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秀停下來,趴在原地,閉上了眼睛。他感到極不舒服,強烈的疲累感圍繞著他,心跳時而很緩慢地跳著,時而劇烈地往外頂,不論是哪一種,他都吃不消。這片混沌之域飛快得蠶食著他的精力,起初他還能留神四周,後來隻是下意識地走著。


    摔倒了就爬起來,爬不起來就匍匐前行,但無論如何,他都沒有停下。沉重的上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撩著下眼皮,每次林稚秀都費力把它們分開,他知道一旦合上,極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這片混沌之域磨煉著他的意誌,也摧殘著他的意誌。


    “歇一會吧。”林稚秀聽到他自己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確是像他自己在說話,“太累了,歇一會兒才能繼續啊。”


    那個聲音與他的聲音一模一樣,當林稚秀知道,不是他,是暗處的那個東西在蠱惑他。


    “走開......”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林稚秀勉力翻個身,仰躺著喘氣。


    “這樣躺舒服多了吧?”那個聲音非但沒有走開,還在喋喋不休,甚至幻化成別人的聲音,一會兒是這個誰、一會兒是那個誰,還有陸酩的聲音:“阿秀哥,你就休息一會吧,你看你都這麽累了,閉上眼嘛,好嘛好嘛......”


    陸酩......


    瞪著空中黑暗的虛無,林稚秀深提一口氣,用力撐起身子,坐了起來。隻是坐起來,這樣簡單的動作便讓他氣喘籲籲,心跳劇烈得跳動,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太陽穴也一突一突地疼著,林稚秀感到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


    不管耳邊的聲音如何蠱惑,林稚秀苦苦撐著,不敢休息。他支起兩隻疲累的腿,膝蓋早已被粗砂般的地麵磨得血肉模糊,腫得像兩個紅饅頭,因為腰直不起來,他下意識地撐住膝蓋,痛感襲來,反倒讓他清醒了一些。


    “呸。”吐出一口血沫,林稚秀搖搖晃晃繼續往前走。


    進入東海腹地之前,他在裂穀入口處係了紅繩作為牽引,然而不知何時起,紅繩從他手中消失了,口袋裏的小紙人不起反應,變成了一堆廢紙。他隻能憑著感覺往前走,而現在,終於能感知到他留在入口處的靈力。


    快到了。


    林稚秀步履搖晃,他不知道走出裂穀後麵對浩瀚的大海他的體力和法力能不能支撐他離開東海,但是現在,他迫切地想要離開這片混沌。


    “唉,何必呢。”那個聲音又變了,變成一個細膩的男聲,語速緩慢、語氣嘲弄,帶著看透了世俗的滄桑、和幾分不屑的戲謔,“小秀啊,停下來吧。”


    林稚秀身形一僵,真的停了下來,隻是口中道:“我不。”


    “你出不去的。”那個聲音由遠及近,暗處裏卷來一股輕緩的風,推動黑色的砂石和霧落到林稚秀眼前,化成了一個具體的人形。


    “沒有人能從這裏出去。”那人道,不知從哪來的一點光,照亮了他的麵容。


    年約三十的男人,麵白無須,雙頰瘦削,挺拔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形的小框金絲眼鏡,嘴唇薄而長,麵向近乎刻薄,在暖光的照耀下,卻顯出幾分溫柔來。


    林稚秀眯了眯眼睛,突然出現的光亮讓他極不適應。閉著眼睛,林稚秀道:“你不離開這裏,是因為你不想,而我......隻是還沒有離開。”


    “嘁,”男人輕笑,“怎的不聽長輩的話呢?”


    “你算哪門子的長輩。”林稚秀往前走一步:“滾。”


    男人陰森森地笑了,“林家人向來尊老愛幼,你這般目無尊長的人,任林家家主,林家未來堪憂啊。”


    林稚秀頓了一下,也笑了起來:“你在這地方待了這麽多年,不知道也是正常:林家如今隻有我一個人,‘未來堪憂’?嗬,若不是我,林家早就滅亡了。”


    “那如果我出去呢?”


    “......什麽意思?”


    “這都聽不明白?”男人好奇地湊到林稚秀眼前,細細觀察他的模樣,像要鑽進林稚秀眼裏一樣:“就是我,出去,然後......”


    “林歸於!”林稚秀不甘示弱地瞪著對方,他能感覺在自己身上的力氣不停地流失,“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樣。”林歸於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伸出食指抵在林稚秀胸口上,稍一用力,便讓林稚秀倒了下去。


    這般無力的感覺讓林稚秀憤怒。


    “沒有力氣了?靈力也空了?嘖,”林歸於搖搖頭,真有幾分像擔憂小輩的長輩:“太弱了。”


    林稚秀不再回話,他移開注意力,調整呼吸,積攢重新站起來的力氣,然而不論他怎麽努力,身下的土地像是有生命一般,源源不斷地汲取走他的力量。林稚秀一瞬間想到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他覺得自己也好像一塊食物,馬上就要被吞噬殆盡。


    “讓我給你點力量吧。”林歸於道。


    “不......”林稚秀沒來得及拒絕,一股力量便注入了他體內。新鮮的、鮮活的靈力,隻是黑暗湧動,充斥著邪惡。


    “散——!”林稚秀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彈開體內的邪力,一瞬間他身上青光爆閃,照亮了方圓數米,眼前的林歸於也暴露於純淨的青光下,露出了鬼影重重的真身,然而當林稚秀的力氣耗盡,黑暗又重新籠罩了這片地域。


    “走開......”


    這一次,林稚秀無力拒絕林歸於注入他體內的黑暗力量。他睜大著眼睛,看著什麽也沒有的虛空,感知著邪靈一點一點侵蝕他的身體。


    “為什麽......”林稚秀問。


    “嗯?”讓人分不清到底是林歸於還是邪靈的那個東西回應道。


    ——為什麽要把靈魂出賣給邪靈?林稚秀問林歸於。


    好像聽到了林稚秀無聲的問話,黑暗中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但回答他的並非林歸於,“人,都會有欲念,而我,能夠為人們實施願望。林歸於沒有把靈魂出賣,而是和我融為了一體。來吧......”


    伸手一招,林歸於帶著林稚秀,重新回到了混沌深處。“來吧,這裏好久沒有有意思的人來了,讓人好生無趣,既然你來了,不妨跟你講講。看——”


    林稚秀被迫睜開眼睛,他的身體裏現在充滿了能量,但他抵觸、抗拒,竟一時間無法通過大腦調動身體。


    黑暗的深處裏有熹微的深藍的亮光,像是螢火蟲,但這樣的深海,是會發光的深海魚更為合理。藍色的光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匯聚成一片深藍色的光海,而這片醉人的光照耀著的,是一片不大的湖水。


    湖呈黑色,不可見其底,亦不可知其深。


    “這是三生潭。”林歸於道。


    林稚秀不想說話,便沒有回答。


    林歸於卻不在意,他往前走,靠近湖邊,林稚秀看見他的背上裂開一道縫,裏頭是蠕動不停的邪靈。在林歸於的身體裏不知到底住了多少那樣的東西,一個個擠擠挨挨地從縫隙裏輪流探出頭來,又被邊上的拽回去,到頭來誰也沒能出來。


    又或許誰都不想出來。


    林稚秀凝神去看,才發現那些邪靈是在奮力把對方擠出去。想到林歸於注入自己身體裏的力量,想到身體裏可能也有那樣一群東西,林稚秀感到不寒而栗。他想回頭,看一眼後背,然而林歸於卻轉過頭來,“知道孽緣台嗎?”


    林稚秀當然知道。陰曹地府第一殿——秦廣王,位於黃泉黑路上,將功大於過的人接引往生或西方極樂,將無功無過的人送去第十殿投生人間,而功少於過的人,則引入第一殿右側的孽緣台上,由評判其過錯。“孽緣鏡前無好人”——這是常識。


    “孽緣台上孽緣鏡,照人一生功過,三生潭底三生鏡,則照人前世今生。”林歸於目光沉沉,伸手一招,林稚秀便被他輕輕鬆鬆拽到身邊,“來看看吧,我曾經的模樣。”


    林歸於手一鬆,林稚秀便墜入了湖中,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屏住呼吸,過了幾秒,林稚秀睜開眼睛,才發現置身於一處陰暗的洞穴裏。


    從他身側,有一道比人腰粗的鐵鏈,一端連在牆上,一端延伸進洞穴深處。林稚秀輕輕碰了碰鐵鏈,鐵鏈繃得很緊,不知到底拴著什麽東西。沒敢太用力,林稚秀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往洞穴深處走。


    走了很久,也不到頭,倒是發現鐵鏈不隻一條,當肉眼可見的鐵鏈的數量達到八條時,林稚秀的腳步愈慢,神經越緊張。


    “誰?”黑暗中傳來一個男聲。


    林稚秀頓時不敢再前進,撲麵襲來一陣強大的煞氣,像一把刀橫劈向他的額頭,讓他幾乎昏厥過去。


    “喵......”暗處裏傳來一聲貓叫,那股煞氣瞬息間化了開去,林稚秀得以喘息,眼前直冒金星,緩了一會才從方才的恐懼中回過神來。


    “是你啊。”那個聲音道。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是耳熟,林稚秀穩了穩心神,不敢答話,直到再聽見貓叫聲,才發現洞穴裏的人並沒有發現他。


    或許是看不見他。林稚秀這才想起自己應該在三生鏡裏,所見所聞皆是幻象。


    於是林稚秀壯著膽子繼續往裏走。


    洞穴深處,鎖鏈困著的是一個男人。


    一頭瀑布般又長又黑的頭發,白紙一般蒼白的皮膚,指甲像妖物一般長而銳利,從廣袖裏露出的一截手臂上布滿了黑色的鱗片。


    男人低著頭,逗弄一隻貓。


    “喵!”


    “嗬,你這小玩意。”男人笑起來,一副溫和、人畜無害的模樣,怎樣的也想不到為何他會被鎖在這樣的地底。


    林稚秀站在原地,久久移不開目光。男人的麵容他太過熟悉,卻又覺得陌生,那是莊祁的臉。


    ——來看看吧,我曾經的模樣。


    林歸於的話在林稚秀腦海裏回響。林稚秀當然知道說話的不是林歸於,而是他體內的邪靈。


    ——曾經的模樣?


    林稚秀不自主地後退一步,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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