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夜,原定次日拔營出征的墨軍,連夜拔營,渡過了池湖,容安母子也隨大軍渡過了池湖。


    渡湖之後,繞道虞城,天亮前在虞城北停下來,安營紮寨,就地休息。


    這臨時倉促做出的決策,自然是因為出現了意外的狀況。這意外的狀況,來自扶辛。


    探子急匆匆報給何摯,扶辛大批的軍隊正在往池州方向移動,距池州已不過五百裏。何摯又趕緊將消息報給墨琚。


    事情皆有它的兩麵性。池州固然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但墨軍此行的目的不在守城而在攻城略地,倘使被扶辛的大軍圍在這個地方,這裏將不再是什麽易守難攻的地方,而是一個難以突圍的孤城。


    天氣再次轉冷,又隻能和大軍一樣住在帳篷裏,容安的風寒又重了。怕傳染給墨適,容安幹脆就命小兮帶著墨適,這幾日不必再帶墨適到她的帳篷裏來。


    她甚至提出讓墨琚也不要到她的帳篷裏來,他作為一國之君,又是三軍主帥,保重身體比什麽都重要,但被墨琚堅決地拒絕了。


    墨琚忙於軍務,安頓下來便沒了人影。容安亦沒有什麽困意,於是命人拿了厚厚的狐裘來,穿在身上,打算出去看一看。


    士兵們連夜行軍,一部分已經到營帳裏休息,另有一部分工兵忙於挖戰壕築堡壘,做好防守的準備。容安在營地晃了足有一刻鍾,也沒見著墨琚的影子,問過墨琚的衛隊,才知道墨琚去周圍勘察地形了。


    容安本意是要跟過去看一看,反正也沒什麽困意,奈何風寒甚重,還發起了低燒,四肢百骸都覺酸疼,隻得罷了這種想法,中途轉回了營帳。


    大夫來給她診了脈,開了新的藥方,伺候的婢女拿了藥方下去煎藥,半個時辰之後,端了藥來,她瞧了那苦藥湯子一眼,端起來一咕咚喝了,連點渣都沒剩。端藥來的侍女看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喝藥,不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恨不能讓王上替她喝掉的嗎?


    那藥裏有鎮靜的藥材,容安喝了,便覺困乏,和衣躺下,不大一會兒便睡著了。


    夢裏雲山霧罩,忽而是小時候她和師父叔平先生遊曆四方,忽而又是陽昊生辰上巧遇腹黑少年墨琚,又忽而是戰場之上金戈鐵馬血雨腥風,後來卻又是置身冰天雪地裏,周圍全是屍首,被凍得邦邦硬,地上流淌的鮮血被凍成一片緋色的冰河,褚移站在冰河之中,手上的翼章刀泛著泠泠血光,她沒瞧清他的麵容,隻覺得他渾身散發的冷氣比鐵馬冰河的冷還要更甚。


    容安從夢裏驚醒過來,身上全是汗,濕透了衣衫。墨琚坐在床前,手中拿了一條濕帕子,正給她擦額上的汗,見她醒來,蹙眉道:“怎麽了?做噩夢了?”


    容安抹了一把額頭,猶未平複,心跳極快,連臉都是潮紅的,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道:“我夢見哥哥了。他站在冰天雪地裏,周圍全是殘肢斷臂,連一個活人都沒有,他的翼章刀也沾滿了血。可我沒有看清他的臉。夫君,你說,他那邊的戰事……”


    墨琚打斷她道:“他那邊暫時已經休戰。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要多想了。”


    容安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軟袍,此時衣袍被汗濕,粘在身上,像是被水浸過了一般,墨琚很貼心:“衣服濕了,我去拿衣服來給你換,你等一下。”


    墨琚親自去櫃子裏挑了件袍子來,仍舊是素色的,蠶絲的袍子,連裏麵絮的棉都是蠶絲,極輕軟,還保暖,衣裳拿過來,他又去擰了個熱毛巾,親自給容安擦拭了身上的汗,幫她換好了衣裳,一連串的動作,熟練又耐心,容安禁不住道:“比那些丫鬟做的還要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天天使喚你,才練出來這把伺候人的好手藝吧?”


    墨琚也不覺羞赧,反倒笑道:“可能我有這方麵的天賦?畢竟,我是個一直活在傳說之中,無所不能的人。既然是無所不能,伺候自己的夫人,也應該很在行不是嗎?”


    “嗯,你這麽在行,我嫁給你,真是天大的福氣。”


    容安抿嘴一笑。因為出了一身的汗,身上反倒是輕快了許多,酸疼的四肢百骸也不覺得那麽難受了,連帶的腦子也覺得清醒了許多。看看房中掌了燈,借著燈光,可以看見刻漏裏的漏箭指在戌時三刻,容安蹙眉:“已經這麽晚了?這麽說,我睡了整整一天。怪不得覺得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夢。”


    墨琚幫她換完了衣裳,坐到案前,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柄小型匕首,挑了挑燈芯,燈火一下子旺起來,帳子裏亮堂許多,他拿起一本冊子翻閱,邊翻邊答容安的話:“很長的夢?都夢到了什麽?”


    容安在他對麵坐下來,吩咐了伺候的婢女去做宵夜來,吩咐完了才轉回頭來麵對墨琚:“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對了,我還夢到了你。少年時候的模樣,高高瘦瘦的。唉,那時候你還是個溫文有禮又腹黑的少年。沒想到,現在竟長殘了。”


    墨琚抬起頭來,深似海的眸子裏映著兩簇跳躍的燭火,嘴角的弧度深深淺淺:“嗯?長殘了?”


    “長歪了。”


    “嗯?”


    “不是說你的長相,是說你這個人的心眼。唉,算了算了,你不用那樣瞪著我,我怕你了不成?你沒有長得太歪,就是長得太多了。”


    墨琚無奈地笑笑:“你這是什麽話?誇我的?”


    “你就當是誇你的吧。”容安沒什麽所謂地道,順手幫他磨墨,心中擔憂未解,同他道:“夫君,我哥哥那邊沒有什麽消息嗎?”


    墨琚和顏悅色:“很擔心他?”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道:“你放心,他可是名冠天下的戰神。”


    容安仍舊是憂心忡忡:“就因為他是戰神,久負盛名,天下有哪一個勇士不想著挑戰他?我隻怕,扶辛會為了對付他,用些下三濫的手段。”


    墨琚道:“上了戰場,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狀況,又有誰的手段,是光明的呢?褚移戰神之名,可不是白當的。這樣吧,你寫一封書信,問問他那邊的情況,我讓信鷹連夜送給他。”


    容安露出笑容:“你這個主意好。我這些日子怎麽就沒有想起來給他寫信呢。”


    墨琚笑笑,遞了紙箋和狼毫小筆給她,她就著自己磨好的墨,刷刷點點,很快將信寫好,端起來吹幹了上麵的墨汁,疊好了遞給墨琚,“好了。”


    墨琚召了何摯進來,吩咐道:“挑隻信鷹,把這書信送給褚移。”


    容安看著何摯拿著書信走了,笑看這墨琚,問道:“你就這麽放心我?不看看我寫的什麽?”


    墨琚一本正經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因為書信的事對你發怒,是以為你和褚移之間有事,如今你都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娘親,我自然沒必要再喝些幹醋。”


    “嗯?你是說,我在將軍府看到的那些書信?那些書信裏也沒有什麽嘛。你那時候也太杯弓蛇影了。”


    聊起那些她和他一起經曆過她卻再也想不起來的事,如今已是釋然,甚至可以用調笑的語氣和心態來對待了。


    墨琚亦是不生氣,反倒是笑了笑,道:“因為那時不確定,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多麽希望你站在我身邊,就像現在這樣,可以和你坐同一張桌子前吃飯,可以和你同床共枕而眠,想要看見你的時候,就可以看得見,想要抱著你的時候,你就會撲過來。可是……那時候,不要說抱一抱你,便是看,也不敢看。”


    容安故意笑他:“是因為我那時候醜,才不敢看的嗎?”


    墨琚沒有分辯,隻道:“你現在很漂亮嗎?我倒覺得,你那時候很好看。有些事你不記得了,我可以講給你聽。那時候我是怎麽誇你長得好的來?”


    容安不敢置信:“你那時竟然誇我長得好?你是不是欺負我想不起來,故意騙我的?我隻聽說,那時候大家都被我嚇得半死。”


    “我又不是大家。我要是和他們一般的見識,哪裏還能娶到你?”笑了一笑,冊子搭在臉上,一副冥想狀:“讓我想一想,那時候都是怎麽誇的你。”


    容安瞧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想笑,那笑容隻在嘴角剛擬出個雛形,冷不防墨琚的臉就到了眼前,含笑的似海一般深邃的眼睛,就那麽脈脈望住她,嘴角勾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容安,你的眼睛裏有東西。”


    容安疑惑:“有什麽?”


    他道:“有一片湖水,幽藍幽藍的。”


    容安眯起了眼睛:“什麽?”


    墨琚的唇角勾得愈深,聲音輕且清:“容安,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黑得發藍,幽靜如湖水。”


    容安好笑道:“你發什麽神經?”她全不記得,這是那時曾經發生過的,也不知道,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墨琚都記在心上。“我就隻看到,你眼睛裏有一個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鴆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諸夭之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諸夭之野並收藏鴆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