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按季節來說,現在應該已經是春天了,但隨便你左看右看,東看西看,還是看不到有一點春天的影子。


    天氣還是很冷,風還是很大,地上的積雪還有七八寸厚。


    這一天難得竟有太陽。


    王動、燕七、郭大路、林太平都在院子裏曬太陽。


    他們也像別的那些窮光蛋一樣,從不願意放棄曬太陽的機會。


    在寒冷的冬天裏,曬太陽已可算是窮人們有限的幾種享受之一。


    王動找了張最舒服的椅子,懶洋洋地半躺在屋簷下麵。


    林太平坐在旁邊的石階上,手捧著頭,眼睛發直,不知道在想什麽心事。


    郭大路本來一直都很奇怪,這人年紀輕輕,為什麽看來總是心事重重的,心裏好像藏著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現在他已不覺得奇怪,他已知道林太平在想什麽。


    可是燕七的秘密呢?


    郭大路忍不住又將燕七悄悄拉到一旁,道:“你那秘密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自從回來之後,這已是他第七十八次問燕七這句話了。


    燕七的回答還是跟以前一樣。


    “等一等。”


    郭大路道:“你要我等到什麽時候?”


    燕七道:“等到我想說的時候。”


    郭大路著急道:“你難道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才肯說?”


    燕七瞟了他一眼,眼神仿佛變得很奇怪,過了很久才幽幽道:“你真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秘密是什麽?”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又何必問你?”


    燕七又看了很久,忽然撲哧一笑,搖著頭道:“王老大說得真不錯,這人該糊塗的時候聰明,該聰明的時候,他卻比誰都糊塗。”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知道你的秘密是什麽?”


    燕七忽又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也許你不知道反而好。”


    郭大路道:“有哪點好?”


    燕七道:“有哪點不好?我們現在這樣子不是過得很開心麽?”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後,難道就會變得不開心了麽?”


    燕七輕輕歎息著道:“也許……也許那時我們就會變得天天要吵嘴,天天要慪氣了。”


    郭大路瞪著他,重重跺了跺腳,恨恨道:“我真弄不懂你,你明明是個很痛快的人,但有時卻簡直比女人還別扭。”


    燕七道:“別扭的是你,不是我。”


    郭大路道:“我有什麽別扭?”


    燕七道:“人家不願意做的事,你為什麽偏偏要人家做?”


    郭大路道:“人家是誰?”


    燕七道:“人家就是我。”


    郭大路長長歎了口氣,用手抱住頭,喃喃道:“明明是他,他卻偏偏要說是人家。這人連說話的腔調都變得愈來愈像女人了,你說這怎麽得了?”


    燕七忽又嫣然一笑,故意改變了話題,道:“你想活剝皮為什麽會忽然走了呢?”


    郭大路本來不想回答這句話的,但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道:“不是他自己想走,是那老太婆逼著他走的。”


    燕七道:“為什麽?”


    郭大路道:“因為那老太婆生怕我們追查她的身份來曆。”


    燕七道:“這麽樣看來,她的身份一定很秘密,和活剝皮之間的關係也一定很特別。”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你為什麽不去打聽打聽,他們躲到哪裏去了呢?”


    郭大路道:“我為什麽要打聽?”


    燕七道:“去發掘他們的秘密呀。”


    郭大路道:“我為什麽要去發掘別人的秘密?有些秘密你隨便用什麽法子都發掘不出的,但等到了時候,你不用發掘也會知道。”


    燕七又笑了笑,道:“你既然明白這道理,為什麽還總是逼我說呢?”


    郭大路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因為我關心的不是那老太婆,因為我隻關心你。”


    燕七慢慢地轉過頭,仿佛故意避開郭大路的目光。


    他剛轉過頭,就看到一隻風箏。


    一隻大蜈蚣風箏,做得又精巧、又逼真,在藍天白雲間盤旋飛舞著,看來簡直就像是活的。


    燕七拍手笑道:“你看,那是什麽?”


    郭大路也看見了,也覺得很有趣,卻故意板著臉道:“那隻不過是個風箏而已,有什麽好稀奇的,你難道連風箏都沒有見過麽?”


    燕七道:“但在這種時候,怎麽會有人放風箏?”


    郭大路淡淡道:“隻要人家高興,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放風箏的。”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現在還沒有到放風箏的時候,就算有人要放,也一定放不高,甚至根本放不起來。


    但這隻風箏卻放得很高,很直,放風箏的人顯然是此中高手。


    燕七道:“你會不會做風箏?”


    郭大路道:“不會,我隻會吃飯。”


    燕七眨了眨眼,笑道:“王老大一定會……王老大,我們也做個風箏放放好不好?”


    他衝到王動麵前,忽然怔住。


    王動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隻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隻風箏,目中的神色非常奇特,好像是從來沒看見過風箏似的。


    看他臉上的神色,簡直就好像拿這風箏當作個真的蜈蚣。


    會吃人的蜈蚣。


    燕七也怔住,因為他知道王動絕不是個容易被驚嚇的人。


    就算真的看到七八十條活生生的蜈蚣在麵前爬來爬去,王動臉上的顏色也絕不會改變的。


    但現在他的臉看來卻像是張白紙。


    突然間,他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就像是被針刺著似的。


    燕七抬起頭,就發覺天上又多了四隻風箏。


    一隻是蛇,一隻是蠍子,一隻是老鷹。


    最大的一隻風箏卻是四四方方的,黃色的風箏上,用朱筆彎彎曲曲地畫著些誰也看不懂的符籙,就像是鬼畫符。


    王動突然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入屋裏去,看來就像是已支持不住,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


    郭大路也走過來了,臉上也帶著詫異之色,道:“王老大是怎麽回事?”


    燕七歎了口氣,道:“誰知道他是怎麽回事,一看見這些風箏,他整個人就好像忽然變了。”


    郭大路更奇怪,道:“一看見風箏,他的樣子就變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皺皺眉道:“這些風箏難道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他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風箏仔細研究了很久,還是連一點結果都沒有研究出來。


    誰也沒法子研究出什麽結果來。


    風箏就是風箏,並沒有什麽不同。


    郭大路道:“我們不如進去問問王老大,問他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燕七搖搖頭,歎道:“問了也是白問,他絕不可能說的。”


    郭大路道:“但這些風箏……”


    燕七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有沒有想到,問題並不在這些風箏上。”


    郭大路道:“你認為問題出在哪裏?”


    燕七道:“放風箏的人。”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不錯,王老大也許知道是誰在放風箏。”


    燕七道:“那些人也許是王老大以前結下的冤家對頭。”


    林太平一直在旁邊聽著,忽然道:“我去看看,你們在這裏等我的消息。”


    這句話還未說完,他的人已掠出牆外。


    他平時一舉一動雖都是慢吞吞的,但真遇上事,他的動作比誰都快。


    郭大路看了看燕七,道:“我們為什麽要在這裏等他的消息?”


    燕七不等他這句話說完,也已追了出去。


    為了朋友的事,他們是誰也不肯落在別人後頭的。


    風箏放得很高,很直。


    燕七打量著方向,道:“看樣子這些風箏是從墳場裏放上去的。”


    郭大路點點頭,道:“我小時候也常在墳場裏放風箏的。”


    “富貴山莊”距離墳場並不太遠,他們很快就已趕到那裏。


    墳場裏唯一的一個人就是林太平。


    郭大路道:“你看見了什麽沒有?”


    林太平道:“沒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見。”


    風箏是誰放上去的呢?


    五個稻草人。


    五個披麻帶孝的稻草人,一隻手還提著根哭喪棒。


    風箏的線,就係在稻草人的另一隻手上。


    稻草人當然不會放風箏。


    稻草人也從不披麻帶孝的。


    那些人為什麽要這樣故弄玄虛?


    郭大路他們對望了一眼,已發覺這件事愈來愈不簡單了。


    燕七道:“風箏剛放上去沒多久,他們的人也許還沒有走遠。”


    郭大路道:“對,我們到四麵去找找看。”


    燕七道:“他們想必有五個人,我們最好也不要落單。”


    他們圍著墳場繞了一圈,又看到山坡下的那間小木屋。


    他們就是在這小木屋裏找到酸梅湯的。


    “放風箏的那些人會不會躲在這小木屋裏?”


    三個人心裏不約而同都在這麽想,郭大路已第一個衝了過去。


    燕七失聲道:“小心。”


    他的話剛出口,郭大路已踢開門闖了進去。


    木屋還是那木屋,但木屋裏卻已完全變了樣子。


    酸梅湯在這裏燒飯用的鍋灶現在已全不見了,本來很髒亂的一間小木屋,現在居然已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連一點灰塵都沒有。


    屋子正中,擺著張桌子。


    桌子上擺著五雙筷子,五隻酒杯,還有五柄精光耀眼的小刀。


    刀刃薄而鋒利,刀身彎曲,形狀很奇特。


    除此之外,屋子裏就再也沒有別的。


    郭大路剛拿起柄刀在看,燕七已趕了進來,跺腳道:“你做事怎麽還是這麽粗心大意,隨隨便便就闖了進來,屋子裏萬一有人呢?你難道就不怕別人暗算你?”


    郭大路笑道:“我不怕。”


    燕七道:“你不怕,我怕。”


    這句話剛說出口,他自己的臉忽然紅了,紅得厲害。


    幸好別人都沒有留意。


    林太平本來也在研究著桌上的刀,此刻忽然道:“這刀是割肉用的。”


    郭大路道:“你怎麽知道?”


    林太平道:“我見過,塞外的胡人最喜歡用這種刀割肉。”


    郭大路道:“他們難道是來自塞外的胡人?”


    林太平沉吟著,道:“也有可能,隻不過胡人隻用刀,不用筷子。”


    燕七目中忽然掠過一陣驚恐之意,道:“這裏隻有刀,沒有肉,他們準備割什麽肉?”


    郭大路笑道:“總不會是準備割王動的肉吧。”


    他雖然在笑著,但笑得已很不自然。


    燕七好像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吧,隻留下王老大一個人在家裏,我實在有點不放心。”


    郭大路變色道:“對,我們莫要中了別人調虎離山之計。”


    一想到這裏,三個人同時衝了出去。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掠過墳場,燕七突又停下來,失聲道:“不對。”


    郭大路道:“有什麽不對?”


    燕七臉色發白,道:“那五個稻草人剛才好像就在這裏的。”


    郭大路忽然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那五個稻草人剛才的確是在這裏的,但現在已不見了。


    藍天白雲,真是難得的好天氣。


    但天上的風箏也不見了。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到了門口,又怔住。


    五個稻草人赫然在他們門口,還是披著麻,戴著孝,手裏還是提著哭喪棒,隻不過胸口上卻多了張紙條子,上麵還好像寫著字。


    很小的字,很難看得清。


    風一吹,紙條子就被吹得簌簌直響,又好像是用針線縫在稻草人的麻衣上的。


    林太平第一個趕到,伸手就去扯。


    紙條子居然縫得很牢,他用了點力,才總算將它扯了下來。


    就在這同一刹那間,稻草人


    手裏提著的哭喪棒也突然彈起,向林太平的小腹下打了過去。


    幸好林太平經驗雖差,反應卻不慢,淩空一個翻身,已將哭喪棒避開。


    誰知哭喪棒彈起來時,棒頭上還有一點烏光打了出來。


    林太平隻避開了哭喪棒,卻沒有避開哭喪棒的暗器。


    他隻覺右邊胯骨上一麻,好像被蚊子叮了口似的。


    等他落到地上時,人竟已站不住了。


    眨眼間一條右腿已變得完全麻木,他身子也倒了下去。


    郭大路變色道:“毒針!”


    他一共才說了兩個字,這兩個字說完,燕七已出手如風,將林太平右邊胯骨上,四麵的穴道全都點住,另一隻手已自靴筒裏抽出柄匕首。


    刀光一閃,林太平的衣裳已被割開,再一閃,已將林太平傷口那塊肉挖了出來,鮮血隨著濺出。


    郭大路眼睛都看直了。


    他實在想不到燕七應變竟如此快,出手更快。


    “我已死過七次。”


    直到現在,郭大路才相信燕七這句話不假。


    隻有死過七次的人,才能有這麽快的應變力,這麽豐富的經驗。


    林太平已疼得冷汗都流了出來,但還是沒有忘記手裏的那紙條。


    他咬緊牙根,喘息著道:“看看這紙條上寫的是什麽?”


    紙條上密密地寫了行蠅頭小字:“你若不是王動,就是個替死鬼!”


    風在吹。


    稻草人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好像在對他們示威。


    郭大路的火氣忽然上來了,忽然一拳向那稻草人打了過去。


    稻草人當然不會還手,也不會閃避。


    郭大路一拳剛打上去,燕七已攔腰將他抱住,他這一拳雖然沒有打實,還是打著了。


    他拳頭打在稻草人胸口上時,也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隻覺拳頭上癢癢的,還有點發麻,中指的骨節上已多了個黑點。


    燕七的刀尖在這黑點上一挑,流出來的血也已變成黑的。


    毒血,還帶著種說不出的腥臭之氣。


    但燕七卻不嫌臭,也不嫌髒,竟一口口地將毒血全都吮吸了出來。


    郭大路連眼淚都幾乎忍不住要流了出來。


    他忽然發現燕七對他已並不完全是友情,而是一種比友情更深,比友情更親密的感情。


    但他也說不出這種感情是什麽。


    直到燕七站起來,他還是沒有說話,連一個感激的字都沒有說。


    他心裏的感激也不是任何字能說得出來的。


    燕七長長吐出口氣,輕輕道:“你現在覺得怎麽樣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隻覺得自己是個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林太平一直在看著他們,忽然也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呆子。”


    他臉色已比剛才好看多了,但一條腿還是動也不能動。


    燕七並沒有替他吮出傷口裏的毒血,可是他一點也不埋怨,更沒有責怪之意,仿佛也覺得這是應該的。


    難道他也已看出了什麽?看出了一些隻有郭大路看不出的秘密?


    燕七的臉似又紅了,很快地轉過身,用刀尖挑開了稻草人身上的麻衣。


    郭大路這才看到稻草上插滿了尖針,針頭在陽光下發著烏光,就連呆子也看得出每根針上的毒都足以要人的命。


    剛才若不是燕七拉住他,他那一拳若是著著實實地打了上去,就算還能保住性命,這隻手也算報銷了。


    林太平現在當然也已想到,紙條上的線連著哭喪棒的機簧,他一拉紙條,就將機簧發動。


    這稻草人全身上下仿佛都埋伏著殺人的毒針。


    郭大路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一個稻草人居然能將我們兩個大活人打倒,這種事我若非自己遇見,無論誰說我也不會相信。”


    林太平道:“稻草人已經這麽厲害了,做這稻草人的人豈非更可怕?”


    郭大路道:“若不是很可怕,王老大又怎會那麽吃驚?”


    燕七麵色已又發白,道:“現在稻草人已來了,不知道他們自己來了沒有?”


    林太平失聲道:“你們進去看看王老大,用不著管我,我的手還能動。”


    郭大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伸手將他架了起來。


    燕七已衝了進去,高呼道:“王老大……王動!”


    沒有回應,沒有聲音。


    王動已不見了。


    床上的被褥淩亂,王動卻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裏。


    郭大路他們前前後後都找遍,還是找不到他的人。


    他們都很了解王動。


    能叫王動從床上爬起來的事已不多,能叫他一個人出去的事更少。


    “這裏莫非已發生過什麽事?王動莫非已……”


    郭大路連想都不敢想。


    林太平躺在王動的床上,蒼白的臉又已急得發紅,大聲道:“我早就已告訴過你們,用不著管我,快去找王老大。”


    郭大路也發急了,大聲道:“當然要去找,但你叫我們到哪裏去找?”


    林太平怔住。


    他看看燕七,燕七也在發怔。


    現在他們已有兩個人受了傷,但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這件事到現在為止,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現在他們隻知道一點:這些人的確和王動有仇,而且仇必定極深。


    但知道這點又有什麽用?簡直跟完全不知道沒有什麽兩樣。


    就在這時,走廊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很慢。


    郭大路他們幾乎連心跳都已停止。


    來的絕不是稻草人!


    稻草人不會走路!


    燕七向郭大路打了個眼色,兩個人身子一閃,同時躲到門後。


    腳步聲愈來愈近,終於停在門外。


    燕七手裏的匕首已揚起。


    門是虛掩著的,一隻手在推門。


    燕七手腕一翻,匕首閃電般揮了出去,劃向這隻手的脈門。


    床上的林太平忽然大喝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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