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流風。


    容安後知後覺想起這個名字,唯恨自己眼拙。


    其實眼拙也不是不能原諒。嵇流風這個名字,聽著就不像個女孩兒家的名字。況傳聞裏,壓根就沒有這個人的性別傳聞,是以世人都直觀地以為,她就是一位男大夫。


    想到了,卻沒有說出來。冷著聲道:“你覺得我有配合的必要嗎?被你拘在這裏,生有何意?死了也罷。”


    扶辛薄唇緊抿,深深凝視她,良久,吐出幾個字:“黎桑,你這是在逼我。”


    容安冷笑:“那倒真沒有。我逼你做什麽?逼你你能放了我?還是說逼你你能幫我完成心願?”


    扶辛被她說得無言可對,隻能幹氣。嘴裏哼出一句:“你就不要想些有的沒的了。我不會放了你。你若是打定主意要糟蹋自己的身體,我也沒有辦法,隨你便好了。”


    竟然也同她耍起了賴皮。


    容安好不容易把他騙來,自然是想要脫身,而不是在這裏和他置氣。他氣得耍賴皮,她自然不宜也同他耍賴皮,不動聲色道:“隨我便?那你幹嘛還來勸我?扶辛,若我果真病死在這裏,你心裏大概會後悔死吧?到手的人就這樣沒了。”


    本來想說“到手的鴨子就這樣飛了”,猛然間就發覺這是在形容自己,硬是將“鴨子”換成了“人”。


    扶辛睨著她:“你到底想怎樣?”


    容安低了頭,自嘲道:“我還能想怎樣?扶辛,你若是了解我,就應該知道,我不是個能委曲求全的人。當年墨琚伐黎,即便我早對他傾心,也還是拚著一死,雖未能死得成,卻也是毀了一張臉。骨子裏是這樣的脾氣,我也很無奈。”


    她看向扶辛:“我倒希望自己是個逆來順受的脾氣,那樣就不必半生動蕩,流離失所。”


    她瞧著不像說假。她竟也會說這樣的話,聽著就讓人心疼的話,扶辛詫異地望著她,口氣轉暖:“阿桑,你不要逼自己。這世上並非隻有墨琚一個男人,也不是隻有墨琚深愛你。你……”頓了一頓,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會比墨琚少愛你一點。”


    容安搖搖頭,輕歎一聲:“扶辛,回不去了。如果當時在傀山戰場,你能握住我的手,便不是今天這樣的局麵。可你偏讓我與墨琚相遇。”


    扶辛懊惱:“我沒想到,在那種情況下你還能回到他身邊。是我估錯了人心。”


    容安涼涼一笑:“不是你估錯了人心,是你估錯了墨琚的手段。他那樣的人,莫說是國恨家仇,就算是他想要我的命,怕我也是心甘情願給的。”


    扶辛眼睛裏露出迷茫之色:“你這話什麽意思?”


    容安笑笑:“就是字麵意思。扶辛,他是當今天下最聰明的人。念在你對我還算有幾分真心,所以我勸你,不要與他為敵,對你沒有好處。”


    她一副真誠的態度:“你的祖父,你的父親,都是好戰喜功的人,這直接就導致了啟國這些年為戰爭所累,國力不昌,國庫空虛,民不聊生,長此以往,隻怕是要走上黎國的老路。”


    句句都說在點子上,說得扶辛沒了氣焰,“我做了那麽多算計你傷害你的事,沒想到,你今日還能這樣規勸我。黎桑,若我說,我願意為你改正,你能不能留下來,留在我身邊?”表決心一般地舉起右手:“我保證,幫你退了天子的兵,解墨國之危,以後,以後亦不再與墨國為敵。”


    容安表示疑心:“你要如何退了天子的兵?他為我而出兵,我如今身死,他定然恨透了墨琚。況且如今正是騎虎難下,就算是為了天子的聲譽,他也不能退兵。”


    扶辛冷冷一笑:“天子聲譽?這一屆的天子,倒是執著於聲譽。”


    容安蹙眉:“你是什麽意思?”


    “他不是要聲譽嗎?那就給他聲譽好了。”


    扶辛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


    容安此行的目的是想辦法讓陽昊退兵以解墨國之危,自然不是為了報仇或者見陽昊。倘使扶辛就能替她把事情辦了,她自然無須再往伏遙城奔。


    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麽。現如今她要的隻是一個結果,而不是到達這個結果的過程。留在扶辛身邊還是留在陽昊身邊,並沒有什麽區別。


    容安拿捏出蠻有興致的樣子,頹然的眸子裏有了一點希望:“你說的這樣籠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和我細說說,要如何讓陽昊退兵。”


    扶辛道:“那你能答應我,配合嵇大夫好好調理身體,不再折騰自己嗎?”


    容安道:“若能讓陽昊退兵,解墨國之危,我為什麽還要折騰自己?”


    扶辛試探著問:“肯留在我身邊?”


    容安低下頭去,似想了好久,才咬著嘴唇道:“若你能做到退了天子之兵,不再與墨國為敵,我就留在你身邊也沒什麽。”


    扶辛臉色有些白,像是歎息一般:“你果然為了墨琚什麽都能做得出來。”轉而又深吸一口氣:“不過,也不能要求你做得更多了。誰讓我自己沒有握住機會呢?”


    容安道:“我的確是不能做得更多了。這已經是越了我自己的底線了。扶辛,若你做不到,我還是會想辦法自己去伏遙城的。要麽是我死,要麽是勸退天子之兵。我沒有別的路可走。”


    扶辛點點頭:“我曉得了。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的。”


    容安道:“陽昊是有什麽把柄落在你手上嗎?”說完自己就先自嘲一笑,“也是,你們結盟,必然是有什麽條件的。罷,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罷,我權且信你一次。”


    頓了一頓,看著扶辛,神色極淡:“扶辛,縱我有千般手段,奈何沒有機會施展。若你能信守承諾,算我命不該絕。若你不過是哄騙我,我橫豎還有一死,屆時與墨琚,黃泉再相聚。”


    以死相逼這種戲碼別人演起來沒得讓人笑話沒出息,甚而還會讓人生厭,她演起來卻非但讓人生不了厭,反而讓人生出些心疼。


    扶辛抬起手,似想要替她攏一攏掉落的耳發,手抬到一半,被她清冷麵色迫得一頓,手又落了下去,“我明白,對你來說,死很容易,活著卻難。我不是墨琚,沒有那麽多的苦難給你。不出十日,我必會讓天子退兵。”


    容安點頭:“若能讓陽昊退兵,你我的前仇,一筆勾銷。”


    總要給一點甜頭他,才能讓他對她的戒備放鬆些。


    容安再無話對扶辛說,扶辛幹坐片刻,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讓嵇大夫給你把把脈,你好生養著。”


    他邁步出去,容安未講半個字。稍後嵇流風推門進來,外麵冷氣隨她灌入房中,她淡定地打發了兩個啞巴姑娘,淡定地關好了房門,轉身走到容安床前,口氣極淡:“可以把脈了嗎?”


    “嵇大夫先請坐吧。”


    見嵇流風隻是瞥了一眼扶辛坐過的椅子,露出些不屑的神情,並沒有要做的意思,容安心領神會,起身下地,搬來她素日給她診脈時坐的繡凳,笑了笑:“請坐。”


    嵇流風坐了,仍舊是極淡的聲音:“你還是躺好吧。我給你診脈。”


    容安忽然凝神肅穆,端端正正朝著她跪了下去,嵇流風蹙眉:“你這是做什麽?”


    “一則,為謝嵇大夫援手之恩。二則,不得已誅殺嵇大夫的師兄衡五子,特地請罪。三則,不得已對嵇大夫使用催眠幻術,亦是容安的不對,容安請求嵇大夫的原諒。”


    容安俯首,誠心誠意地拜了下去。嵇流風搭手一扶,將她攙了起來,道:“我與師兄素無往來,你們之間的恩怨,不必向我請罪。至於謝我援手,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言謝。”


    “可是……我不明白,嵇大夫為什麽要幫我?”


    “瞧著順眼,就幫了。這需要什麽理由嗎?”


    果然是傳聞中瀟灑的作派。


    嵇流風瞧著她,“你還有什麽疑問,一並問了吧。改日若我走了,你想問也找不到人了。”


    容安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嵇大夫慧眼,連我有疑問也能瞧得出。不錯,是有幾件事,想向嵇大夫請教。”


    “你問吧。”


    容安挨著床沿坐下,坦然地打量嵇流風,來診了好幾回脈,她還是第一次認真打量她。隻見她圓臉,柳葉眉,杏子眼,高鼻梁,櫻桃小口,唇角自然上翹,不笑時亦似帶了三分笑意。


    未施脂粉,天然美貌,態度風流。容安打量她時她亦是坦然麵對。


    容安才發覺,她有一雙澄澈的眸子,像碧湖秋水,清澈見底,映著藍天白雲,像夜空辰星,熠熠生輝。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多半不會壞到哪裏去。


    退一步講,就算她是個壞人,也是個演技派的壞人。那容安就隻能認栽了。誰讓對方是個連她都能征服的演技派呢。


    容安抿唇一笑,道:“想不到傳聞中的藥王穀神醫嵇流風竟是位女嬌娥。真是幸會。”


    嵇流風瞥著她:“你到底有沒有話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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