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其實不大想見妙人。


    有一種仇,叫沒法去報。就像墨琚,就像妙人。嘴上說著不在意妙人的死活,心裏卻不能放下這個自小一起長起來的婢女。既放不下她,亦放不下仇,心裏就係了個死疙瘩。


    世間事若都能快意恩仇,那人也就沒那麽多煩惱了。


    好在有墨琚這朵解語花相陪,時時開導著她逗她開心,讓她很難將心思往疙瘩上放。她也就不那麽糾結了。


    承光殿比從前更冷清淒涼。夾竹桃花樹無人打理,開得零零落落,地上落花亦無人掃,風一過,隨風亂飛。


    轉過影壁牆,一直到門前,才見一個小丫鬟在廊簷下打盹兒。見著人來,一骨碌爬起來跪伏在地,大氣兒不敢出,哆哆嗦嗦道出一聲:“奴婢叩……叩見王……王上。”


    宮裏尤其是個勢利的地方,捧高踩低的事兒再正常不過,妙人失勢,不複往日榮光,宮婢奴才們自然是懈怠。看慣了這樣的人之常情,容安雖唏噓卻也沒什麽辦法。


    容安瞥見墨琚臉色沉如水,忙道:“你們王後娘娘呢?”


    小丫鬟不敢抬頭,聲音裏全是哭腔:“回,回王上和容姑娘的話,王後在後院西北角上的佛堂誦經呢。”


    “去傳她來這裏。”墨琚吩咐那小丫鬟。小丫鬟得了君令,慌手慌腳往佛堂跑去。墨琚挽了容安的手,進殿等待。


    “誦經?這倒新鮮。”容安瞧向墨琚,“以前的黎國可不大作興這種佛教,莫非你們墨國很流行?我記得在我寫給你的那些劄記裏,倒是有提到過佛教,盛行於北方地區吧?”


    墨琚點點頭:“具體地說,盛行於啟國。近年來啟墨兩國交界之地頗受影響。”


    “已經傳到王宮裏來了。”容安似笑非笑,“唔,是不是我大驚小怪了?畢竟你這宮裏連佛堂這種地方都有,又怎能怪人家信胡人的佛教呢?”


    見墨琚不作聲,容安覺得有些無趣,扁扁嘴,道:“其實我有些搞不懂你。你說你沒有過女人,也沒有寵過誰,可竟然肯為了秦妙人去建佛堂……”


    “是我母妃。”墨琚打斷了她的話。容安怔愣住。提起母妃,墨琚的眸子裏似乎還有痛色,他瞧著容安的眸子,繼續道:“其實……我母妃是啟國人。”


    即使容安見多識廣,也沒聽說過墨琚的母妃竟然是個啟國人。這真的算是個大秘辛了。


    其實哪個王室裏沒有點秘辛呢?容安倒可以理解老墨王會在宮裏儲一個啟國女子。也可以理解這個啟國女子的身份特殊,不能公之於天下。


    容安無意去探聽墨琚的隱私,也曉得這隱私現階段還需繼續藏著掖著,免得給墨琚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不再細問。


    墨琚倒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坦然道:“四十年前的傀山之戰,我父王親征傀山,遇到了啟國的長公主扶微公主,父王受傷,是扶微公主救了他。之後,兩人便生出情來。可那時候的局勢根本不允許兩人在一起。於是,扶微公主就隱姓埋名,跟我父王回了建暉。”


    容安愕了愕:“扶微公主竟然就是你的母妃?傳聞……她死在那場戰爭裏了。”


    墨琚抿了抿唇角:“那不過是她和父王為掩人耳目,假借一個女婢的屍首,傳了假的死訊罷了。”


    曆史竟然有這樣驚人的相似之處。且都發生於一個人身上。先是他的母妃假死以惑天下,後又是他中意的女子假死以惑他。


    容安已不記得她毀容真相。知道真相的幾個人也從沒有在她麵前說起過。她遺忘的這段過往,正是墨琚最痛苦、也是墨琚最快樂的時光。


    墨琚低眉凝視著她,眸子幽深得叫人瞧不到底,容安張了張嘴:“你……你做什麽忽然這樣看著我?”幹巴巴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你……不是在說你母妃的事情嗎?”


    墨琚略有些慌亂,避開她的眼神,道:“不錯,正在說我的母妃。我母妃隱姓埋名住在這墨宮裏,過了十幾年不見天日的生活,最後還死於非命。”


    墨琚的神情瞧上去還算淡然,但容安覺得他是太會掩飾。其實在她麵前他實在不必這樣委屈自己。她又不是個不能擔事兒的女子。


    思及她現在的身份處境,她覺得,這樣放任一個如此愛她的男人將苦水都咽下肚裏一個人默默難受會顯得她實在不厚道。


    她確是個心機深沉的人,但絕不是個涼薄之人。


    這樣想著,她主動握住了墨琚的手。


    墨琚的手指同從前一樣是微涼的。她曾聽人說,手腳發涼的人是因為缺少疼愛。墨琚父母亡故的早,又身處那樣的高位,自然是享受不到疼愛的。想到這裏她握著他的手緊了緊,發自內心地安慰他:“你不要太難過。以後你還有我。”


    “嗯?”墨琚挑了挑眉,表示沒明白她為何會突然這樣說,但一瞬又反應過來她說這話的意思,唇邊露出個發自內心的微笑,重重又“嗯”了一聲,“我還有你。”


    人生百轉千回,經曆了那麽多她還能繞回到他身邊,他覺得心滿意足了。將她往臂彎裏帶了帶,又道:“你以後也會有我。”


    容安覺得,墨琚這個青年樣樣優秀,隻是這性子也太爭強好勝了些,連一句話他也要這樣和她較個長短分個明白,偏她又覺得他這樣說令人心裏很溫暖,像春風吹進了心窩裏。真說不清他這性子是好還是壞。


    “嗯,希望如此。”她認真地點點頭。


    最近兩人的感情升溫有些快,終是令容安有些不適應,說完就紅了臉。墨琚低眉瞧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兒,有些發怔:“在想什麽,怎的臉都紅了?”


    她脫口而出:“嗯……在想,我這樣接受你是不是太不要臉了些?畢竟,我是黎國的公主,當代表黎國的氣節,黎國都沒了,我還和滅黎的凶手在一起卿卿我我……這,終歸有些不大合適吧?”


    怕惹得墨琚又傷心,但又不能安心接受她,她此番話說得有些小心翼翼。


    墨琚臉不紅氣不喘,理直氣壯地告訴她:“沒什麽不合適的。你懷了我的孩子,這孩子是替黎國來討債的。日後我自會把欠了黎國的還給這個孩子。所以,你不必有負擔了。”


    他這個強盜邏輯,比以前說的還過分,偏她又挑不出什麽理兒來反駁,隻能傻傻地點點頭,算作默認。


    後來又覺得就這樣默認了還是有些虧心,咬著嘴唇,一本正經道:“可能這就是天意吧。人在天意麵前,真的是毫無還手之力的。你說是吧?”


    歸結為天意,天意不可違,果然接受起來就沒什麽障礙了。


    墨琚很認真地幫她圓謊:“嗯,就是天意。天意注定我們是在一起的。誰也改變不了。”


    容安笑得有些羞怯。


    這模樣粉糯可愛,墨琚忍不住就親了上去。


    容安這回規規矩矩地沒有反抗,偶爾還回應他一下,墨琚就吻得更大膽了些。


    原來情投意合的親吻是這般感受。就像是胸腔裏揣了頭活潑的小鹿,快要蹦出嗓子眼兒,唯親吻可馴服它。


    墨琚後來親吻她耳垂,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這孩子太磨人了。簡直就是來懲罰我的。”


    他聲音暗啞得發燙,容安聽懂了,臉愈發地紅。


    “咳咳,王上和容姑娘將臣妾傳喚來,就是想讓臣妾看這一幕的嗎?”


    直到妙人的聲音在咫尺響起,容安慌亂地從墨琚臂彎裏退出來,略整了整有些淩亂的發絲,道:“你來了怎麽也不出個聲兒?”


    妙人一張臉沉冷似水:“我這不是出聲兒了嗎?”


    墨琚倒是鎮靜,臉比她的還沉冷,幾乎是黑的了,“說的什麽風涼話?如今是真的不怕死了嗎?”


    妙人依舊沉著一張臉:“生不如死,死有何懼?”


    墨琚道:“你不用同孤演戲。你心裏想些什麽,孤心裏清楚得很。秦妙人,你還是不要想太多了。那樣對你不好。”


    “臣妾現在吃齋念佛,倒也沒有想太多。好不好的,也就這樣了。下半輩子伴著青燈古佛,挺好。”


    容安道:“這樣也好。但願你是真心向佛。”頓了一頓,補了一句:“你怎麽會信佛的?這是啟國人信奉的宗教吧?我素日倒也看過一些佛法類的書,不是我事兒,我是真的覺得,這不大像啟國人的風格。妙人,你以為呢?”


    誠然,她不是真的要和妙人討教佛法。


    妙人答得很巧妙:“我不似容姑娘見多識廣胸懷天下,我不過是個沒什麽見識的婦人,過去很想和愛的人相攜到老相夫教子什麽的,這個想法破滅,現在就隻能吃吃齋念念佛。你說的啟國人是什麽樣的,我沒有見過也不曉得是什麽樣的。至於佛法,佛法講的是眾生平等,啟國人也好,墨國人也好,亡黎的人也好,人人皆可信奉,也不是獨屬於啟國人自己的。”


    容安瞧著她,她眼睛裏一片灰暗,波瀾不起,她實在瞧不出有它。或許是妙人演技太高,也或許是妙人真的心灰意冷了,這一局容安認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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