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出家門,在公共汽車站同亞紀碰頭。對父母說去參加野營同學家附近有個可以野營的地方,緊靠海,還能釣魚和洗海水澡等等。我把大木家電話寫在便箋上遞過去,說有急事可以往這兒打電話。隻要明確所去地點,父母就會放下心來,不一一細問。況且總的說來我並非說謊。


    關於在大木家附近野營,亞紀在公共汽車上問道:


    大木君的女友是誰?


    我也不大清楚,像是學商業的。


    為什麽把我們拉去呢?


    上初中時我們兩人不是去看望過他麽?


    大木骨折住院的時候?


    嗯。他說非常高興來著。


    夠重情義的。


    但是,公共汽車到達目的地時,重情義的大木君的女友突然情況有變,不能來野營了。


    遺憾啊!我以十分遺憾的語氣說。


    遺憾遺憾。


    沒辦法,三人去吧。


    好、好。


    我們往係在珍珠筏的小船裝東西。


    大木君,你的東西呢?亞紀問。


    我以嚴峻的眼神盯視大木。


    哦?我


    啊,大木那份我準備好了。我趕緊打圓場,畢竟借人家的船。


    是啊是啊,我負責船。


    東西裝上船後,我們逐個上船。這是條能坐四五人的玻璃鋼船,船尾安有陳舊的船外機。


    好,開船!大木威風凜凜地說。


    拜托。我說。


    亞紀神情不大釋然地坐在船中間。時間還早,海灣籠罩著白濛濛的晨霧。霧中可以看見養殖筏和塑料浮筒。抬頭望天,夏日晨光透過霧靄傾瀉下來,晨光把船頭切開的水麵濺往左右兩邊的飛沫照得玲瓏剔透。駛入海灣,霧靄散去。一隻老鷹劃著很大的弧形在我們頭頂盤旋。不時同打漁歸來的漁船擦身而過。每當這時,亞紀便向船上揮手。船上的漁夫們向她揮手。操縱船外掛機的大木目眩似的眯細眼睛看她。


    隨著島的臨近,遊樂園的摩天輪迅速變大。遊樂園前麵是海水浴場,上麵有更衣室和淋浴室等設施。如今所有設施無不傷痕累累鏽跡斑斑,即將在雨和海風中壽終正寢,無可救藥了。太陽已經升高,油漆剝落的摩天輪立柱閃著紅光。


    遊樂園左邊是碼頭,後麵小山上矗立著鋼筋混凝土建造的白色賓館。碼頭的橋柱同樣呈鐵鏽色。沒有防波堤和阻擋波浪的混凝土強製塊。因為島本身浮現在內海裏麵,隻要沒有台風和巨浪打來,海麵通常波平如靜。大木減緩船外機的油門,讓船緩緩靠近棧橋。從船舷往海裏窺看,隻見陽光射入的明亮的水中綠色和黃色的小魚成群結隊遊來遊去。離棧橋稍遠一點的地方,飄浮著好幾個白色水母。


    大木從船邊伸手抓橋柱,我搶先爬上棧橋。然後把大木拋來的纜繩係在橋柱上,又拉亞紀上來。大木卸下東西,最後一個上岸。我問亞紀去海水浴場那邊如何。


    大木君呢?


    我麽他一閃瞥了我一眼。


    大概釣魚吧。我當即回答。


    是啊,是釣魚。


    他這人喜歡孤獨。


    海水浴場在小島南側,陽光從海那邊毫不留情地一瀉而下。哪裏也看不見樹蔭。稍離開水邊的砂地上長著文殊蘭。山那邊時而傳來鳥鳴。此外隻有波浪拍擊海岸的聲響。


    更衣室損壞嚴重,沒辦法用了。鋼架鏽得又紅又黑,地上鋪的木板很多地方爛了。而且到處是成群的海蛆。無奈,隻得在淋浴室裏輪流換衣服。


    我們慢慢往海灣那邊遊去。亞紀遊得好。臉浮出水麵,一下一下輕快地橫向遊動。戴防水鏡往水裏細看,隻見五顏六色的小魚們往來漫遊。海星和海膽也很多。我在勉強站得住腳的地方摘下防水鏡,遞給亞紀。她個矮而水又太深,因此她戴防水鏡時我在水中托她的身體。她的胸就在眼前。濕漉漉的白皙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生輝。


    我們繼續往海灣前進。腳已完全夠不著地了。用防水鏡在海裏看的亞紀一邊踩水一邊摘下防水鏡遞給我。


    厲害!她說。


    我戴上防水鏡往海裏看。腳下,海底呈研缽狀塌陷下去。陡急的坡麵隨著水深的增加逐漸模糊,最後被光照不到的黑暗徹底吞沒,情景甚至令人驚駭。


    我咯一聲。


    亞紀微微一笑。我飛快地去吻她的嘴唇,但沒吻成。兩人都喝了一大口鹹水,嗆出水麵,邊嗆邊笑出聲來。亞紀拉著我的手仰麵躺著。我也學她的樣子。閉目在水麵漂浮時間裏,眼瞼內側紅彤彤的。微波細浪出聲地衝刷耳朵。悄悄睜開眼睛往旁邊一看,亞紀的長發潑墨一般在水麵攤開。


    午間到了,返回棧橋。大木在那裏等著。他按原先約定,謊說船上無線接到家裏電話,母親身體不舒服,自己得先回去一下。


    我們也一起回去吧。亞紀像是在為對方考慮。


    不必。大木繃緊臉說,你們在這裏釣魚等我,畢竟好容易來一次。傍晚我就返回。雖說不舒服,但也不會有什麽大事。本來血壓就高,吃了藥躺一會兒就沒事了。


    那麽路上小心。我親切地快嘴應道。


    我們也還是回去看望大木君母親好些吧?亞紀仍一副焦慮的樣子,若沒什麽事,再返回就是。如果大木君的母親很不舒服,不是要給大木君和他家人添麻煩了?


    啊,倒也是啊。


    我含含糊糊應和著,以求救的心情看著同伴。大木額頭早有大顆汗珠流淌下來。


    傍晚我哥下班回來,那時就可脫身了。我也一直盼望這次野營來著。孝順兒子當到傍晚,夜間想出來散散心。


    既然人家那麽說說到這裏,我以憂鬱的表情看著亞紀。


    她似乎被大木賣力氣的表演多少打動了。


    那,就留下來?


    我和大木不由對視一下。他表情如釋重負,眼睛卻在罵你這混小子。我在胸前偷偷合掌,沒讓亞紀看見。


    接下去的行動,兩人都快得出奇。作為大木一心想快些離開小島;我也想趁亞紀沒改變主意時把他送上船去。


    305房間。大木一邊解船繩一邊小聲說,我這回報可夠高的了!


    抱歉。記著就是。我再次合掌。


    大木坐的小船看不見的時候,我們在棧橋上吃盒飯。亞紀在遊泳衣外麵套了一件白運動衫,我隻穿遊泳褲。驀然,此刻這座小島隻有自己和亞紀這令人眩暈的現實直擊腦門。我感覺得出,一股莫可名狀的欲望正從身體深處湧起。大木明天中午才能返回。


    盒飯味兒全然沒有吃出。在賦予自己的無限自由麵前,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往下這足足二十四個鍾頭時間裏,我既可以當狼又可以當山羊。從吉基爾到海德1,我這一人格領域擴展開來。其中僅僅選取一個場所甚至讓我產生些許驚懼。這是因為,隻有這選取者成為現實,其他統統消失。亞紀所看見的,隻有從無數可能性中選取出來的這個我罷了。如此這般思來想去時間裏,最初的欲望漸漸淡薄,而生出奇妙的責任感。


    吃罷盒飯,拿起大木留下的釣竿去釣魚。把青蟲放在鉤上拋出去,不出片刻,隆頭魚和斑鮁魚咬上鉤來。本打算當晚餐受用,但由於咬釣咬得太天真了,不由覺得可憐,每次釣上來都放生了。後來放生也嫌麻煩,索性釣也不釣了。


    棧橋上鋪的厚木板吸足了陽光,熱乎乎的。屁股坐在那裏,很容易沉入愜意的夢鄉。涼風從海上持續吹來,沒有出汗。我們互相給對方塗了防曬膏,以免紫外線曬傷。並且時不時把腳浸到水裏,或往頭上淋水。


    大木君的母親不要緊的?看樣子亞紀相當放在心上。


    隻是血壓高一點兒,沒什麽大事吧。


    不過,既然用無線電話聯係,病情怕不一般。


    對亞紀說的謊逐漸成了負擔。剩得和她兩人之後,肉體關係什麽的反倒怎麽都無所謂了。把大木卷進來的計謀到現在已成功一半,可是我突然覺得事情荒唐、幼稚起來。並覺得這種荒唐、幼稚的自身形象正被人從遠處看著。


    亞紀從背包裏取出晶體管收音機,打開電源。正是午後流行音樂時間,男女主持人耳熟的語聲傳了過來。


    朋友們,每天都很熱吧?呃,畢竟是夏天嘛。所以,今天來個夏日海邊樂曲特集。


    一點不錯,打電話點播也可以,隻管叮鈴鈴叮鈴鈴打來就是。從點播的朋友中抽簽選出十名贈送特製t恤的喲!


    那麽,下麵介紹來信。


    第一封,風街一位筆名叫約巴的朋友的來信。清彥君、洋子小姐,你們好,你好。我現在因腹腔病正在住院。哦,是嗎?天天檢查,討厭死了。唔、唔,弄不好,很可能動手術。好容易盼來的暑假!不過,人生漫長,這樣的夏天有一次也未嚐不好。是嗎,住院?夠受的。


    我肚子也動過手術,上高中時候,倒是盲腸炎。住了三四天院。手術當然討厭,好在轉眼就做完了。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盲腸炎,不知對您能否有點參考價值。但願您的病情不重。打起精神,早日康複!那麽,就送上您點播的節目:南十字星全明星樂隊2的《盛夏的果實》。


    一次你為我寫了一張點播明信片,可記得?歌曲播放當中亞紀說。


    記得。


    這是我想盡量避免的話題。然而她深情地追憶道:是上初二的時候。歌名是《今宵》吧?你撒了個天大的謊。


    被你訓了。


    不過現在成了美好回憶。你是為了能讓主持人念那張明信片才撒那種謊的吧?


    算是吧。我說,那時你有個高中生戀人吧?


    戀人?她回過頭,以尖刺刺的聲音問。


    排球部的美形。


    啊,亞紀仿佛終於想了起來,可你又怎麽知道的?


    班上女生說的。


    沒辦法啊!其實隻是我一個人的仰慕。


    仰慕?


    嗯。還是小孩子,根本不懂什麽戀愛。


    嗬。


    她窺視似的看我的臉。


    你莫不是吃醋了?


    不好?


    為初二的我?


    我可是對你的胸罩都嫉妒的喲!


    壞蛋!


    向遠處看去,陸地那邊正有大片積雨雲向上蒸騰。雲頭白瑩瑩的,而雲體部分呈灰色,下端則幾乎漆黑漆黑。遠空轟隆隆響起雷聲。海上吹來含帶潮氣的暖融融的風。積雨雲緩緩遮蔽天空,似乎正朝這邊推進。原先湛藍湛藍的海麵,現在已經發灰。


    大木君不會回來了吧?亞紀有點擔憂地說。


    我險些把實話全盤托出,恨不得老老實實道歉讓沉甸甸的心情輕鬆下來。這時,很大的雨點自天而下。雨落速度起始有足夠的間隔,繼而如節拍錘下落一般越來越快,最後竟同白噪音無異。


    好痛快!她忘情地自言自語。隨即仰臉朝天,讓雨拍打額頭。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


    我回過頭去。雨落在臉頰彈開。


    起初計劃四個人去野營。但當天大木君的女友因故沒有來成,接著大木君的母親身體不舒服。於是島上隻剩你我兩人。


    都給她說中了。


    對不起。我轉向亞紀那邊,乖乖低下頭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衝刷橋柱的波浪洶湧起來。她依然閉目合眼,任憑雨落在臉上。


    沒辦法啊!稍頃,她以母親般的口氣說道。那麽船什麽時候來?


    大約明天中午。


    還有很長時間。


    那以前,你不願意的事我絕不做的。


    她沒有應聲,隻是呆呆看著被雨淋濕的背包和裝食品的冷藏盒。


    反正先搬東西吧。說罷,終於站起身來。


    1英國作家斯蒂文森小說《吉基爾博士與海德先生》中的主人公。集紳士與惡棍於一身的具有極端雙重性格的人。2sazanallstars,由日本著名歌手桑田佑介等人組成的樂隊。樂隊全稱為captailmookandallstars,又可譯為穆克上尉與薩讚全明星。


    遠看時似乎還新的賓館,近看卻見塗料已開始剝落,幾乎形同廢墟。正麵栽有巨大的蘇鐵樹,樹後徐緩的坡道一直連到正門。我們止住腳步,重新仰視這座四層賓館。就氣氛來說,即使作為魔幻電影的外景拍攝場使用也不奇怪。自動門釘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經掉了,成為可以勉強過人的通道。較之幽會場所,說是毒品交易地點或偷渡者的藏身之處更合適。


    一樓除了大廳和沙龍,還有餐廳和廚房。餐廳一角堆著桌椅。穿過大廳,慢慢登上樓梯。二樓往上是客房。帶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門在走廊一側整齊地排列著。走廊和樓梯積了很多細沙,用涼鞋一蹭,發出沙沙拉拉的聲音。


    大木說是305房間。就是說,他於我們在海裏遊泳的時間裏拾掇了那個房間,以免亞紀看見用過的避孕套一類玩意兒。當然講好付給酬金。金額雖然沒定,但巨無霸加炸薯條那幾個錢恐怕不行。感覺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額貸款纏得動彈不得的中小企業經理。


    走廊大約正中間有個大大的窗戶洞,後山坡一顆樹從那裏鑽進建築物,樹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樹繁葉茂,蒼翠欲滴。看這情形,整座賓館被植物取而代之也隻是時間問題。


    打開大木指定的305房間的門,一張極大的床當即撲入眼簾。床虎虎生風地擺在房間正中。我覺得好像撞見了不該撞見的東西,不由轉過眼睛。可是房間除了床別無東西可看。兩個人都不知看什麽合適,隻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應說點什麽,卻說不出。沉默使得身體發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聲音都讓人心悸。


    先把東西放在這兒,看一下賓館裏麵再說吧。我好歹這樣開口。


    也好。亞紀如釋重負地點了下頭。


    我們走去一樓廚房。那裏也有後山植物侵入,到處都是不很大的綠叢。兩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陣急雨似乎並沒徹底衝洗幹淨。擰了擰廚房自來水龍頭,沒有水出來。


    沒有水,晚飯也做不成的。亞紀責怪似的說。


    聽大木說,賓館後麵好像有口井。我語氣中帶有辯解意味。


    廚房門不見了。雨不知何時停了,後山瀉下的夕暉在廚房地上有氣無力地投下影子。山緊貼賓館旁邊。山坡上的雜草茂盛得如燃燒一般,全然看不見泥土。雜草也好蔓條也好灌木叢也好,一切都難解難分。


    野薔薇纏著艾蒿和蕺菜,兩隻鳳蝶在上麵互相追逐。往前幾步有個舊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叢中豎起一條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來了。我把手插進水槽,水涼得舒坦。


    在這裏洗身子吧。


    亞紀仍在遊泳衣外麵套著白t恤。


    我去取浴巾來。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樓,提起裝有浴巾和替換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時,亞紀正在水槽旁邊光著身子背朝後站著。不可思議的光景。夕陽已躲進後山不見,雪白雪白的裸體從幽暗的雜草叢中模模糊糊浮現出來。我以做夢般的心情久久注視她的背影。


    幹什麽呢?


    她依然背對這邊:不是沒有浴巾的麽!


    不管不顧地脫個精光?我笑著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謝謝。


    亞紀三把兩把擦了身體,把浴巾纏在胸部


    那裏。浴巾沒有想的大,離膝部還差不少。


    別那麽看!她說。


    水槽裏密密麻麻長著泛褐的綠色水草,如一縷縷細發輕輕擺動。我把毛巾浸在槽裏擦洗身體。正用力擰幹毛巾擦著,亞紀從廚房門口往這邊看。


    在麽?她遲疑地低著頭問。估計你要浴巾。


    謝謝。我背對著她接過浴巾。


    我從喜歡登山的父親那裏借來了小爐、組裝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飯由我負責。菜譜是極品鰻魚雞蛋澆汁飯。首先把塑料瓶裏的水燒開,然後倒入農協大米,十分鍾後飯可煮好。煮飯時間裏把削成竹葉形薄皮的牛蒡過一遍水,把長蔥和盒裝鰻魚細細切好。然後把牛蒡墊在鍋裏,加入水和調味汁,放在火上。煮開了,投進鰻魚和長蔥一起煮。再灑上攪拌好的雞蛋、蓋鍋蓋、熄火,悶一會兒。最後壓在碗裏盛的米飯上麵,至此大功告成。若再來一個永穀園出品的夕餉牌醬湯料,一菜一湯毫不含糊。


    亞紀做了個蔬菜條和水果塊混合色拉。花工夫雖不少,卻感覺不出野炊的妙味。天黑了下來,點亮同樣是父親借給的提燈。吃飯時候,把收音機調在短波台。播的是西方音樂點播節目,專播名稱特長的樂隊:redhotchilipeppers(紅熱辣椒麵),everythingbutthegirl(刪除女孩),afrikabambaataaandsoulsonicforce("非洲班巴塔與靈魂音速力量)。


    吃完飯,用衛生紙擦了餐具,垃圾歸攏起來裝進塑料袋,之後拎起提燈上三樓房間。或許因為淋浴時已經看了對方裸體的關係,這回沒了那麽尷尬的氣氛。肚子飽飽的,懶得琢磨烏七八糟的事情了。於是背靠床頭板,開始考英語單詞。一個說日語,另一個用英語回答。答出對方答不出的單詞即得一分。


    迷信亞紀問。


    superstition我脫口而出。


    簡單了點兒?


    有點兒。那麽,懷孕


    懷孕?亞紀瞪圓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eption"


    啊,是嗎。


    下邊該你問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當即回答。以s開頭的單詞近來你可背來著?


    算背了吧。不過你記得可真牢。


    兩個都是通過搖滾曲名記的。斯蒂芬旺達和羅林斯通兄弟。


    唔。


    繼續提問。


    勃起


    什麽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語怎麽說?


    懷孕啦勃起啦,那種單詞不知道也無所謂嘛!亞紀生氣地說。


    我則始終保持冷靜。ception可是還有概念這個意思的喲!我開始解釋,勃起叫ereion。把r換成l就成了投票一詞。generaleleion是大選。但若把l和r搞錯,就成了將軍勃起。這種丟人現眼的錯誤,我可不希望你弄出來。


    這類玩意兒在哪裏記的?她仍然顯得不解,什麽懷孕什麽勃起


    翻辭典記的。


    到底是喜歡才能擅長。


    這說法我覺得不大對。


    我覺得大對特對。


    我們不願意爭執,遂閉住嘴眼望窗外。當然黑漆漆一無所見。


    不過這麽記英語單詞,可能有幫助?亞紀自言自語地說。據說女性大學入學率的增加同離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學越不幸。你不覺得奇怪?


    離婚未必等於不幸吧?


    那倒是。亞紀停了一會兒,我們本該是為了幸福而活著的。學習也好工作也好,本該是為了幸福才做的。


    廣播裏仍在播放名字特長的樂隊的歌曲:quicksilvermessengerservice(水銀使者),credenceclearwaterrevival(朋友啤酒音樂),bigbrotherandholdingpany(老大哥與控股公司)。


    夜深時又下起了雨。雨打在賓館窗扇和房簷,聲音很吵。我們躺在床上,悵悵聽著雨聲。閉上眼睛傾聽之間,一股股氣味強烈起來。雨味兒、後山的土味兒植物味兒、地板落的灰塵味兒、剝裂的牆紙味兒這些味兒仿佛裏三層外三層把我們團團包圍。


    應該累了,偏偏不睏。於是輪流講小時候的事。亞紀先講。


    幼兒園畢業的時候,在幼兒園院子裏埋了timecapsule1,報紙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麽的。全用片假名2寫的,寫將來自己想當什麽、自己的理想。


    你寫的什麽?


    不記得了。她不無遺憾地說。


    想當新娘子?


    也有可能。亞紀輕輕笑道,真想挖出來看看。


    這回輪到我了。


    奶奶活著的時候,有個常來我們家的按摩師。六十歲光景,據說生下來眼睛就看不見。一次那個人這樣問我:小少爺,雨是一顆一顆下的,還是成一條長線下的?因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麽,亞紀信服地點點頭,那麽你是怎麽回答的呢?


    我說一顆一顆下的。那個人說一顆一顆的?一副分外感動的樣子。他說從小就一直覺得是個謎,不明白雨是顆粒還是線條。今天因了小少爺自己也聰明一點了。


    活像newemaparadise3。


    可現在想來挺怪的。


    怪什麽?


    既然那麽長時間裏迷惑不解,為什麽不早些問人呢?何苦忍到六十歲呢!為什麽偏偏問我呢?


    肯定看見你突然想起來的,想起小時的疑問。


    也可能下雨的時候到處問同樣的問題來著。


    雨依然下個不停。


    大家都不擔心我們?亞紀問。


    莫非向警察報案?


    你對家裏人怎麽說的?


    在同學那裏野營。你呢?


    我也說是野營。讓一個同學做證。


    那個同學信得過?


    差不多。可我不喜歡這樣,畢竟連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亞紀橫過身體,把臉轉向我。我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


    別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們互相抱著閉起眼睛。小沙礫在代替床墊鋪的毛巾被下麵窸窸窣窣發出聲響。


    半夜醒來,廣播早已結束。擰短了燈芯的提燈也不知什麽時候熄了。我從床頭下去關掉收音機電源。房間裏悶著提燈的熱量。打開窗,外麵涼瓦瓦的空氣和海潮味兒一起湧進。看樣子天還沒亮。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散盡的天空閃出許多星星。也許附近沒有照明的關係,星星近得幾乎可以用釣魚竿捅下來。


    有波浪聲。亞紀的語音。


    沒睡?


    她來到窗邊向外眺望。隔著黑暗的海麵,可以隱約望見對岸的燈火。


    哪一帶呢?


    不是小池就是石應那兒吧。


    來而複去的海浪聲反複傳來。海浪打翻岸邊的石頭,撤走時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


    哪裏有電話鈴響?亞紀突然說。


    何至於。我側耳傾聽,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電筒,兩人走出房間。走廊裏一團漆黑。手電筒光模模糊糊照出盡頭的牆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間裏有電話響。我們躡手躡腳慢慢前行。電話仍響個不停。房間本應臨近了,電話鈴聲卻絲毫沒有臨近。


    鈴聲忽然止住。大概打電話的人判斷沒人接而放下聽筒。我們默默對視。用手電筒光往周圍照射。原來這裏是走廊窗扇壞掉而有樹枝侵入的那個地方。頭頂上,一條


    枝蔓纏繞的粗樹枝長滿茂密的葉片。往樹枝上一照,一隻銅花金龜在樹皮上趴著。從壞掉的窗口伸出腦袋把手電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遠的地方。這時,亞紀低聲道:


    螢火蟲!


    往她看的那邊凝目看去,草叢中有個小小的光點。一開始隻有一個。但細看之下,這邊那邊都有光點輝映。注視之間,數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兩百隻的螢火蟲在雜草和灌木之間閃閃爍爍。趴在葉片上的忽一下子飛起,同兩三隻一起飛了一程又躲進草中不見。數量雖然多,但飛得十分安靜。又像是整個一大群隨風飄移。


    關掉手電筒!亞紀說。


    現在我們和它們置身於同樣的黑暗中。一隻螢火蟲離群朝這邊飛來,曵著微弱的光亮緩緩靠近。飛到房簷那裏,在空中停了一會兒。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螢火蟲警惕地往後退了一點,似乎俯在後山伸來的枝梢上歇息。我們等它。稍頃,重新飛起,在亞紀周圍緩緩盤旋,然後像雪花翩然飄落一樣輕輕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螢火蟲選擇了她。它像傳送什麽暗號似的閃了兩三次光亮。


    我們屏息斂氣看著螢火蟲。忽閃了幾次之後,螢火蟲悄然飛離亞紀的肩。這回沒有像來時那樣猶猶豫豫,筆直朝同伴們所在的後山草木中飛去。我們目不轉睛追逐螢火蟲的光點。不久,螢火蟲返回群體,在同伴們之間飛來飛去,同許許多多小光點混在一起,無從分辨了。


    1時間容器,寄給未來的包裹。即把記錄當代文化、生活的資料裝在容器裏埋入地下留給後世。2日文字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兩種。3新電影樂園。newema,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英美產生的電影製作理念。


    我們修學旅行回來時,亞紀已被確診為再生不良性貧血。醫生解釋起因於骨髓功能的弱化。對此她似乎已經相信。我當然也沒理由懷疑。


    為防止感染,護士教給我防護技術。首先穿上走廊衣櫃裏的防護服和口罩,其次把穿來的鞋用專用拖鞋換掉,再在醫院門口洗手消毒,這才得以入內。


    每次看見穿防護服戴口罩的我,亞紀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後合。


    一點也不諧調的嘛!


    有什麽辦法呢!我沮喪地說,都怪你的骨髓偷懶不好好製造白血球,才落得這副模樣。


    學校怎麽樣?她有意轉換話題。


    還不是老樣子。我沒好氣地回答。


    快期中考試了吧?


    像是。


    學習進度快?


    就那樣。


    想快點上學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語。


    護士從病房門口探進臉問有變化沒有,對我也笑著打招呼。因為天天來,差不多所有護士都認得我。檢查什麽的大體上午做完,晚飯前安安靜靜。


    監視著呢,看接吻沒有。護士走後,亞紀低聲道,近來護士長提醒來著,說不能和常來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喲,病菌會傳染的。


    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口中爬來爬去的細菌。


    說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麽?


    也不特別想。


    吻也沒關係的。


    傳染了怎麽辦?


    洗麵台有我用的漱口藥水,用那個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藥水仔細漱口。然後坐在床邊和亞紀相對。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無菌狀態中實施接吻,比初吻還要緊張。我們把嘴唇輕輕碰在一起。


    一股藥味兒。她說。


    今晚發燒可別怪我喲。


    不過挺好的。


    再來一次?


    我們再次對上嘴唇。身穿做手術用的那種淡綠色防護服、清潔口腔後進行的接吻,頗像一種莊嚴的儀式。


    明年梅雨時節到城山看繡球花去。我說。


    初二的約定。亞紀仿佛望遠似的眯起眼睛,僅僅過去三年,卻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為發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亞紀現出悵悵陷入深思的神情,低聲道:還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曖昧地點了下頭,夠長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時去看了多好。


    瞧你說的,好像不能康複似的。


    亞紀沒有回答,代以淒寂的笑意。


    一天去醫院時她正睡著,也沒有母親陪伴。我從旁邊看她睡著時的臉。由於貧血,臉很蒼白。病房窗口拉著奶油色窗簾。亞紀閉著眼睛。為了避光,臉略略歪向與窗口相反的一邊。透過窗簾射進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間裏飛來飛去。光也落在她臉上,給臉上的表情多了一層安祥的陰翳。我像看奇珍異寶一樣持續看她的睡臉。看著看著,一陣不安朝我襲來從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見的死如罌粟種粒浮現出來。上寫生課時,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凝視畫紙,雪白的畫紙果真像遮上一層小小的黑點便是那樣一種感覺。


    亞紀!


    我叫她的名字,反複叫了幾次。她對自己的名字做出反應,微微動了動身子。然後像要趕走什麽似的左右搖一下腦袋,蓋在臉上的東西一張張剝落,表情隱約透出生機,像鳥叫一樣睜開眼睛。


    阿朔!亞紀意外似的低聲喚我。


    心情怎樣?


    睡了一會兒,好多了。


    她從床上坐起,拿過椅背上搭的對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麵。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約略帶有頹廢意味的眼神說,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遠分別,我到底會怎麽樣呢?


    傻話,不能想那樣的東西。


    是啊,她歎息一聲,好像沒有信心了。


    醫院寂寞?


    嗯。她輕輕點頭。


    話語一中斷,沉默就重重壓來。


    自己不在這個人世是怎麽回事呢?一點也想像不出。稍頃,亞紀自言自語地說,生命有限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平時從沒把理所當然的事當理所當然的事。


    隻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後


    想和你結婚的事?較之連接話題,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這麽一說,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時,依然趁護士看不見飛快地接吻。對我來說,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證。沒有因感染引起發燒,我打算把這小小的儀式一直堅持下去。


    近來洗頭的時候頭發掉了很多。她說。


    藥的副作用?


    亞紀默默點頭。


    很讓人傷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麽好。為衝淡難過,我試著說:


    就算光禿我也喜歡你的。


    她瞪圓眼睛看我:


    別說的那麽直截了當好不好?


    對不起。我坦率地道歉。爾後自我辯解似的說:古文裏的直截了當1是忽然、暫時之意,是吧?


    這時,亞紀突然把臉貼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聲哭了起來。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時驚慌失措。看見她哭還是頭一次。這種情緒不穩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還是用於治療的藥物副作用所使然。隻是,這時我才隱約察覺病症的不同一般。


    1原文為あからさま,作為古語乃此意,見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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