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績溪縣,南城。


    一女子挎著一小竹籃,頭上戴著一鬥笠,她緊緊身上洗的發白的破舊的棉襖,這本來是一件紅棉襖,可如今早就看不出來本來的顏色了。步履匆匆走在山路之中。


    正所謂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績溪縣多山,如今正值清明前後,當下天空還飄著小雨,雨天路滑,女子走得很慢,大約走了有一炷香的時間,她終於到了縣城,今日縣城趕集,街上好不熱鬧。


    她輕車熟路來到一家繡鋪麵前,摘下鬥笠走了進來。


    “來了啊,上次月牙你送來的花樣,今日可有?賣的非常的好,下次再給我多做一點。”


    女子點了點頭,將鬥笠放在一旁,將一旁的小竹籃子上麵的花布給掀開,但見小竹籃子雖不大,裏麵的東西還不少,大約有十多個雞蛋還有一包花生,另外就是她的繡活。


    此女名叫李月牙,今年方才十五,瞧著模樣已經盤發,是已出嫁的模樣。


    “給你。”


    李月牙將一個月的繡活給了繡鋪的方老板,方老板在接繡活的時候,發現她的手上都是針眼,歎了一口氣。


    “月牙,我聽你們村的人說,你家小叔醒了,如今他醒了。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還年輕。早點走吧。”


    方老板知曉李月牙的遭遇,她本是績溪製墨大家李家小姐的丫鬟,命苦的很,小的時候被拐子拐到了績溪,隨後被李家給買下。李家和當時還沒有敗落的傅家長子傅春海定有婚約,後來傅家老爺出外經商遭遇船難,將身家性命都賠了上去,傅家夫人因傷心過世,留下兩個孩子。分明是長子傅春海和次子傅春江。


    傅春海早年患有癆病,家中僅有的一點積蓄也被他治病花的幹幹淨淨,後來眼瞅著傅春海命不久矣,就有人告知傅家人,說是衝喜可破,傅家就派起二弟傅春江來說婚約的事情。


    徽州人士,多經商,最是看重信用。李老爺不忍將女兒往火坑裏麵推,後來就用了掉包計,讓李月牙頂替了李家小姐出嫁,這既遵守當初婚約,也不必將女兒推入火坑。


    而李月牙就這麽嫁入了傅家,當初傅春海病重,傅春江就代替其兄長與李月牙行了拜堂禮。


    方老板知曉此事前因後果,私下也與夫人聊過。


    李老爺為何讓李月牙嫁到傅家,讓她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還不是因她無父無母,也無兄長姊妹,但凡有個親人,李老爺也不敢如此造次。還有傅家的人也忒無恥了,竟然弟替兄拜堂。


    因而傅春海過世之後,傅春江也因長期照料兄長,染上了癆病,漸漸的也病重,後來也是回天乏術,也就過世了。當時方老板還想著,李月牙這下子可就熬出頭了。


    傅家無人了,她便是自由人了,以後便可以再嫁她人,以李月牙這般品貌,這等勤勞,找個忠實的莊稼漢子過日子,那自是不難。


    可是啊,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人都咽氣了,竟然還能活過來了。


    績溪這邊的規矩,這人死了,要在家裏停屍三天,三天之後就下葬。就在下葬當天,傅春江突然之間就詐屍了,將當時送葬的人可嚇得不輕。


    後來過了許久,大家也意識到他根本就沒死,說是睡過頭了,竟是也活了過來,最後大家也都散了,傅家就剩下傅春江與李月牙兩人。


    傅春江活了之後,身子虛弱的很,連床都下不了,都讓李月牙給伺候著,也難為她這麽一個人了。


    “方老板,我知曉你是為了我好。隻是我若走了,小叔他如今這身子怕是無人照料他,我……”李月牙搓了搓手,真冷啊。明明已經開春了,為何還這麽冷呢。


    方老板聽後也是長歎了一口氣:“這是三百文給你,你也要給自己置辦一身衣裳了。”


    方老板打量著看著李月牙一身破舊的衣裳,上麵墜滿的補丁,雖說破舊,卻十分的幹淨。


    “月牙啊,這個是繡線和花布,你繡活好,大家都搶著要呢。”方老板娘也笑著走了出來,將早就準備好的下一個月需要的繡活包好遞給了李月牙。


    “謝謝你們。我先走了。”


    李月牙話不多,做事情卻極為的認真也細致,從不偷工減料。方老板和老板娘都極為的喜歡她,因而在價格方麵也給的公道。


    “月牙就是命太苦了,她那小叔子也真不是個東西。”方老板搖頭歎氣道。


    老板娘望著李月牙走遠的背影,“她那小叔子人長的倒是極好了。若是身子骨好,與她湊成一對,日子倒是也能過下去。”


    “你這婆子,瞎說什麽。這叔嫂的,切莫要人聽了去,失了體統。”


    方老板忙看了一下四周,見無人才放心,方才他被自己夫人一番話給驚了。


    “你這老頭子以前不是說月牙再嫁的事情,怎的今日如此迂腐啊。月牙如今新寡,傅家兄弟又未娶親,他家又那般窮,誰人願意嫁他。罷了我不說了。”老板娘拿著雞毛撣子就往後院走去。


    “那怎麽能一樣呢?月牙怎麽說也是他嫂子啊。”方老板望著夫人遠走的背影喃喃自語道。


    李月牙挎著竹籃子將雞蛋很快也換了錢財,然後就走到了城南賣豬肉的榮屠戶攤位旁,她拿出一包早就準備好的花生塞給了榮屠戶,榮屠戶心領神會的。


    “割兩斤肉。”


    “嗯啊,和上次一樣。”


    榮屠戶手起刀落,就割了兩塊肥膘給她,李月牙咧嘴笑了笑,接過了豬肉。


    “你小叔的身子我聽說好些了是吧。”


    “嗯啊,好多了,如今可以下床了,我先走了。”


    榮屠戶見她走遠,將花生遞給了身邊的婆姨:“月牙挺不容易啊。每次來還帶東西來。”


    “確實不容易,命苦啊。”徐嬌娘猛地拍了一下頭:“今日還有些豬下水沒賣完,方才想著給月牙呢,我怎麽又給忘記了,你瞧我這腦子。”


    “給了她也不要的,以前不是沒給過。你瞧想讓我多割肥肉給她,她還給我送花生。”


    “這個倒也是。”


    李月牙每次買肉的時候,都會稍點東西,有時候是一小袋花生,有時候是一袋梨子,亦或者板栗,為的就是讓榮屠戶在割肉的時候,多割點肥肉給她。


    肥肉要比瘦肉貴一點,李月牙不想占便宜。其實她不這樣做,榮屠戶也會給她多割一點。一個靠女子撐家業的人家,一年能見幾次葷腥啊,家裏如今還有一個病人,想想也是可憐啊。


    李月牙買好了東西,拾掇了一下自己了,就往家裏趕去。


    如今天已經放晴了,太陽出來了,就暖和的多了。李月牙在途徑山地的時候,就去山裏的油茶地走了一趟,如今正值清明前後,正是采摘茶泡和茶耳的好時候。


    采摘茶泡和茶耳這個時期最是合適,李月牙走到了油茶地中,就看到小燈籠般的茶泡從樹枝上鑽了出來,白胖胖、脹鼓鼓的,十分可愛。她摘了一個,拿出手帕擦了擦就吃了起來,今日出門的早,她沒吃東西,如今已經很餓了。


    味道有些酸甜,帶著茶葉特有的清新澀味兒,清香爽口,肥厚又鬆脆,李月牙隨後采了幾個茶泡準備帶回去了,然後又順手采了不少茶耳。茶耳的味道要比茶泡的味道還要好一點。


    李月牙看著采了不少,竹籃子都裝不下了,就挎著籃子往家裏走去。


    到了村口,就碰到鄰居孫大娘下河洗衣裳。李月牙不太喜歡孫大娘,她總覺得孫大娘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具體哪裏怪她也說不上來。


    “月牙,又去縣城了啊。”


    “去買點東西,今日趕集。”


    孫大娘意味深長的朝著她笑了笑:“月牙,你的事情我都知曉,有什麽事情盡管和大娘說,大娘也不會對外亂說的。我懂的。”


    李月牙一臉的莫名其妙,挎著籃子就往家走,末了一回頭,就看到孫大娘一個人站在那裏,對著她別有深意的笑著。她沒有多想,就挎著籃子往家裏走去。


    她一進屋,就瞧著傅春江正站在院子裏麵,搗鼓雞窩。


    傅春江一聽開門聲,就回頭看到了李月牙回來,朝著她就是一笑,就站起身子來,許是久病的原因,他麵無血色,走起路來也有些踉蹌,不過瞧著氣色比起以往倒是好多了。


    “小叔,你這是作甚,為何出來啊,你身子未好,可不能再入寒氣。”


    李月牙忙上前,原本想要去扶他,後又想到什麽,這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倒是傅春江先笑:“我瞧著出太陽,就出來走走。如今我身子骨也好些,今日書院那邊來人了,明日我便要去進學了。你以後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李月牙一聽,忙搖頭,想起上次傅春江剛剛醒來之後,身子恢複的甚好,然後就去書院進學去了,不到半個月就被同學給抬了回來,暈倒在課堂上。


    這一次李月牙說什麽都不讓他去,讓他完全好了之後才能夠去。


    李月牙沉默了,她低著頭,將竹籃子從傅春江的手中奪了回來,“我買了肉,你要好好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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