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腿坐下閉上眼睛,莊祁把龍淵放在膝上,手則放在龍淵上,掌心向上,勉力定住自己的心神,不去看不去聽,也不去信。


    這是幻境,是幻境,莊祁告訴自己。但同時,這也是他的心魔,即使關閉視聽,在莊祁心底還是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蠢蠢欲動。


    脫離莊家的時候,莊勁問他:想要什麽?莊祁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是:自由。後來無數次回想起那一幕,都會覺得好笑,什麽是自由,離開莊家多年後,他得到他想要的自由了嗎?答案是沒有。失去父母後,年幼的莊祁起初也是渾渾噩噩,但或許是因為他早慧,因為他有超脫常人的天賦,人們也不把他當成尋常的孩子看待,沒有給他過多的安慰和關愛,隻是一下子把家族的重擔放在他身上。


    爺爺莊勁尤甚,恨不得他能一夜成長,那時的訓練往往是同齡孩子的好幾倍,莊祁也不遺餘力地激發自己的能力,為了能在誇獎後得到片刻的休息。——這樣的暗無天日、密集的培訓中,他覺得不自由,也覺得難過,所有人都說:大少爺心有天下,眼界不同尋常,定能成才;亦或者說:莊祁他什麽都有,死了父母,不還有寵他的爺爺麽,到時候整個莊家都是他的......幼時的時光都被學習和練習填滿,他沒有玩伴,所有的渴望都掩在心裏,別人替他臆想了一個完美的生活,但到頭來,莊祁一日日越來越孤獨。


    當他的能力越來越強,連上古的神劍龍淵都被他收服、龐大的力量讓他擁有絕對的權勢、魂靈的去留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間,他成了讓死靈聞風喪膽、讓眾人供月相待的對象。莊祁——這個名字帶著耀眼的光環,沒有人理解他為什麽在巔峰時期急流勇退,也沒有人真的關心過原因。


    但男人向來沒有那麽豐富細膩的感情,隻是想要逃離,逃離原先的生活。在f市的日子雖然簡單,但好歹是嶄新的,讓他有了一個普通人的外殼。


    “普通嗎?”莊祁心裏震蕩著,那幻影便又操著他的聲音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哪個普通人能看見鬼?哪個普通人會在夜裏出去捉鬼?哪個普通人能一手掐死一群鬼像掐死一隻螻蟻那麽簡單?什麽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眉頭緊緊鎖著,莊祁把清心咒讀出聲,讓耳朵聽到,那個聲音也不甘放棄:“你冷漠、膽小,隻想著逃避,又矯情,才會什麽都沒有,人們來來往往,誰會為你停留——咦?”


    幻影一驚,低下頭一看,莊祁不知何時布下了一道結界,結界悄無聲息地慢慢收緊,而後把它困在其中,“哈,這有用嗎?別忘了我就是你,這是困不住我的。”


    “你不是我,也不會是我。”莊祁睜開眼,眼裏的紅光並未褪去,看起來像要發狂的野獸,然而他隻是冷冷一笑,一躍而起,龍淵劍橫在胸前,然而下一秒,莊祁縱身掠過幻影,直往走廊深處去,斬劍一揮,劍氣衝進黑暗裏,彈到結界一樣的一層透明牆上,而後結界開裂,露出一張白色的三角形符紙。


    “破!”


    符紙應聲焚毀,再回頭時,走廊恢複了原樣,他還站在玻璃門前,吳浩霆站在他身邊,神情哀切,眼眶裏蘊滿了淚水。


    急忙拍醒好友,莊祁擔憂地看著他,“沒事吧?”


    “......啊?”吳浩霆還沒有回過神來,眼裏的悲傷裹著一層水汽,一個大男人這幅模樣看起來很是心酸,猛的看見莊祁,還有些迷茫。


    “剛剛是中了幻術,”莊祁簡單解釋,安慰他:“不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是假的,不要信。”


    像是在對自己說,莊祁又重複了一次:“不要信。”


    “......假的?”


    “假的。”


    狠狠抹了一把臉,吳浩霆看向走廊裏,神情還是有些木訥:“怎麽的突然就中了幻術......”


    細心留意吳浩霆的情緒,但莊祁沒有過問他在幻境裏看見了什麽,隻是等吳浩霆的心情平複得差不多了,這才往裏走。


    走廊裏有四間辦公室,走廊外除了一些紙箱子,別無他物。莊祁打開最近的一間,裏頭的空間比想象中的大,原來是兩間屋子的隔牆被打通了,而屋子裏擺著七八台印刷機,機器邊上的箱子裏碼放著一疊疊的符紙,牆邊的工作台上放著各式各樣的模板。工作台邊也有許多紙箱,莊祁打開其中一個,裏頭是香爐。


    吳浩霆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張,“看,黑財神。”他看了看又放下,而後摸了摸桌麵,刮起一層薄薄的灰。


    莊祁查看了每一台機器,“電源都斷了。”


    “走了有幾天了。”吳浩霆打著手電,在桌麵上掃過,仔仔細細看過去,“至少有三天,受雇傭的應該都隻是臨時員工,桌麵很幹淨,沒有任何私人用品。”


    莊祁也在屋子裏查看著,突然想到什麽,走到吳浩霆身邊,“林家先前有一位失蹤了的林歸於,是不是於中文係的那位教授同名?”


    “你說的是趙可喜的教授吧,是同名,歸來的‘歸’,於是的‘於’,是這兩個字嗎?”


    “就是他。”莊祁把自己下午的推斷說出,吳浩霆認真聽完,從手機裏翻出一張照片,“是他嗎?”


    吳浩霆的照片是從某個公告欄上拍下來的,不算清晰,但足夠辨認了,隻是這人與莊祁在父母相冊裏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樣。


    “臉不一樣。”莊祁調出自己手機裏的那張照片,與吳浩霆的放在一起比對:“差別很大,身高都......但是會這麽巧嗎,一起案子裏有兩個叫林歸於的,且都跟案情有緊密聯係?”


    “麵目可以整。”吳浩霆也對著兩張天差地別的臉犯了難,“隻是這身高身形也變得太多了吧,算了,這個回頭再說,找人先把這老師扣住?”


    莊祁稍加思索,一點頭,“我讓莊家的人過去。”


    “行,我去看看對麵的屋子。”吳浩霆關上相冊,舉著手電筒往對麵去了,莊祁打了通電話把事情吩咐下去,而後才跟了過去。對麵的兩間屋子都是尋常的辦公室,一間寫著會議室,稍大,有很多座位,可以容納很多人,最前麵還有一個類似講台的地方。


    莊祁舉高手電筒掃視一圈,除了座椅什麽都沒有,他細心地走了一圈,在講台底下發現了一張色彩鮮明的廣告紙。


    “三三文學社?”莊祁撿起宣傳單:“是誰不小心落在這的?看著倒是很有講堂的氣氛。”


    “三三?”吳浩霆在腦海中搜索著,“這不就是趙可喜創辦的那個文學集會嗎?”


    “你確定?”


    吳浩霆摸了摸下巴,“確定。”


    “集會是每周一次,最近的一次是上一周,12月17號。”莊祁揚了揚手裏的宣傳單,“主講人是——空白的,沒寫,隻有時間地點和主題,主題很有意思:神明到底在頭頂幾尺。”


    “不是舉頭三尺有神明麽。”吳浩霆接過宣傳單翻來覆去地看,“上一回在f大,幾乎沒有人提過這個......”


    “應該是隻有部分人能拿到這個,”莊祁推斷道:“這部分人肯定是符合某種標準,就跟之前溫語驅邪小店利用抽獎的方式選人一樣,借著文學集會或者某種名義,把人召集起來.......”


    “進行洗腦?”


    “對,”莊祁點頭,“可能性非常大,那些黑財神和香爐以這樣的方式,既隱秘,又能大量流出,在地鐵之類的各種安檢中,也不過是普通的工藝品罷了。”


    “很像近幾年有些邪教、傳銷的作案方式。”吳浩霆頓時聯想到國內的幾個大案子。


    “但這一次,是真‘邪’教。”


    “會是林歸於嗎?趙可喜知道這事嗎?”把宣傳單拍下來,吳浩霆把它放回講座底下,跟著莊祁走進最後的房間。


    房間不大,一排架子、一張辦公桌、一張椅子,別無其他。桌上和架子上是一份份文檔,吳浩霆先檢查辦公桌,但並沒有像王朗那一樣有收獲,莊祁則隨手拿起一份文檔,在最後一頁上發現了一處線索。


    “你看,負責人簽字:趙可喜。”


    “這——這個得帶回去,讓技術做一下筆跡對照。”吳浩霆若有所思:“趙可喜或許並不完全是被害者。”


    “之前查的那個跳樓的祝朗,她在學院裏有沒有辦過類似這樣的社團?”莊祁突然問道。


    吳浩霆知道莊祁這是已經確定林歸於就是嫌疑人了,“好像有,我讓人再核實一下。”


    心中隱隱不安,這時,已經到達林歸於家打算突襲的莊家子弟突然發來反饋:林歸於家空無一人。


    “......屋子不太像人住的,還有很多奇怪的陣法,我們進去後又退出來了。”


    “先守著,等我指令。”莊祁掛斷電話,立刻打給趙棗兒,電話裏是嘟嘟嘟的忙音。


    “我給舒碧雲打。他們在聚會,可能沒聽到。”吳浩霆撥出舒碧雲的電話,但一樣沒有人接,看見莊祁的臉色不對,吳浩霆沒有放在心上:“肯定沒事的......”


    示意吳浩霆先別說話,莊祁把電話打給了莊十五。莊十五隔了好一會兒才接起電話,聲音帶喘,莊祁一聽,就覺得不對勁。


    果然,十五說:跟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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