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摯轉眼到近前,瞧見地上龜縮成一團的衡五子,向來冰冷的眼眸中露出嫌惡之色,往旁邊躲了躲,向墨琚行禮:“王上。屬下聽說王後娘娘昨夜……”


    墨琚打斷他的話:“王後很好,小世子也很好。”


    被容安譽為冰神統領的何摯眉梢眼角掩飾不住的笑意,“那就好,恭喜王上,喜得麟兒。”


    墨琚淡淡點頭,算是受了他這一聲恭喜,轉而問道:“你匆匆回來,是有什麽事嗎?”


    “屬下從秦妙人那裏問出來一些事情,特來向王上稟報的。”


    墨琚猩紅的眼眸裏終於透出點冷冷笑意,嘴角微挑:“你回來的正好。衡五子,你是打算聽他說,還是打算自己說?”


    王上話裏有話,何摯立時心領神會,緘口未語。廊柱下的衡五子縮了縮身子,眸光不敢再看墨琚,頹然道:“我說,我說。我全說。”


    墨琚換了隻手托腮,“說吧。”


    “野鴨是秦妙人放生在這湖裏的,這些野鴨素日都是以極寒藥物喂養,肉質也就帶了寒毒,尋常人吃了倒也沒有什麽嚴重的,但本就身中寒毒還懷有身孕的尊夫人吃了,就跟服毒沒什麽兩樣。”


    何摯表示不解:“近來秦妙人被禁足在承光殿,承光殿亦有一方碧湖,她有機會在湖裏養幾隻鴨子我可以理解,但她是如何篤定王後娘娘會讓人烹調了那些野鴨的?”


    這個問題,墨琚替他解答了:“那是因為,容安跟隨叔平先生念書的時候,有機會和叔平先生一起出宮去走動,那時二人最愛的一項活動就是打獵。她極喜歡獵殺野味,也極喜歡吃野味。困在我這宮裏,其實不大能有機會吃到野味的。”


    話鋒忽然一轉,聲音冷厲:“但是,秦妙人幾天前就被關了。誰是她的同謀?”


    “我被關在牢獄裏,秦妙人究竟是怎樣做的,又有誰是她的同謀,委實不知。”


    “孤真想要看看你的嘴要硬到何時。但孤沒那個耐心了。你被關在牢獄裏,卻能將藥物送到秦妙人手上,沒有同謀?你會不曉得同謀是誰?你當孤是這樣好蒙騙的麽?”


    緩緩起身,吩咐何摯道:“承光殿現在空著,正寂寥得很。孤記得當初建承光殿的時候,曾埋了一壇酒在那裏的垂柳樹下。那盛酒的壇子,和衡神醫這身量也差不多,就讓衡神醫住進去吧。”


    頓了一頓,冷冷瞥了衡五子一眼,補充道:“要讓他活著。他這一手醫術,很是有用。”


    言下之意,求死不能。


    何摯上來拖衡五子那殘缺不全的身軀,衡五子終於一改服帖狀,拚命掙紮:“墨琚,你說話不算數!你個小人!我全都招了!你卻出爾反爾!”


    墨琚又淡聲添了一句:“那酒孤方才還預備世子滿月宴上用的,現在看在你全都說了的份兒上,就賞你了。你可以在酒壇子裏慢慢享用。”


    輕輕一甩袍袖,墨琚淡漠地往殿裏走去。何摯拎了衡五子,邊走邊道:“咱們可以到承光殿慢慢聊聊。那些同謀啊同黨的,你可以慢慢講來,我不急,你也無需急。”


    褚移隨墨琚往殿裏走,忍不住問:“為什麽不讓他給王後看病?是信不過他麽?這種境況下,他難道還敢……”


    將衡五子發落走,墨琚臉上的偽裝也終於落下,眸子裏掩飾不住的疲憊不堪,歎了一聲,道:“是真信不過。這個人太狡猾,也比你想象的要狠毒得多。不但對別人狠毒,也對自己狠毒。你以為他這就全招了?不,遠遠不止。”


    褚移顯得憂心忡忡:“王後的身體,太醫怎麽說?”


    墨琚的臉愈發蒼白:“雖然很孱弱,但命總算保住了。太醫院有的是好藥,太醫們也不都是庸醫,日後慢慢調理,總會好起來的。”


    沒有別的好辦法,隻能接受。褚移輕輕歎了一聲。


    太醫院院首見王上進來,滿麵欣喜地來稟告:“王上,小世子服下乳汁,已經睡著了,眼下看,應該沒什麽大問題了。”支起的耳朵恰巧聽見王說的那句太醫非庸醫,十分有眼色地道:“王上,王後娘娘的身體也會好起來的,微臣等必會盡心盡力調理王後娘娘玉體,您千萬不要太掛心,要保重您的聖體才是。”


    墨琚行到暖榻前,探身觀瞧他那還沒有他巴掌大的兒子,小孩子的臉色果然比先前好看了許多,撥開軟綿綿的繈褓,可以看見心口處的搏動亦比先前有力了許多。稍稍舒了口氣,道:“諸位太醫辛苦了一夜,留下兩個醫術過硬的,其餘都回去休息吧。”


    奮戰一夜又半天,救回了王後又救活了世子,太醫們今日長臉,連走路都比素日有氣勢得多,肅正一禮,魚貫退出攬微殿去,隻留了院首大人和他的一位門生。


    墨琚衝院首點點頭,“劉太醫費心。”


    褚移更憂心的是他,“王上,臣守在這裏,您也去休息一下吧。”


    墨琚淡淡點頭,沒有說什麽,往內殿邁的步伐卻分明沉重。


    內殿裏血腥氣散去許多,瑞獸甜香嫋嫋,軒窗日光輕漫,床上的容安依舊在昏睡。有陽光透過窗紗照進來,斑駁陸離的,落在容安臉上的一束光,襯得失血過多的臉更顯蒼白,連嘴唇都是沒有血色的白。


    墨琚在床榻前凝望許久,連時光似都隨他眸光靜止、駐足。半晌,緩緩俯下身去,半跪在她榻前,冰涼手指覆上她小小的臉。明明是一張如美玉溫潤似嬰孩柔嫩的無瑕疵的臉,眼角眉梢卻似融了千帆過盡般的滄桑,一點一點滲進肌膚裏。


    是他給的滄桑和痛楚。明知自己的寵愛如一杯慢毒的鴆酒,卻不能不斟給她。而她亦清楚知曉,卻一而再再而三接過去,毫不猶豫一飲而盡。


    我愛你。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隻能委屈你陪我走完這一程。為你,我願意付出所有。


    這是他心底裏的聲音。那般無奈,誅心般疼痛。可比不過她受過的疼。


    “容安,除了陪你一起疼,我什麽也做不了。這樣的我,你還願意要嗎?”


    空蕩蕩的內殿裏,他輕如風絲的聲音卻清晰如午後驚雷。


    倘容安能聽見,說不得會笑嘻嘻半真半假回敬他一句:“夫君您這般深情,叫為妻的該何以為報?”


    現在容安就在麵前躺著,卻聽不見他說的哪怕一個字。自然更無法回應他。


    其實她不回應他也曉得她的心。若說他執念太深,她何嚐又不是?腥風血雨戰火連天,深陷泥沼寸步難行,也要將她攬入懷抱裏;百轉千回千回百轉,恩怨情仇糾葛如麻,也擋不住她奔向他的腳步。


    晚間何摯進來稟報從衡五子那裏獲取來的信息。對於審訊結果何摯明顯很不滿意。因為隻審出來一位美人章琦。


    照衡五子的話說,來回傳遞消息是章琦,將野鴨帶到攬微湖是章琦,總之凡秦妙人幹不了的事情,都是章琦幹的。


    章琦的智商就擺在那裏,要麽,是她素日很會偽裝,蒙蔽了墨宮裏包括墨琚容安在內的所有人的眼,要麽,就是衡五子有意栽贓,目的麽,自然保護那個真正的同謀。


    何摯將衡五子安放在酒壇子裏,差了妥貼的人看守,順便就去了一趟章琦的宮裏。


    因受了章仝的連累,再加上章琦本就有罪,近來一段時間章琦一直被禁足在自己宮苑裏。


    表麵上,她也確實是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宮苑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就抄抄佛經之類。


    何摯帶了禦衛,將整個宮闈圍了起來,宮婢奴仆在內一個也沒放過,連院子裏管理花圃的園丁大娘也沒有放過。訊問之下,最後整理出來的證詞全指向了章琦。


    真是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可也沒有證據能推翻這個結果。何摯來見墨琚時未免就垂頭喪腦的。


    墨琚倒仿佛一切皆在預料中,沒有什麽訝異表情。其實他麵對任何大事的時候都是一副諸事料定的從容淡然模樣。反倒是在麵對容安時,各種不淡定。


    可見人無完人這句話是一條千古至理。


    墨琚的處理意見是羈押了章琦以及章琦宮中的所有奴仆,待章仝的案子判下來,一同處置。


    章家這一棵大樹算是再無翻盤的可能,哪怕是樹上猢猻,也沒有一個能逃過此劫的了。何摯鬆了一口氣。何統領心中,通敵賣國的人猶比敵人更可恨,坐實他們的罪行委實大快人心。


    容安蘇醒是在三日後。這三天裏墨琚日夜不離,伴隨在身側,朝中諸務概交給褚移暫代處理。褚移處理不了的,才拿來攬微殿問過他的處理意見。


    他雖不愛動彈,但也不似容安臨盆那日神智不清,處理起國事來,半分不馬虎。


    容安醒來,院首親自來給診了脈,確定已無生命危險,墨琚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容安醒來第一件事,問的是她的孩子可還好。那夜墨琚口口聲聲要保大人,她是聽見了的。無奈當時她沒有力氣反駁,隻能由著她胡鬧。


    當時就在想,她的孩子能活下來還則罷了,若是沒有保得住,她勢必和他沒完。


    她問完,目不轉睛地盯著墨琚憔悴的臉,心想,他臉上若有半分不對勁,她就一頭撞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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