶著有點低落的心情來到學校。但當她沒表露出心情,開朗地笑著說話時,真矢說了一句“要向伯母道歉唷”。從那件事之後,那個女生似乎就不敢和真矢說話了。


    案例之三——在真壁一騎升上國三,準備迎接新學期的某個早晨,真矢對他打了招呼,他霎時間感到為難,不知該怎麽回答。結果被真矢笑著說“不用那麽為難啦”。


    ——就是這種情況。


    特別對一騎來說,真矢是他的鄰居,通學時間又幾乎一樣,生病時得到遠見醫院看診,加上小時候常在遠見家吃晚餐,遠見伯母、姐姐還曾教他做菜,就結果來看,與真矢接觸的機會很多。


    僅僅那麽一次,麵對真矢這種會讓人想稱作超自然力量的讀心術,一騎非常認真地發問。


    “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嗎?”


    “怎麽可能會知道嘛,一騎真怪。”真矢笑容非常明朗。


    隻是能從對方的小動作、視線、嘴型等等地方,不知怎地就看出心事而已,真矢說道。


    比方說那個打碎玻璃的男生,在看到窗戶或玻璃的時候眼神會稍有不同,還會無意間做好護著手的動作;和母親吵架的女生,每當談到會讓人想起母親的話題時,會無意識地垂下雙眼,像在道歉似地微微縮起頭勁。


    “就是這樣。你看,誰都會有這些反應吧?”


    原來是這樣啊,一騎心服口服——盡管他不是沒有想過,一般而言,沒人會去異常注意這些小動作,也不會察覺其中的意義吧。


    無論如何,身為父子都不擅言辭的真壁家獨子,對一騎來說,再也沒有和走矢一樣可以輕鬆交談的對象了。真矢能用遠遠超出童年玩伴程度的理解度對待他。雖然童年玩伴裏也有些人害怕和真矢說話,但一騎並非如此。


    如果是對真矢,他就能自然地說起任何事。


    沒錯……任何事。


    就連藏在胸口深處,從不曾告訴任何人的痛苦也一樣——


    注意到時,他也曾照著真矢那帶著某種甜美的聲音所發出的疑問,毫不保留地吐露一切。


    當時他所說的話,真矢至今仍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真矢沒有騎上車,與喀啦喀啦不


    停作響的車輪聲一同走在一騎身旁。


    “正想著一騎今天大概會在這時候過來,你果然來了。”她微笑地說著。


    “我很好看穿吧。”


    “不是的。不是說你很好看穿,我隻是不知為何就這麽覺得而已。雖然是新學期,不過我覺得你一定會帶著與平常完全沒變的心情去上學。


    “嗯……”


    正是如此。不論假日或得上學的日子,對一騎來說都沒什麽不同。他以前從不曾為了這種事造成情緒的起伏。


    “每次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第一次上學時的事來。回想起六歲的時候——那時剛上小學一年級,感覺就像世界上的一切全都變了。心裏想著,要是照鏡子的話,鏡裏會不會映出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自己——早上一起床就連忙去照鏡子。一照之下,自己就好好的在那裏……覺得有點可惜,卻又非常安心。”


    一騎的臉上不禁也浮現淡淡的微笑。


    “這段往事……不管聽多少次,我都會想這真像遠見會做的事。”


    “咦……?這件事我說過很多次了嗎?”真矢愣住了。


    一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心想,自己笑的次數,在春假裏實在是屈指可數。


    “每年三次喔。”


    “三次?”


    “在春假、暑假還有寒假結束的第二天。”


    “哇……”


    真矢的臉紅了起來。很難得的,這回是一騎察覺了真矢的內心。


    “遠見,今天早上你該不會也照了鏡子?”


    “……嗯。”


    “你該不會在每個新學期開始都照鏡子吧?”


    “嘿嘿……忍不住就照了。大概是習慣吧。”


    “你想變成不一樣的自己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今天我是真的覺得很安心。”


    “安心……”


    “隻剩一年……不是嗎?”


    “嗯……”


    隻剩一年——在那之後,一騎與真矢都將不再是國中生。


    龍宮島上的學校隻到國中而已。一般來說,國中畢業後,學生們不是去找工作,就是為了升上高中而離島。不管選擇哪一條路,都得離開島上。


    因此在龍宮島上,隻有國中生以下的世代與他們父母那一代而已。介於中間的一輩幾乎都在龍宮島周圍的群島上。那些總稱為“大人島”的群島——島上有漁場與工廠,已經長大的人們就在那裏工作。


    “一年之後,一騎……會怎麽做?”


    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不過想在真矢麵前隱瞞什麽是件傻事。


    “我要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


    一騎的回答不是期望,而是斷定。隻要能走,要到哪去都行。不管是去工作或讀高中都無所謂。他多少也明白,要獨自過活並不是件簡單的事。但,他卻有種無論如何都得這麽做不可的強烈心情。


    或許在心中某處,他想了那些漂浮在黑暗大海上的窗戶。還有離窗遠去的自己——


    “果然,是這樣。”她一字字緩緩地說:“你會偶爾回島上來嗎?”


    “不知道……遠見呢?你要當醫生嗎?”


    “我不知道。因為媽媽和姐姐是醫生,所以選擇也當醫生……怎麽說呢,還不確定。不過,因為我喜歡這個島,就算到哪裏去讀書或工作,我想結果一定會回到這裏來吧。”


    “是嗎……”


    “一騎也偶爾回來一趟嘛。”


    “這……說這些還早……”


    “有什麽關係。要回來啦,因為我……大概會一直留在這裏。”


    一騎忽然有種真矢是打從心底感到不安的感覺。是什麽讓她覺得不安?是世界會全盤改變?還是將要變成一個不同的自己?


    不管是哪一個理由,一騎認為都是他期望會發生的。讓真矢感到不安的,大概是自己吧。是打算全盤否定那段在島上生活的自己——


    “偶爾嗎……如果想回來的話,我會回來的……”


    根本還沒離開島上呢,一騎一邊說一邊心想。


    “太好了。”


    真矢用帶著某種甜美的嗓音笑了。她露出打從心底為了一騎的話感到歡喜的笑容。


    在對話期間——一騎和真矢一起走在坡道上,在一戶住家前停下腳步。


    那是棟島上罕見的純西式建築,抬眼望向二樓窗戶,有另一個少女站在窗邊,對前來的一騎他們露出既像吃驚又像是害羞的表情。


    “翔子……沒穿製服。”


    真矢有些落寞地說。她把腳踏車停靠在住家牆邊,回頭看向一騎。


    一騎點點頭。真矢和腳踏車——這兩者會組合在一起的理由,就是翔子。


    翔子能去上學的時候,就用腳踏車載她一起去學校。不能去的時候,真矢會陪著翔子直到課堂即將開始,再一個人騎著腳踏車急忙趕去學校。


    身體狀況不佳時,據說就連走上坡路都會讓翔引發貧血昏倒。對於再多做兩百倍運動量也不會流一滴汗的一騎來說,翔子背負著一騎難以計測的負擔。


    雖然翔子因此幾乎無法上學,但隻有“羽佐間翔子”的名字,凡是與一騎同學年的學生大都知道。公布考試成績時,翔子幾乎必定是第一名。還不止是單一科目而已。除了體育以外,翔子是所有科目的第一。明明連課都沒怎麽在上——或許正因為如此,翔子才會拚命用功讀書吧。關於這一點,真矢以前曾對一騎這麽說過。


    “翔子隻是希望自己不會被遺忘。”


    她說,翔子希望至少能讓大家記住她的名字。因為是真矢說的,所以一定是這樣沒錯吧。


    當一騎問起翔子身體哪裏不好時,真矢隻短短回答了“肝髒”兩字。她的回答,透露出治愈的困難。


    一騎茫然地回望正站在窗邊,有些迷惑地看向這裏的翔子。


    “對她揮揮手。”真矢低聲說道。她的眼神沒有與一騎和翔子交會。


    咦?一騎想要反問。


    “快點。”


    聽到真矢這麽催促,一騎立刻對翔子揮揮手。


    “她……回房間了耶。她是不是討厭我……”


    一騎不能說自己一點受傷的感覺都沒有。


    “不是啦。”真矢苦笑般地回答。她帶著種甜美的嗓音,此刻卻仿佛滲入了苦澀。“那麽,我先到翔子那裏去。”


    “別遲到了”


    “我絕對不會遲到的,那會害翔子傷心。”


    真矢說完後,按下西式建築別致的門鈴。


    沒有腳踏車的一騎,就要朝學校方向走去——


    一騎忽然感覺到視線,抬起頭來。


    翔子正從窗邊望向這裏,輕輕地——非常緊張地揮著手。


    看來她的確沒有討厭一騎。


    帶著希望她早日康複的意味,一騎也朝翔子揮揮手,轉身離去。


    3


    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又有人對一騎打招呼。


    “早安,一騎。”


    穩重卻清晰的聲音說。在那裏的是個看來很親切,帶著溫柔笑容的少年。


    “早安,甲洋。”


    一騎回答。甲洋砰地拍了拍一騎肩頭。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你有看比賽嗎?”


    “隻看到最後那段而已。你可以手下留情點嘛。每次換你打擊,遠見的姐姐她們就得大喊著球啊~~。”


    “過一陣子他們就不會喊了。”


    一騎斷然說道。像是在溫和地接納這樣的一騎,甲洋聳聳肩。


    “他們不會輕易放過西坡的秘密武器啦。你也是,要逃來逃去


    可真辛苦。”


    和顏悅色——甲洋的五官與表情就像這個形容詞的範例一樣。他的口吻就像很懂得怎麽讓對方安心的方法,帶著惡作劇的意味。


    和真矢一樣,甲洋是一騎從小就很親近的人——能夠輕鬆交談的重要對象。


    甲洋的雙親經營著島上唯一的西式咖啡廳兼西餐廳。一騎曾是那家店的常客。小時候,他常會被不擅作菜的父親帶去吃飯。和甲洋就是這麽親近起來的。


    他是個與一騎處在正反對位置的少年。甲洋擅長待人接物,能言善道,何況頭腦還非常好。幾乎可說到了“不是羽佐間翔子,就是春日井甲洋”的程度。在以男女別公布的成績上,第一名非這兩人莫屬。


    再加上他那充滿誠意的笑容與話語,以及在實際上——充滿誠意的心。


    長相、頭腦、心——兼備這三點使甲洋成為獨占無數女同學、學妹、學姐關愛的存在,但他從不會因此驕傲起來。他也不是對這情況沒有自覺,藉著絕佳的關懷,甲洋從不曾讓自己有如博愛代名詞一般的態度動搖過。


    他能這麽做的秘密,就在於一騎絕對學不來的超群記憶力。


    “最後你站上打席的時候啊——”


    遠見的姐姐一手拿著啤酒,大喊著“西坡必勝”呢。


    在她身旁,西尾商店的婆婆在說“新球一顆一百二十元喔”。


    公共澡堂的小循先生則嚷著“不管是哪隊的球員,都到我家澡堂來暖暖身子吧”。


    ——像這樣,甲洋可以把在場的十八名球員外加觀眾共二十六人的一舉一動全部記住,就像此刻正看著似的對一騎說明。


    這就是甲洋。


    “真虧你記得住……”


    對於連昨天的事情都丟到記憶彼端的一騎來說,真的是很佩服甲洋。


    “你從來都沒掉過東西吧。”


    聽到一騎這樣說,甲洋注視著在斜坡上已能看見的校門。


    “沒這回事。”


    “不,連你都這麽說我會失去自信的。”


    “隻有一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每次學期開始,我就會想著這件事。你也記得吧?”


    “嗯?”


    “看,就是在七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


    像這樣,甲洋加上一段一騎不可能記得的正確無比前言後說道。


    “大家一起聽了收音機吧。”


    “收音機……?”


    “在垃圾集中場旁撿到的收音機。”


    “啊……”


    一騎感到在非常遙遠的記憶裏,似乎是埋藏著那幅光景。


    “有人說從收音機裏聽到了聲音——”


    他列舉出三個具體的姓名。全都是與一騎同年級的學生。據說其中一個人在撥弄拾回的收音機時,有雜音響起,接著便聽到了“聲音”。


    “聲音——?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感覺自己似乎要想起這件事,一騎問道。


    “大概,聽見了吧。”


    這非常不像是甲洋會有的回答。


    “不……也許隻是覺得聽到了而已。一直都隻能聽到雜音啊,就像我現在的生活一樣。”甲洋說道。他的口吻像在悄悄訴說著什麽。最後的那句話,令一騎又想起其他事來。是關於甲洋雙親的事。


    忘了在什麽時候,當一騎和父親一起到甲洋家的店裏用餐時——


    甲洋用和現在一樣的口吻,對正要回家的一騎,如傾訴般地悄悄說道。


    (一騎可以和爸爸一起吃飯,真好。)


    是嗎?這是一騎當時的感覺,已經是許久之後了。甲洋的父母隻會替他做好飯,然後不是在店裏工作,就是丟著甲洋不管,兩人自顧自地喝酒。


    這麽說來,一騎回想起來。


    讀小學時——甲洋的衣服曾有足足一個月都沒換過,還在學校裏引起話題。而且他的父母似乎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這聽起來很誇張,卻是事實。


    僅隻一次,甲洋曾對一騎提起當時的事。那件衣服是父母替甲洋慶生時送的生日禮物。說是慶生,似乎隻是拿店裏賣剩的蛋糕,再加上一件不知隨手從哪裏買來的印花t恤,對他說聲“對了,今天是你到家裏來的日子嘛”然後塞給他而已。但對甲洋來說,那是他最開心的回憶。


    後來,一騎更聽說了甲洋與父母沒有血緣關係,是因為某些緣故才交由他們撫養的謠言。一騎沒有想過要去確認謠言的真假。因為他無法體會,沒有血緣關係為何能當成某些事的理由。


    “好果然是我的願望吧。我想從雜音的另一端聽到些什麽。隻是覺得好像有新事物要展開了,所以去傾聽雜音而已。”


    “雜音……”


    盡管喃喃自語,一騎卻隻能喚起模糊的記憶。取而代之地,他問著。


    “那……甲洋明年有什麽打算?”


    心裏多少能預料他的回答,一騎依然問道。


    “我要離開這個島。”


    “是嗎?”


    “你大概也一樣吧?一騎?”


    “嗯。”


    “就剩一年了。”


    他的口吻就像在說,隻要撐到那時候就獲得解放了。


    離島之後——一定不時想和甲洋見麵吧。一騎心想。


    一騎與甲洋一起穿越本校門,打開鞋櫃。


    裏頭放了五封左右封口整齊,類似信件的東西。


    “這可不是郵筒啊。”


    甲洋笑道。他的鞋櫃裏也有近十封信。


    “一騎也有嗎?”


    “嗯……”


    “雖然一騎這麽回答,不過他明白,甲洋與自己收到的信可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在一騎手上的信封,不論哪一封都用醜陋的筆跡寫著“打倒”、“勝利”這種充滿熱血的句子。另一方麵,甲洋收到的信則以柔和的筆跡寫上“春日井同學收”,或畫上愛心符號。


    一騎收到的,是一般會稱為挑戰書的東西。


    甲洋收到的,則是世上認定為情書的東西。


    “彼此收到的數量都增加啦……”甲洋認真地說。一騎無言地搖搖頭。他覺得用“彼此”這個詞有語病。


    在極端缺乏娛樂的龍宮島上,少年們事實上總在運用過剩的體力試著打破無聊。另一方麵,島上的國中也不經意地對沿武的觀念加以獎勵。


    不經意地——是因為島上不知為何有座道場。


    在那裏會教導健康的孩子們,學習名為合氣柔術的安全打架方法。主要傳授孩子受身的動作、不會導致骨折的摔人與被摔的方式、扭傷時怎麽正確的治療、被打中時不會傷到心窩的橫膈膜擴張方式、還有絕對不能攻擊的要害等等。開設道場的主人夫婦,丈夫是島上的警官,妻子則在學校擔任體育老師。


    此外道場主人還有一個獨生女。她與一騎同學年,長得非常可愛,在男學生中頗受歡迎,但她卻有個缺點,也就是“我不和比我還弱的人交往”這種常見的缺點。有一個人沒抱著任何企圖,就打破了這個宣言。


    他就是一騎。


    上體育課時,一騎偶然地把不知為何跑來指導男學生的道場女兒猛力摔在塌塌米上,追打到差點害她喪失意識的程度。


    道場女兒完全沒有因此而愛上一騎。不僅如此,在一騎的記憶中,她還放話說過“總有一天會宰了你”。不過——一騎雖然沒有遭到道場女兒的報複,繼續平穩度日,取而代之的卻是有時會收到來自男生的挑戰書。


    在一騎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時,他們就已經在體育股長的見證下,到放學後的體育館裏鋪起榻榻米一決勝負,並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後來他才知道,那場決鬥似乎是暗戀道場女兒的男生不顧一切提出的。


    以此為契機,在一部分男生之間產生了一種娛樂型態。


    名叫“打倒一騎,換一個吻”,是種實際上非常健全的娛樂。


    負責獻吻的倒不是一騎,而是道場女兒。雖然道場女兒說“我又不是笨蛋”,斷然拒絕讓自己被當成獎品,不過少年們並不在意。


    挑戰者接二連三地出現,又一個個被一騎擊敗。沒多久後男生們就忘了道場女兒的存在,總之“打倒一騎”成了重點。少年就是這樣的生物。藉著私下的默契,他們決定了挑戰日主要訂在星期六放學後,一天不會超過八個挑戰者,賭金的上限是兩千元,由體育股長去向老師借來體育館的鑰匙,第一個挑戰者負責鋪榻榻米等規則。


    大致上,挑戰都發生在新學期剛開始或學期末之類的時期分界點上。在這中間,挑戰者們一定正頻繁地到道場修行吧。


    “你要赴約嗎?”甲洋問道。


    一騎若無其事地把成疊的挑戰書塞進書包,淡淡回答。


    “才五個人左右,馬上就結束了。”


    就算想逃也隻會被追上。不是被挑戰者,而被觀眾追上。大概總會有人喊著“我把這個月的零用錢都賭下去了。”


    一騎心想,與其不斷聽人哭訴一整個月身無分文,還不如迅速解決才是上策。


    “甲洋你呢?”


    “我會在開學典禮開始前全部看完,然後在今天之內拒絕所有人。”


    “所有人?”


    “是啊。那麽,晚點見。”


    甲洋說完後走上樓梯。他打算在屋頂讀信。甲洋把信的內容連同對方的名字與學年一並記住,考慮著有禮貌又配合對方的拒絕台詞吧。


    就找個交往有什麽不好,一騎一邊想著,一邊早一步走向作為開學典禮會場的體育館。把將近十位女生的愛慕全數拒絕,與在放學後逐一打倒幾個挑戰者,到底哪件事會更辛苦,一騎不禁想著。


    想必是兩件事都很辛苦吧。就像對男生來說,海棒球與挑戰一騎是不可或缺的活動一樣,對女生來說,對甲洋告白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因為戀愛也是能打消島上無聊生活的東西。


    甲洋無法逃避,一騎也無法逃避。重點就是這麽回事。


    明明隻要和某個人交往,就不會再有人對甲洋說這件事了。


    關於這件事,以前真矢曾清楚斷言過。


    “春日井同學有喜歡的人了。”


    不過——因為某種理由,他無法向那個人告白。關於那個理由,真矢說道。


    “說不定,他喜歡的對象已經有其他意中人了。”


    這全都是推測。不過既然是真矢這麽說,那必定是如此。


    自己也沒資格說甲洋啊,一騎心想。


    為什麽不肯輸?隻要在被人挑戰時幹脆落敗就行了。海棒球也是,隻要一次次製造失誤、被三振出局、盜疊失敗就行了。


    不過那麽做一定不會被原諒的。


    問題並不在於那麽做會不會對對手很失禮。


    在一騎心中,有一個不允許他因為未盡全力而落敗的自己。那家夥隨時都在內心深處,說乎一騎不能敗北的理由。


    他眺望著正朝體育館下頭去的許多學生互道問候的畫麵。


    沒有任何人對自己打招呼。


    “覺得有點可惜……卻又非常安心.”


    他模仿著真矢的話輕聲呢喃.這是身為“西坡的秘密武器”,在新學期一大早就收到好幾封挑戰書的一騎的真實寫照。


    突然間——他想起那些在黑暗的大海中點亮燈火的窗戶。


    想起夢裏那酷寒海水的觸感。還有轉身離開燈火時的心情。


    為什麽,不論在哪一扇窗裏,都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為什麽,一年之後,自己非得離島而去?


    為什麽,自己絕不能輸?


    他早已知道答案。


    不論是在過去或未來,他都隻曾在真矢一個人麵前吐露過。


    (隻剩一年——)


    一騎心想,這簡直就像囚犯在數著日子,焦慮地等待獲釋的時刻到來。


    不停扮演著模範犯人的自己,要直到那時才能終獲自由。


    一騎反倒像是希望誰都別和他說話似地走進體育館,想找個角落靜靜待在那裏。就在這時——


    “一騎。”


    招呼聲自背後傳來,一騎無法立刻回頭。


    “好久不見了,一騎。”


    對方用周遭都能聽到的音量再度呼喚自己。


    要是這時候不回頭,會害對方沒麵子吧?說不定他就是明白這一點,才會對一騎打招呼的。


    明白一騎絕不會害聲音的主人丟臉。


    一騎回過頭去。


    “總士……”他呼喚對方的名字。


    當對方的身影映入眼中,一騎的掌心緩緩滲出汗水。


    許多人正圍繞在總士身邊。不論何時,不分男女,總是有很多人想和總士聊聊。原因之一在於總士對眾人一視同仁的性格,一部分則與他身為鎮長之子的身分有關。特別是這所學校對鄉下小鎮來說算得上非常現代化,各種設備一應俱全,這一切都來自於鎮長的捐獻。


    “早安,一騎。”總士說道。


    為什麽總士要和這個人打招呼?學生們看到一騎,臉上浮現這樣的表情。


    “早安……總士。”


    一騎輕聲回答。盡管他想好好正視總士的眼睛,視線卻無論如何都會避開。而且,一騎的意識完全集中在總士的左眼上。集中在那道讓左眼失去光芒,從眼瞼延伸到臉頰的傷疤上——


    “各位,我先失陪一會。”


    總士以溫柔、卻要他們別想抗議的斷然語氣說道,離開了那群包圍者。


    “皆城同學,待會再告訴我們更多東京的消息嘛。”其中一個女生用露骨的賣弄風情口吻對總士說。她的話讓一騎想起總士在春假時離島前往東京的事。還想起自己因此在春假期間抱有某種安心感。


    總士對包圍者們輕輕揮手微笑——接著再也不多看他們一眼,筆直走向一騎。


    “兩星期不見,你沒什麽變啊。”


    “嗯……”


    硬是把忍不住想往後退的雙腳釘在原地,一騎點點頭。


    “你看過分班表了嗎?”


    總士以拇指比向體育館一角。那裏張貼著各班的學生姓名,但一騎對此並不感興趣。反正這所學校的學生也很少。特別是一騎的學年,向來就隻有兩班而已。況且在這幾年中,對一騎來說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


    有沒有和站在眼前的人分在同班。


    “我和你同班,一騎。往後一年請多指教了。”總士微笑著說。


    看著那個微笑,胸口深處被揪緊的感覺襲向一騎。


    “咦……”


    “怎麽了?你不願意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


    “笨蛋,開玩笑的啦,一騎。”


    總士的笑容帶著惡作劇的味道。和甲洋的笑一樣,就像要讓對方感到安心的笑容。但決定性的不同在於,他的笑給一騎某種硬是“遭到”安撫的感受。讓自己感到安心是有某種目的的——就像這樣的笑容。


    “同……班。”


    不禁抬眼瞄著對方,一騎重複這句話。


    這幾年來,不論在小學或國中,一騎總是和總士讀不同班。


    隻有兩個班級而已——機率是二分之一,但好幾年一直沒同班,這讓一騎漸漸覺得,這也許是總士刻意造成的。不想和一騎同班——要是總士這麽說,事情


    就會順著總士的心意進行。總士在島上的立場就是如此,他的父親也是。沒錯,一騎這麽相信著。


    然而——


    “真是好久沒和你在一起了。”總士看來非常高興地說著。


    “嗯……”


    總士說這種話有什麽企圖……?雖然想這麽問,卻問不出口。喉嚨幹渴不已。一騎認真地想著,這會不會是某種懲罰。


    隻剩一年……總士是要懲罰有這種想法的自己嗎?


    絕不讓你逃走——一騎甚至感覺到總士在對自己這樣說。


    “對了,一騎。你今天……有空嗎?”


    一瞬間,一騎搞不懂總士在說什麽。


    “有空……嗎?”


    “放學後陪我一會吧?我有東西想拿給你看。”總士一點也不會不自然地說道。


    事實上,這段話裏也不應該有任何不自然感。


    一騎和總士其實從小時候起就是好朋友這件事,算起來也有不少人知道。


    他們會變成朋友是因為雙方父親的關係。過去,他們的父親似乎曾合夥經營過事業。


    一騎的父親自從一騎母親去世後就離開了那個事業,但不時仍會接到總士父親的聯絡,也曾前往對方家裏徹夜不歸過。


    為什麽身為“怪人”、“藝術家”的父親會被叫去鎮長家?從他們的通電話時的交談來看,父親史彥深受總士的父親信賴,常尋求他的建議。察覺這一點時,一騎愕然不已。拜此所賜,一騎猜想家裏能靠賣那種奇怪餐具維持生活,背地裏或許也和鎮長有關。


    於是——兩位似乎有著信賴關係的父親,他們的兒子自然地要好起來。從懂事前開始,一騎身邊就有總士,總士的身邊就有一騎,他們也不在意彼此的父親在專注地討論什麽,共度了許多時光。


    沒錯,沒有什麽好不自然的……


    除了總士其實已經有足足五年沒像這樣對他說過話以外。


    “想拿給我看的……東西?”


    “我有一樣東西隻想讓你一個人看。你能對其他人保密嗎?”總士壓低嗓門說道。


    這是怎麽一加事?一騎覺得非常混亂。為什麽總士突然對他這麽特別?還是在這個開學典禮前,全校學生聚集的場合?


    一騎心中想著,要是有真矢在就好了。他一點也不明白總士在想什麽。就連那些話是帶著善意還是惡意?或者沒有任何目的?都搞不清楚。


    “我……今天有事……”一騎脫口而出這樣的回答。他也明白,自己完全是在逃避。總士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忽然又像是想通什麽。


    “對了,是那個挑戰書吧?”


    ——為什麽他會知道這種事?一騎很想問。但總士卻輕聲笑了。


    “這麽說來,我也有下注啊……”總士就像剛想起來似地說著。


    一騎忽然有種遭到徹底背叛的感覺。


    “下注……你……從什麽時候……”


    “不記得了,大概是從去年開始吧。”


    就在一騎把道場女兒摔出去之後。這時候一騎總算察覺到,自己似乎受到了傷害。但他是為了哪一點感到受傷?不論是對方的事或自己的事,一騎都越來越搞不清楚了。盡管如此,像這樣與總士交談,令他體驗到某種這幾年來不曾有過的感受。那種感覺是什麽呢——


    “隻要你不介意,就由我去拜托挑戰者們改天再比吧。”


    “咦……”


    “我也沒辦法要他們就此放棄啊。如果你一定在今天和所有人一決勝負,我的事就等到決鬥後再說也行,怎麽樣……?”


    “我……隻要你說聲‘跟我來’,我就會去了。我的事情就忘了吧。”


    這些句子自然地脫口而出。


    “是嗎?那麽,大家那裏就由我來說明。”


    總士微笑了。他的笑容清楚地訴說著,他在一騎不知道的地方,和其他人一起把一騎當成娛樂對象。


    那個笑容令一騎總算明白,是什麽讓自己受傷的。


    同時,一騎也隱約察覺那種幾年來不曾有過的感覺是什麽。


    伴隨著那個笑容——總士正用與五年前毫無變化的目光看著一騎。


    好友——當他還如此看待對方時的回憶,在胸中猛然複蘇。一騎心跳加快。胸口深處震如擂鼓。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一旦受到傷害,就再也無法恢複原狀的東西,不知何時被裸露出來,送進對方手中一樣。


    “你要……讓我看什麽東西?”


    總士靜靜地注視著一騎。用他的右眼,以及受傷的左眼注視著。


    “看了你就知道。”


    人了微微一笑。鈴聲就在此時響起,傳來老師要求大家整隊的聲音。


    “那麽一騎……放學後見囉。”


    “總士。”


    “嗯——?”


    “你賭了……哪一邊?”


    “哪一邊……”總士低語,他似乎馬上聽懂了問題的意思,臉上浮現苦笑般的神情。


    一騎在問,在一騎與挑戰者的對決中,總士賭的是他會輸還是贏。


    總士回答了。


    “這個問題,我也在放學後告訴你。”


    接著他轉過身——就在這時,伴隨著噠噠噠的熱鬧腳步聲——


    “趕上了!”


    真矢衝進體育館裏。邊抖動肩膀喘著氣,她忽然注意到一騎他們。


    “一騎……還有皆城同學……”


    真矢好像真的很驚訝,雙眼圓睜。


    總士瞥了真矢一眼,就這麽朝排隊的學生們走去。


    取而代之地,真矢來到一騎身旁。她的眼睛依然看著總士離去的方向。


    “你和皆城同學……說話了啊。”


    “嗯……”


    “別這麽做比較好……”真矢緩緩說道。


    “咦——?”


    真矢轉向一騎,露出好像現在就會哭出來一般,極為不安的表情。


    然後,她朝一臉驚訝的一騎開口。


    “絕對別再這麽做了。我不知道你們談了些什麽,可是你絕不能聽他的話。”


    真矢用急切的聲音對一騎這麽說。


    4


    真矢被分進了另一班。


    仔細想想,這也是幾年來不曾發生過的事。


    和總士不同班,和真矢同班——對一騎來說,日常生活就是這樣。


    當天——在最後一堂課結束時,分到同班的甲洋走近一騎的書桌,這麽問道。


    “怎麽了,麵有難色?是在煩惱等一下的大戰吧?”


    “不……我有別的事情。”


    “有事——?”


    “嗯……甲洋待會要做什麽……?”


    “還有三個人。”甲洋聳聳肩。


    從開學典禮開始前直到現在,甲洋利用課堂之間的休息時間,規矩地逐一拒絕了那些女生。


    “真辛苦。”


    一騎是真心想同情對方的。


    “你呢?”


    甲洋的說話聲——就在這時,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


    “一騎,可以了嗎?”


    就像要趁著還沒被那群跟班包圍,總士快步走來。從總士身影中感受到某種無法違抗的氣魄,一騎無言地點點頭。


    甲洋愣住了。


    “你說的有事……是和總士嗎?”


    “嗯……”


    突然間,真矢在開學典禮前的表情自一騎胸口掠過。


    現在還來得及。拒絕總士的邀約——有一部分的自己,的確正這麽說著。


    然而一騎卻抱著對真矢與另一個自己的愧疚心情,站起身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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