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祁對母親康釉蓉的記憶還停留在六歲之前。細算下來,在莊祁至今為止將近三十年的人生裏,他的父母親不過占據了模糊的五分之一。


    父親莊冼是嚴肅的,並不寡言少語,在莊祁的印象中,父親像是一座堅實又溫和的山,是莊祁和母親的依靠;而母親康釉蓉,於莊祁而言,則是一道秀麗的背影、一頭烏黑的秀發、一雙素白的手,還有與莊祁一模一樣的含笑的眼睛。


    實力卓絕的父親、美豔一方的母親,還有一個聰慧靈敏的兒子——在人生的前五分之一裏,莊祁有一個人人羨慕的美滿幸福的家庭。


    二十三年前,一場由邪靈引發的浩劫席卷了八大家。這邪靈來曆蹊蹺,力量強大,依靠吞噬鬼魂壯大自己,在八大家不得不傾巢出動時,邪靈已經吞噬了近千隻鬼,打破了陰陽常倫的平衡,離幻化人身,隻有一步之遙。


    邪靈是陰暗、恐怖、痛苦、邪欲的化身,但它也融合了千百鬼魂的智慧,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狡猾和謹慎。那是一場浩劫,卻也是一段蕩氣回腸的時光;那是八大家族的一道疤,卻也是一枚倜儻風流的勳章。


    那樣一個時期的風雲湧動,讓後來的人為之神往,莊祁也是從一個個似真非真的故事裏認識了自己的父母親。


    彼時的莊家尚且不是最強盛的,張家有輩出的人才,但莊父——莊冼,卻是公認的天才,他擅長除靈,有極強的靈力,因為心思純正,個性正直,莊冼的靈力十分純淨,傳言中,莊冼渡靈的時候,身上會發出耀眼的金光。讓人津津樂道的不隻是莊冼的背景和實力,還有他與康釉蓉至深的愛情。


    兩人是青梅竹馬,感情一直很好,當時盛大的婚禮至今都有人滿懷豔羨地提起,但更多的,是對兩人早逝的惋惜。


    為了消除邪靈,林家以自損八百的方式布陣,計劃很順利,邪靈被困在陣中,剩下的問題便是如何消除邪靈。林家的陣太巨大,若想鏟除邪靈,必須進入鎖靈陣中,而凡人之軀,一旦入陣,非死即殘。當時組建了——支由八大家最精銳的代表構成的八人小隊,由他們進入陣中,以人身肉體形成除靈陣——這是當時最好、最有把握的方法。


    鎖靈陣的凶險無需贅述,莊冼在出發前,與妻子道了永別。邪靈被困在鎖靈陣中,遍體鱗傷卻一副誌得意滿、勝券在握的猖狂模樣,原來是眾人終究棋差一招,亦或者說是邪靈更勝一籌了,它在一開始便將自己的一部分意識剝離體外,單獨存放,為的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成為反敗為勝的殺手鐧。


    出現在鎖靈陣外的另一個邪靈讓陣外的眾人亂了陣腳,一個疏忽,鎖靈陣破來了一個口子。


    鎖靈陣中還有布置除靈陣的八人,突如其來的缺口使得陣中的能量失衡,形成了一個逆流的漩渦,巨大的靈力衝突讓天地在頃刻間變色,鎖靈陣甚至開始反噬。


    沒有猶豫地,幾位豪傑以肉身填補鎖靈陣的缺口,阻止了鎖靈陣的持續失控。康釉蓉便是其中一位。


    大概是知道與丈夫不能再相見,大概是不願意度過餘生寂寞的日子,康釉蓉留下一句“照顧好小祁”,便奮不顧身地撲向危險,像一塊女媧縫補天裂的五彩靈石,追逐著那一抹天光。


    死得英烈,死得其所——祖父一直是這樣告訴莊祁的。但年幼的莊祁偶爾會埋怨,丟下自己的父母親,天下大道、蒼生疾苦,一度也成為莊祁痛恨的東西。曾經的所有幸福,都反襯了後來的傷痛,若說父母子女不過緣分一場,莊祁與父母的緣分則太淺,盡管多年後模糊了父母的模樣,但父母的死,一直是莊祁心中的遺憾。


    這份遺憾,讓天賦異稟、靈力強盛的莊祁,無心繼承莊家,但世家大族裏的生存並不簡單,更何況莊家並不普通。莊祁像是承接著父親的份量,又像是父親莊冼的替代品,被倍加嚴苛地要求著,在十八歲出道前,莊祁不曾有過一點自由。


    毫不客氣地說,這位優秀的大天師心中,對天下大道與蒼生疾苦有著近乎冷酷的淡漠。他時常溫和地笑著,消除一個又一個危險,但他的心中,有一個暗角,蟄伏著虎視眈眈的野獸。


    ——摯愛康釉蓉之位。


    看著手中的靈牌,莊祁心中的震驚多於一切。這會是與母親同名的人嗎?莊祁否定,康釉蓉的名字並不多見,而且在“釉蓉”兩個字的旁邊刻有兩個更小的字:岫筠。那是康釉蓉的小字,隻有親密的人會知道。還有“摯愛”兩個字……會是父親嗎?這是父親立下的靈牌?這是父親製作的養屍陣?


    這個猜測在莊祁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不亞於一場八級地震,眉頭聚攏,一向溫和淡定的神情因為震驚而出現了裂痕。


    不,不會是父親。莊祁一邊用龍淵劍在屍骨堆裏翻找著,試圖找到其他的線索,一邊不停止地思考。他保持著冷靜,把猜測一條一條列出來,他也思路清晰,一條一條地反駁自己的猜測。如果是父親,為何用“摯愛”兩個字,而不用“愛妻”這個呼語呢?


    細細翻找了一圈,莊祁沒有新的收獲。他拿起靈牌,更加仔細地觀察。靈牌的寫法是有講究的,手中這個靈牌的寫法,似乎是未亡人寫給亡者的,但在二十三年前,莊祁親眼看著父母下葬,淹沒在黑色潮濕的土壤中。


    那又會是什麽人,以什麽樣的身份,用“摯愛”這樣的字眼稱呼自己的母親?莊祁臉色一沉,是少見的嚴峻,但更讓他不安費解的是:養屍陣以母親的靈牌為陣眼,其目的是什麽?


    莊祁心中有了個大膽的預測,但他不敢深想,隻是一直以來困惑他的“鎮”字,神秘的長袍男人,丟失的紙種與金剪子,一個個迷題根據這個新的思路,有了新的答案,而直接告訴莊祁,這個答案已經很接近正確答案了。


    莊祁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地麵上的趙棗兒則一直憂心忡忡地趴在地井入口,伸長了脖子張望,試圖找到莊祁的影蹤。


    “你何必這麽擔心?”辜爾東早就想問了,“那可是莊家的人,‘十個天師八家張,十個戰神九個莊’,你為免也太不相信他了吧。”


    趙棗兒坐直身子,緩緩扭動僵直了的脖子,愛哭鬼一直陪著她,此時也跟著坐了起來。


    “不是不相信。”


    “那是什麽?”


    “莊先生身上有傷。”趙棗兒如實道。


    她確實是擔心莊祁的傷勢,在醫院照顧了莊祁這麽多天,她不可能不了解莊祁的狀況。在與林山奈交手的那一次,莊祁的傷口看著數量多,但並不嚴重,而在大鳳山,莊祁不僅又添新傷,原先的傷口有數道嚴重感染。雖然趙棗兒提出了以教學為交換,照顧莊祁的一日三餐,實際上是為了報答莊祁三次救了她的性命。


    不是不氣莊祁消了她的記憶,也不是不在意林稚秀那些意義不明的話,隻是出於私情,也出於種種考慮,趙棗兒希望自己能離莊祁近一些。


    “嗬。”辜爾東聞言輕笑,神情有些戲謔,“我看他並不嚴重。”摸了摸肚子,辜爾東隻要一閉眼,就能想起它被莊祁踹出地井的感覺--明明是鬼啊,但它卻實實在在地挨了一腳,墜地的模樣更是丟盡了麵子。幸好沒被看到。


    辜爾東僥幸地偷偷鬆一口氣,瞥了眼愛哭鬼,愛哭鬼一直專注於趙棗兒,根本沒注意到它。


    “不行。”趙棗兒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她翻出手機,輕輕搖晃著,試圖讓手機恢複信號。


    “你又要幹嘛?”辜爾東眼皮一跳,它可沒忘記趙棗兒剛剛那英勇的一躍:“我說,你要是沒實力,就不要添亂了,別忘了剛剛是誰被那莊家的小子扛出來的。”


    “是我。”趙棗兒頭也不抬,“請救兵。”


    她打算給林稚秀或者陸酩打電話,可手機沒有信號。“愛哭鬼,我去外頭打電話,你留在這裏,莊先生要是出來了,趕緊告訴我!”


    愛哭鬼才反應過來,趙棗兒已經奔了出去。辜爾東也沒有再攔她,倚著牆,有些漫不經心。


    趙棗兒走到第一幢爛尾樓樓下時,林稚秀的電話便接通了。


    “你們在哪?!”趙棗兒還沒開口,林稚秀率先拋開一連串的質問:“你就是這樣照顧祁哥的?他那一身傷有多嚴重你不清楚?你們在哪裏?祁哥沒事吧?”


    “應該沒事……”


    “別說應該!”林稚秀的語氣相當不客氣:“你們在哪?”


    “醫院邊上的爛尾樓。”


    “知道了,馬上到。”趙棗兒聽見了林稚秀招呼陸酩,“先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趙棗兒挑著重點說了,說到屍池的時候,林稚秀的反應有些古怪,他的語氣變得焦急,似乎在擔憂著什麽:“養屍陣?調查陣源或陣眼了嗎?”


    “沒有。”


    林稚秀問了幾個問題,趙棗兒都說不清楚,無奈隻好先掛斷電話,與陸酩奔向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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