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棗兒順從地放下碗筷,起身離開餐桌。


    “誒!飯還沒吃完呢。”趙媽媽著急地嗔怪,撇下手裏的小銀魚,揚聲衝臥室喊道:“你心急什麽勁啊!”


    “媽,媽,我一會兒再吃。”趙棗兒拍拍母親的手臂,走近臥室。


    “行,不管你們了......”


    趙棗兒輕輕掩上門,把母親的嘟囔阻擋在門外。父親趙大胤(yin)並沒有午休,背對著趙棗兒坐在向著陽台的藤椅上,膝上攤著一本書,趙棗兒走到距離父親一步遠的地方停下。


    趙大胤指了指陽台上的小板凳,那是趙媽媽的小凳子,示意趙棗兒坐。


    取了凳子坐到趙大胤身邊,趙棗兒等著父親說話。


    陽台敞亮,午後的日光晴和,趙棗兒突然想到,這個冬天總有許多晴日,似乎與往年的陰鬱很不一樣。貼著白色地磚的地板反照著日光,卻不晃眼,趙棗兒把目光放在陽台的綠植上,她知道父親也並沒有看她。


    趙大胤是一個十分隨和的人,溫柔的、寡言的,但並不懦弱畏縮,趙棗兒性格裏的正直和理性全源自於父親。在趙棗兒的記憶裏,父親像一座山,為她和母親遮風擋雨,父親也是一座塔,在父親的肩上,她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但在趙棗兒被鬼咬了後,這樣親密的關係徹底變了。


    趙大胤與趙大匡決裂,帶著妻女離開趙大匡,但幼時的趙棗兒並不能理解父親的一番憂慮,隻是緊張於父親和爺爺之間的衝突,日漸陰沉、小心翼翼的家庭氛圍讓趙棗兒感到壓抑,若她提到“爺爺”或者說了些什麽奇怪的話,還會受到體罰,這些都給曾經的趙棗兒帶來深刻的陰影。在她終於能夠全麵的、客觀的去看待家庭,懂得溝通的重要性時,她已經很久不曾與父親有過什麽交流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對父女之間更多的是故作漠視——所有的愛都克製於表達。


    “最近過得怎麽樣?”


    趙大胤的語速緩慢,聲音渾厚,嗓子卻有些啞,時不時低低咳嗽兩聲。


    “挺好的。”趙棗兒答道,不知道要這樣如坐針氈到什麽時候。


    “是嗎?”趙大胤反問,似乎有言外之意。


    趙棗兒下意識地挺直了背,“嗯。”


    空氣一瞬間靜止了,緊接著趙棗兒聽到了一聲歎息,輕輕的歎息,卻像有千斤重一樣墜在趙棗兒心上,讓她心為之一顫。


    “似乎不是這樣吧。”趙大胤斟酌著,尋找合適的切入點,“你看對麵的陽台。”


    “嗯?”


    “看到了什麽?”


    “嗯......一隻貓?”


    “什麽樣的?”


    “灰色的,挺胖,好像很老了,從剛剛就一直趴在打瞌睡,懶懶的。”趙棗兒突然收住聲,她發現這隻貓在日光小沒有影子。


    “對麵住的人去年搬走了,一對老頭老太,老太去世了,老頭就給兒子們接走了,那隻貓是老太生前養的,跟那老太婆關係好得不得了,寵物像人,它跟老太婆一樣刻薄......”趙大胤看向對麵的陽台,目光卻滅有落在貓上。“老太走了,貓也跟著去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往生,整天喵喵喵的叫,夜裏也叫,吵得人睡不著。”


    “您——看得見?!”


    “看不見是看不見,聽還是可以的。”


    趙棗兒還是頭一次知道父親原來可以聽得見鬼。


    “你爺爺給你的珠子還在嗎?”趙大胤突然問道,趙棗兒心裏一慌,下意識地摸摸脖子,本想撒謊,一不留神卻說了實話:“丟了。”


    “怎麽丟的?”


    趙大胤問得很緊,步步緊逼,父親的這般姿態讓趙棗兒很不習慣。“不下心丟的。”


    趙棗兒不知道父親是否依舊抗拒、抵觸鬼神,她隻是選擇了習慣性的回避。對麵陽台上的貓似乎睡夠了,長長地“瞄——”了一聲,伸了個懶腰,躍下了牆,跑進屋子裏了。


    “什麽時候又能看見的?”


    “有一段時間了。”


    “你小的時候,總是能看到很多奇怪的東西,”趙大胤難得主動說起這個話題,“有的我隻能模糊聽到一點點的聲音,你卻總是看得很清楚,不隻是因為孩子的眼睛幹淨,而是因為你有天賦,你爺爺說,你天生要吃這碗飯。”


    趙大胤苦笑著搖搖頭,“我怎麽能讓你走這條路?”


    趙棗兒揪緊袖子,埋下頭。


    “你媽當時害怕極了,因為你總是有很多‘朋友’,稍一不留神,你就跟鬼玩了起來,因為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所以你媽特別害怕,還有你三嬸,她有一回不小心被死老鼠纏上了,你看著她笑個不停,說:‘嬸嬸身上都是老鼠’......”


    父親說的這些趙棗兒都沒有印象了,訕訕地笑笑,怪不得三嬸那麽怕她呢。


    “你看得太清楚,這不是好事,你爺爺費勁去找了那珠子,隻是沒來得及找你,就出了那事。”


    趙棗兒本想問問她耳朵被鬼咬的具體經過,但是趙大胤又把話題引開了:“我隻能聽,能聽比能看差遠了。別看你二伯吊兒郎當,卻也能看到一點,但當初你爺爺要把一身本事都給我,不給你二伯、也不給你三伯,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因為你能聽見?”趙棗兒小聲問。


    “因為我能做夢。”趙大胤笑了一聲,摩挲著膝蓋上的書,趙棗兒這才發現那其實是一本相冊。


    小凳子比藤椅矮,挺直了身板的趙棗兒還是比藤椅上的趙大胤矮一截,這樣看來,好似童年倚在父親膝頭聽故事一樣,有種其樂融融的錯覺。


    “我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夢’。”趙大胤起了個頭,便順著說了下去:“一般不做夢,但隻要做夢,夢到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這是——共情?


    趙棗兒難掩心中的震驚,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父親。她的共情能力莫非是源自於父親?


    “從夢裏能看到很多東西。上一次做夢,是很久以前,前天,卻突然夢見了......”趙大胤猶豫了好久,抬起手又放下,“所以我知道,你大概是遇到什麽事了吧。”


    他用的是肯定句。這麽多年,趙大胤對自己的夢了解很深,年幼時他還和趙大胤學過解夢,盡管沒能用在自己身上,但事實證明他傳承了趙大匡的天賦。


    夢裏有一幕幕恐怖的場景,讓他掙紮著不能醒來。他看到女兒一臉驚恐地奔逃,在醫院的走廊裏、從黑暗森林的東邊到西邊,還有渾身是傷躺在醫院裏的模樣、糟亂的公寓、形形色色來來往往的鬼。


    趙大胤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到相冊上——那是趙棗兒四歲時的照片。


    趙棗兒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悶聲道:“被炒魷魚了。”


    “工作沒做好?”


    “嗯,各種原因吧。”明明才離職沒多久,趙棗兒卻感覺似乎已經過了很久,想起李娜娜、珂珂,都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不說說嗎?”


    “下次吧。”趙棗兒買了六點多的票,無意多談。


    “你爺爺的事,怎樣了?”


    “沒有進展。”趙棗兒猶豫了片刻,把爺爺的失蹤與趙可喜的情況簡單說了說。打量著父親的神色,趙棗兒試探著說了她學了術法的事。


    細細看了女兒一眼,看到女兒比上一次見麵時愈加消瘦的臉龐,大致可以想象女兒最近的一番遭遇,趙大胤緊緊抿了抿唇,半晌搖了搖頭,“罷了。”


    趙大胤示意趙棗兒從牆角的櫃子裏取出一個快遞盒,他沒有接,推給趙棗兒:“可喜寄來的,給你的。”


    快遞沒有被拆過,盒子不大,上頭的單子寫明了寄出的時間是在半個月前,可喜死後兩周左右,發件地址是f市的一個超市,發件人是趙可喜,收件人是趙棗兒。搖了搖快遞盒,聽聲音裏頭的東西不小,猶豫了一下,趙棗兒當著趙大胤的麵拆開了快遞。


    ——裏頭是一本筆記,與趙棗兒從f大拿回來的那本一模一樣。


    筆記裏的內容是不同的,既不是工作筆記、也不是學習筆記,而是一本正正經經的日記。


    “日記?”趙棗兒不明所以,趙可喜這是又留了什麽迂回地線索給她?


    “可喜這孩子做事踏實,自有她的用意吧。你既然有心走這條路,”趙大胤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紅色的小福袋,“就拿著這個,三十多年前你爺爺給我的。”


    福袋裏是一張護身符,顏色陳舊,紙片又脆又薄,看起來不堪一擊,符上的圖案十分繁複,符紙上泛著金色的光。福袋亦是很久了,緞麵上的繡脫了線,露出參差不一的線頭。


    攥著福袋,趙棗兒心中一酸,趙大胤卻像是見不得她這幅模樣,眉頭一皺,揮手趕她:“出去吧,你媽還等你吃飯呢。”


    母親的聲音適時在門外響起:“還要說多久啊?飯要涼了。”


    “來了——”趙棗兒揚聲回應,看向父親,趙大胤卻沒有看她,隻是看著對麵的陽台。


    待趙棗兒無聲地退了出去,趙大胤低下頭,重新翻閱那本相冊。相冊裏有一張趙棗兒的周歲照,她對著鏡頭,笑得像朵花,大張著沒有牙的嘴,坐在一張大圓桌上,手下按著一個羅盤。


    那是周歲宴,抓周的時候照的。在一堆亂七八糟、形色各異的東西裏,趙棗兒偏偏按住羅盤不放手,當時趙大匡就笑了,他說:“趙家的姑娘,就得走這條路。”


    而如今看來,趙棗兒果然沒有躲過她既定的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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