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琚低眉看著文書。那些文冊,容安認識。正是她這幾日奮筆疾書所成,幾乎將她腹中韜略掏空。


    褚移單膝跪地行禮,墨琚像沒有聽見他說話,眸光專注在文冊上。


    “參見王上。”褚移提高了聲音。墨琚卻仍未搭理他。


    他不發話,褚移隻好幹巴巴等著。容安瞧著他專注的神情,心裏有些發慌。


    按她最初的設想,墨琚看到這些文冊的時候,她已經離開墨宮。她無論如何也沒想過,她沒走得脫,更沒想到,他是當著她的麵看她留下的這些東西的。


    墨琚看見這些,心裏會作何感想,她不敢想。


    半晌,墨琚忽然道:“你為什麽回來了?”眼睛卻沒有離開文冊。


    “啊?”褚移出聲,才省得他這話問的應該是容安。他問的是“為什麽回來”。


    容安正胡思亂想,聲音猛然入耳,禁不住也“啊”了一聲,待心神方定,回道:“王上是在問我嗎?”


    墨琚沒有分半分目光給她,仍舊看著文冊,“你以為孤在問誰?”


    容安蹙著眉,想了想。


    “很難回答?”


    “沒……沒有。”容安心虛地道。


    “是臣要帶她來這裏的。”褚移搶在她前麵,替她解圍,“王上,臣……”


    褚移話未說完,墨琚便打斷了他:“孤沒問你。你的事,孤稍後會好好跟你說一說的。容安,你自己說。”


    容安苦笑了一聲,“我沒什麽好說的。擅自去子寧宮,是我的錯。任憑王上責罰。”


    “我問的是,你為什麽回來了。”


    墨琚驀地抬眼望向容安,眸光如電,容安禁不住一哆嗦,嘴巴一張一翕,說不上話來。


    褚移也忍不住抬頭看向容安。他的印象裏,她一向是個伶牙俐齒的姑娘,哪怕麵對的是千軍萬馬,她也沒有怯場過。她今日這般期期艾艾的模樣,是他第一次見。


    “因為,我想求王上,賜一道指婚的旨意。”


    大概是曉得,橫豎都不會有好果子吃,容安索性豁出去了。話說完,她與墨琚對視,分毫不讓的眸光。


    墨琚沉目望著她,一張臉似冰寒。


    “我與褚移兩情相悅,欲結同心,求王上成全。”


    容安鄭重地、從容地講出這句話,看著墨琚冷寒的目光一寸一寸染上灰色,她眼睛一眨未眨,努力睜著。


    墨琚隻瞧了容安一瞬,便低下頭去,一探手,卻將宮燈的罩子打開了,一手拿起一遝絹帛冊子,懟在了燈火上。


    火苗立時竄起老高,不消片刻,絹帛冊子便焚毀在火苗下。燒了一遝,墨琚又拿起一遝,懟在火上。


    褚移不知道冊子上是什麽,有些疑惑。容安卻曉得那是什麽。一聲“墨琚”就在喉嚨口,喉嚨卻像是被冊子燃燒的煙嗆著了似的,嘴巴張了幾張,喊不出聲音。


    眼看著她幾日的心血,盡皆付之一炬,墨琚卻仍不過癮似的,冷冷一笑,“想用這些換取我的原諒?容安,在我這裏,這些分文不值。”


    “是。”容安涼聲一笑,賭氣似的,心裏卻說不出的酸楚,“王上文韜武略當世無人能及,我這些無聊東西,不過是閑來無事聊以打發時間的,自然是入不了王上的眼,燒了也好。”


    容安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不過,王上說的原諒,恕容安想不明白。容安思前想後,自忖並沒做過什麽對不起王上的事。如果王上說的是私自探訪子寧宮之事,容安認罪,王上按律處罰便是。”


    她不是說負氣的話。若能讓墨琚解了氣,便是挨一頓罰她也願意,走得也能安心些。可她也曉得,挨罰解不了墨琚的心結,這不過是她自我安慰罷了。


    “處罰?褚移,你說她該受什麽樣的懲罰?”


    墨琚將難題拋給褚移,倒也不意外。他一向是這樣腹黑。


    褚移錚錚鐵漢,滿腹韜略一向用在戰場上,而不是墨琚這裏。墨琚拋給他的問題,他有些接不住。想了一想,才道:“王上,您是說她擅闖子寧宮?這雖是違抗君命,但違抗君命的是我,不是她,是我拉她進子寧宮的,她拗不過我才隨我進去的。王上要罰,罰我就是。”


    容安大傷初愈,受不得刑罰,他自然該為她受這個罰。他覺得理所應當,卻不知這個罪責攬得不是地方,墨琚更怒了。


    墨琚睨著他,“你覺得,孤是個眼裏能揉得下沙子的人?賞罰分明四個字,隻是說著好聽的?”


    “委實是罪臣的錯,與她無關。王上,臣不是在替她擔責。”


    容安心裏糾結著,這個樣子下去,隻會讓墨琚更生氣,更不可能解決事情,可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全身而退。


    “褚移,不要再替我攬罪了。”她忽然跪了下去,目光望住墨琚,“王上,容安從不曾給王上下跪過。這一跪,是謝王上這些日子以來屢次相救。容安無以為報,隻能銘記在心。褚移與我,欺君罔上,罪不容赦,王上,請您按律處罰,以儆效尤。”


    “容安,你不要以為孤不敢殺你!”墨琚一怒之下,掀翻了麵前的桌案,案上的燭火倒地,將一遝書冊燒了起來。


    隔著紅紅火光,墨琚冰寒的眸光直對著容安。


    容安跪著一動未動。


    褚移也沒有動。


    “想死?孤成全你。亡黎公主黎桑,多年潛伏在我墨國大將軍身側,如今又潛入墨王宮,居心叵測,意圖複國。其心……當誅!”


    “王上,這不關她的事,將她帶在身邊,全是我的主張!”褚移急急地辯解。


    墨琚卻不為所動,冷聲繼續道:“大將軍褚移,身負失察之責,念其過往屢立戰功,孤給你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監斬,黎桑!”


    “王上,您這樣有失公允!當初她自傷之後,心灰意冷,是罪臣心生憐憫,將她帶在了身邊,全不關她的事。隱瞞王上,進獻假的承光公主,也全是罪臣的主意,全和她無關。王上,罪臣以項上人頭擔保,她絕無複國之意。”


    墨琚冷冷道:“你的項上人頭都快不保了,有什麽資格保她的?”


    褚移實在沒有料到,墨琚竟然會發這樣大的火,生這樣大的氣。照理,他就算生氣,也不至於殺人。聯係一下之前容安執意要逃走,他終於醒悟,可能,這裏麵還有些別的事。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褚移垂下頭,“王上,如果要殺,請將罪臣一起斬殺,整件事裏,罪臣才是那個最大禍首。”


    容安忽然璀璨一笑:“若能得你相陪,死也無憾了。”


    他拚死救她,她卻說如此涼寒的話。可他覺得很欣慰。她能這樣想,很好。


    他回她以一笑。


    “你想陪她一起死?孤成全你。主帥投敵,想來褚家軍裏也不再清白。你伏法後,孤自會徹查褚家軍。”


    “王上!此是罪臣個人行為,與褚家軍無關!”


    “有沒有關係,可不是你說了算的。你別忘了,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容安心底一片冰涼,瞧著眼前劍拔弩張的君臣二人,冷笑一聲,道:“你們墨國的內政醜事,在我一個外人麵前這樣肆無忌憚地談論,也不怕親者痛仇者快。天也快亮了,你們且爭論著,請王上先給我找個地方歇歇腳吧。畢竟,我這身子好得還不怎麽利索,經不起累。”


    爭論的聲音戛然而止。


    墨琚眼底那一抹絕望,被怒氣很好地掩飾著。


    天亮行刑。他連回旋的餘地也沒有給容安和褚移留。也沒有給自己留。


    不知何時,天應景兒似的,下起了雪。


    全墨國的人津津樂道了十餘年,戰神褚移的翼章刀又快又狠又準,鋒利無比,據說九州大陸三十七諸侯國無有他的對手,且他的刀但凡舉了起來,刀底就從不留活口。


    殺人不見血,舉刀鬼見愁。這是坊間對他和他手中翼章刀的評價。


    天空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上氣來。天色還早,菜市口沒有什麽人。


    容安跪在刑台上。北風夾著細雪灌進衣領,她卻並未覺得冷。可能是凍僵了吧,她想。這樣也好,刀落在脖子上就不會覺得疼了。


    刀鋒帶著戾氣將將沒入肌膚的時候,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脖頸流下來。不過片刻便洇濕胸前白衣,衣襟染成刺目的緋紅。


    本以為不會疼。可風夾著細雪灌進刀口,仿佛冷水澆在燒紅的烙鐵上,勾出刺耳的滋啦一聲。還是疼得她顫了幾顫。


    看見血的這一刻,才覺出心底裏驀然滋生出一種叫做恐懼的情緒。


    那樣如若水兩岸上遍生的往生花一樣妖豔的顏色,從頸後流到胸前白衣上,將胸前白衣染透,再滴落下來,落到眼前泥土裏,就像生命一點一點在眼前流逝。


    泥土裏開出血色的花來。


    即便活得萬分艱難,即便活得像螻蟻一樣毫無尊嚴,容安,還是不想在如玉年華就死去的。


    褚移的刀下沒有活口。可今日,刀落到一半,就停了。


    “將軍,容安罪不可赦,將軍總不至於連個痛快也不賞給容安吧?”她聽見自己的冷笑聲在北風裏回蕩,久久未散。自己都覺瘮得慌,“好歹,也是和將軍有過幾年情分的人。”


    後麵這一句更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緊似琴弦,縹緲似天際浮雲。何出這樣酸楚的一句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容安,這是為什麽?你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什麽?”


    翼章刀在手中拎著,刀刃上還有血漬,一滴一滴,滴在他泥土裏,刺眼的紅。


    “沒有為什麽。今天沒有第二條路走了,你還是快下手吧。長痛不如短痛。”


    褚移看著她細白的脖子裏緋紅的血漬,無奈地、乞求一般地道:“其實,我也看出來了,王上是在和你賭氣。容安,到死,你也不肯卸下你身上這些驕傲的刺。虛偽的刺。你就不能跟他服個軟,求個饒?”


    他說的對,直到這浮生將盡的最後一刻,驕傲還是戰勝了心底裏那點卑微的求生欲望。她的頭顱即使會對命運屈服,也不會向著墨琚在內的任何一人低下。


    “那你這一生能不能放下翼章刀呢?不能吧?我的這些驕傲的刺,就像你手中的翼章刀一樣,是賴以生存的無法割舍的骨血,是要陪著我去黃泉路奈何橋的。”


    容安淒愴一笑,“褚移,我在你身邊做了四年幕僚,將軍還沒看清楚容安是什麽樣的人嗎?”


    風聲嗚咽,落雪無聲。半晌沒有傳來褚移的聲音。這次第,大約是在回想什麽事情吧。


    不曉得他在想什麽。


    她此時此刻,腦子裏想的卻是墨琚。那個要殺她的人。


    他是生來就執掌屠刀的人。而她,是掙紮在他刀口下的亡國之奴,他和她是注定陰差陽錯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世界的人。


    細密的雪飄下來,砸在脖子裏,臉上,利刃割過一般。墨琚連跟她道個別也不曾。


    她不曉得此時的他在做什麽,在想什麽。是不是在和她想著同樣的往事。那些他們一起經曆過的往事。


    褚移的話還在耳邊響著,“容安,我想要殺一個人,那麽容易。想要救一個人,怎麽就那麽難。就算拿自己的命換,都不行。”


    容安的聲音虛浮:“你就不要再糾結了。咱們無緣。我本該在黎國亡國那一天就殉國而死的,苟活這麽多年,已經足夠了。褚移,就當沒認識過我吧。”


    褚移忽道:“容安,我帶你走吧。”


    容安久久沒有說話。幾個時辰之前,如果他答應帶她走,該有多好。可是現在……她想著臨出宮前墨琚那絕望的眼神,如果,僥幸可以活下去,能不能走出他那絕望的眼神……


    不能。不可能。


    “你走了,褚家軍怎麽辦?你覺得,王上會放過他們嗎?”


    她知道墨琚不會真的拿褚家軍怎麽樣。頂多,他解散他們就是了。可是,解散了褚家軍,墨國就失去了屏障。


    墨國不能失去褚家軍。


    墨琚不能失去褚移。


    墨國這個地方,唯她容安是個多餘的。


    容安歎了一聲,“褚移,我們身上都背著責任。我們不能隻自私地想著自己。”


    “你動手吧。”


    容安淒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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