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琚回到攬微殿的時候,容安竟醒了過來。被他洗劫過的大殿,保持著空蕩蕩的模樣,他站在新挪過來的雙鴛鴦戲水的屏風後,一步都挪不動。


    容安的聲音自裏麵傳來:“是夫君嗎?你來的正好。有一句話我要同你說明白。”


    無力的聲音,似呼吸都困難。他的手抓著屏風,幾乎要將屏風抓破。


    容安的聲音斷斷續續:“我這一生,能嫁給你,覺得很滿足。畢生的憾事,是不能撫養墨適長大。夫君,請你好好將墨適養大。他會代替我,陪在你身邊。”


    雪落無聲。他再沒聽見她的聲音。


    大雪的夜裏,他彈奏起《梨花落》。是她生前彈得最多的曲子,因為他喜歡。


    清麗哀婉的曲子,一夜不絕。殿外雪落似梨花,紛紛揚揚,無聲無息,像在奏一曲生命的終曲。


    終究是人不在了,要下葬,要辦喪禮。可他抱著容安的身體,三天三夜不肯放手,看樣子是要一直抱到地老天荒去才算。


    是何摯同幾個老臣硬從他手中奪出容安安放入棺槨。他因為手握得太緊,手指僵硬,搶奪之中手指骨折,卻還是顫抖著要去抱容安,可畢竟力不從心。


    幾番曲折,熬到喪禮。


    那日他穿了白的衣,一雙手垂在衣袖裏,站在茫茫雪地裏,整個人如同一片落下枝頭的幹枯梨花瓣,風一吹就要隨風而去。


    送葬的人很多,可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一人,孤零零的。


    直到棺槨葬入王陵,他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棺槨入王陵,何摯歎息道:“前些日子歲星入月,注定是要有大人物逝去,卻沒有想到是王後娘娘。這是天命之劫,王上您還是看開些吧。”


    他一怒之下罰何摯去為容安守陵。


    這的確不是真的。


    這隻是容安做的一場戲。一場金蟬脫殼的大戲。


    墨琚從不讓她知道戰場局勢,不讓她擔半點心。但她怎能不擔心。天子式微,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天子之下仍有百萬之兵,啟國好戰,舉國皆兵。這兩人會盟,最終即便墨國僥幸贏了,傷亡也必是難以估量。


    事由她起,還需由她來結束。她要去見一見陽昊。


    但隻要墨琚還活著,他就不可能對她放手。


    她想了許久,隻有這個假死的辦法才能脫身。可她也知道,假死之後,斷無再見墨琚的可能。不是沒有猶豫過。可是瞧著墨琚呆在議事殿的時間一日比一日久,有時甚至是夙夜不歸,她曉得是戰局拖住了他。


    他瞞得好,可她還是隱約聽見,前朝官員都已知道陽昊派軍的目的。至少有一半的官員諫言,將她獻給陽昊以息止這場耗時耗力的戰爭。她還隱約聽說,他因此暴怒,甚至當眾斬殺了兩個進諫的官員以儆效尤。


    這樣下去,他會人心背離,內憂外患的。


    她必須盡快去找陽昊。歲星入月的天象之後,她曉得已沒有時間。必須要離開墨琚了。


    假死藥是托何摯弄來的。就在何摯被墨琚派去藥王穀找嵇風流的時候。之前她服下的不過是一種寒毒,太醫們沒有辦法,不代表真的會致命。那隻是一種讓她看上去病的很嚴重命不久矣的藥罷了。


    可是當真的開始實施計劃之後,她才發覺這有多難。墨琚表麵上裝得鎮定,可在背著她的地方,就像丟了魂一般。常常夙夜不眠,常常恐懼到手腳發抖,常常……他一個鐵血手腕的君王,何曾怕過什麽?何曾無措到這樣的地步?


    再等等,等他慢慢能接受這個事實。


    或許,明日他就能想通了。人誰無死,她不過是比較不幸運的那個罷了。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很多好姑娘等著他。


    她甚至想過,給他辦一場選秀,抑或是將東宮裏那些位女嬌娥請回來。若能讓他對旁的女子有半點喜歡,也能轉移些他的注意力,讓他不至於在她離開後太過絕望。


    可是一想到別的女子花枝招展眉眼含情地繞在他的身邊,她就不能忍受。還是等她離開吧。眼不見為淨,她離開了,他找什麽樣的女子她都管不著了。


    可一日一日過去,他非但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還一日比一日更萎靡絕望。


    她有一日聽見他在外殿處理政事,壓低了聲音跟一位官員說,倘使他的王後不能好起來,那就等他和全紀王朝一起殉葬好了。


    他向來是說到做到的。


    她其實很害怕。不知道她走了以後他會幹出什麽事。可她更害怕這場戰事會給墨國給他帶來毀滅性的傷害。


    不能再等了。


    那日她終於和他交代了“遺言”。換來的是他一頓暴怒,砸了攬微殿,三日不見她。她其實有多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她隻怕再見一眼,便又會心軟。


    不是隻有他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他。


    在他回來之前,她服下了何摯替她找來的假死藥。藥服下之後,她很快就感覺身體失去了知覺。漸漸地,連意識都模糊。


    大概,死亡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她想。就這樣離開了。其實心已經死了。


    他回來,絕望地不敢進內殿看她一眼。她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同他說完最後一句“遺言”。雖然墨適未必就能綁得住他。但也隻能如此了。她沒有找到更好的理由勸服他勇敢活下去。


    閉上眼睛,徹底與世界失去接觸。墨琚是如何的悲痛欲絕,是如何抱著她的“屍身”三日不放,又是如何被官吏侍者們強行分開,如何站在雪地裏給她“送葬”,白雪將他覆蓋成一個雪人。這些她統統都不知道。她根本就沒有意識。


    果然是死亡的感覺。


    墨國的規矩是,國主與王後死後要同葬一個墓室。若誰先薨逝,則需等另一個也逝後葬入王陵,才能封棺入土。


    在那之前,先逝的那個要一直躺在陵寢中等待,陵寢不封土。這倒讓何摯省了事,不必挖墳掘墓將她挖出來。


    穿過長長的墓道,何摯一步一步、步履緩慢地走到她的墓室前。他一向被她戲稱作“冰神”,現在的他稱不上冰神。事實上,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有這樣豐富的麵部表情。悲憫、無措、自責……他分不清心頭那些滋味都是什麽,酸澀,苦楚,還有別的什麽。


    他握劍的手從前不知殺了多少人。可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充滿罪惡感。


    用這雙手,終於推開墓室的石門。打開棺槨的棺蓋,容安在裏麵“安詳”地躺著。麵色灰白,可嘴角翹著。就連睡死過去她都偽裝出笑意來,為了他們的王,她真的是已經做到了極致。


    何摯從袖中摸出解藥。殺人時從未抖過的手,卻哆哆嗦嗦的,仿佛不能承受這解藥的重量。將解藥給容安喂下,看她麵色緩緩的、緩緩的由灰白轉白,再由白轉而添了些血色。


    就像枯木逢春,漸漸有了生機。


    緩慢得像過完了一生那麽久,容安終於睜開眼睛。


    一切都很順利。


    何摯扶她坐起來,她倚靠在棺材壁上,聽見何摯啞著嗓子說的第一句話是:“現在還有機會回頭。王後娘娘,您回頭吧。”


    容安一時沒能回過神來,“你說什麽?”


    睡了那麽久,她的話聽上去綿軟飄忽得像是仲春的柳絮。


    何摯又道:“屬下現在也不能肯定,這樣幫著娘娘是對還是錯。娘娘您睡去的這些日子,沒有看到,王上像是靈魂出竅一般。屬下想,咱們是不是錯了?”


    容安蜷縮著坐在寬綽的棺槨中,臉埋在兩膝上,沉默了一瞬,再抬起臉來,卻是一臉淚痕,道:“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不可能回頭。是對是錯,都要走下去。”


    何摯歎了一聲,“您就不怕有一日被王上知道真相?這世上並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會有能包得住火的紙。”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你是唯一知情的人,你不說,他就不會知道。”


    “可是,天子那邊,您要如何不讓風聲傳出來?”


    “你不必擔憂。陽昊退兵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時。”容安瞧上去很平靜,曆了多少回生死,連真正死亡的感覺也嚐過了,即將麵對自己設計好的死亡時卻沒有任何恐懼,隻是淡然:“我這一生,隻能屬於一個人。陽昊不行,誰都不行。”


    何摯震驚得半晌說不上話來。這個計劃裏,他不知道還有這個環節。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他會不會還這樣幫她?


    墓室裏極靜,隻聽見容安從棺材裏爬起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畢竟是沉睡了那麽多天,她動作僵硬遲緩,笨拙得可笑。何摯站在棺槨邊上,彷徨無措地瞧著她,甚至沒有想起來要幫她一幫。


    棺槨很高,容安翻出來的時候沒有料到,不幸地往地上跌去,何摯慌亂之中伸雙手護住,她才免於被摔傷。


    “王後娘娘,若是這樣,您不能去!”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衝動,何摯橫臂擋住了容安。


    容安瞧著他,語重心長又真誠地道:“何統領,以我一人換取整個墨國數年安平,你覺得這筆賬怎樣?連你也不得不說,這是一筆一本萬利的賬吧?”


    頓了一頓,發自內心地溫和一笑:“其實,我和王上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麽賬可算。他是我的夫君,我是他的妻子,我們為對方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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