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女人,孤命人亂棍打死了。至於李箬,孤遣她去了西北角的冷宮,終生不得出冷宮半步。”


    墨琚忽然開口。聲音還帶著怒意。


    容安被嚇了一跳。倒不是為這個結局受到驚嚇。死個把人,處置個糊塗妃子,算不得什麽大事。


    她隻是被墨琚突然打破沉默嚇著了。也為墨琚的雷厲風行嚇著了。可這不正是她希望的結果?


    沒錯。賭上自己的一雙手並一條腿,甚至是一條命,不過是賭她在墨琚心中的分量。倘或他在意她,實應為她雪此一恥。


    有些事情,雖然明明曉得真相是什麽,卻沒辦法去證實那就是真相。容安不能。墨琚也沒辦法。所以,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為輕雲昭雪沉冤。她不過是要替她報仇雪恨。不求過程,隻求結果。她別無選擇的、不光明地利用了墨琚。


    半晌,容安欣慰的點點頭,吐出一口濁氣,“也好。倒是便宜了她。那樣的性子,在你的深宮裏能活到現在,也是不易。”容安瞥了一眼墨琚,“看來這些年你很用了些手段。”


    他哼了一聲,臉色黑沉:“你不必笑話我。你也不過如此。似你這般,拿自己的身體做武器,即便贏了又怎麽樣?容安,若你隻有這點本事,孤隻能說,高看了你。”


    高看如何,低看又怎樣。終究她不過是個亡國的禍水。


    容安一聲未吭。一張醜臉就如伸進了熱氣騰騰的蒸鍋,滾滾燙。若是能見光,想必醜上加醜,會嚇壞一大票人。


    墨琚說的不錯,她這種笨法子著實讓人瞧不起。這件事上,或許有別的辦法。譬如豁出一張臉麵去,求一求墨琚,讓他幫幫忙。他就是法度。可這張臉麵能值幾分錢。?


    就算擇了拿命賭,她其實也還是戰戰兢兢,覺得贏麵一半一半罷了。


    墨琚略坐了片刻,大約是見她不大愛開口,沒什麽意思,吩咐了小宮婢幾句好好照顧她之類的話,便出了東廂。容安打從開著的房門裏瞧見,他踱去了正殿書房。


    容安在攬微殿的東廂從春暖花開住到了烈日炎炎。腿將將能下地時,便不顧墨琚的臉色,回了將軍府將養。


    誠然,攬微殿是個將養的好地方,不但有宮裏最好的宮婢和宦侍伺候著,還有全墨國最好的補品供應著,此外,後殿還有一眼溫泉,腿上的夾板拆下來後有宮婢日日抬她去溫泉泡上一泡,甚是舒服。唯一的不足之處便是,每日裏須得有半日對著墨琚那張爛桃花的臉。


    然,最大的不便卻非來自墨琚。


    容安養傷的期間,不過個把月的時光,便傳出李箬病死在冷宮的消息。聽聞這個消息,她早已麻木的心中,終究是生出幾分兔死狐悲的傷感。


    想她和李箬,最大的仇恨莫過於,李箬因將她想成假想敵,殘忍殺了她的一名並不太熟的下屬。這件事上,與其說她為輕雲報仇,不如說是她為自己出氣。她並非要置李箬於死地。不過是要教育教育她,做人不能太想當然。


    明顯是有人更想她死。而容安,成了殺死她的一把好刀,傻傻被人借了去。


    至於誰要置她於死地,想來後宮不止一人。但能夠妥妥利用好她這把刀的人,不過那一人耳。


    秦妙人。


    如今想想,大概李箬因妒生恨拿她的手下開刀,妙人怕也用了不少功夫。居功甚偉。真是機關算盡。


    妙人用她用的趁手,但事成之後她的價值一失,她勢必要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更何況,當時妙人未必不是有心借李箬的手,給她使絆子。李箬,或者她,誰生誰死,大概沒什麽分別。鷸蚌相爭,得漁翁之利的始終是她秦妙人。


    據說,能在攬微殿一住兩三個月的人,她是第一個。這件事說明一個她難以置信的事實,墨琚他確實待她不同。如此下去,即便墨琚對她不是那層意思,隻是個惜才的用意,她勢必也會成為眾矢之的。尤其會成為妙人及墨琚後宮儲著的近百位美人的眼中釘。


    其實她早已是她和她們的眼中釘了吧。她想。


    王宮,攬微殿,實非她能久留之地。


    提出回府休養時,墨琚直接冷了臉。問容安不想在此住下去的理由。自然,她不能說因為妙人。她並沒有板上釘釘的證據指控妙人。也不能說是因為怕他那些美人們。


    在他眼裏她連他都不怕,又何曾怕過他那些不入流的美人。誠然,她也不能對他說為了你我的臉麵,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反正我耳中已灌滿關於我醜小鴨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流言。


    想了半天,容安道:“忽然想起我那被遺忘在章家的小花狗小桑。也不知小兮有沒有替我去尋回。更不知它有沒有追求到隔壁章大人家的小白,有沒有同小白造一窩小小花出來。小兮恐辦不利索,還須我親自去看一看。”


    墨琚默了半晌。眼角抽搐了半晌。最後說道:“你下回,能不能找個像樣點的話敷衍我?”


    容安手指頭卷著衣裳袖子,小聲的:“這是實話啊。小桑於我像親人,很重要的。”


    墨琚終是準了她回將軍府。且還派了得力又穩重的侍衛護送她回府。


    到得闊別已久的將軍府門前,小兮扶她下馬車。瞧著她一臉的憐憫,滿口的唉聲歎氣,她難受的緊:“不過是受了點小傷,也值得你這樣。”


    小兮謹慎地看她一眼,蠕了蠕唇,欲言又止。這性子也不知像了誰。


    “跟了我五年多,我的利落幹脆一點也沒學到手。有話但說來。”容安頭疼狀。


    小兮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先生你自打進宮做了什麽勞什子大司樂,這身上的傷就沒斷過,還好意思說。這要是讓將軍看見,不定怎麽心疼呢。”


    容安雙腿顫了一顫,嘴角一抽:“心疼我?你用錯詞了。小兮。”


    “先生你當局者迷罷了。”小兮斜了她一眼,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搖搖頭,一聲歎,道:“先生那封信寄出去以後,一直不曾收到回信,可知是為什麽?”


    那封信。自然是事關褚移同章家小姐的人生大事的那封信。信寄出去後次日她就被李箬打得皮開肉綻骨頭斷,一直就沒能回府,也就沒有收到褚移隻言片語。本以為是小兮沒辦法傳遞信件給她,原來是褚移不曾回信。


    心頭不知為何,一陣涼意,灌了冰水似的涼。


    “為什麽?”明知道小兮正是要跟她表一表原委,她還是忍不住等不及問回去。


    小兮前後左右做賊似的瞧了一圈,見空曠的將軍府唯她二人,才附耳過來小聲:“因為將軍他親自回來了。”


    “啊?”


    容安僵在當場。可想而知她受到的驚嚇刺激會有多大。


    小兮沒看見似的,依然顧我的滔滔不絕:“先生你也覺得不敢置信吧?也不知先生你信中究竟是如何說的,竟惹得將軍生了那樣大的氣,千裏迢迢,冒著被殺頭的危險,偷偷潛回來,要找你要說法。唉,可王上有令,厲州秩序未恢複,將軍就不能回朝,將軍那晚本來是要冒更大的險去宮裏找先生的,被陳侍衛死死攔下,才沒有去成。”


    容安口中擠出一句幹巴巴的話:“哦。他沒能見著我,定然很氣憤吧。”


    “本來奴婢以為將軍是被你的信氣著了,可聽說你出事以後,將軍急得臉色都變了,任奴婢是個心性愚鈍的,也瞧得出將軍待先生你不同尋常了。那天晚上,是忠心耿耿的陳侍衛把將軍灌醉了,又給他灌了一碗助睡眠的藥,才帶出城的,不然這事不能善了。”


    腦子裏燒糨糊似的糊塗成一團。褚移回來是為了什麽,容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時一心裏想的隻是褚移人回來了,哪怕是向她問罪,她卻沒能見到他。這就好比你在春天的沙漠裏種下一粒種子,然後祈盼著一場雨能澆灌它,使它生根發芽。雨如期而至,卻獨獨沒有下到這一片沙漠裏。命運要使一顆種子幹涸而失去生的機會,就是一場雨這麽簡單。


    褚移就是她的那一場關係到生死的雨水。她唯一的親人。


    容安幾乎要癱倒。


    小兮扶著她往她的蝸牛殼走,邊走邊憤憤不平:“先生的腿竟傷得這樣重麽?休養了這麽些日子,還是不能站起來利索走路!宮裏那些人的心,可真是狠!真要是把人打殘了,可叫人怎麽活下去啊。先生……先生這臉已經是這樣了,再要是保不住腿……”說著竟啪嗒啪嗒掉下眼淚來。


    小兮哪裏都好,活計好,手腳麻利,性子也活潑,且夠忠心,唯嘴巴說話有時不過腦子,常常瞬間就讓人跳戲。今日這戲跳的,從一段悲苦的傷情裏頭,直接跳到了另一段更悲苦的戲裏頭。傷情加傷心,不是一加一等於二,是一加一大於二。


    容安直接軟倒在小兮身上,既是她的嘴巴犯下的錯,隻好帶累她將自己弄回房間。


    連拖帶扛,小兮總算將容安弄回了房間。久違的窩,久違的床,氣息都是自己的。墨琚的攬微殿再好,在容安心裏也及不上將軍府裏這幽靜的幾間鬥室。


    所謂心之安處乃吾家,大概就是這樣了。


    身子沾到自己的床,自己的被褥,由內而外瞬間舒暢,連腦子也清明起來。


    小兮著急忙慌的要去給容安倒茶水做晚飯,容安一把扯住她衣袖,急切道:“小兮,你見到的褚移,他好不好?有沒有比以前更瘦了?有沒有在戰場上受過傷?”


    小兮好笑的瞧著容安:“先生你開什麽玩笑?咱們將軍打從十歲上戰場,什麽時候吃過敗仗?什麽時候受過傷?”


    那都是謠言。


    前些時候為了想讓她上戰場去陪他就敗過。雖然是故意的,可也是敗了。


    他也不是沒有受過傷,隻是從不讓人看見他的傷處罷了。維持一個戰神的名聲,需要付出常人難以承受的忍耐力。忍得住寂寞,受得住刀槍。


    小兮她自然不知道也不懂這些。


    容安鬆了她的衣袖:“餓了,去幫我拿飯菜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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