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的詔書好比在滾燙的油鍋裏倒了一瓢冷水,頓時劈裏啪啦,油星四濺。東宮內,宣旨的太監一讀完聖旨,跪在地上的魏閎又哭又笑,其狀倒是與聖旨上所描述恣意癲狂不謀而合。原本不大相信的宣旨太監心裏打鼓,唯恐他受不住刺激,傷人


    傷己。畢竟不管怎麽說,廢太子依舊是龍子鳳孫,身份尊貴。


    “請大皇子接旨。”魏閎雖然不再是太子,可皇帝也沒將他貶為庶人,他依舊是皇子之尊。


    又哭又笑的魏閎聞言,忽然表情凝滯,他抖著手接過聖旨,抱在懷裏,慢慢的跪伏在地:“謝主隆恩。”聲音嘶啞彷佛含著血,聽得在場眾人心裏發瘮。


    宣旨的太監恨不能插翅飛走,可他還有旁的任務:“請大皇子收拾一下,明日移宮。”不是太子了,這東宮自然也不好繼續住下去。


    皇帝下令魏閎一家子遷居鹹陽宮,魏閎失去的不僅僅是太子之位,還有自由。


    莊氏木木愣愣的跪在地上,慘白的臉上一片麻木。自從坊間傳出魏閎被那女匪首壞了身子,她去試探,反而被惱羞成怒魏閎打了一巴掌,莊氏的心就死了。


    魏閎不成了,這太子之位早晚是要易主的。隨著前線頻頻而來的捷報,莊氏一顆心心越來越冷。


    等啊等,怕啊怕,這一天終於來了。


    完了,完了,他們完了。


    兩行清淚順著莊氏臉頰緩緩滴落,帶著刻骨的絕望。這一刻,莊氏開始慶幸,慶幸她沒有一兒半女,不用跟著她遭罪。


    好半響,莊氏的眼珠子才動了動,不知什麽時候來那宣旨的太監已經走了,可她和魏閎還趴在地上,周遭的宮人一句話都不敢說,惟恐被遷怒。


    莊氏低頭看著抱著聖旨跪趴在地上的魏閎,他的肩膀一聳又一聳,也不知是在哭還是笑。


    莊氏抹了一把淚,就著宮人的手慢慢站起來,跪的太久,膝蓋發酸,讓她忍不住踉蹌了一步,揉了兩下才緩過勁來。“殿下,地上涼,起來吧。”把那句你本來身體不好給咽了回去,從河間回來之後,魏閎身體就不太好,這段日子以來又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惟恐懸在頭頂的利劍落下


    來,可謂是寢食難安。


    跪趴在地上的魏閎一點一點直起腰,滿臉淚痕,幾縷頭發還黏在臉上,狼狽不堪。


    莊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狼狽的他,他是魏家嫡長子,是大秦太子,從來都是意氣風發,尊貴非凡。


    心頭驀然發酸,到底十年夫妻。


    莊氏扶住魏閎的胳膊,將他攙起來。


    魏閎木頭人一般,垂著眼死死盯著手裏的聖旨。


    “孤還沒輸!”


    莊氏一愣,睜大了雙眼,不敢置信的看著魏閎。


    魏閎垂著眼,眼底布滿血絲,他緊緊抱著抓著聖旨,莊氏留意到他的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


    ——


    宋嘉禾一聽宋老夫人這麽早就回來了,便知道宴席大概被廢太子一事給攪和了。她也剛剛得到消息,覺得有點兒不真實。


    想了想,宋嘉禾打算去迎一迎宋老夫人,祖孫倆在園子裏遇上,對視一眼,宋嘉禾上前扶了宋老夫人回房。


    “你都知道啦。”宋老夫人示意宋嘉禾坐到身邊。


    宋嘉禾點了點頭,這會兒外頭大概已經傳瘋了。宋老夫人輕歎了一聲:“以後你務必謹言慎行,莫要留人口舌。”越是接近成功越要小心謹慎,多少人壞在臨門一腳上。魏閎不就離皇位隻剩一步之遙,可還不是說廢就廢


    了。


    更別說魏闕還沒入主東宮了,就算他已經是太子了,他們宋家也不能以為高枕無憂,就此猖狂。


    “祖母放心,我都省得。”宋嘉禾低聲道,得誌猖狂,最是不得人心。宋老夫人撫了撫她的鬢角,將一縷碎發挑到耳後,喃喃:“咱們暖暖是有點大造化的。”這話裏有驕傲,更有擔憂。一直以來,她想的都是讓孫女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好兒郎


    ,踏踏實實平平凡凡的過日子,可惜造化弄人,冒出個魏闕來,一切都偏離了她的設想,事到如今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晚間,宋老夫人和下朝回來的宋老爺子商量之下,囑咐家人,命令下人謹言慎行,切莫得意忘形。


    就在宋家忙著低調的檔口,朝堂上也不太平。


    太子被廢,立儲就成了頭等大事,立哪一位皇子,幾乎是明擺著的事,便是偏向魏閎的那一派都挑不出錯來。


    可皇帝像是忘了太子之位空缺這一事,丁點沒有另立儲君的意思。一些人坐不住了,上折請立太子。


    “朕這有十二封位請立太子的奏折,都言辭懇切道立儲乃國之根本,”皇帝往後靠了靠,笑吟吟的望著眼前的魏闕:“你知道他們推舉的人是誰嗎?”


    魏闕眉峰不動,沉聲道:“即為國本,更該深思熟慮。且父皇春秋鼎盛,立儲之事完全不必如此著急。”


    皇帝凝視他良久,不管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皇帝都很滿意。他的確不想這麽早再立太子。


    在魏閎身上他犯了錯誤,過早的將他拱上高位,讓他以為自己高枕無憂,所以自以為是,不思進取。在魏闕身上,皇帝想更謹慎一些。


    片刻後,皇帝意味深長:“朕對你寄予厚望,你莫要讓朕失望。”


    魏闕躬身:“兒雖不敏,亦不敢有負父皇所望。”


    皇帝笑了笑,與他商量起來正事來。剛結束的的大戰讓軍隊遭遇重創,招兵買馬補充新鮮血液成為頭等要事,皇帝把這事交給魏闕,不可不謂信任。


    好一會兒,魏闕才從上書房出來,回到靖王府,便問關峒:“上折那幾人背後是誰查出來了嗎?”自己這邊的人他下過嚴令,不許他們提立太子之事。


    征吳大捷,讓他在朝野軍中民間積聚極大的威望,然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做兒子的威望過重,並不全是好事兒。他的功勞擺在那,根本不缺太子這一虛名。


    關峒拱手:“屬下查到幾人與肅郡王有來往,還有幾個隱約與莊家有關。”


    魏闕掀了掀嘴角,笑意不達眼底。


    ——


    京城尚且還處在廢太子的餘波之中,宋老爺子卻突然病了,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就是,就是貪杯著了涼,拖拖拉拉一直不見好,到底年紀大了。


    拖了大半個月都不見好,宋老爺子深感年老力衰,再三斟酌之後,上了請辭的折子。他今年六十有一,也該歇一歇了。


    不過這聖旨被皇帝駁了回來,帶著折子一起回來的還有兩名禦醫連同一箱珍貴藥材。


    皇帝跟前的大總管恭恭敬敬道:“陛下讓老公爺好生休養,養好身體再回來幫陛下分憂。陛下說了您可是國之棟梁,少了誰也不能缺了您!”


    宋老爺子滿麵動容:“老臣愧不敢當,老臣何嚐不想繼續報效朝廷,奈何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您老當益壯,何必妄自菲薄。”


    宋老爺子搖了搖頭,歎息:“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寒暄幾句,宋老爺子讓宋子謙送李公公出去。


    人一走,老爺子臉上的疲乏無力之色蕩然無存,他幽幽一歎,這也是無奈之舉,他和老二都位極人臣,現在皇帝不覺,早晚有一天要嫌宋家礙眼的,哪怕這是他親舅家。


    既如此還不如他知情知趣,急流勇退,在皇帝那還能落得個好。反正魏闕那太子之位已經穩了八成。


    所以雖然有些不舍,可一想宋家起碼還能繼續昌盛三代,那點不舍也淡了。這天下早晚是年輕人的,他這老頭子就不去摻和了。


    心情不錯的宋老爺子把宋嘉禾端來的排骨藕湯喝掉了一大半,一點都不像病弱人士,這胃口都比她好了。


    喝完湯,宋老爺子接過孫女遞上來的帕子擦拭嘴角,望著宋嘉禾笑:“咱們家丫頭廚藝是越來越好了,靖王有口福。”


    宋嘉禾被他說的紅了臉:“祖父好端端的幹嘛取笑我。”


    宋老爺子大笑,看一眼含笑坐在邊上的宋老夫人:“暖暖,知道祖父為什麽裝病嗎?”宋老爺子說的十分坦蕩蕩。


    宋嘉禾抿了抿唇,早些她就看出祖父在裝病,原因也琢磨過:“凡事過猶不及。”


    宋老爺子看著宋嘉禾,目光鼓勵。“咱們家一門兩公,祖父為尚書令,父親為中軍都督,一文一武,皆是手握大權。”宋嘉禾垂了垂眼簾:“我還與三表哥訂了親,三表哥離儲君之位隻有咫尺距離,咱們家太


    顯赫了。長此以往,恐會遭忌諱。”


    宋老爺子欣慰的點點頭:“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日後你也要記得這個道理,凡是都要適可而止。”這丫頭與宋家的將來息息相關,她心頭敞亮就好。


    “做人不能太貪心了,太貪的人往往會被噎著。”老爺子語重心長。


    宋嘉禾站了起來,鄭重福身:“孫女謹遵祖父教誨。”


    “好孩子。”宋老爺子笑吟吟點頭。


    這個時候,丫環走進來稟報,靖王過來探望。


    魏闕上個月就離京整頓軍務,今兒剛回來,一回到京城,他先是進宮向匯報,隨即王府都沒回,直接從宮裏來了承恩公府。


    宋老爺子笑看一眼宋嘉禾,命人請他進來。


    宋嘉禾理了理裙角,又扯了扯袖口,隨後挺直了背。


    入內的魏闕第一眼看向宋嘉禾,宋嘉禾眉眼彎彎,臉頰上浮現淺淺梨渦,甜美動人。魏闕回以微笑,再看向宋老爺子,見老爺子精神矍鑠,魏闕又是一笑,看來他所料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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