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的話,令何摯很震驚。其實打從剛才他就已經幡然悔悟。他確是對這個美得脫塵的王後存了偏見,但以前王後還沒有變漂亮的時候,他對她就隻有敬佩。他敬佩她一介弱質女流竟然敢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翻雲覆雨。他敬佩她一個小姑娘能寫出《諫威公十二言》那樣高深的國策。他敬佩她彈得一手好琴天下無人能及……


    原來,她是容安。除了比以前變得美麗了,她其實別的都沒有變。


    是自己先著相了。被那些根植於心的舊觀念給固封住了。什麽紅顏禍水,什麽亡國妖孽,黎國亡於墨國的鐵蹄下那是因為黎王昏庸暴虐,天子與啟國扶氏來意不善那是因為他們覬覦墨黎這幾千裏沃土。與新後容安有什麽關係?


    退一萬步講,假如將來墨國真敗了,那也是墨國技不如人兵力國力不如人,和容安又有什麽關係?


    何摯自顧自在那裏懺悔內心,暖榻上容安的話未停:“同何統領說這麽多,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何統領能相信本宮,與本宮同心協力輔佐王上。不知何統領可願意相信本宮?”


    成見既已消除,何摯自然是心甘情願服服帖帖道了一聲:“屬下知錯,屬下謹遵王後之命。”


    心裏卻委實不舒服得緊。上任伊始的新王後幾句話就將他收拾了,但這卻不能免除王上安在他頭上的任務。容安道了一聲:“你起來吧。”他從地上爬起來,整整身上的衣袍,手不經意間碰到腰間的寶劍,低頭看了一眼,有那麽一瞬,他想拔劍出鞘給自己腦袋上來一劍,好給自己開開竅。


    成一將暖榻上的殘羹冷炙撤去,換了茶水來,墨琚端了一杯茶,閑閑啜了一口,但依舊沒說什麽話。容色溫淡地捏著杯壁,不曉得在想些什麽。


    小兮還沒有將何摯的午膳拿過來,何摯坐立難安一身的不自在,拘謹地、悄麽聲兒地、假裝不經意地往後挪蹭腳步。容安眼角餘光瞥見他的小動作,不由好笑。


    “何統領,你站那麽遠做什麽?那裏有答案?還是那裏有午膳?”


    何摯的腳步默默收住,挺胸收腹站如鬆,話卻說的支吾:“沒,沒有啊。”


    容安好笑道:“何統領,午膳還沒拿過來,不如我們分析一下案情吧。”


    “好……好。”他露出喜色。心裏其實早巴不得她趕緊幫他分析分析。若是她不幫忙,他已經打算出去召集王宮裏的所有人,挨個兒盤查了。


    墨琚給容安遞過去一杯藥茶,容安接了,慢悠悠抿了一口,故作高深開口道:“王宮守衛森嚴,就算是一隻螞蟻,想要爬進來也是難。更何況是一群會嘎嘎亂叫的野鴨子。所以,隻有可能是後宮裏的人作案。”


    墨琚閑閑瞥她一眼。眼底浮出一抹好笑。


    何摯卻一臉焦灼,誰不知道是後宮裏的人所為?前朝那些人想進來那也得進得來呀!


    容安繼續一臉高深:“最近你是不是將宮廷的守衛又加了幾個等級?”


    何摯道:“嗯。最近禦衛軍全巢出動,日夜巡邏,就算是一隻鳥,隻要不是這宮裏的鳥,也不可能進來的。”


    容安還是一臉高深:“你覺得你的防衛是沒有問題的,王宮別處也沒有這麽些個野鴨,那它們是憑空出現的?或者見鬼了?”


    “這怎麽可能?”


    何摯終於覺出來,王後不是在幫他分析案子,根本就是在逗他玩。說的沒有一句有用的。


    容安卻終於扯到了點子上:“不是憑空出現,又沒有見鬼,又不可能是外邊的人帶進來的,那是你帶進來的嗎,夫君?”


    這比方才的胡扯還天方夜譚。王上昨天過午就去和伏遙城來的那幫無恥之徒交涉去了,哪裏來的時間搞這些無聊事?


    何摯絕望地低頭看地。地上因為王後有孕走不得墨玉石的地麵,鋪了防滑的氈毯,氈毯上繡的花色是淡粉櫻花,一團一團的,令人瞧著就眼暈。


    據說這是王後喜歡的花。


    墨宮裏什麽都有,就是缺少花。終年就那一樣夾竹桃花,看得人就像要中毒似的。不過最近王上已經在計劃著將夾竹桃刨了,換成王後喜歡的粉櫻。


    王上……他們的王上卻出乎他意料,慢慢悠悠道:“也許。”


    也許?這是什麽話?


    何摯懵了。這不可能。若是王上帶來的這些野鴨,那他還讓他去追查來曆?王上他不會閑到這樣無恥的地步。


    無恥二字隻在腦中過了一過,趕緊抹掉。王上怎麽能和無恥二字放在一起,他又不是不想要這條小命了。


    容安睨著他,挑眉一笑,“回來時就覺得你神色不對。攬微殿來了這麽多的不速之客,換做平時,你早該炸毛了,還能安安穩穩躺在我身邊和我聊天?”


    墨琚挑眉:“這就看出來了?”


    “開始發現野鴨時就覺得不對勁,但也不過是讓我起了那麽一點疑心罷了。後來你的神情就不能不讓人多想了。”


    墨琚恍然一笑:“原是我自己露出了破綻。”


    容安瞧著他:“你弄那麽一群鴨子來做什麽?”


    墨琚道:“攬微殿太寂寥,想著弄個有聲音的給你玩玩。哦,對了,這些野鴨就是昨天跟著你的車駕進來的。我讓褚移去弄的。野鴨是褚移自作主張,我可沒說讓他弄野鴨,隻跟他說不拘什麽,能鬧個動靜就好。”哭笑不得:“沒想到,他這審美就跟他的人一樣糙。”


    容安瞠目結舌:“我昨天沒發現哎。哥哥若是知道我把他弄來的野鴨吃了……我的天,他可能會氣死。”


    何摯:“所以說,這些野鴨早就在屬下來之前就在湖裏了?”


    墨琚眸色嚴肅:“所以說,你是不是該自去請罰?”


    虛驚一場,請罰也是願意的。何摯雙手抱拳,一揖到底:“是屬下辦事不力,對攬微殿的狀況沒有做到了如指掌。屬下這就去內廷司請罰。”


    轉身就要去,正撞上端了午膳的小兮,一托盤的烤鴨子險些被撞翻,他身手敏捷,牢牢托住,道了一聲:“對不住。”


    容安在聲音在身後響起:“何統領是要去內廷司領一頓板子?現在國家正是用人之際,王庭裏也不能少了何統領,板子先記下吧。等日後閑時再找補回來。”


    這樣的處置也是情非得已。墨琚在這種事上其實有些一根筋,哪怕再需要何摯,他也不會為他徇私枉法半分。他是不會下這道免責令的。


    但她不能不為他考慮。


    何摯轉回身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是鐵錚錚的漢子,鐵漢哪怕是殺頭也要雄赳赳氣昂昂地赴死,更何況隻是挨幾下板子。但王後說的很對,這個時候他挨了板子不要緊,王宮的守衛誰來做?


    思來想去,紮紮實實一個作揖行禮:“多謝王後。”


    容安納悶:“你謝什麽?又不是不打了。以後還是要找時間補上的。先用午膳吧。”偏頭瞧瞧墨琚,道:“我要到裏麵榻上躺著,你呢?”


    墨琚擱下手中把玩的茶杯,先她下了暖榻,穿上鞋子,“自然是和你一起。”


    容安善解人意,曉得她和墨琚在這裏,何摯這頓飯怕是食不知味。眾目睽睽之下,墨琚橫抱起她,往內殿去了。


    連成一都被拒在外麵。


    王上這是要和王後有話說的節奏,攬微殿裏都是心明眼亮聰明機靈的人,自然都不敢往內殿靠。


    夏日炎炎,攬微殿即使臨水而建,四麵通風,殿裏又陳放了為數不少的冰塊,也還是有些熱。容安寬了外衣,隻穿了月白的裏衣,慵懶地躺在床榻上。


    墨琚靠在床頭坐著,一手攬了她,一手握了卷文書,眸光落在卷上,卻半天沒有動一動眼珠。


    軒窗半開,溫風熏熏,瑞獸裏燃著恬淡的香,是墨琚進來後親自換上的。像是什麽果子的香氣,聞著不像花香或者檀香那般濃鬱。


    容安吃得蠻飽,本來身體倦乏昏昏欲睡,但聞著這種香反倒精神了些。手按上墨琚的卷冊,道:“你不是有話和我說?”


    墨琚沒什麽表情,隻淡淡道:“我什麽時候說過,有話和你說了?”


    容安的唇角不經意地微微抿起,“你的樣子就是啊。”聲音很輕很柔,帶點脆生生的甜,將心裏浮起的那點不安與無措掩飾得很好。


    容安直覺是墨琚生氣了。他生氣的時候一般就是這樣,不在臉上表現出來,也不是生悶氣的樣子,更不會同她大發雷霆。但就是不大愛說話。


    她眨巴著大眼望著他,漆黑的眼睛裏像落進了星星:“不讓成一小兮進來伺候著,難道不是有話和我說嗎?”


    “……”墨琚低眉瞧向她,半晌,好笑道:“你想多了吧?我不過是想和你獨處一會兒。他們進來怪礙眼的。”


    容安不信:“果真是這樣?我以為……你是生氣了。”


    墨琚挑眉:“我為什麽要生氣?”


    容安捂眼睛,終於藏不住忍不住:“我……我攔著何摯沒有讓他查野鴨案。難為你還陪著我演戲,還編排給我哥哥褚移那麽大一個鍋背著。”


    容安不敢看他。是的,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出一點端倪這是他做下的。她倒是猜疑是另一個人來著,所以她才攔住了何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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