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寧公主與她見過禮,一上來便譏諷道:“沒聽說承光公主嫁入,今日這打扮,倒叫人意外。公主這是有身孕了?看樣子時日不少了吧?”


    容安手托著肚子,一臉的淺笑,淡淡答道:“六個月了。”


    扶寧公主驚訝狀:“這麽說,是和我哥哥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可沒聽說那段時間公主與什麽人來往呀。莫非……哥哥竟然不知!你放心,我啟國世子做過的事,絕不會不認賬的,我回頭就告訴我哥哥去!”


    容安依舊神情淡然:“扶寧公主可能誤會了。這個孩子不是你哥哥的。我與你的哥哥之間,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扶寧公主還在糾結:“不可能啊。我聽哥哥說,那段時間你正病著,根本就沒離開過哥哥的別莊……”


    容安瞥她一眼,粲然一笑,“這孩子姓墨。認識你哥哥之前,我和墨琚已在黎綾城我的舊時居所裏行過夫妻禮。”


    誠然,她說的盡是謊話。她不記得她有沒有和墨琚行過夫妻禮,也不記得有沒有和墨琚回黎綾城她的舊居。


    可為了讓扶寧死心,她不得不撒這個謊。


    扶寧公主的臉色微變,抿著唇角,冷冷一笑:“承光公主能與墨國君主冰釋前仇成一段佳緣,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這一段前仇,可當得“不共戴天”四個字。扶寧公主的話裏盡是譏諷之意,任誰也聽得出來。


    容安的心裏不是沒有疙瘩。這個疙瘩之前就沒有真正解開,被扶寧公主一提,疙瘩更大了,自然難受。


    麵上卻隻是淡然地一笑,道:“扶寧公主先請坐吧。春光甚好,我給扶寧公主準備了一個曲子,還請扶寧公主賞光,聽一聽。”


    她攜了扶寧公主落座,吩咐人把曲子奏起來。


    兩人離得樂伶們有十餘丈遠,那曲調入耳,竟使人如站在戰場之外,金戈鐵馬鼓角爭鳴盡皆入耳來。似有血雨腥風的畫麵就在眼前鋪開來。


    容安就在曲聲裏,悠悠道來:“若說家仇,我家人在那場動亂裏都保全了性命,丟掉的榮華富貴麽……天命罷了,其實沒什麽好仇恨的。至於國恨麽,黎國也算不得黎氏一家的,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


    她將墨琚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搬出來,隻是將墨國換成了黎國,微微笑著,望住扶寧公主,“扶寧公主,你說,我應該把那些莫須有的國仇家恨往自己頭上攬嗎?”


    她這個笑,疏離又悲憫,像是站在高處,睥睨著扶寧公主。


    扶寧公主臉色不好看,實力回懟:“可能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吧。在我們啟國人看來,做人嘛,當恩怨分明。若是連恩怨都混淆,那便是糊塗。當然,可能是我們啟國人太較真了些。”


    容安笑笑:“倒不是你們啟國人較真。實則呢,這裏應有個大是大非、小是小非之分。我若執著於自己的恩怨,傷的可能是大多平民百姓,兩者相權,也隻能選擇放下。”


    扶寧公主譏諷道:“承光公主心懷大義,自然我們這等凡夫俗子比不上的。這恩怨放下得也真夠徹底的,仿若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扶寧公主說話一針見血,最會戳人痛處,容安縱表麵上雲淡風輕,心裏卻終不能做到無動於衷。


    臉上拿捏出個淡淡的笑容來,道:“心懷大義麽,不敢當。徹底放下,也是不大能。隻是天命麵前,有什麽辦法?扶寧公主可知道,我失去記憶的事?”


    她突然提起這件事,令扶寧公主有些措手不及,“倒是聽我哥哥說起過,你忘記了黎國亡國前前後後五六年的記憶。”


    容安臉上始終一點淡笑,很平靜地道:“剛開始知道失掉的那幾年記憶,竟是黎國覆亡,我又毀容,你能想象我當時的心情嗎?”


    如今說起這段,她真的已經能做到心平氣和。


    扶寧公主替她唏噓道:“如果是我,可能會恨不能讓墨琚和整個墨國陪葬吧。”


    容安道:“不錯,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跟著你哥哥上了戰場。可上了戰場之後,才知道戰爭有多麽可怕。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的人,下一刻就屍首異處,很多人死去,屍骨堆積成山,禿鷲和野狗圍著屍體打轉轉,分食那些屍體。他們都是人,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有什麽資格讓他們死得那樣悲慘?”


    “我不想做劊子手。”


    扶寧公主道:“這都是你的借口。你不想找墨琚報仇的借口。我也上過戰場,我也知道戰場殘酷,可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戰爭不會因為你心存悲憫就能停止的。”


    容安看向她:“至少,我不會讓戰爭因為我而起。不像你們啟國人,為了土地,為了權利,為了私欲,不斷挑起戰爭,不斷拿別人的生命滿足自己的私欲。”


    曲子正奏到悲壯處,似有千軍萬馬英勇赴死,不懼腥風血雨。


    扶寧公主被容安眼眸裏的氣勢嚇到,吞了吞口水,因為過於激動導致說話都失了條理:“你怎麽敢這麽說我們?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們?黎桑,你不要自以為是地隨便批評他人,你以為你是站在道德製高點麽?你不過是懦弱的膽小鬼,為了麵子故意找出那麽冠冕堂皇的說辭來!”


    容安給扶寧公主斟了杯酒,很平靜地道:“我不能喝酒,就以水代酒和你喝一杯吧。咱們不過是道不同,又何必在這裏互相攻擊呢?你說是不是?”


    扶寧公主正亟需一杯酒壓一壓心裏的火氣,端了酒杯,一飲而盡。“你今天找我來,不光是為了數落我的吧?我想,你應該有別的目的。”


    容安道:“我並沒有想過要數落扶寧公主你。也沒有資格數落你不是?至於說別的目的,就是想問你打聽一下,你哥哥的近況。我和你哥哥自傀山一別,就再沒有他的消息。我就是想問問他現在是否安全了。”


    這自然是容安隨意找的借口。若說以前她還有些惦念扶辛的安全,自從知曉扶辛命衡五子挖了她的腦子之後,就再沒有惦念過這個人了。


    即便惦念,也是惦念著和他討回這筆帳。


    扶寧公主自然也不相信她的這一套說辭,譏笑道:“你這樣惦念另一個男人的安危,墨國王上他知道嗎?”


    “我與你哥哥,又沒有做什麽見不得人是事,為什麽要怕墨琚知道?”


    扶寧公主冷哼了一聲:“他倒是對你放心得很。”


    容安笑笑:“他自然應該對我放心。我是亡黎的公主,放棄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給他生孩子,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扶寧公主冷眼打量她一瞬,忽道:“你找我來,不是為了我哥哥,而是為了墨琚吧?你想讓我知道,墨琚對你情深似海,讓我死了聯姻的心?”


    這位公主果然是個聰明通透的人。她猜得不錯,容安確然是存了這樣一份心的。可她也不能讓她知道,她猜的不錯。


    容安淡淡一笑,又給她斟了一杯酒,道:“墨琚的後宮裏儲著近百位美人,我雖得寵,卻是最沒名沒分的那一個。若說是為了不讓你聯姻,哪裏輪得到我來說?”


    她將一碟子啟國風味的醬板鴨推到扶寧公主麵前,繼續道:“你聽這曲子,蕩氣回腸,被墨琚奉為墨國國樂。曲見人心,墨琚的心,在於江山社稷,可不在於兒女情長。”


    “娶誰,或者不娶誰,他自有分寸。我沒有發言權。誰也沒有發言權。扶光公主若是真的想嫁給他,我其實是歡迎的。畢竟,聯姻成功,百姓們就能暫時安居樂業一陣子。”


    扶寧公主不加掩飾地打量容安,從頭看到腳,從臉看到眼眸,卻沒看出一絲異樣。方才還與她爭辯分寸不讓的容安,此時淡定得像一湖靜水。


    容安笑笑,“你懷疑我的話?我句句真心。你不必心存疑慮。”


    她這一笑溫和如春風,有著融化冰雪的功力,扶寧公主被她的笑晃得有些恍惚,捏著酒杯,喝了一口,輕歎一聲,苦笑道:“生在王家,諸多不由己,尤其是咱們做女人的。縱然你有千般能耐,也不得不向權利低頭。”


    她瞧著似有什麽難言之隱,容安順著她的話道:“可不是。黎國亡國以前,我也是我父王手上的一顆棋子,我父王指望著我為他換來一個強大的盟友,可惜,他沒能等得到,就亡了國。假如沒有亡國,也不曉得我又會嫁入哪個諸侯家,當哪位國君的無數嬪妾裏的一個。”


    扶寧公主固然是個聰明的,但與上得了戰場也上得了朝堂的容安比,還是遜了一籌。容安始終主導著她的思緒。


    扶寧公主道:“我也將成為墨琚近百位美人裏的一個。不過,與別人不同的是,我是希望嫁給墨國的王的。畢竟,他是大紀朝最傑出的青年之一。”


    容安挑眉:“你喜歡墨琚?可你並不了解他。”


    扶寧公主道:“喜歡一個人未必就要了解。有些人,一眼萬年,就永恒了。有些人,看一輩子也不會動情。”


    容安點點頭:“這倒是。”說話間不忘往肚子裏一口菜,“可你自己動情有什麽用?他若無情,苦的隻能是你。”


    扶寧公主自嘲地笑了笑:“我何嚐不懂這個道理。可……我父王去天子麵前請了旨,天子認我作義女,為使啟墨兩國修好,命我和親墨國。上命不可違。我不嫁也得嫁。”


    容安瞧著她,“既然是喜歡他,何不歡歡喜喜地嫁?沒有誰的心是石頭做的,日久天長的,也難保你不能打動墨琚,讓他喜歡上你。”


    扶寧公主瞧著她圓滾滾的肚子,心裏疑惑得緊,真心話耶?以退為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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