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成眠。容安想了很多。時局,處境,可利用的人和事,達到目的的辦法……


    次日起床,雪霽天晴,朔風略小。她穿了溫暖又輕柔的狐裘,站在廊簷下看丫鬟婆子們清掃院中積雪。


    院子裏有幾株紅梅,白雪中開得出塵。白雪紅梅,相映成趣。


    丫鬟要清掃梅樹那邊的雪,她阻止道:“等一下。那片雪留下吧。”


    明知道早晚留不住,雪會化,梅香會淡,花會謝,可還是想留下這難得的美景。留一會兒,再留一會兒。


    滿院的人看她的目光都是異樣的。


    她來了,世子妃就被關了。真是可怕的女人。不知道是她手段太高明狠辣,還是她就是個自帶禍水功能的人。


    縱世子妃也不是個溫和好相處的人,但好歹她是啟國人。可這位可怕的漂亮女子,她是異鄉人。


    啟國人有天生的排外心理。


    容安的話音剛落,小丫鬟就將一鐵鍬帶泥的積雪扔在了梅樹下。故作驚恐狀:“墨王後,對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剛才沒收得住手。請墨王後饒恕。”


    容安自然瞧得清楚,那一鐵鍬的雪,是小丫鬟故意而為。心裏浮起一抹冷笑,臉上卻是一副無所謂模樣,道:“髒了就髒了吧。也不是什麽要緊東西。索性把雪都鏟了吧,省得天氣好了,雪水流的到處都是。”


    陽光甚明媚,天氣卻冷,比那兩日風雪天感覺還要冷些。容安命人抬了搖椅在外麵,躺在搖椅上閉目曬太陽。


    世事不如意,人間久動蕩。即便是閉目曬太陽,也曬得不安穩。她拉了拉狐裘,裹住瘦弱的身軀。


    終是有看不過眼的小丫鬟,從殿中取了毯子來,給她蓋在身上,道:“天氣冷,再著涼了,藥可就白吃了。”


    那小丫鬟立刻招來一片的白眼。


    容安扭頭瞥了一眼那小丫鬟,是名個子小小容貌清秀的女孩子,尤其那一雙眼生得烏黑澄澈,透著純真。


    “哦。”容安淡淡應了一聲。


    不想給這個小姑娘招來什麽不必要的麻煩,還是遠離些的好。


    她不想給別人找麻煩,這個麻煩卻沒有放過那小姑娘。午膳時,隱約聽得外麵有狗吠之聲,她出門探看,聽得狗吠是在月亮門之外。


    本不欲過問閑事,但腳步還是不受控製地走了過去。


    轉過月亮門,就見影壁之下,一小丫頭瑟瑟縮縮蜷縮在那裏,身上衣衫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露出星星點點血肉模糊的傷口。


    小丫頭正是上午給她遞毯子的小姑娘。


    那些傷口,一眼便能瞧出是狗子撕咬的傷口。


    小丫頭哆哆嗦嗦瞧了容安一眼,更緊地蜷縮成一團。


    容安俯下身來,蹲在她麵前,眸光溫和地望著她,語氣也放得柔和,“她們放狗咬你?”


    小丫頭瑟縮著,恨不能縮到影壁牆裏去。


    容安深吸了一口氣,溫聲道:“你不用怕。我在這裏,還輪不到她們囂張。”


    那小丫頭忽然撲上來握住她的手,哭著道:“不,不要。不要怪她們。”


    “她們那樣對你!”


    小丫頭低下頭去,輕聲啜泣不語。


    “怕她們還會再報複你?”


    小丫頭點點頭。蜷縮得更緊了。


    容安歎了一聲。如畫的眉眼中透出一點無奈。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無奈,旋即站起身,攙扶起那小丫頭,“先回房把傷口處理一下。別的事以後再說。”


    那小丫頭被她扶進房中,安頓在軟榻上。她欲吩咐人去請大夫,眸光過處,卻不見一個侍婢。


    那些侍婢,都已經躲得遠遠的。


    扶辛那樣厲害的一個人,卻容留這般欺人太甚的奴仆在府中,真讓人說不出什麽。


    容安的眸子裏一閃而過厲色。人不能太軟弱,不能太委屈自己。一味的軟弱和謙讓隻會失去自己的陣地。陣地都沒有了,還談什麽作戰。


    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一度,她也忘記了這個道理。但現在小丫頭的遭遇讓她又想起來這個道理。


    “在這裏躺一下,我去幫你請大夫。”


    小丫頭扯住她的衣袖,想要說不用,但身體太疼,話說得斷斷續續:“不,不……用。”


    容安麵沉似水,“不用?你想死掉嗎?可你即便是死了,也沒有人會憐憫你。因為,你幫助了你的敵人。”


    小丫頭烏黑的眼珠動了動,嘴唇囁嚅了兩下,沒有說上話來。


    容安的眸子裏浮起一片冷意,“你對這個世界沒有惡意,但身邊所有的人都充滿了惡意。你不能理解是為什麽,因為你隻是幫人拿了一條毯子,並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所以,你覺得你很冤枉,是不是?”


    小丫頭滿眸可憐狀,望著她不說話。


    “你覺得你很孤獨,孤立無援,是不是?”


    小丫頭還是不說話,隻將黑眼珠望著她。


    容安垂眼瞥了她一眼,“我在啟國,跟你一樣,周圍全是敵人。連一個肯幫我的人都沒有。但我身上還擔著責任,我必須留在這裏,繼續我孤立無援的日子。沒有人幫我,我就自己幹。這個世界,弱肉強食,強者恒強,你記住這個道理。如果大家都敵對你,那就站上比她們高的地方,讓她們隻能仰望,不敢敵對。”


    不曉得這些話小丫頭聽沒聽懂。若是懂了,那她以後的路應該不會太平凡。若是沒有聽懂,那也就這樣了。


    容安邁步走了出去,在月亮門外,有侍衛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沒有著惱,很平靜地道:“裏麵有人受了傷,需要一個能治療外傷的女大夫,麻煩你們誰去幫忙請一下。如果沒有時間去,那就等著扶辛回來,讓他去請好了。”


    她相信,方才那幫丫頭放狗咬那小丫頭,這些侍衛即便沒有參與其中,也是幫凶,因為他們縱容了那些人。可是她是扶辛擱在心尖上的人,她相信他們也不太敢在她麵前造次。


    果然,有一個侍衛蹬蹬蹬腿腳利索地去找大夫了。


    很快,便有女大夫到了華煙閣。正是給容安治傷的那位女大夫。仔細給那小丫頭瞧過傷,一一上藥包紮,弄妥以後,已是垂暮時分。正好到了給容安換藥的時間,女大夫順便就把給容安用的藥拾掇了出來。


    容安瞧瞧天色,約摸到了侍婢們交班的時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揉了揉看書看得酸疼的後頸,道:“大夫,麻煩你稍等片刻,我有些事要處理。處理好再換藥。”


    已包紮好了傷處的小丫頭,瞧著她直奔耳房,那裏是婢女們交接班的地方,她去那裏是做什麽,讓人疑惑。


    日落西山,薄暮靄靄,天氣酷寒,容安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暗罵了一聲這鬼天氣,還不及建暉城的冬天和暖些。


    建暉城的冬天。她記憶裏並沒有建暉城的冬天。可是為什麽會浮出那句話,叫人想不明白。


    大概是嵇流風的針灸起了作用,她果真有了一些模糊的記憶。心裏有了些希望,她覺得高興起來。


    推開耳房的門,果然婢女們齊聚在此。見容安到來,都驚得怔住,一時竟沒有任何反應。


    等到有幾個機靈的醒悟過來,福身給她行禮,潦草敷衍,容安將門帶上,緩步走進房中,沒理會行禮的那幾個婢女。


    “我來隻有一件事。今日有人縱狗行凶,咬傷了一個丫鬟。這件事,是誰做的,我希望你們等一會兒交接完,去我屋裏自首。自首的,從輕發落。沒有自首讓我查出來的,一並交予扶辛處置。個中厲害,你們自己衡量去。”


    清如溪流的語聲,甚至不帶半點怒意與威脅。雖然實際還是個威脅的意思。並且婢女們也都聽出了她的威脅之意。


    這裏是扶辛的地盤,自然要利用扶辛的勢力。她在這裏除了扶辛連個相識的人都沒有,更不要說有自己的力量。扶辛有一句話說的對,她是個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人。


    沒有不能利用的,隻有值不值得利用的。


    耳房裏一時靜謐無聲,隻有微風拂過窗紗的窸窣聲,愈襯得屋子裏寂靜。


    容安說完,停頓了片刻,步履從容地往外走去,再不做一刻停留。


    打開門的那一刹那,幾名婢女齊齊屈膝跪了下去,一臉誠摯:“容姑娘,是我們的錯,請您原諒。”


    容安頭也未回,“去上房屋說。”


    回到上房屋,女大夫還在屋裏侯著,那受傷的小丫頭亦未敢擅自離開。容安剛坐下,數名婢女便尾隨進來,在她麵前跪倒,“容姑娘,是我們行凶害人,做下錯事,我們誠心改過,任您懲處,隻求您不要將我們告到世子那裏。”


    “你們覺得這可能嗎?”


    容安手上端著一杯蓋碗茶,另一隻手拈著杯蓋把玩,垂著眼看也未看那些婢女。


    婢女們急了。


    人堆裏一個婢女,膝行至她麵前,急道:“容姑娘,您不是說如果我們認罪,就不告訴世子殿下嗎?”


    容安悠悠啜了口茶水:“我說過我會踐諾嗎?”


    婢女跪伏在地,張惶失措地要來抱容安的雙腿,容安淡聲道:“放手。”


    婢女伸出的雙臂隻好又縮了回去,淚如雨下:“容姑娘,您不能這樣,我們都改了呀。以後您說什麽我……不,奴婢們都聽您的,聽您的。隻求您不要告訴世子殿下。”


    “求您了,容姑娘。”


    此起彼伏的哭求聲。


    容安品茗不語,連眼皮都沒有抬一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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