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喜事裏若沒有酒,就好像菜裏沒有鹽一樣。


    這句話當然是個很聰明的人說的,隻可惜他忘了說下麵的一句:


    肚子裏若有了酒,頭就會疼的。


    第二天早上起來,郭大路的頭已疼得要命。


    他當然已不是第一個起來的人——他剛剛發現睡覺有時也不能算是浪費光陰。


    他起來的時候,林太平和那小小姑娘已經在院子裏,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無論說什麽,他們都一樣覺得很有趣,很開心。


    春天的花雖已謝了,但夏天裏的花又盛開。


    他們就站在花叢前,初升的陽光,照著他們幸福而愉快的臉。


    他們也正和初升的太陽一樣,充滿了光明和希望。


    郭大路看著他們,頭疼就仿佛已好了些。


    燕七悄悄地走了出來,依偎在他身旁,一隻手挽著漆黑的長發,一隻手挽著他的臂,目光中也充滿了歡愉和幸福。


    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生命實在是值得人們珍惜的。


    過了很久,燕七才輕輕道:“你在想什麽?”


    郭大路道:“我在想另外兩個人。”


    燕七道:“誰?王動和……”


    郭大路點點頭,歎息著道:“我在想,不知要等到哪一天,他們才會像這樣子親熱。”


    燕七凝視著她的丈夫,良久良久,才柔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


    郭大路沒有說話,在等著聽。


    他喜歡聽。


    燕七柔聲道:“因為你在你自己幸福的時候,還能想到朋友的幸福;因為你無論在什麽時候,都不會忘記你的朋友。”


    郭大路眨著眼,道:“你錯了,有時我也會忘記他們的。”


    燕七道:“什麽時候?”


    郭大路悄悄道:“昨天晚上……”


    他的話還未說出,燕七的臉已飛紅,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隻聽林太平笑道:“想不到我們的郭大嫂居然還會咬人的。”


    他們兩個人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子,正在看著這兩個人微笑。


    郭大路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沒有被女人咬過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作男人。”


    林太平道:“這是哪一國的道理?”


    郭大路道:“我這一國的,但你說不定很快也會到我這一國來了。”


    小小姑娘的臉也飛紅,垂下頭道:“我去準備早點去……”


    郭大路大笑,道:“多準備一點,也好塞住我們的嘴。”


    現在正是早飯的時候。


    湛藍色的蒼穹下,乳白色的炊煙四起。


    郭大路抬起頭,喃喃道:“這地方怎麽忽然熱鬧起來了,是不是又搬來了很多戶人家?”


    林太平道:“沒有呀!”


    郭大路望著自山坡上升起的炊煙,道:“若沒有人家,哪來的炊煙?”


    林太平回頭看了一眼,麵上也露出驚異之色,道:“若有人家,也是昨天晚上才搬來的。”


    郭大路道:“昨天還沒有?”


    林太平也在望著炊煙升起的地方,道:“昨天下午我還到那邊去逛過,連一家人都沒有。”


    燕七沉吟著,道:“就算昨天晚上有人搬來,也不會忽然一下子搬來這麽多家。”


    林太平道:“何況,這附近根本連住人的地方都沒有。”


    燕七道:“隻不過露天下也可以起火的。”


    郭大路道:“為什麽忽然有這麽多人到這裏來起火呢?難道真閑得沒事做了?”


    隻聽一人緩緩道:“你們在這裏猜,猜到明年也猜不出結果來的,為什麽不自己出去看看。”


    王動正施施然從門外走了進來,臉上還是什麽表情都沒有。


    郭大路第一個迎上去,搶著問道:“你已經出去看過了?”


    王動道:“嗯。”


    郭大路道:“煙是從哪裏來的?”


    王動道:“火。”


    郭大路道:“誰起的火?”


    王動道:“人。”


    郭大路道:“什麽樣的人?”


    王動道:“有兩條腿的人。”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這樣問下去,問到明年也一樣問不出結果來的,還是自己出去看看的好。”


    王動道:“你早該出去看看了。”


    富貴山莊的後麵就是山脊,根本就無法可通,前麵的山坡上,竟在一夜間搭起了八座巨大的帳篷。


    帳篷的形式很奇特,有幾分像是關外牧民用的蒙古包,又有幾分像是行軍駐紮用的營帳。


    每座帳篷前,都起了一堆火。


    火上烤著整隻的肥羊,用鐵條穿著,慢慢地轉動。


    一個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將已調好的作料,用刷子刷在羊身上,動作輕柔而仔細,就像是個母親在為她第一個嬰兒洗澡一樣。


    烤肉的香氣,當然比花香更濃。


    早餐的桌子上也有肉。


    他們剛從外麵轉了一圈回來,本該都已經很餓。


    但除了郭大路外,別人卻好像都沒有什麽胃口。


    每個人心裏都有數,那些帳篷當然不會是無緣無故搭在這裏的。


    這些人既然能在一夜間不聲不響地搭起八座如此巨大的帳篷來,世上隻怕就很少還有他們做不到的事了。


    燕七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們又有麻煩來了。”


    紅娘子目中也充滿了憂鬱之色,道:“而且這次的麻煩還不小。”


    燕七道:“卻不知這次的麻煩是誰惹來的?”


    郭大路立刻道:“這次絕不是我。”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還惹不起這麽大的麻煩來。”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這人一向是小麻煩不斷,大麻煩沒有。”


    燕七道:“你怎麽知道這次麻煩是大是小?”


    郭大路道:“若不是為了件很大的事,誰肯在別人門口搭起這麽大的八座帳篷來?”


    燕七道:“但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看不出有什麽麻煩。”


    郭大路道:“你看不出?”


    燕七道:“人家隻不過是在外麵的空地上搭了幾座帳篷,烤自己的肉,又沒有來惹我們。”


    郭大路道:“你看沒有麻煩?”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剛才是誰說又有麻煩來了的?”


    燕七道:“我。”


    郭大路道:“你怎麽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燕七嫣然一笑,道:“因為這地方太悶了,我想跟你抬抬杠。”


    郭大路道:“我若說沒有麻煩呢?”


    燕七道:“我就說有。”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看樣子我想不跟你抬杠都不行。”


    燕七笑道:“答對了。”


    一個女人若想找她的丈夫抬杠,每一刻中都可以找得出八千次機會來。


    但抬杠有時也不是壞事,那至少可以讓看他們抬杠的人心情輕鬆些。


    所以他們一抬杠,別的人都笑了。


    紅娘子笑道:“不管怎麽樣,至少人家現在還沒有找上我們,我們又何必自找煩惱?”


    隻可惜現在已用不著他們去找,煩惱已經進了他們的門了。


    門外已有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這人很高、很瘦,身上穿著件顏色很奇特的長衫,竟是慘碧色的。


    他臉色也陰沉得像是衣裳一樣,一雙眼睛卻黯淡無光,像是兩個沒有底的黑洞,連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竟是個瞎子。


    但他的腳步卻很輕,就好像在腳底下生了雙眼睛,既不會踩著石頭,更不會掉進洞。


    他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進來,臉色雖陰沉,神態卻很悠閑。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閣下是不是來找人的?找誰?”


    碧衫人好像根本沒聽見。


    郭大路皺著眉,道:“難道這人不但是個瞎子,還是個聾子?”


    牆角下的花圃裏,夏季的花開得正豔。


    這碧衫人沿著花圃走過去,又走了回來,深深地呼吸著。


    他雖已無法用眼睛來欣賞花的鮮豔,卻還能用鼻子來領略花的芬芳。


    也許他能領略的,有眼睛的人反而領略不到。


    他沿著花圃,來回走了兩遍,一句話沒說,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郭大路鬆了口氣,道:“看來這人也並不是來找麻煩的,隻不過到這裏來聞聞花香而已。”


    燕七道:“他怎麽知道這裏有花?”


    郭大路道:“他鼻子當然比我們靈得多。”


    燕七道:“但他是從哪裏來的呢?”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認得他,我怎麽知道?”


    王動忽然道:“我知道。”


    郭大路道:“你知道?”


    王動點點頭。


    郭大路道:“你說他是從哪裏來的?”


    王動道:“從帳篷裏。”


    郭大路道:“你怎麽知道?”


    王動的臉色仿佛很沉重,緩緩道:“因為別的人現在根本已不可能走到這裏來,我們也沒法子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郭大路道:“為什麽?”


    王動道:“因為那八座帳篷已將所有的通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動容道:“你是說他們在外麵搭起那八座帳篷,為的就是不讓別的人到這裏來,也不讓這裏的人出去?”


    王動不再開口,眼睛盯著外麵的花圃,神情卻更沉重。


    郭大路忍不住也跟著他回頭瞧了一眼,臉色也立刻變了。


    本來開得正好的鮮花,就在這片刻之間,竟已全都枯萎。


    嫣紅的花瓣竟已赫然變成烏黑色的,有風吹時,就一瓣瓣落了下來。


    郭大路失聲道:“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剛才那個人放的毒?”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難道這人是條毒蛇,隻要他走過的地方,連花草都會毒死?”


    王動道:“隻怕連毒蛇也沒有他毒。”


    燕七道:“不錯,我本來以為那無孔不入赤練蛇已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可是他和這個人一比,好像還差了很多。”


    郭大路道:“還差很多?”


    這句話並不是問燕七的,他問的是紅娘子。


    紅娘子歎了口氣,道:“赤練蛇下毒還得用東西幫忙,還得下在食物酒水裏、兵刃暗器上,但這人下毒卻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仿佛在呼吸間就能將人毒死。”


    郭大路不再問了。


    若連紅娘子都說這人下毒的手段比赤練蛇高,那就表示這件事已經無疑問。


    現在的問題是,這人究竟是誰?為什麽要到這裏來把他們的花毒死?


    這問題還沒有答案,第二個問題又來了。


    門外又有個人走了進來。


    這人很矮、很胖,身上穿著件鮮紅的衣服,圓圓的臉上滿麵紅光,好像比他的衣裳還紅。


    他也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進來,神情看來也很悠閑。


    這次沒有人再問他是來幹什麽的了,但卻都睜大著眼睛,看著他。


    院子裏的花反正已全被毒死,看他還有什麽花樣玩出來。


    這紅衣人,居然也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在院子裏慢慢踱了一圈,就揚長而去,非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玩一點花樣。


    但地上卻已多了一圈腳印,每個腳印都很深,就像是用刀刻出來的。


    郭大路歎了一口氣,看著燕七問道:“我情願讓大象來踩我一下子,也不願被人踩上一腳,你呢?”


    燕七道:“我兩樣都不願意。”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這人果然比我聰明得多了。”


    他並沒有笑多久,因為門外已又來了個人。


    這次來的是白衣人,一身白衣如雪,臉色也冷得像冰雪。


    別人都是慢慢地走進來,他卻不是。


    他身子輕飄飄的,一陣風吹過,他的人已出現在院子裏。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又有一道青虹般的劍光衝天而起,橫飛過樹梢,一閃而沒。


    樹上的葉子立刻雪花般飄落了下來。


    白衣人抬頭看了一眼,突然長袍一展,向上麵招了招手。漫天落葉立刻不見了。


    他的人也立刻不見了,就像是突然被一陣風吹了出去。


    也就在這時,隻聽門外有人沉聲道:“王動王莊主在哪裏?”


    兩丈外的白楊樹下,站著個白發蒼蒼的褐衣老人,手裏拿著張大紅帖子,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


    他們六個人一排站在門口,就好像特地走出來讓別人看的。


    褐衣老人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個個看了過去,才沉聲道:“哪位是王莊主?”


    王動道:“我。”


    褐衣老人道:“這裏有請帖一張,是專程送來請王莊主的。”


    王動道:“有人要請我吃飯?”


    褐衣老人道:“正是。”


    王動道:“什麽時候?”


    褐衣老人道:“就在今晚。”


    王動道:“什麽地方?”


    褐衣老人道:“就在此地。”


    王動道:“那倒方便得很。”


    褐衣老人道:“不錯,的確方便得很,王莊主隻要一出門,就已到了。”


    王動道:“主人是誰呢?”


    褐衣老人道:“主人今夜必定在此相候,王莊主必定可以看到的。”


    王動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專程送這請帖來?”


    褐衣老人道:“禮不可廢,請帖總是要的,就請王莊主收下。”


    他的手一抬,手上的請帖就慢慢地向王動飛了過來,飛得很穩,很慢,簡直就好像下麵有雙看不到的手在托著一樣。


    王動又笑了笑,才淡淡地說道:“原來閣下專程送這請帖來,為的就是要我們看看閣下這手氣功的。”


    褐衣老人沉著臉,冷冷道:“王莊主見笑了。”


    王動也沉下了臉,道:“剛才還有幾位也都露了手很漂亮的武功,閣下認不認得他們?”


    褐衣老人道:“認得。”


    王動道:“他們是誰?”


    褐衣老人道:“王莊主又何必問我?”


    王動道:“不問你問誰?”


    褐衣老人忽然也笑了笑,目光有意無意間,瞟了林太平一眼。


    郭大路也不禁跟著看了林太平一眼,這才發現林太平的臉色竟已蒼白得全無血色,神情就仿佛王動那次忽然看見天上的風箏一樣。


    這些人難道是來找林太平的?


    褐衣老人已走了。


    他走的時候,王動既沒有阻攔,也沒有再問。


    每個人都已看出,今天來的這些人必定和林太平有點關係。


    但也沒有人問他,大家甚至連看都避免去看他,免得他為難。


    郭大路甚至故意去問王動,道:“你說他剛才露的那一手是氣功,是哪種氣功?”


    王動道:“氣功就是氣功,隻有一種。”


    郭大路道:“為什麽隻有一種?”


    王動道:“女兒紅有幾種?”


    郭大路道:“隻有一種。”


    王動道:“為什麽隻有一種?”


    郭大路道:“因為女兒紅已經是最好的酒,無論什麽東西,最好的都隻有一種。”


    王動道:“你既然也明白這道理,為什麽還要來問我?”


    郭大路眼珠子轉了轉,道:“依我看,最可怕的還是剛才那一劍,那簡直已經和傳說中,能取人首級於千裏之外的禦劍術差不多了。”


    王動道:“還差得多。”


    郭大路道:“你看過禦劍術沒有?”


    王動道:“沒有。”


    郭大路道:“你怎麽知道還差得多?”


    王動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人怎麽忽然變得不講理了。”


    王動道:“你幾時看見我講過理?”


    郭大路道:“很少。”


    他們說的當然是廢話,為的隻不過是想讓林太平覺得輕鬆些。


    但林太平的臉卻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甚至連一雙手都緊張得緊緊握在一起,一個人來來回回在院子裏轉了幾圈,忽然停下腳步,大聲說道:“我知道他們是誰。”


    沒有人開腔,但每個人都在聽著。


    林太平看著地上的腳印,道:“這人叫強龍,也正是天外八龍中硬功最強的一個。”


    王動皺眉道:“天外八龍?剛才出現的那三個人全都是天外八龍中的人?”


    林太平道:“全都是。”


    王動道:“是不是陸上龍王座前的天龍八將?”


    林太平道:“天外八龍也隻有一種。”


    王動道:“你怎麽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王動看了看郭大路,兩個人都笑了,郭大路道:“這就叫一報還一報,而且還得真快。”


    林太平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緊握著雙手,來來回回又轉了幾個圈子,突又停下腳步,大聲道:“他們也知道我是誰。”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這就用不著他們告訴我了,我也知道。”


    林太平盯著他,目光好像很奇特,道:“你真的知道?”


    郭大路道:“當然。”


    林太平道:“我是誰?”


    這本是最容易回答的一句話,但郭大路反倒被問得怔住了。


    林太平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更痛苦,緩緩道:“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郭大路忍不住問


    道:“為什麽?”


    林太平看著自己緊握著的手,道:“因為我就是陸上龍王的兒子。”


    這句話說出來,連王動麵上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郭大路也怔住,吃驚的程度簡直已和他聽到燕七是南宮醜的女兒時差不多。


    紅娘子勉強笑了笑,道:“令尊縱橫天下,氣蓋當世,武林中誰不敬仰?……”


    林太平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我!”


    紅娘子怔了怔,道:“你?”


    林太平咬著牙,道:“我隻希望沒有這麽樣一個父親。”


    郭大路皺了皺眉,道:“你就算很不滿他替你訂下的親事,也不該……”


    林太平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替我訂親的也不是他。”


    郭大路也怔了怔,道:“不是?”


    林太平目中已有淚盈眶,垂著頭,道:“我五歲的時候他就已離開我們,從此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一麵。”


    郭大路道:“你……你一直跟著令堂的?”


    林太平點點頭,眼淚已將奪眶而出。


    郭大路不能再問,也不必再問了。


    他看了看燕七,兩個人心裏都已明白,像陸上龍王這樣的男人,甩掉個女人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但被拋棄的女人若是自己的母親,做兒子的心裏又會有什麽感覺?


    每個人心裏都對林太平很同情,卻又不敢表露出來——同情和憐憫有時也會刺傷別人的心。


    現在能安慰林太平的,也許隻有那小小姑娘一個人了。


    大家正想暗示她,留下她一個人來陪林太平,但忽又發現這小姑娘臉上的表情竟也和林太平差不多。


    她的臉色也蒼白得可怕,垂著頭,咬著嘴唇,連嘴唇都快咬破了。


    這純真善良的小小姑娘,難道也會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太平忽然在喃喃自語,道:“他這次來,一定是要逼我跟他回去——他生怕我會走,所以才先將出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準備怎麽辦呢?”


    林太平緊握雙拳,道:“我絕不跟他回去,自從他離開我們的那一天,我就已沒有父親。”


    他擦幹了淚痕,抬起頭,臉上露出了堅決的表情,看著王動他們,一字字道:“無論怎麽樣,這件事都和你們沒有關係,所以,今天晚上,你們也不必去見他,我……”


    那小小姑娘忽然道:“你也不必去。”


    林太平也怔住,怔了很久,才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我也不必去?”


    小小姑娘道:“因為他要找的也不是你。”


    林太平道:“不是我是誰?”


    小小姑娘道:“是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吃驚。


    叱吒一世的陸上龍王怎麽會特地來找一個賣花的小姑娘?這種事有誰相信?


    但看到這小姑娘的臉色,大家又不能不信。


    她就像是已忽然變了個人,已不再害羞了,眼睛直視著林太平,緩緩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這本來也是個很容易回答的話,但林太平也被問得怔住。


    小小姑娘看著他,嘴角露出了一絲淒涼的笑意,緩緩接著道:“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這句話也是林太平剛說過的,她現在又說了出來,大家本該覺得很可笑。


    可是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


    若不是有燕七在旁邊,郭大路幾乎已忍不住過去握起她的手,問她為什麽要如此悲傷,如此難受。


    她還年輕,生命又如此美麗,又有什麽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林太平已過去握起她的手,柔聲道:“無論你是什麽樣的人都無妨,我隻知道,你就是你。”


    小小姑娘就讓自己冰冷的手被他握著,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隻不過——你還是應該問清楚我是誰的。”


    林太平勉強笑了笑,道:“好,我問,你究竟是誰呢?”


    小小姑娘閉上眼睛,緩緩道:“我就是你未來的妻子,你母親未來的媳婦,但卻是你父親以前的仇人。”


    林太平忽然全身冰冷,緊握著的手也慢慢地放開,垂下……


    他的心也跟著一起沉下,仿佛已沉到他冰冷的腳心裏,正被他自己踐踏著。


    玉玲瓏!


    她竟然就是玉玲瓏。


    沒有人能相信這是真的事,沒有人願意相信。


    這溫柔善良純真的小姑娘,真的就是那凶狠潑辣驕橫的女煞星?


    每個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臉上。


    她垂著頭,發已淩亂,心也似已碎了。


    郭大路心裏突也不禁有了憐憫之意,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是他母親選中的媳婦,卻是他父親的仇人?世上哪有這麽複雜的關係?你……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當然也知道這絕不是玩笑,但卻寧願相信這不是真的。


    玉玲瓏笑得更淒涼,黯然道:“我明白你的好意,隻可惜世上有些事就偏偏是這樣子的。”


    郭大路道:“我還是不信。”


    玉玲瓏垂著頭,道:“陸上龍王和我們玉家的仇恨,已積了很多年,二十年前就發過誓,一定要親眼看到玉家的人全都死盡死絕。”


    郭大路失聲道:“你父親是不是他……”


    他不敢問出來,因為如果玉玲瓏的父親真是死在陸上龍王的手裏,殺父的仇恨,就沒有別的人能夠解得開了。


    玉玲瓏卻搖了搖頭,道:“我父親倒不是死在他手上的。”


    她目中又露出了怨恨之色,冷冷接道:“因為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再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郭大路鬆了口氣,又忍不住皺了皺眉,道:“你母親……”


    玉玲瓏道:“我母親不姓玉,姓衛。”


    郭大路道:“姓衛?難道是林夫人的姐妹?”


    玉玲瓏點點頭,道:“就因為這關係,所以他才放過了我母親,但他卻不知道那時我母親腹中已有了我,我還是姓玉的。”


    郭大路歎道:“後來他當然已知道有你這麽樣一個人了。”


    玉玲瓏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躲著他,他在北邊,我就不到北邊來,他在南邊,我就不到南邊去。他的名氣比我還大,我躲他,總比他找我容易。”


    郭大路苦笑著喃喃道:“我早就說過,一個人太有名,也不是件好事。”


    玉玲瓏道:“也並不太壞。”


    郭大路道:“其實,你母親本不該讓你成名的,你如果真的是個很平凡的小姑娘,他也許就永遠找不到你了。”


    玉玲瓏咬牙道:“那麽樣地活著,和死又有什麽分別?”


    郭大路道:“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那麽樣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玉玲瓏道:“但我們玉家從來沒有那樣的人,玉家的聲名也不能從我這一代斷絕。”


    郭大路道:“現在你母親呢?”


    玉玲瓏默然道:“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


    她咬著嘴唇,道:“她臨死的時候,還怕陸上龍王不放過我,所以特地去找她的妹妹……”


    郭大路道:“是她去找林夫人的?”


    玉玲瓏點了點頭,道:“她希望林夫人能夠化解開我們兩家的冤仇,隻可惜,林夫人自己也無能為力,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她才將你許配給她的獨生子,希望你們兩家的怨仇,能從這婚事中化解。”


    玉玲瓏道:“我想她一定是這意思。”


    郭大路用眼角瞟著林太平長歎道:“隻可惜她的兒子,卻不明白母親的好意。”


    玉玲瓏淒然笑道:“下一代的人,總是不能了解上一代的好意,就連我也一樣,我本來也一樣不願做他們林家的媳婦。”


    她不敢去看林太平,但她的眼波還是情不自禁,向林太平瞟了過去。


    林太平整個人都似已冰冷僵硬,忽然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找我?”


    玉玲瓏笑得更淒涼,幽幽道:“你不明白?”


    林太平大聲道:“我當然不明白。”


    玉玲瓏咬著嘴唇,勉強忍耐著,不讓眼淚流下,又問了一句:“你真不明白?”


    林太平道:“不明白!”


    玉玲瓏身子突然顫抖,嘶聲道:“好,我告訴你,我這麽做,隻為了我跟你說過,總有一天,要讓你求我嫁給你的。”


    林太平胸口像是忽然被人重重一擊,連站都已無法站穩。


    玉玲瓏自己也像是要倒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太平才咬著牙,一字字道:“現在我已明白了……總算明白了!”


    他沒有再說別的話,忽然轉身,衝進了自己的房門裏。


    “砰”地,門關起。


    玉玲瓏也並沒有再看他,但眼淚卻已悄悄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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