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是自己的無疑。但以容安現在對他的恨意,若知道這孩子是他的,說不上會做出什麽事。


    隻能先委屈這孩子,做個父不詳的孩子。


    墨琚覺得,他的孩子,應該有這份擔當,扛得起爹娘能重修舊好的重擔。


    殿外春暖風輕,鶯鶯燕燕輕舞呢喃。墨琚坐在殿外台階上覺得心滿意足,未來值得憧憬。


    容安在榻上已經瀕臨崩潰。


    一覺醒來失憶也就罷了。卻又出來個父不詳的孩子。這事若不能找個根源出來,寢食難安。


    養了幾日,喝了好些安胎藥,身體略略有起色的時候,容安便邁出攬微殿的門檻直奔承光殿。


    思前想後,她覺得她的侍女妙人總能知道些什麽。


    她之前從未想過要去見一見這位昔日婢女。實在不知要如何去麵對她。昔日感情雖厚,但終歸是走上了不同的路,再見麵徒增尷尬。


    她一向拿得起放得下。說句不大好聽的話,她這實應算是涼薄。王室宮廷,又哪裏真的容得下純善心軟之人?


    這是她自回墨宮第一次出攬微殿大門。自知道她有喜之後,墨琚給她安排了數十人的婢女小隊,挑的全是墨宮裏最優秀最有眼力見兒的婢女。


    她出門,尾隨了一長溜兒的婢女。真是不勝其煩。


    承光殿離攬微殿相距甚遠,她如今身體不好,又身懷有孕,走不上幾步,便累得喘。侍女拿了厚厚的絨墊,隨時供她坐下來休息。


    “墨琚是不是把我當金絲雀了?一點累還受不得了?”


    她不滿地嘟囔。大仇未得報便出這勞什子糟心的事,心肝肺氣得移位。


    侍婢忙勸她:“容姑娘,您現在可不能生氣,生氣對身體不好,對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好。再說,王上這可都是對您好呢?咱這宮裏,可沒有什麽人能讓王上正眼瞧過呢,更別說是這麽關心了。”


    “第一,我不姓容,姓黎。第二,你們王上對誰好對誰不好,和我沒半分關係。我與他,仇不共戴天。”


    容安的表情很嚴肅。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侍婢聰明地噤聲不言了。


    誠然,她長得太好,嚴肅起來也不像個厲害的樣子。小侍婢還是太小心翼翼了。


    承光殿殿外蕭條似荒野秋深,不見生機。據墨琚貼身伺候的宦侍成一說,妙人王後自被禁足後,一蹶不振,再未出殿門一步。看來成一沒有騙人。


    容安邁進門檻,才發覺此承光殿基本照搬了她的承光殿。除了夾竹桃聚會的園子。


    一進園子便瞧見和黎宮的澄鏡湖一般大小的一方碧湖。那碧湖水色澄淨,映著藍的天白的雲,湖心一座小亭,與澄鏡湖她常去的小亭一色一樣。


    此境令她覺得如置身黎宮,莫名熟悉。她不由信步往那方碧湖走去。


    碧湖岸柳絲細長風絮綿軟,遠瞧澄淨的碧湖,近瞧落了一湖的柳絮。


    澄鏡湖也是柳絲環繞。這裏照搬了澄鏡湖。也算是墨宮裏區別於夾竹桃的一種植物。


    岸下有舟子,容安貪戀這一抹湖光柳色,不顧侍婢反對,上了舟子,命人將舟子劃到那處亭子下,吩咐人去請秦妙人。


    妙人如今真是不同了。承光殿就算再蕭條,也還是有宮婢有侍者的,她來也不是偷偷摸摸來的,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妙人竟然到現在也沒有露個麵。


    她在亭子裏坐定,侍婢送來了茶水點心,亭子小,一應物什送來,侍婢便退出了亭子,回岸上等待。


    妙人姍姍來遲。身邊隻帶了一個小丫鬟,丫鬟同樣在岸上等候,她一個人乘舟過湖來。


    故人相見,分外平靜。


    容安坐在石凳上,單手撐腮,望住妙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你瞧上去氣色不大好。”


    妙人臉色的確是一副蒼白顏色,眸光也顯得黯淡,與容安的眸光在空中遇上,微微一黯,“聽說你回來了,一直很想去看看你,隻是苦於行動不自由,你不會怪我吧?”


    容安很直接:“我也不想見你。”


    妙人怔了一怔,臉色白中見灰,自嘲一笑:“也是。”頓了一頓,目光投在容安身後的碧水湖麵上,“我依稀聽說,你回來了,和以前也不一樣了,變得很漂亮,脾氣也變得很大,依我看,你倒是半分沒有改變。”


    容安也望著碧湖,湖上星星點點的白絮,像是落在華美衣袍上的泥點子一般,徒破壞了那衣裳的美感,惱人得很。


    “那要看和什麽時候的我比了。你說是不是?”


    “不錯。你和黎宮裏那個驕傲的小公主沒有什麽區別。卻和這幾年的容安相去甚遠。”


    妙人笑得淒然,嘲諷她道:“你說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現下又來找我,卻是為何?”


    容安恍然,原來她回來這麽久,妙人不去見她不僅僅是因為禁足這麽簡單。


    且,瞧她這樣子,似乎還不知道她失憶的事。既然她不知道,那就沒必要讓她知道。畢竟她失憶這件事,不是什麽好事。若是妙人知道了,說不定會生出什麽幺蛾子。


    “是你以前做了太多對不起我的事,所以我才做得那樣絕情。”


    說這段話時,容安低了眉眼,瞧著白瓷盞裏的碧色茶湯,一圈一圈起著漣漪。


    妙人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她委實不記得。就算她曾經冒了她的名進墨宮,這對她來說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麽。若妙人能借她的身份換一份好前程,這倒也算是她這個昔日主子留給她的一份薄禮了。


    可惜事情應該不會那麽簡單。


    她雖不記得那幾年發生了什麽,身上的累累傷痕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這說明她那幾年活得一點也不輕鬆。


    在她受的那些傷裏,有多少是妙人給她的,她不知道。但總有一些是她的傑作。


    恨嗎?並沒有。她隻是不想和她再有過多交集。這一點和失憶前的她倒是契合。


    妙人良久沒有答話,證明了她的猜測是真的。


    微風輕拂,有團團柳絮沾衣撲麵,妙人猶似未覺,許久才道:“若你沒有到墨國來……或者說,若你能一直安安分分住在褚移的府上,沒有到墨宮裏來招惹王上,我又怎會對你做什麽?容安,你已經有了褚移,為什麽還要來招惹王上?”


    這話等於是承認了她的確害過她。


    出乎容安意料的不是這句。容安意外的是,妙人說她一直住在褚移府上。


    她頭皮一陣發麻。自己那幾年到底幹了些什麽!還有沒有幹出更離譜的事!


    她挑眉看向妙人,嘴角銜一絲冷笑:“我有沒有到墨國來,有沒有住在褚移府上,有沒有招惹墨琚,這些都是我的事,同你有何幹係?你因為這些就要害我,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些?”


    “草木皆兵?如果有人動了你盤子裏的食物,你會不搶回來?”妙人被戳到了痛處,終於按捺不住,咄咄逼向容安,眸子裏倒因此有了些光彩,“我為了今天,賭上了性命,付出了所有,你就那麽一現身,連話都不用說上一句,就把我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我就該眼睜睜看著你毀了我所有嗎?”


    “你從小就喜歡王上,別人不知,我豈能不知?你一出現,我能不害怕?”


    “我沒想過害你。也沒有想過和你搶墨琚。”


    雖不記得一些事情,但自己的底線在那裏,無論到什麽時候什麽境地,也不會越線,這點她很自信。


    “你說不搶,可王上他對你早就用情極深,你一出現,他能不動心?你都醜成那樣,做出那麽多出格甚至犯上的事,他都還對你死心塌地!”


    “你一個亡黎餘孽,誅殺都不為過,他卻為你一再罔顧國法,還追你追到黎綾城去!容安,你何德何能?”


    容安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意外到亂了章法。嘴角浮著點淡笑,“有些事,並非人力所能控製。妙人,不是所有東西都能強求來的。尤其是感情。你來墨國五年多,墨琚若是想要你,早就要了你。他若是不想要你,就算沒有我,他一樣不會要你。”


    “你要是不出現,他怎會不要我?你沒出現之前,他不是封我為後了嗎?”


    “你還沒和他有過夫妻之實吧?”


    從前容安還是承光公主的時候,一向是個幹脆利落的人,不傷人則已傷人必是要害。這話委實紮了妙人的心。妙人臉色煞白嬌軀亂顫,一雙眸子充血直勾勾瞪著容安。


    容安依舊淡漠:“你看,即使他立你為後了,也還是不想要你。這說明,在他的眼睛裏,你就是個工具,一個能安臣心當擋箭牌的工具。妙人,你還是看清點現實吧。”


    呷了一口茶,眸子裏的淡漠忽然像籠了層白煙霧,嫋嫋騰騰,遮住了眼中情緒,“人生很短,想要的太多,過得勢必就會苦。妙人,你的人生其實可以不必這樣。”


    說完這句,容安先就迷茫了。該不該去左右別人的人生,這是個很正經很嚴重的問題。理智告訴她這種做法很流氓,情感上她又不想看見妙人就這樣把自己的人生給禍禍了。


    可她自己的人生都一塌糊塗,又有什麽資格去指點妙人。


    想到這裏,不禁雙手捂臉,一聲輕歎。


    妙人瞧著她:“你找我究竟為的什麽事?別說你隻是來指點我人生的。我已經毀在你手上,你不知道嗎?”


    她安在她頭上的這頂帽子不可謂不重。但今日是她自己找來的,即便是不堪重負,她也當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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